季風說:「這小孩又來了……」 我說:「他不是小孩。」 季風說:「你說淖爾……不是小孩?」 我說:「他也不一定是淖爾,我說過的,他們有很多,長相都差不多。」 季風說:「我們離開吧。」 我說:「遇到他出現不容易,我得跟他談談。」 季風說:「談談就近入學問題?」 季風很有幽默感,但是她很少跟我開玩笑。 我看了看她說:「我想收養他。」 然後,我就朝那個小孩走過去了。走出幾步,我又回過頭來,對季風說:「我問你個問題,我來羅布泊之前,你給我打了個團隊名單,那些名字上都帶著黑框,那是你加的?」 季風搖了搖頭。 我就不再說什麼了,繼續走向了那個小孩。 那個小孩肯定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但是他並不回頭,他朝墓碑上爬去,好像想去摸余純順的頭像,可是一次次掉下來,很笨拙的樣子。 我走到他的背後,叫了聲:「淖爾,你好啊……」 他回頭看了看我,繼續朝墓碑上爬。 我不管他理不理我,繼續說:「我去過那個湖底,看到了很多小孩,你們都是複製的嗎?」 「複製」一詞似乎刺中了他的某根神經,他一下從墓碑上摔下來。 我討好地說:「小心點兒。」 他繼續爬。 就這樣,他爬他的,我說我的:「我們曾經收留過一個小孩,不知道那個是不是你,他開過口,當時我們問他住在哪兒,他說『思學』,我們以為是死穴,在古墓裡,後來發現,你們跟古墓那些人並不是一回事,你們就住在湖裡嗎?」 他繼續爬。 我說:「你不想說就算了。你今年幾歲了?讓我猜猜……25歲?……600歲?……3歲?」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定是「3歲」這個猜測逗笑了他。 他笑著回過頭來,並不看我,而是望向了季風和令狐山。 我繼續說:「我們沒有惡意。我們只想離開這個地方,希望得到你的幫助……」 他終於看我了。 接著,他從墓碑上爬下來,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兩個音節:「媽……媽……」 然後,他就爬走了。鹽殼地那麼硬,他沒有衣服,手掌和膝蓋好像並不疼。 爬出一段路,他回頭看了看我,重複道:「媽……媽……」說完,繼續朝前爬。 難道他在演示什麼? 我緊緊盯著他。 他再沒有回頭,爬得越來越遠,終於下了一個坡,不見了。 媽…… 爬…… 他是不是想說「馬」? 我快步回到了我們三個人的營地,季風急切地問:「你們聊什麼了?」 我說:「馬。」 白天,我們的越野車速度快了很多,顛簸了小半天時間,我們找到了那個湖。 謝天謝地,那三個氣瓶就扔在湖邊的沙地上,我們把它搬到了車內。 匆匆吃了午飯,我問令狐山:「當時,你用了多長時間才到了羅布泊的邊緣?」 他說:「走出那條通道,大概用了5個半鐘頭,出去之後就擺脫了迷魂地,又走了8天。」 我看了看那幾個氣瓶。其中一個氣瓶是我背出水面的,我使用了10個鐘頭,應該剩餘2個鐘頭,另外兩個氣瓶出來的時間早,剩餘時間應該多一些,就算一個剩3個鐘頭,一個剩4個鐘頭,我和季風依然走不出那條通道,那就會被活活憋死。 怎麼辦? 只要我潛到湖底,就可以複製更多的氣瓶。不過,那會浮上來很多個周德東…… 不過,現在總算有了希望,我輕鬆了許多,我坐在沙地上,開始胡搞了。 我對令狐山說:「要不你下去一趟?」 令狐山說:「行。」 我說:「到時候會出現很多個你,你讓季風選哪個?我們可不是一妻多夫制。」 令狐山就猶豫了。 我又說:「除非季風也下去,到時候出來10個令狐山,再出來10個季風,然後,你們可以舉行集體婚禮了。」 季風說:「周老大,你能不能正經點?」 我站起來,拍拍身上的沙土,說:「我們走吧。」 季風說:「氣瓶不夠用啊。」 我說:「假如我們找到了那條通道,進去之後,快點跑就是了。」 季風說:「要是跑不到頭呢?」 我說:「我們用完兩個氣瓶之後,如果還沒跑出去,我會把最後那個氣瓶給你一個人用。」 季風說:「那你呢?」 我說:「我去找漿汁兒。」 季風說:「不行!」 我說:「就這麼定了。」 季風說:「我說了不行!」 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放心吧,令狐山在那條通道裡,走著用了5個小時,我們跑起來的話,肯定會省掉很多時間。」 季風說:「就算差幾分鐘的路程也會憋死人啊。」 我說:「你有別的辦法嗎?」 季風說:「要不,我們把氣瓶放進湖底去試試?」 我說:「你有繩子嗎?」 季風快步走到我們丟下的那些車上,認真地翻找了半天,沮喪地走回來。 我說:「不說了,我們出發。」 我踩著軟軟的沙土,走到了漿汁兒的墳前,默默站立了幾分鐘,然後開車離開。 從這個湖往北到余純順墓地,大約80公里;從余純順墓地往北到龍城,大約150公里;從龍城往西到太陽墓,大約170公里。 我們沒有往北走,而是直接插向了西北,總共路程大概250公里,雖然路難走,但是省了很多路。 這時候剛剛過了中午,如果順利,我們在明天黎明的時候,也許能趕到太陽墓。 太陽墓以西200公里,就是戈壁灘上的營盤古城了。 營盤是古代的屯兵驛站,它扼守著絲綢之路的中道,保護商旅。這個古遺址保存比較完好,有圓形的城牆,差不多6米高,有個金字塔形的大佛塔。附近有羅布泊最大的墓葬群。 從營盤往西繼續走,可以到達庫爾勒市。 可是,我們必須通過那條通道,不然,我們永遠不可能找到庫爾勒,走著走著,又會回到湖邊,或者回到余純順墓地,或者回到那片老營房…… 令狐山靠在後座上睡著了,季風躺在他的腿上,也睡著了。 我一邊開車一邊擦汗一邊喝水。 令狐山這個人,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伏食。我寫過一部小說,《門》,裡面有個人物叫伏食。 一個富婆招聘員工,其實是招聘面首。伏食走進了她的辦公室。此人長得很男人:寸頭,膚色有些黑,四肢強健,牙齒堅固,眼神凌厲。 富婆看他的長相和氣質很男人,但是學歷很低,就問他:「你的特長是什麼?」 伏食低聲說:「我的特長就是——特長。」 於是,他被錄用了。 這個人長的跟人一模一樣,其實他不是。 他為什麼叫伏食? 這兩個字分別用「人」字做掩護,如果「伏」字去掉人字旁,是什麼?如果「食」字去掉人字頂,是什麼?兩個加在一起又是什麼? 一天晚上,富婆打算叫外賣,點匹薩。 她一邊撥電話一邊問伏食:「你吃什麼?」 伏食說:「你吃匹薩,我吃送匹薩的人。」 我很少想到自己寫的故事,心裡會害怕。但是,此時此刻我有點發冷了。 伏食在故事中。 令狐山在現實中。 他平時吃什麼?他始終不說,難道他真的跟伏食一樣……吃人? 令狐山睡了十幾分鐘就醒過來了,他要給我指路。 天黑了,我們並沒有看到太陽墓的影子。 我們沒心思吃東西,繼續朝前開。 午夜時分,令狐山終於說:「到了!」 車燈照向遠處,地勢果然高起來,形成了土台,上面出現了密匝匝的矮木樁,規則地排列著。 我把車停下來,回頭對季風說:「把重要的東西都帶上吧。」 季風點點頭。 假如我們進入墓地之下,找到通道,那麼我們就會從另一個真實的世界鑽出來,不可能再回到這輛車裡了。 然後,我和季風每人背起一個氣瓶,令狐山幫我們背起了第三個,徒步走上了那個土台。 太陽墓地在中國僅此一處。它位於孔雀河古河道北岸,也叫古墓溝。1979年,被兩位考古學家發現。墓地西側有大片枯死的胡楊林,株距和行距都相等。古墓裡埋葬的人均為男性。 經碳14測定,這些古墓距今已經3800多年,和樓蘭文明之間竟然有2000年的斷代。這一段歷史在羅布泊屬於神秘的空白。 古墓裡的人是誰?他們從哪裡來?去了哪裡? 無人知曉答案。 木樁圍成一個個圓圈,中心就是逝者埋葬地。四周的木樁呈放射狀,代表太陽的光芒,在漆黑的夜裡,看起來無比恐怖。 令狐山拿著手電筒走在前面,低頭尋找著入口。 我和季風徹底暈頭轉向,就像兩個木偶,緊緊跟著他。 終於,他說:「就是這裡了。」 我順著手電筒的光柱看了看,他腳下有個黑洞,看上去就像個墳窟窿。 令狐山率先鑽了進去。 我和季風跟著鑽了進去。 洞口很窄,走到裡面,空氣立刻顯得憋悶。 手電筒的光晃動著,我感覺這不像一個正規的通道,更像古墓自然坍塌形成的洞口。 我們一直朝下走,十幾分鐘之後,四周突然開闊了。 我從令狐山手裡接過手電筒,四下照了照,目瞪口呆——我們進入了一個圓形的大廳,雖然是土穴,但是地面和頂層十分平整。舉架並不高,個子高的人甚至會碰到腦袋。四面八方有很多條通道,也許正像令狐山說的,它們的走向正是地面之上的放射線。 那些通道都黑洞洞的,好像正在等著我們做出判斷。 我舉著手電筒一個個查看,每條通道入口處的牆壁上,都有褪色的壁畫,隱約能看出來,有各種動物,有人形,有各種奇異的植物…… 我停在了畫著一匹馬的通道前。 就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