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誰會愛上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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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事調查公司對我的工作很滿意,公司劉總經理請我吃晚飯,小妮說,快去吧,夠給你面子了,你的運氣真好。

劉總開著寶馬車在路口接上我,去了一家豪華酒樓,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一改公司裡的傲慢態度,變得隨和、健談、彬彬有禮。他說他早年當過兵,在偵察連,他的射擊和野外訓練都是好成績。他還講到他的公司一般不要兼職人員,對我算是開了特例。

我表示謝意。

他說都是自己人了,別客氣。他還說我監視的那個趙開淼是個笨蛋,為了攬生意,向房產商大量墊款供貨,遇上爛尾樓,他不倒霉誰倒霉?不過,世上的事沒法同情,有客戶委託我們監視他,我們只對客戶負責。你想,這客戶借給趙開淼三百萬收不回來,日子也不好過啊。

我說,據我觀察,建材公司的趙總現在確實沒錢。

劉總說,這就不用你管了,我們的客戶只要求我們監視他的動向,如果發生外逃時及時告知,至於能否收回債務,那是客戶自己的事了。

席間佳餚滿桌,劉總看來是個講究氣派的人,然而,面對一盤孔雀肉我還是皺起了眉頭。

我說,這東西不能吃。

劉總遲疑了一下,然後表示理解地說,你是個好女孩,善良、優稚?以後我不點這種菜給你了。

根據我進大學以來在外打工的經驗,如果公司老總對你讚不絕口時,你就應該有點警惕了,所以我聽見劉總的好話時並不高興,只是平談地說,謝謝。

這個高大的男人端起酒杯來和我的飲料杯碰杯,並歡迎我大學畢業後到他的公司工作。

我說不,我不喜歡這種工作。現在我只是想掙足下學年的學費而已。並且,我還得要考研。

學哲學有什麼用?他盯著我的臉問,然後又自己解釋道,不過,這種學問讓女人智慧,更得某種男人喜歡。

我說,我不想讓男人喜歡。

我頂撞他是出於一種本能,這樣既打擊了男人的優勢感,又避免他對自己想入非非——關於這點,我已經從他的眼睛中感覺到了。當然,我也不怕他因此解雇我,在這樁工作沒完成前,他也沒法這樣做。

晚飯後,他說去娛樂城唱歌。我正欲拒絕,他已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這是男人的霸道。我轉念一想,去就去吧,我也不能太示弱。

汽車一直開向城郊,在一片樹林邊的草坪上,停滿了各種豪華轎車。不遠處燈光迷離,勾畫出一幢宮殿式的建築,那便是娛樂城了。

沿著大理石階梯走上去,看見不少滿臉橫肉的保安站在門裡門外的各個位置,迎賓小姐很香艷,紫色旗袍開衩很高,雪白的大腿在走路時不斷閃現,像一種跳蕩的慾望。走廊裡,站在兩旁的女服務生著裝更加暴露,奢糜的氣氛中,一幅商業社會中女性生存狀況的圖畫。在這種地方,我穿著的小白襯衣和黑色長裙顯得不合時宜,彷彿是過往年代的女子。

進了KTV包間,劉總在長沙發上挨著我坐下,一隻手順勢摟住了我的肩膀,我吃了一驚,這種親熱動作的迅速出現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有說不或者不要這樣之類的話,因為男人常將女人的拒絕作正面理解,我也沒有試圖掙脫他的手臂,因為我知道力氣的懸殊將會使我在掙脫中陷得更深。

我面無表情地側臉望著他,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聲音說,劉總請你尊重我一點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這樣有,有什麼不好嗎?一邊說一邊收回了他的手臂,我趁機坐到了另一張單人的沙發上,我說我怕熱,我用這句話給他下台,因為我也不想讓他太難堪。

服務生送來了酒、飲料和水果,我們都不想唱歌,便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公司裡的事。他在其間仍不失時機地表示對我的好感,我說我也很尊重他,經營一家公司真不容易。其實,男人和女人就這樣不好嗎?為什麼男人總要將性首當其衝,這使男人在很多時候顯得愚蠢。

這次尷尬的聚會,因一次意外事故突然結束,開始時聽見外面走廊上有混亂而急促的腳步聲,我們便出門去看。包間裡的客人都在往大廳走,說是停車場出事了,大廳裡聚著不少人正議論紛紛,一群高大的保安跑過大廳,出門後直奔停車場的方向。

我在保安跑過的瞬間看見了方檣,他穿著保安制服,臉上的刀疤非常顯眼。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科技公司的老闆、被兩個女人同時愛著的千萬富翁,怎麼會是這裡的保安呢?可是,我絕對沒有看錯,在那一隊急速跑過的保安之中,他的面容千真萬確。

我一臉迷茫,看見一位主管模樣的人正在對劉總說話,竟聽不清他說話的意思,劉總拉了我一把說,你怎麼了?掉了魂似的。他說停車場的車被砸了,十多分鐘前,來了一群十七、八歲的小伙子,每人手持鐵棒或鎯頭,趁著黑夜衝進停車場見車就砸,並且被砸的全是好車。劉總說他那輛寶馬一定慘不忍賭了,現在,剛剛趕到的警方正封鎖了現場,可那群砸車的小子早已跑得無影無蹤。

劉總讓我先走,他還得留下來等待調查結果,以及和娛樂城商討賠償問題,可能會搞到天亮的。

我坐上出租車,汽車從停車場外面的警戒線旁邊經過時,我看見了遍地玻璃,那片狼藉景象彷彿剛發生了戰爭,很明顯這起砸車事件並不針對任何個人,而是針對一個層面的人,這也許就是近來被社會議論最多的仇富問題吧?回到小妮的家時已是夜裡11點,我輕手輕腳地開門、進屋。也沒敢洗澡,怕驚醒已熟睡的何姨和小妮。我和衣躺在書房裡的小床上,眼前晃動著方檣穿著保安制服的影子。

聯想到他去海南考察期間,畫家在街上遇見過他的事,一切更使我迷惑不已。

我掏出手機給方檣打電話,我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真相。手機通了,但一直沒人接聽,我想他此刻正在停車場上忙乎吧。

第二天,我又給方檣打電話,電話裡卻提示說你撥叫的電話已經停機,我心裡一沉,這人消失了嗎?我沒敢給小妮講這些奇怪事,藉故上街便直奔方檣的住處。我這才發現他租住在這幢普通公寓樓裡,與他做保安的經濟收入完全相符。

方檣不在家,我用替他守屋時留下的鑰匙開了門。迎面便是那幅裸背女人畫像,這是已失蹤的模特兒青青留下的唯一背影,方檣說這是他的妻子,我當時沒有揭穿他,現在想來,一切都是他自己的幻覺。

方檣的屋子裡沒什麼變化,床單和被子也還是我住在這裡的那種。只有紙簍裡新添了幾個方便面的包裝袋,證明他確實住在這裡。

床頭櫃上有一個小本子,裡面的內容讓我大吃一驚。

第一頁上寫著——珺,我上夜班不能回來,你早點睡吧。

第二頁——珺,我感到你時時在我身邊,這房間裡全是你的氣息,我會和你過上一輩子的。

第三頁——我睡午覺時感到有人在我身邊,珺,你從畫上走下來了嗎?醒來後看見你回到畫上,我很幸福,我會陪伴你到永遠。

我合上這小本子,一切都明白了,這是個在幻覺中生活的男人。他醜陋的外貌使他與女人無緣,於是他便用幻想來彌補這種缺失。他所說的他妻子小可和女友蓓,也許僅僅是他認識的女人而已,或者是他讀大學時的同學,現在,我替代了這兩個女人進入了他的幻境,而牆上那幅畫的逼真感,使他的幻覺顯得越發真實。

那幅畫,那優美的背影,他可以將她的面容想像成他認識的女人。而我還在這屋裡住過,他嗅到的氣息足以讓畫上的女人復活。

真相揭開,我沒有被欺騙的憤怒,因為他是一個病人。接下來,我該怎麼辦?遠離他,我有些猶豫。想到他來陪我在爛尾樓守夜的事,蹲在離我遠遠的樓口閃著一個紅紅的煙頭,那時,他真像一條忠實的狗,被主人趕走後仍不忍離去,為了主人的安全蹲在附近守衛。如今,如果不遠離他,另一種方式是,繼續和他交往,幫助他,打碎他的幻想讓他回到真實。可是,這又是一種冒險,真實可能讓他自殺,這不是沒有可能。而幻覺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有權阻止他嗎?

上帝給了人兩件東西,身體和大腦,這兩件東西可能相互溶合,也可能相互背離甚至相互為敵。我就是一個只喜歡大腦的人,喜歡它的氣象萬千和撲朔迷離。在大腦密密的皺折和回溝裡,深藏著超越個人的東西,深藏著千萬年之前和千萬年之後的東西,人們對此無法瞭解,將它稱之為命運。

23

這天下午,我對方檣的判斷完全來自於從馮教授那裡學到的知識,屬於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學方面的。可是,幾個小時之後,這種判斷便被事實擊碎。

剛離開方檣家不久,便接到他打來的電話,他說他剛回家,看見了我留給他的房門鑰匙和字條。他說他的手機忘了充值被停機,現在剛充了值。

我脫口而出地問道,昨夜停車場汽車被砸的事已處理好了嗎?

什麼汽車被砸?他表示對此一無所知。

我知道,他的頭腦只接受幻覺而非現實,所以我也不再深究,只是說你不知道這事就算了。

沒想到,方檣接著說出的話使我大吃一驚,他說他妻子小可回來了,請我去他家吃晚飯。

難道,對於方檣生活在幻覺中的判斷完全是我的幻覺?

現在是下午四點半鐘,離去方檣家吃晚飯的時間已近了,我在回小妮家的路上停了下來,走進一家麥當勞店要了杯冰水坐下來。店裡有一桌男女中學生正在嬉戲喧鬧,落地窗外是這座城市的車流人流。我再次對自己和周圍世界的真實性產生懷疑。

我利用這個時間空隙給建材公司的趙總通電話。按常理,我每天樂此不疲地與他通話聊天已快引起他的懷疑,幸好他對我完全沒有警惕,並為結識了我這樣一個銀行白領而高興得不行。接下來,我給調查公司的劉總通電話匯報工作,並問起他那輛寶馬車的情況。他說,慘不忍睹,擋風玻璃和前燈都被那群壞小子砸碎了。最後,我給小妮打電話,告訴她方檣請我吃晚飯,回家會晚一點。小妮說,你晚上回來小心一點,她說她一個多小時前聽見外面的樓梯上有腳步聲,開門正好看見一個女人下樓的背影,肯定是從畫家屋裡出來的。不是說那幅畫賣走後便沒有女人出現了嗎?怎麼又來了?大白天的,見鬼。

我想到我即將見到的女人小可,她會是我周圍飄忽不定的幽靈嗎?

來到方檣的住處已是黃昏,客廳裡采光不好,已早早地顯得有點幽暗。方檣坐在椅子上看電視,屏幕上的光一閃一閃的,使他那張有刀疤的臉看上去有點猙獰。如果是不認識的人,看見他多少有些害怕。

他很高興地招呼我坐下,廚房裡面油煙和炒菜的香氣飄出。我說嫂子一回來便忙上了,他將頭靠在椅背上,半是誇耀半是滿足地說,小可能做一手好菜的,唉,去海南出差吃的東西不合胃口,今天好好解一解饞。

現在,我無法再以幻覺來解釋他的生活,他的妻子小可也從廚房裡出來了,她一邊取下做飯的圍裙一邊說,你就是珺妹吧,歡迎歡迎,聽方檣經常提起你,一個挺智慧的女孩。

小可二十五、六歲,和方檣年齡相仿,他們曾經是同學嘛。她長得漂亮,高個子長頭髮,我不禁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那幅畫。

晚餐很豐盛,小可給方檣斟酒,還不停往他碗裡夾菜,是一對很恩愛的小夫妻,我想起替方檣看屋子期間,曾經遇到一個女人從屋裡出來,我跟著他一直走到爛尾樓,她進樓時對我回頭很冷地一笑。現在,我望著小可的面容和眼睛,努力地想找出她們是否有相似的地方,然而,小可坐的位置剛好背著燈光,我只感到她的笑容並不是很冷。

你有過小名嗎?我問小可道,也就是說,小時候,別人怎麼叫你?

人們從來都叫我小可,她低頭答道,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

她不叫青青。我又問道,這幅畫上是你的背影嗎?真漂亮。

小可低頭不語,輕輕地笑。方檣說,別不好意思了,這只是背部,沒什麼,這是藝術嘛。

晚餐後,小可進廚房洗碗,我跟進去幫忙,她將我推了出來說,你陪方檣說話去,這裡不用你管。我想起方檣說過他還有一個叫蓓的女友,小可竟能和她和諧相處,現在看來,也許真是這樣了。可我不是蓓那樣的女孩,我來這裡純粹出於好奇。

我趁勢向他們告辭。到街上,滿眼的燈光,我想起了方檣床頭櫃上的小本子,那上面分明寫著我的名字,我迷惑而又害怕,曾經聽人講過,有種人,愛上誰誰死,根據這個現象,是否有誰死愛上誰的人呢?

我的耳邊又響起墜樓時聽見的呼呼的風聲,這是我對前生最後的記憶嗎?

恍惚中,我在人行道上撞上了一個人,你夢遊呀!那人不滿地罵道。

我的頭腦清醒過來,我準備給小妮打個電話說我馬上回家,一摸挎包,手機沒了,我很快回想起我曾將手機放在過方檣屋裡的茶几上。我趕回去取手機,方檣的房門虛掩著的,彷彿剛有人進出。我輕輕推開門,客廳裡只亮著一盞檯燈,暗中只見方檣背對門站著,正抬頭疑視著牆上的那幅畫。

我用手指在半開的門上敲了一下。

方檣回過頭,對我的突然返回非常吃驚。

我說我的手機忘記拿了,我走進去從茶几上拿起我的手機,同時問道,小可呢?

方檣顯得驚慌失措,喃喃地說,她,她已經睡了。

我向臥室走去,說是有句話要對小可說。方檣撲過來拉我時已經晚了,我的手已經推開了臥室門。裡面亮著燈,床上空空蕩蕩。

小可呢?我的聲音在嚴厲中透著驚慌。

方檣低著頭,垂著手,無言以對。沉默中我感到有冷風從半開的房門口吹進來。

我拔腿跑出了這間陰冷恐怖的房子。

我想起了《聊齋誌異》,人們從來認為那些鬼故事都是編造的,決不可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生。

然而,我遇見的一切如何解釋?也許還有更多的人們分別遇見過更多的怪事,寫出來,讀者只認為是編造的故事而已。事實上,一切遠非如此簡單,僅有一百多年歷史的現代科學,如何解釋五千年文明?如何破解數萬年的生命史和數億年的生物密碼?

這天晚上,我像被扔進水裡的木頭一樣,無意間一瞥水下的暗黑卻又浮了起來,我在滿目的燈光人影中回到了小妮的家,這一切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景物。

上樓時想到小妮提醒我要小心一點的話,於是便將腳步踏得很響地上樓。又見一小片白色塑料袋躺在樓梯上,時而不動時而飄飛一下,彷彿有靈魂附在它上面似的。

小妮還沒睡,她有話要對我說,我從她摟著我脖子的親熱動作就感覺到了。我關上房間門,怕驚醒已睡覺的何姨。

你臉色不好,小妮說,是不是方檣惹你生氣了,還是上樓時看見了什麼影子?

什麼都沒有,我說,有話就對珺姐直說吧,別繞圈子了。

是這樣的,小妮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向你借點錢,可是你千萬別問我做什麼用,行嗎?我的好珺姐。

儘管有點疑惑,我還是爽快地說行,需要多少,我現在有兩千元,是在調查公司領到的第一筆薪酬。

小妮說,就這個數吧。

我有點吃驚,你要兩千元做什麼?小妮撇嘴說道,不是說好了別問用途嘛。

我將錢給了小妮,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便高高興興地回房睡覺去了。

小妮要這錢做什麼,我想不出。但她肯定是遇到了難事急事,我為能幫助她感到心裡滿足。

第二天上午,小妮出門去了一小時,我知道她做她要做的事去了。回來後我也不問她,只是說,快複習功課吧。

小妮做了一會兒作業,抬起頭說,珺姐,你為什麼不可以問問畫家,睡在他臥室裡的女人是誰呢?

我說,有些事情是不便詢問的,就像你剛才出去的事一樣。

不,我的事其實很簡單,以後我會主動對你講的。小妮說,畫家屋裡發生的事就不同了,我總覺得就像有鬼怪出沒一樣。

正在這時,有人敲門。

我和小妮對視了一眼,都有點驚恐,上午時分是沒有人登門的。

開了門,見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是住在底樓的鄰居,我和小妮在商場購物時遇見過她,是她對我說小妮的姐姐是被她爸從樓上扔下去摔死的。

她說門衛室有一封小妮的信,我給帶上來了。看來,她是個熱心的鄰居。

小妮看了看信封說,是我爸寫來的,她說前幾天她在電話上和她爸頂了嘴,她爸也許是寫信來和解吧。

沒想到,信中的內容像又一個恐怖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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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看完信後一直沒有言語。我問,你爸給你說什麼了?她說她爸向她表示內疚,說是和她媽離婚後,有了自已的家庭和孩子,對她關心不夠。

我說,你爸能這樣講也不錯了。我從小死去母親後,全靠外婆撫養,父親開始幾年還常到鄉下來看我,後來便見不到人影了,長大後我回到這城裡讀寄宿中學,周未時常到父親家吃飯,結果父親和他的妻子常為我吵架,他們六歲的兒子有一次還對我說,你又不是我們家的人,為什麼到我們家吃飯?我氣得眼淚都出來了,從此,我以學校為家,再也沒去過父親那裡。

小妮抱住我說,珺姐,別難過,你現在把這裡看成你的家好不好?我媽可喜歡你了。

我點頭,眼裡有些發熱。我對小妮說,你要多理解你爸,他也只能這樣了,不管怎樣,心裡掛著你這個女兒也不錯了。

小妮說,他就是瞎操心,他在信裡說,千萬別再去那幢爛尾樓了,因為他知道我和同學打賭曾經進過那樓裡去。他說聽建築公司的人講,在那裡守夜的三個人先後都嚇走了,說是樓裡鬧鬼,後來白天夜裡都由薛師傅一個人守,但建築公司的人見到他越來越瘦,人也恍恍惚惚的。前幾天,他從值班室出來過街去買吃的,結果被車撞傷了,那條街並不是交通要道,車也不多,他怎麼會被車撞呢?有人認為是那樓裡的陰氣罩住了他。

我對爛尾樓的記憶被小妮的講述一下子喚醒了。我想到了方檣,自從在爛尾樓守夜和他第一次見面以後,他在我眼中便越來越怪誕,這一切,不知是他本身的怪誕,還是我染上那樓裡的鬼氣,從而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我把這些經歷和疑慮都對小妮講了,她有些害怕,自言自語地說,難道方檣和她屋裡的女人都是幽靈?愣了一下,小妮又突然叫道,對了,進了那樓裡的人真會出事的。

小妮對我坦白說,在和同學打賭進爛尾樓之前,她已經進去過那樓裡了,所以那次打賭時她胸有成竹。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學校還未放暑假,小妮晚自習出來,她當時的男友磊磊在校門口接她。磊磊是外校的學生,在看畫展時認識了小妮,在經歷了幾個月追逐以後,終於可以對他的哥們宣稱小妮是他的女朋友了。他常在校門外接上下晚自習的小妮,然後陪她回家,當然,這回家的路會變得很長,他們會在路邊樹下或街心花園的長椅上纏綿很久。

那天晚上下著雨,磊磊打著雨傘在校門外牆摟上了小妮,傘像一個保護神讓他倆依偎得更緊,走到爛尾樓外面的牆邊時,周圍空無一人,他倆停下腳步,瘋狂地親熱起來。傘掉到了地上,雨打向他們像打向火焰一樣,磊磊說,我們進樓裡去,小妮點頭。他們摸黑進到了樓裡去,大約是在第三層樓吧,冰涼的水泥地上,小妮將自己給了他。小妮說,儘管他們雙方都不是第一次了,但這晚的經歷還是讓她刻骨銘心。

第二天,磊磊在騎自行上學時便被汽車撞到了,左腿骨折,在家養了一個月傷,上學時還拄著枴杖。

小妮說,現在回想起來,那樓裡真有什麼邪氣。珺姐,我們都不止一次進過那樓,會有什麼事發生在我們身上嗎?

其實,不少邪事正在發生,我無法說得清楚,只能抱住小妮的頭說,沒事,我會保護你的。愣了一下,我又問道,磊磊對你不錯,你現在怎麼又和薛老大好上了?

小妮說,我已和磊磊分手了,你不知道,磊磊和我好時,還同時和他班上的一個女生在好。他在家養傷時我去看他,剛好撞上了那個女生也在他那裡,我臭罵了他一句轉身就走,從此不再理他。

這天晚飯後,我和小妮上街去散步,不知不覺向那幢爛尾樓走去。當那段殘缺不全的圍牆出現在路邊時,我驚了一下說,我們怎麼又走到這裡來了?小妮也說倒霉,我們換一個方向走吧。

不遠處是一個丁字路口,我們趕快跨過街去,沒注意到一輛小車突然轉過彎駛來,我拉著小妮在街心後退一步,那車便在我們面前一掠而過。

我和小妮都驚出了冷汗。跨過街之後,我們立即在丁字路口轉彎,沿著人行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這城市的街道是方塊結構,所以我們的散步很隨意。

夏日黃昏,天氣仍很悶熱,我們走進路邊一家雪糕店,這店不大,只有兩個櫃檯和一個大冰櫃,小妮打開冰櫃找她喜歡吃的香草奶昔,我卻被賣雪糕的女孩驚呆了。她二十來歲,大臉盤、厚嘴唇。她穿著一件廉價的吊帶裙,碩大的胸部有一部分露在外面,這不正是我在畫家的臥室裡看見的那個女孩嗎?

她似乎也認出了我,有不安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她轉過身去整理貨架上的東西,以避免與我面對面的尷尬。從背影看,她的長髮倒還漂亮,只是臀部過於肥大了一些。

離開雪糕店以後,我和小妮一邊走一邊吃著奶昔。我將我的發現告訴小妮,她吃驚地說,不會吧,畫家怎麼會和這樣粗俗的女孩交往呢?你看畫家的那些畫,模特兒多美,如果我是男人,要上床也只會在這些美人兒中間選擇。

我打了小妮一下說,你壞,你怎麼知道畫家沒和那些美人兒好過呢?

小妮說畫家肯定沒有那樣做過,她說她給畫家做過一次模特兒,她裸著身體面對畫家坐在一隻圓凳上,畫家在離她二三米的地方做畫,自始自終畫家就沒走到她身邊來過。

我相信小妮所講的事實,藝術家的情慾被美征服了大半,剩下一點也傾瀉到顏料中了。然而,那天我推開畫家的臥室門時,在床上看見這個賣雪糕的女孩也是事實,我無法理解畫家的行為。

正在這時,一個高個子的女孩牽著一條小狗迎面走來,小妮和她親熱地打招呼,並把她介紹給我說,這就是我的同學T,怎麼樣,這個子做時裝模特兒沒問題吧?

T對我點頭微笑,她說她家就住這附近,每天傍晚都出來溜溜狗。這狗叫小雪,非常乖巧,小妮忍不住蹲下身去逗它。

突然,T望著我手上的奶昔說,這是在前面那家雪糕店買的吧?

我說是的,賣雪糕的是一個胖姑娘,怎麼了?

T說,你們以後最好別在那家店買東西,不知你們注意到沒有,那店的裡面有一道小門,裡面是一個小房間,店員晚上就住在那裡。半年多前,那個店唯一的女店員吊死在裡面了,好像是自殺,什麼原因不知道,老闆將店門關了一個月,後來重新開張。奇怪的是,新招來的這個女孩和死去的那個女店員長得太相像了,周圍的人去那裡買東西,心裡都有點犯疑。

我和小妮都聽得毛骨悚然,看看手上的奶昔,不敢繼續吃下去了,因為它突然變得像一個異物,冰冷怪誕,我們將它扔進垃圾桶裡。

回到家,在樓梯上遇見迎面下樓的畫家,由於他正背對著樓道燈,絡腮鬍的臉上更顯得黑乎乎一片。

沙老師,這樣晚了還出去?小妮對他打招呼道。

畫家指了指正拎著的一個鼓鼓的塑料袋說,下樓丟垃圾去。

走進家門後,小妮由於有點慌張的緣故,砰地一聲關上了房門。

何姨正坐在客廳裡看電視,她驚了一下說,小妮,你怎麼那樣關門?外面有人追你是不是?

小妮脫口而出說,我怕。

怕什麼?何姨不解地問。

怕樓上的沙老師,小妮伸了伸舌頭說,他提著一大袋東西去丟,也不知道裡面裝的什麼?

莫名其妙,何姨有些生氣地說,不許你對沙老師疑神疑鬼的。別人丟垃圾是不是還要讓你先檢查?把心思用在學習上吧,暑假都過去半個月了,別到了高三再乾著急。

小妮只好點頭稱是,何姨又囑咐我將小妮的功課複習催得緊點。然後她關了電視,準備洗澡睡覺。

為了討母親的歡心,小妮在客廳裡整理起她的課本和作業本來。語文、數學、物理、化學、外語,學校佈置的暑假作業和我給她安排的強化練習等。小妮分門別類地整理了一遍。

何姨從浴室出來了。看見小妮,有點欣慰又有點心痛地說,還是早點睡覺吧。

何姨穿著白色睡衣,臉色紅潤,好看的短髮濕漉漉的。這一刻,我發現40多歲的女人仍然可以很漂亮。

小妮同意我的感受。她說,我媽以前是舞蹈演員嘛。

我進了浴室洗澡。抬頭看見屋頂牆角又濕了一片,是畫家的浴室又漏水了。我無端地想,該不會是血水吧?
《紙上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