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與影子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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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去為那幢大樓守夜的工作後,我的心裡一直很慌亂,我必須盡快找到新的工作才行。暑假已過去一周時間了,我下學年的學費還差三千元,這必須靠兩個月的暑假期間打工掙得。給小妮做家教可以掙得兩千元,但我不忍心收這錢。我不想讓小妮和她媽為經濟愁眉苦臉。

我和小妮商量打工的事。我說我仍保證她每天的功課輔導,所以想找個夜晚的工作。小妮說,如果有這樣的工作,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要打工掙錢了。小妮想了想又說,對了,今天不是週末嗎?方檣晚上請我倆吃飯,將這事對他說說,也許他的公司就可以僱傭我們。

我說,方檣搞的好像是科技公司吧,設計軟件什麼的,我倆去能做什麼?再說,他那裡也不會有晚上的工作。

小妮笑了,她說我頭腦一點也不開竅。為啥?她說你沒看出方檣很喜歡你嗎?想想,一個僅僅在網上認識的人,聽說你守夜班之後便跑來陪你,若不是被迷住了絕不可能是這樣。他既然喜歡你,在他那裡為你安排個工作還不容易。晚上也可以安排嘛,整理點資料什麼的。

然而,我總覺得不願意這樣做。小妮說沒關係,你又不和他談戀愛。這人是難看了一點,尤其是臉上的那道傷痕,讓人不敢正眼多看。但是,他畢竟是大老闆呀,換上另一種女孩子,也許閉著眼也和他好上了。

我說,人家有老婆的了,還有一個女友,你瞎說些什麼呀。

小妮說我們只是去他那裡打工,這犯著誰了?不管怎樣,她說晚上見到方檣時順便提一提這事。

我一時沒有了主意,和小妮在一起我覺得她更能作決定。

這天晚上,方檣將晚餐安排在西郊一處非常大眾化的酒樓。去那裡的路上,小妮有點失望地說,這人太小氣,一點也不像有千萬資產的樣子。我說真正的有錢人都是很節約的。我在書上看見過,越有越摳是有錢人的本性。

小妮說,沒勁。

週末的酒樓裡人頭攢動,空氣中滿是食物和酒的氣味,有點太平盛世或者是世界末日的感覺。我和小妮在大廳角落的一張餐桌旁見到了方檣。他穿著一件灰黑色的襯衣。這使左臉頰上的那道傷痕更顯得陰沉。和這樣的人一起吃飯,我真的感到有點彆扭。

小妮湊在我耳邊低聲說,你看他像不像黑社會的人?

我用手肘碰碰小妮,意思是讓她不要瞎說。其實,在幾次交往中,我已經感覺到方檣實際上是個有點柔弱的人,和女孩子接觸還有些拘謹和膽怯。比如他想陪著我守夜,我一拒絕他只有灰溜溜走開了。無奈之下,只有遠遠地坐在樓口,以這種方式陪著我守夜,倒是顯示出他的執著。還有,我和他說話時,如果眼光不經意相遇,他會立即將眼光調開,並且至少有一分鐘顯得手足無措。

滿桌的菜已經上齊,方檣動了動筷子招呼我們快吃。小妮撇了撇嘴,意思是覺得他太沒情調。小妮端起紅酒杯說,乾杯,為了我們的相識。大家碰杯,有了輕鬆的氣氛。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喂,我將手機貼在耳邊說道。沒人應答。我又餵了好幾聲,電話裡仍一片寂靜。我掛了機,心裡有點忐忑不安。

神經病!小妮代我罵道。方檣說可能是有人打錯了電話,常有的事,沒什麼。

我們繼續喝酒聊天。小妮有意無意地將話題引到了方檣的公司方面,我知道她準備提出讓我去打工的事了。

沒想到,方檣說他準備將公司關閉了。他說小可和蓓在沿海的公司已經創立,他想將業務全交過去,自己想幹另外的事了。

關了公司做什麼呢?小妮不解地問。

方檣喝了一口酒,眼睛裡發出興奮的光。去海南島開種植園。他說,種香蕉和咖啡,我已經在網上看了很多海南島的資料,那裡的陽光,還有海洋性氣候,搞個若干公頃土地種植園真是太適合了。我想買幾匹好馬,一輛敝蓬吉普車,種植園主都是這樣巡查自己的領地的。在種植園的邊緣,每隔半公里還得建座哨樓,以防竊賊什麼的。沒事的時候,我可以在林中的吊床上午睡,或者去園中更深處的小木屋看書。如果小木屋附近有小河的話,也可以去釣釣魚。

哇,太爽了!小妮驚歎道,沒想到檣哥還有這種宏圖大略。你這種植園什麼時候實施呀?

方檣說正在搞策劃。這種大項目,最快也得兩三年籌備吧。

我的手機又響了,拿起來仍然是沒人說話。我查看了一下來電顯示,是一個本城的座機號。誰找我呢?打通了又不說話,這是什麼意思。

小妮說別理他,有些人專門亂撥電話玩。她此刻的注意力全在方檣的公司上。已感覺到讓我去他那裡打工無望了。她歎了一口氣說,珺姐的學費還差三千元。她想找個打工掙錢的地方,不知檣哥有沒有商界的朋友可以推薦?

小妮提出這個問題讓我很難堪,這不是我與人相處的方式。如果說提到方檣自己的公司我還可以勉強接受的話,那麼,提出讓方檣另外幫忙我就感到過分了。另外,也不該將我缺多少錢提出來,這可能會產生向別人要錢的誤解。為這事,在回家的路上我第一次與小妮吵了嘴,不過我們很快和解了,她也是為我好呀。

當時,餐桌上的尷尬可想而知。方檣哦哦了幾聲後說,他生性孤僻,沒有什麼朋友的。

這時,我的手機第三次響起,給這尷尬的氣氛解了圍。這次有人說話了,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他姓薛,守大樓的。他首先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沒出什麼呀,他說剛才給你打了兩次電話,你都不說話,只是哭。我說沒有這事,我在電話裡什麼也聽不見。他說奇怪了,那電話裡怎麼會有女人的哭聲呢?

真是活見鬼。這姓薛的要麼是剛才打錯了電話,要麼是又在編故事了。我有些生氣地問他有什麼事?

薛說,他只是告訴我,那本值班記錄上所講的事千萬要保密,不能對外界講。因為公司已經看見這本記錄了,現在大樓要拍賣,公司方面怕這些鬼怪事影響買家的情緒。

不過,我偏問,那些怪事是真的還是假的?

薛仍然未承認是他編造的,只是歎了口氣說,是真是假,誰能說得清楚呢?你千萬記住了對外保密,不然拍賣不成功,公司方面會找你負責的。

我說我不會對外講的。

通完電話,小妮和方檣都愣愣地望著我。我將詳情對他們講了一遍,然後問方檣,那個守夜班的謝貴真的說過,記錄上的事都是他那個姓薛的表兄編造的嗎?

方檣肯定地說是這樣。不過,他又補充說,也不排除那個姓薛的為了向表弟邀功,在你辭職後故意說是他這樣做爭取來的崗位。

這是你的新想法嗎?我問。

方檣說是的。剛才我通電話的時候,小妮給他講了在醫院遇見謝貴的事。他認為如果記錄上的事是薛編造的,謝貴也不會在樓裡真的被嚇傻。

我說,有些事先是假設的、編造的,甚至幻想中的,到後來在現實中真的發生了。這種可能也不排除。

方檣說,我知道你這樣想有你的道理。因為那天晚上我們一起上樓失散後,你下樓後就有點呆呆的樣子,我想你一定是看見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我說我真的記不得了。

一定是看見了一個可怕的女人。方檣說,那個嚇傻的謝貴就老在牆壁上畫一張女人的臉,你們看見的一定是同一個東西。

我說我沒有看見什麼。

方檣說,你認真想想,電筒熄滅以後,你去了哪裡?也許你看見一個人向你招手,也許是一團光,也許是一個只有眼睛或者舌頭的人影。總之,這個形象對你很誘惑,你就跟著去了……

不要講了,我吼起來。因為在方檣的講述中我閉上了眼,在黑暗中真的看見了一團神秘的光,這光在潮濕的牆壁上移動,讓我跟著它走。我看見了一道門……

我猛地睜開眼,我的吼聲讓方檣和小妮都吃了一驚。他們問怎麼了,我呼吸急促地說,有幾秒鐘我差點就要回憶起什麼,可是終於又沒能想起。其實,那一個瞬間我害怕繼續,我主動中斷了記憶。再要往下想時,一切到那扇門為止,下面又是一片空白了。

方檣說,不用急,以後你會想起來的。

小妮關切地問我,珺姐你沒事吧。我說剛才一陣心跳,現在已經好了。我端起酒杯說,大家喝酒吧,別讓這事壞了興致。

回家的路上,小妮說方檣這人不夠朋友,說到替你找工作的事就推得遠遠的。我說他有他的難處,就別勉強了,還是讓我自己來想法吧。

我們乘座的公交車經過小妮學校附近的那幢大樓,在深夜的城市中,它像一具龐大的骷髏直聳雲天。在它黑色的內部,真有一個女人的魂靈在遊蕩嗎?而那個半夜出現在值班室門外的小女孩,會是這個幽靈的孩子嗎?

14

為找工作的事我開始失眠。仔細想過了,晚上的工作就那麼一些——酒樓或娛樂場所的服務員、迎賓員、酒水推銷員等。這些工作讀大學三年來我都先後幹過,結果都是敗興而歸。但是,除此之外,我目前又能找到什麼晚上的工作呢?暑假一結束就得交學費了,我該怎麼辦才好。

夜半時分了,我躺在書房裡的小床上毫無睡意。外面響起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從下而上,一直響上了七樓。我看了看表,凌晨一點五分,樓上的畫家怎麼這樣晚了才回家呢?

本來,住在一幢樓裡,有人晚歸是很正常的事。然而,由於失眠,我竟連續三天在夜半聽見那上樓的腳步聲,時間都是在凌晨一點至一點零五分之間。這種準確的重複讓我產生了疑慮,給小妮講了這事後,小妮說我們上樓去看看。

在我的印象中,畫家是個終日待在家裡的人。果然,我和小妮上樓敲門時,他很快就開了門。他兩手很髒,說是正在整理他的畫室。

這間很大的畫室連著陽台,上午十點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來,在室內的各種色彩上映出不同的反光。小妮直截了當地問道,沙老師你最近幾天為啥老在半夜才回家?上樓的聲音驚得珺姐失眠了。

畫家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說,我是個早睡早起的人,半夜時我早睡著了,怎麼會才從外面回來呢?

我說,半夜真有腳步聲上樓,一連三天都這樣,絕對沒錯。

怪了。畫家對我說,自從你上次在我屋裡看見一個女人以後,我就一直琢磨,究竟是你看花了眼,還是我這屋裡真有什麼怪事發生。

小妮笑嘻嘻地說,沙老師,你真的有了女人也不用隱瞞嘛,這對單身男人正常得很,是不是?

畫家著急地表明他屋裡確實沒有女人,也不會有女人半夜到他這裡來。他讓我們看他的臥室和浴室,確實沒有任何女人的衣物或用品。按理說,有女人在這裡留過,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我四十多歲了,畫家說,如果交上女人我一點兒也不用隱瞞。可是,沒有呀。

這幾天夜裡,你聽見有人上樓來嗎?我問道,或者聽見有人推門,或者覺得屋裡有什麼動靜?

畫家被我的一連串問題問得有點害怕。我之所以這樣問,是我已經胸有成竹。

畫家說,我睡覺很沉,什麼也沒聽到。

我指著牆上的那幅裸背的女人畫像說,半夜上樓來的就是她。

小妮尖叫了一聲,然後望著我說,珺姐,你怎麼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吧。

我說我在這裡聞到了一種氣味,是人死後的氣味,這畫上的女人一定已不在人世。

畫家笑了,他說聽小妮講你正在讀哲學和心理學,這些學問也沒有這樣玄呀,從一幅畫上能嗅出這人已死,怎麼可能呢?

這畫上的女人究竟是誰?小妮著急地問道,是你以前的女友嗎?

畫家說,一切沒有你所想的那麼玄,那麼浪漫。這畫上的女人只是一個專業模特兒,叫青青,二十多歲。她主要在美院做模特兒,偶爾也給畫家配合配合。你們看這幅畫,專業模特兒就是不同,這姿勢,這線條,儘管是背部也能表達出一種感覺、一種情感,這是造物主的完美……

可是我看見的是清冷。我打斷畫家的話說,還有一點兒憂鬱。

畫家瞪大了眼睛看我,半晌才說,你真不簡單,這個叫青青的模特兒是有這種氣質,清冷憂鬱,可是這要看她的面部、看她的眼睛才知道啊,你怎麼能從她的背部看出來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我看見了。

小妮好奇地對畫家說,哪天將這個模特兒請來這裡,讓我們都看看。畫家說完全可以。

我心裡想,他不能再請到這個模特兒了,因為她已死亡。但我沒再次說出我的這個感覺。

畫家點燃了一支煙,他的面前頓時煙霧飄浮。他說,這幅畫很快就要被人買走了。買主是個年輕人,一年前這人就要買,可老是討價還價,最後談定為五萬元。小伙子說他要打一年工才能買得起。我看他是真喜歡,所以才這樣低的價買給他。前幾天他來電話,說錢已經湊齊了,最近幾天就來取畫。

小妮對五萬元的價格非常吃驚。畫家悲哀地說,自己名氣還不大,如果是名畫家,這幅畫賣上百萬元也不算高。小妮伸了伸舌頭。

買畫的人都是想增值吧?我問。

畫家說他看這小伙子不像職業收藏者。首先他並沒有錢,但死活要買這幅畫,給人有點鬼迷心竅的感覺。不過,畫家補充說,他買這幅畫也並不吃虧。

這天晚上,睡覺前我對小妮說,半夜的腳步聲以及你以前在樓梯上看見的女人很快會消失了。只要樓上那幅畫被買走,一切就會平靜。

小妮將信將疑,她說珺姐你也太玄了。

我知道我不該將自己的感覺都講出來,但有時真忍不住。馮教授說一切都是我的幻想,可是,幻想的東西如果在生活中變成真實,你怎麼解釋?

我上床睡覺,想了一會兒怎麼找工作的事,又時而聽聽外面樓梯上有沒有聲音。眼皮有點發澀,竟很快睡著了。醒來時四週一片寂靜,看了看時間,已是凌晨四點,我錯過了午夜時間。不聽那腳步聲也罷,我翻身繼續睡去。

我聽見了有人推門的聲音,開了燈下床,我輕輕地開了門。我本來該去問問是誰的,可這一刻就像受什麼驅使似的,我只覺得應該開門。屋外很黑,一個女人站在我的房門口,她目光憂鬱,面色蒼白,她說她要走了,特地來向我告別。我心裡很害怕,便說我們認識嗎?她說這裡只有你認識我,你以前只看見我的背,現在我讓你好好看看我的臉。我想起了那幅畫,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她,她的臉在慢慢凹陷,肌肉消失,轉眼間已成一堆骷髏。我發出驚叫,從噩夢中醒來。

已是黎明時分。我聽見不遠處的街道上有早班公交車駛過的聲音。城市正在甦醒,鬼魅都將在天亮前離去,這是我小時候聽到的鬼故事中的情節。

不管怎樣,天亮後一切都將正常。那幅畫也即將被人買走,我突然真的對那幅畫上的女人有點掛念,有點依依不捨的感覺。我告訴自己必須擺脫這些感受才行,現實是嚴酷的,我必須在暑假結束前掙到足夠的學費。想到這些,我起了床。我想上午給小妮鋪導功課,下午回學校去看看。每到暑假校園裡會貼有一些打工信息,我得去找找機會。

這天上午,何姨破例地沒有去上班。我和小妮吃早餐時,小妮便感到奇怪,她媽媽怎麼還未起床呢。去母親房裡察看,她媽媽說頭痛,只有打電話給公司請假了。小妮要陪她去醫院,她說不用,多睡一會兒就好了。

午餐後我便陪小妮在書房裡複習功課。大約是上午十點多鐘吧,我和小妮都聽到了隱隱的哭聲。我們趕快去小妮母親房裡,看見小妮的媽媽正坐在床頭抹眼淚。

小妮急得不行,連聲問媽媽你怎麼了。何姨搖頭說沒什麼。小妮說你一定要講,究竟出了什麼事,不然我也會哭的。

何姨撫著小妮的頭說,十九年前的今天,你的姐姐從樓上摔下去摔死了。想到今天這個日子,我一夜沒睡著,老聽見那孩子在叫我媽媽。唉,多乖的孩子呀,要是活著的話,也有你珺姐這麼大了。

媽媽。小妮抱著她媽媽哭起來。

我說,何姨別難過了,現在有小妮不是也很好嗎。

是啊,何姨說,後來有了小妮,我是眼巴巴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呀。她撫摸著小妮的頭繼續說,孩子你一定要努力呀,高考這關怎麼也要闖過去。

小妮哭著說,媽媽我會努力的。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心裡也難受起來。想再安慰何姨,嘴唇動了動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小妮已從媽媽的身上抬起頭來,她突然問道,我姐姐真是被爸爸從陽台上扔下去的嗎?

我想他不會這樣做吧。何姨喃喃地說,那天下午他沒上班,中午便將孩子從幼兒園接回來了。因孩子有點感冒,想早點接回來吃藥。下午四點左右吧,他在客廳裡看工程圖紙,孩子便搭上凳子爬上了陽台,陽台上有花,孩子想去摘,不知怎麼便摔下樓去了。

小妮不解地問,怎麼總有鄰居說,是爸爸將姐姐扔下樓的呢?

何姨有點慌亂地說,我和你爸爸吵架時說過,是他害死了孩子。唉,想來他沒有這樣狠的心吧,他不會這樣做的,不會的……

何姨的話有點像自言自語,有點像夢囈,我聽起來感到背上有陣陣寒意。我感到小妮的爸爸扔下那孩子並不是沒有可能,為什麼有這種感覺,我說不明白。

15

世界上有些偶然的事情,細細去想時讓人害怕。這天下午我回學校去的路上,在一家商店外險些跌倒,我在失去平衡時立即伸手去扶身邊的一塊廣告牌,手心頓時一陣刺痛,我的手被廣告牌鋒利的稜角劃了一道血口。幸好不遠處有家藥店,我立即買了創可貼將傷口貼上。

這事純屬偶然,不值一提。但是,當我走進學校裡的寢室時,正在屋裡收拾東西的薇薇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今天是什麼日子呀,怎麼有血腥味呢?

她的嗅覺太靈敏了,話也說得太嚴重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小妮的姐姐從樓上墜下摔得血肉模糊的日子。我的這種快速聯想讓自己吃了一驚,回想近幾年來,這是我的第一次外傷,並且見了血。

薇薇看見我愣在那裡,便笑著說,你進門我就看見你手上的傷了,怎麼回事?

我說被廣告牌劃了一下,小傷,不礙事。

薇薇正在收拾行裝,要出遠門的樣子。算一算暑假剛過去一周多,當然還有足夠的時間旅行。我問她要去哪裡。

薇薇的回答讓我吃了一驚。巴厘島。她說,做夢都想去那個地方,太平洋上的小島,美極了。小咪和小熊一直約我同去,我說等我一周時間,搞到錢就走。啊,現在終於可以出發了。

去巴厘島需要的可不是一筆小錢,我對薇薇一下子掙到這麼多錢感到神秘。

我和薇薇是無話不談的好友,所以這次她也不避諱。原來,她在網上發了一個帖子,說自己想去巴厘島旅遊,但沒錢,真誠地尋求有能力幫助她的人。沒想到,這樣的人還真出現了,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薇薇和他在酒店開房間住了一宿。就這樣,薇薇說一切非常簡單。

這是一筆交易。薇薇說是的,一筆交易,但沒有什麼不好。他得到他想得到的,他說他就對女大學生著迷。而我呢,去巴厘島的願望終於變成了現實。

我無言以對。我想到了賣X這個粗魯的字眼。當然,我聽見過有女生坦然地說出過這個字眼,賣呀,有什麼不可以賣的,這總比那些貪官賣良心好。然而,我想說,當神給予我的美好身體被金錢凌辱時,人格和尊嚴會讓受辱者的心裡哭泣不止,許多年許多年後,只有自已才聽到。

在寢室裡拿了兩本我要看的書,然後向薇薇告別,祝她旅途愉快。薇薇是我的好朋友,她天真善良,我為無法幫助她而感到難過。

這次返校沒找到有價值的打工信息。我缺三千元學費,但我一籌莫展。這世界真是個魔方,要轉動它需要魔鬼的手指。而我只是個人,我不想玩魔鬼的遊戲。

暑假了,校園裡很冷清。在圖書館外面我遇見了馮教授。他知道我每個假期都是打工度過的,所以見面便問我在哪裡做事。我說做中學生的家教,但是還不夠,想再找個上夜班的工作。馮教授皺了皺眉頭說,這有難度。不過你別急,你下學年的學費學校也許能減免一部分,我已給校領導反映多次了。我說我盡量爭取自己全付。也許我要某種尊嚴有點過分,但沒法改變自己。

回到小妮的家,小妮急切地問,找到工作了嗎?我無奈地搖搖頭。小妮說,不如就給畫家做模特兒吧。我仍然搖頭。為什麼不,我說不明白,只是覺得障礙巨大。這障礙並不是因為要在畫家面前裸身,對真正的藝術我是完全能夠體會的。我只是覺得,一個人在畫上凝固之後,她的命運會有些自己不能控制的地方。我想到了畫家牆上那個裸背女人,她的魂靈從樓上下來,她冷了,敲門向我要衣服。馮教授說這也是我的幻覺,但我無法從這些感覺中解脫。除了我,沒人能證明這是事實。

小妮發現了我手上的傷。我說今天運氣不好,傷了手。小妮說沒什麼,運氣不好時待在家裡別動,過了今天就好了。她說她媽媽中午過後情緒就穩住了,下午已去公司上班,還說晚上也加班,叫我們晚飯別等她。

我理解何姨今天的心情,我對小妮說,你媽媽真堅強。小妮說,你不知道,每年的這一天我媽媽都很難受,是不是那個死去的小鬼纏上她了?

我說小妮你哪來的這種迷信,母親對孩子可是一生的掛念啊。

這天晚上,我上床後已懶得去聽樓梯上的腳步聲。不管怎樣,我相信那幅畫被買走後一切就會平靜。睡覺前我在網上已找到一條有價值的招聘信息,是一家民事調查公司。對它的工作我不太瞭解,但吸引我的一點是,不限工作時間,也就是說分配給你的工作自己安排時間去完成,這非常適合我目前的狀況。記下了這家公司的聯繫電話,上床睡覺後特別的安穩。

照例在半夜醒來,這已經快成為我的習慣。看了看表,凌晨兩點,那上樓的腳步聲顯然已經響過了。我翻了個身準備繼續睡,卻有一種異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側耳聽了聽,好像是廚房傳來的聲音。

我起了床,輕手輕腳地開門出去。我沒有開燈,以免驚動熟睡中的何姨和小妮。我走過暗黑的客廳,轉個彎進了廚房。

有微弱的天光從廚房的窗戶透進來,所以這裡顯得半明半暗。我的眼光從櫥櫃、灶台慢慢移過。突然,我看見灶台邊有一個小小的人影。就在這一瞬間,那背對著我的人影轉過身來,是一個三歲左右的小女孩。她手裡端著一個空碗,看見我時也不躲避,我聽見她嘴裡吐出一個聲音來,她說,我餓。

我趕緊轉身將廚房門關上,以免她的聲音驚動了何姨和小妮。然後我蹲下身看著她。小女孩臉色蒼白,但是長得滿乖的,像一個卡通娃娃。我心裡已經明白了大半,我知道她今天會回家來的。

我餓。小女孩又說。我發現她說話時嘴唇一點兒也不動。

看見她端著的空碗,我的鼻子有點發酸。可憐的孩子,下午四點鐘摔下樓去時,正是晚餐前肚子飢餓的時候。

我打開冰箱,找出了一些飯菜,放進微波爐加熱後便端給了她。

小女孩吃得狼吞虎嚥,一邊吃,嘴角還一邊流血。我用紙巾擦了擦她的嘴角,我想這正是她當年墜下樓以後的樣子。

小女孩吃完飯,我對她說離天亮還早,你到我屋裡去睡一會兒怎麼樣?小女孩點頭同意,我便牽著她的手走出廚房,她的手像冰塊一樣涼。

進了書房,我讓她睡在我的床上,然後緊閉房門,挨在她身邊躺下,我想用我的體溫讓她暖和一點。

剛過了一會兒,小女孩卻坐了起來。我問她要做什麼,她細聲細氣地說,我要去媽媽的房裡睡覺。

我頓時感到無比緊張。我說你千萬不能去,你媽媽太辛苦了,別打攪她,就睡這裡好嗎?我陪著你,我知道你天亮前就要走的。

小女孩乖乖地睡下,我也很快睡著了,這種進入睡眠的速度對我非常少見。醒來時天已大亮,我的身邊空蕩蕩的,小女孩已經走了。

何姨已做好了早餐。她自己吃粥和饅頭,卻給小妮和我配備了牛奶、雞蛋。我對何姨說,我不愛喝牛奶,我喜歡吃粥。我的心思是想給何姨節約錢,可說過多少次了,她還是照常給我牛奶。此刻,何姨仍然不搭理我的話,只是摸著我的頭說,聽話,你和小妮正是長身體的時候。

這一刻,我的眼淚差點滾出來。我感到作為孩子的享受,而身旁的這個女人就像我的母親。我從小跟外婆長大,母親跳樓自殺時我還是個不懂事的幼兒。長大後聽人談起這事,我只覺得耳朵裡一片轟轟的響聲,像火車駛過,像夏季的雷聲。

我端著牛奶杯發愣,小妮討好地湊在我的耳邊說,珺姐你生氣了嗎?我媽媽是好意,牛奶不好喝你學著喝吧。其實我以前也不喜歡喝牛奶,老覺得有腥味。可堅持下來,就覺得好喝了。

我使勁地點頭。我不能出聲,我怕一出聲就哭起來。我們三人圍著餐桌用起早餐來,屋裡瀰漫著牛奶和糧食的香味。我和她們真像一家人似的。
《紙上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