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雨中行

每年的五月,野人山就開始沒完沒了地下雨,一直到十月才算完事。
現在這個時機進山,比第一次的時候強太多了。二月份野人山正旱著,雖然天氣還冷,但沒有什麼大的雨,經過快四個月的休息,森林環境已經變了樣,濕悶完全被干冷的氣候取代。
草地,樹林,不像以前那樣整天直不起腰頹得要命,草是瘋長的,樹葉綠得很舒服,本來到處都有的小泥沼已經不怎麼能見到,空氣裡混了森林該有的植物味道。
最早一段路,二十二師的輜重連還跟著,一天以後,到了深一點的地方,小分隊的路線就慢慢偏離了大部隊,第二天下午,就徹底脫離了二十二師,開始了獨自行軍。
趙半括重新歸置了隊伍,自己走在了前邊,阮靈就讓她走在中間。老J自告奮勇充當側翼,其他人分別在隊中和隊尾照應,八個人呈一個小小的防禦隊形往前行進。
小刀子還是衝在最前頭,他的探路能力沒有因為身體受過傷而減弱,反倒更精準和謹慎。不時從樹上傳下警告的鳥鳴,靠他的警示,一幫人很順利地走了一整天,都沒遇到什麼大的危險。
一路上滿是戰爭過後的痕跡,斷樹,亂草,廢墟,隨處都是。
他們走的路線雖然是早就測算好的,但兩天下來,還是不停地遇到鬼子駐紮在野人山的小型防禦陣地。那裡沒有什麼大的軍營設施,只是一些小得不能再小的掩體。三兩個一堆,用木頭或者泥土堆積出來,裡頭只能裝下一兩個人,鬼子們用這個來阻擋進攻,效果可想而知。
每次看到一個這樣的地方,趙半括都要被震撼一次,感覺很複雜,有喜悅,也有害怕和僥倖。看到那些腐爛的滿身蛆蟲的鬼子屍體,心中感慨,他們放著自己國家不待,大老遠跑來送命,最後還落個侵略者的千古罵名,實在是不值。
走過這種地方,他們會放火燒了那些屍體,倒不是可憐他們,而是為了防止瘟疫。後續部隊很可能也從這裡過,既然遇到了,也算順手為抗戰做點貢獻。大的戰爭他們沒份參與,這種小事,還是可以做一做的。
就這麼燒燒走走,兩天過去了,看看地圖,他們已經慢慢接近了第一次任務時的毒樹林。有了上次中招的經驗,他們都配了厚厚的防護手套。趙半括還跟阮靈一起把路線限制在那片樹林邊緣,軍醫也提前採了不少解毒的藥草帶上。準備工作做好了,他們行軍也變得相對安全,兩天後,那片差點讓他們集體掛掉的老林子就被他們繞了過去。
到了這個時候,軍醫的情緒才算是好了一些。這老頭自從進來後,幾乎沒個好臉,趙半括知道他心裡有想法,也就一直沒答理他,現在走到了第五天,隊伍沒有遇到什麼大事,自然就慢慢讓他沒那麼抗拒了。
其他人的表現也都很不錯,裝備保障上的完善讓他們感覺這次征途輕鬆得要命,幾天下來,土匪和老吊已經能熟練地配合小刀子的鳥鳴做警戒工作了。
趙半括很欣慰,但他也明白,這種平靜只是暫時的,這裡沒事,只是因為被遠征軍大部隊掃蕩過,再走兩天,挨近孟關和瓦魯班中間那條鬼子防線以後,他們的安寧日子就到頭了。
下午時分,天色不像以前那樣壓到人的胸口上,光線變成了奇怪的亮色,趙半括用指北針測量著方位,一隻手攤開地圖測算著距離。阮靈給他的地圖很好,標注的那些鬼子駐防地都被他們繞了過去,早先碰到的那些小的防禦陣地,都是不在編的。
從地圖上趙半括看到,再走個一天半,就要接近那條防禦線了,到了那裡,等待他們的才是這場緬甸大反攻的真實面貌。
「嗒嗒嗒!」三聲槍響從不遠處突然傳了過來,一幫人震了一下,立刻都把槍端了起來。趙半括迅速收起地圖,對兩邊的隊員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戒備,他一矮身子往前邊挪了過去。
趙半括一邊慢挪,一邊用鳥鳴給小刀子發信息,想問問是什麼情況。小刀子一直都在樹上,前頭發生了什麼他應該很清楚,但古怪的是,趙半括連著叫了兩遍,樹上卻沒傳回任何聲音,他心裡忽然升起了一陣擔心。
他對小刀子的身手是完全相信的,但在野人山走了一回的他,也相信任何意外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他們已經接近了鬼子防線。
趙半括也不往前走了,慢慢靠著一棵大樹,豎起耳朵聽動靜,身後負責掩護的隊員也跟了過來,土匪端著勃朗寧輕機槍問道:「隊長,什麼情況,是不是有鬼子?」
趙半括聽土匪話裡濃濃的想幹一架的味道,就回頭罵道:「閉嘴,給我小心隱蔽。」
土匪撇了撇嘴縮回頭,趙半括又往前邊看去,遠處的大樹們又粗又直,周圍全是瘋長的草,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出什麼。沒過多久,另外一個地方又響起一陣連貫的槍響,這次他聽得非常清楚,那是湯普森衝鋒鎗的聲音。
槍響過後,樹林一陣搖晃,然後又靜了下來。趙半括有點疑惑,如果那是自己人,為什麼會不露頭地放空槍?
正不知道該怎麼辦,頭頂上突然傳來小刀子的聲音:「隊長,好像是自己人,我也打兩槍試試。」
知道小刀子沒事,趙半括心裡一鬆,立即又搖頭道:「不用,你太高,容易暴露,讓我來。」
說著話他把衝鋒鎗端起來,沖剛才飄動的樹林掃了一個三連發。剛掃完,槍管上白煙還沒散,就聽到那裡傳來一陣叫罵:「操,是自己人,別他娘開槍。」
隨著叫喊聲,趙半括看到離他二十多米遠的樹幹後,冒出了三個又黑又圓的腦袋。他一看到就笑了,那是美軍的M1鋼盔,應該真是自己人了。
小刀子這時也從樹上喊過去:「你們是哪個部分的?」
「二十二師的三六八團尖兵連。」遠處的人回道,跟著樹林中一陣騷動,三個人說著話跑了過來。
一跑到跟前,一個掛著上士軍銜的遠征軍就說道:「怎麼回事,你們不知道咱部隊裡的口令嗎? 媽的,浪費了我三發子彈。」
趙半括他們才明白剛才的連環槍聲是怎麼回事,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們以前聽輜重連的士兵說過,在野人山裡遇到人,最好先開個三連發來確定對方的身份,因為鬼子兵都是三八大蓋,沒有他們這種連發的武器,可以很容易區分出是不是自己人。不過他們的任務不是打仗,這一路也沒碰到同路的遠征軍,就把這茬兒給忘了,現在一提,才回過味來。
其他人也都圍了過來,小刀子從樹上跳下,一把抓住那個上士的胳膊道:「你們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
這三個弟兄的形象幾乎可以用乞丐來形容。軍服上是黑一片灰一片的汗泥水漬,像地圖一樣,頭盔居然裂了很多個大大小小的口子,還有一個弟兄的頭盔甚至只剩下一半,像葫蘆瓢一樣倒扣著,打了幾個眼用繩子穿在上面,紮在脖子下邊。
褲子幾乎成了麻條,軍靴還在,但腳指頭都露了出來,綁腿變成了裹傷口的繃帶,紮在胳膊或者胸上,臉上黑紅的血一道一道的。軍醫嚇了一跳,直接走過去把他們摁倒在地,挨個檢查了一通,結果發現那血都不是他們自己的。
跟他們一比,趙半括這幫人簡直就像回娘家的小媳婦一樣乾淨,反倒覺得自己很拿不出手。趙半括覺得很不好意思,就招呼軍醫給他們好好看看傷,自己把帶的軍糧拿了出來,遞到了他們手上。
但是這三個人卻不接糧食,反而看著趙半括手裡的槍愣了半天,後來上士開口道:「長官,能不能幫個忙,前邊有一個鬼子的掩體工事,我們哥兒幾個打了兩天,半個班打得剩下三個,還沒把它幹掉。我們的子彈已經基本打完了,再不把這個釘子拔了,後續部隊過來,肯定會吃大虧。」
沒等趙半括表態,土匪跑過來,說道:「自個兒弟兄,客氣個屁,想要什麼直接說,這事兒你們放心,等你們吃完,老子就幫你們把那些鬼子都干了。」
老吊也叫了起來,嚷嚷著要去,趙半括心裡也有些激動,想著就要答應,但被一邊的老J摁住,說了句:「趙隊長,咱們,可不是來打仗的。」
趙半括抬頭,看見老J眉頭緊緊地皺著,一下答應的話就說不出口了。他看其他隊員,軍醫忙活著治傷,完全沒有激動的樣子,王思耄看不出什麼情緒,扭頭看著另外一邊。小刀子一甩手,說不是打仗咱們幹嗎來了!能打為什麼不打?!
阮靈卻是唯一一個和他對視的人,這讓他微微一愣,立即移開視線。他說不上來阮靈那是期待還是警告,他不敢肯定。
他立即就明白自己遇到坎兒了,按軍人的血性來說,這事應該二話不說操起槍就上,但老J的提醒不是沒有道理,參謀長曾經的告誡也從腦子裡冒出來,任務第一,其他為次,什麼事都不能凌駕在任務上。
一時間大家都停住了,那三個遠征軍一下都把目光釘到他身上,十個人二十隻眼睛, 讓他感到了一種很深沉的壓力。
趙半括心底忽然騰起憤恨,但任務是他自己接的,這時候顯然不可能撒手不管,定了一下,決定幫不幫的先不急著發表意見,把廖國仁的那種深沉先用上,問問情況再說。
他把上士拉到一邊交流了一下。原來他們現在待的這片區域裡,大型的中日攻防戰爭已經打完,駐印遠征軍大部分集結到了胡康河谷中段,也就是孟關和瓦魯班中間的南北面。那裡有鬼子重兵把守,想把遠征軍牽制住,好給增援部隊騰出準備時間。
新三十八師和二十二師的先頭部隊把大的鬼子營地都消滅完了,他們這些後到的增援部隊,被軍部抽調出一部分,用來清剿樹林裡殘餘的鬼子士兵,方便輜重部隊進來。
圍剿殘餘的鬼子兵,聽著容易,危險性卻比大部隊的攻防戰還要大。因為大反攻一開始,鬼子就把趙半括們看到過的那種小型防禦陣地散得滿山都是。他們又狡猾又凶狠,雖然武器不佔優勢,但基本悶頭躲在掩體裡不露面,甚至還有的把掩體紮在了樹上,吃喝拉撒都不帶挪窩的,看到遠征軍出現就抽冷子放槍,讓早先參加圍剿的遠征軍部隊吃了不少暗虧。
後來軍部就想出了對付的辦法,用扇形搜索過去,找到一個鬼子掩體就打掉一個。這種辦法雖然可以以多勝少,但比大部隊打拉鋸戰還要難。照上士的說法,這麼你來我往干下來,才一個多月,他們百來個人的小連隊,最後只剩下他們五個。趙半括欷歔不已,馬上問既然有五個人,為什麼現在只看到三個,為什麼不回去找支援?
上士舔了舔嘴,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他們迷路了,指北針在戰鬥的時候撞壞了,吃的東西和彈藥都快沒了,他們五個人摸索著到這裡,忽然發現了兩個鬼子掩體,就想著幹掉這幫小鬼子,弄點給養之類的再找路出去。沒想到剛一交手就被藏在樹上的鬼子兵發現,一通步槍幹過來,五個人躺下了倆。
聽到這裡,趙半括就想罵娘了,他質問上士,既然知道樹上可能有敵人,早幹嗎去了?怎麼不先偵察然後再部署?你們他娘的怎麼訓練的?
上士立即叫起了屈,說長官你看我們還有人樣嗎?力氣和子彈都被這林子耗光了,再說發現的那倆鬼子掩體滿打滿算也就三個人,不是沒偵察過,是那掩體裡的三個鬼子連著兩天都沒挪窩。
又說他們也是最後實在熬不動了,才決定攻擊的。誰也沒想到樹上的鬼子兵比他們還能挺,都在地下活動兩天了,樹上的鬼子居然還能忍著沒開槍。後來直到他們開火攻擊,樹上的鬼子才露面,直接幹掉了兩個弟兄。他們吃了大虧,只好退回來。
趙半括靜下心想了想,心裡慢慢有了計較。這裡離鬼子的防禦線還有段距離,那幾個掩體裡的鬼子,應該是被大部隊剩在這裡堅守的,不然,以上士他們剛才那種脆弱的攻擊,只要多幾個人鬼子就可以反衝過來,哪裡還會把他們放掉。再反過來想,那幫掩體裡的鬼子,被上士他們折騰一通,不一定還傻待,如果轉移了的話,對他來說倒是個好事。
他可以讓小刀子去探察一下,如果沒見到人,就把這事敷衍過去,也不算折面子;如果真找到那幾個鬼子,也不怕什麼,加上樹上的一共也才四個,以他們這些人的身手和武器裝備,幹掉他們跟玩兒一樣。
趙半括回身,把情況簡單跟隊員們說了說,一邊說一邊觀察他們的表情。土匪和老吊一聽說鬼子才四個,都是眼睛一亮,小刀子板著臉掏出了匕首,軍醫和王思耄一個苦著臉一個不動聲色。看來老草包是肯定不想惹事的。
老J和阮靈的面色不用看,肯定是不支持的,但趙半括心裡已經有了底,也就裝作什麼都沒看見了如果他同意去圍殲日本人,現在的隊員裡,最少有一半人支持他,這就好辦了。老J和阮靈同不同意的,問題不大,反正在這個林子裡,老J得聽他的。阮靈如果真想阻止的話,他只需要學學廖國仁,態度強硬點就成了。
想到這裡,他就直接說道:「刀子,你先過去看看,確定一下鬼子的人數。記住,不要暴露自己。」
小刀子二話不說,蹬著一棵樹就躥了上去,消失在樹冠裡。上士一驚,讚歎道:「這兄弟真行,剛才我們要是有這本事,鬼子哨兵哪還能打到我們,提前就把他幹了。」
趙半括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道:「別急,大家原地戒備休息一下,有什麼事等刀子回來再說。」
一下也沒人說什麼,都原地休息起來。很快老J走到趙半括身邊,趙半括卻不看他,和上士不停地討論著掩體。老J站了一會兒,就歎了口氣,走了回去。
趙半括心裡明白老J想說什麼,但他已經決定了。任務是重要,但眼下的小意外,也是個機會。處理得好,絕對對他的地位提高有幫助。自從接下任務以來,他一直不太自信,很大一方面就是因為他資歷太淺,必須搞點有力度的東西出來,不然沒法服眾。
小刀子的動作很快,一袋煙的工夫不到,就從樹上竄了回來。大家圍上去,他說了兩句話:「鬼子挪窩了,往後撤了十多米,樹上那個沒動。幹不幹?」
十個人的眼睛又都盯在了趙半括臉上, 這次,他沒有再猶豫,直接說道:「干!」
老J立刻叫了起來:「趙,你不能這樣。」
趙半括硬著心腸擺擺手道:「這事沒商量,軍醫跟阮靈在隊後戒備,其他人跟我來。」
說完,把衝鋒鎗子彈勻給了上士,土匪也豪爽地把自己的手雷和子彈分給了另外兩個弟兄,小刀子沒有說話,掏了一把子彈重重地放到了趙半括手上,轉身往前摸了過去。
趙半括心裡一動,看著刀子的背影,手一揮,幾個人跟了上去。老J跟在軍醫和阮靈的身邊, 落在隊尾。趙半括也不管他。
在小刀子的指引下,遠遠地就看到,他們身前二十多米外的一棵高樹上,有一堆很不顯眼的綠色物體,遠看看不出什麼,趙半括跟小刀子一起,爬到了樹上,用望遠鏡觀察,立刻把鬼子看了個仔細。
那團綠色確實是個橫窩在幾根樹杈上的鬼子,幾乎被掩蓋的樹葉包全了,光憑眼睛很難發現。趙半括慢慢調著焦距,發現那鬼子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這麼安靜的情況下,如果不是絕頂的狙擊高手,那就是有別的原因讓他是這樣的狀態。
他從樹上出溜下去,把大家聚集到一起,小刀子也把剩下那四個鬼子的大致位置說出來,趙半括把隊員分成三組,一組是小刀子和他,另外兩組讓土匪、王思耄負責,分別帶著兩個人,從兩個方向包抄那兩個鬼子掩體。商量好以鳥叫為號後,就兵分三路,往四周散去。
趙半括和小刀子又爬到了樹上,慢慢往前挪著,湯普森衝鋒鎗的有效殺傷距離是兩百米,在步槍的射程對比下雖然不怎麼遠,但按眼前鬼子離他們的距離算絕對是足夠了。所以趙半括沒離那鬼子太近,差個二十米就停了下來,和刀子分別找了一個位置,把槍的射界定在幾棵樹的空隙裡,然後矮下身子,等待其他人的信號。
剛蹲下沒一會兒,遠處傳來兩陣鳥鳴,趙半括對小刀子點了點頭,輕輕說了聲「打」,兩個人同時扣動了扳機。
火舌立刻密集地往他們早就瞄好的位置衝了出去,子彈的嗒嗒聲撕裂了寧靜,幾乎在同一秒,遠處也響起一陣衝鋒鎗的開火聲。
彈夾裡的三十發子彈一點不剩全打到了遠處的樹上,那裡馬上就是木屑亂飛,兩梭子彈幹過去,樹枝都被打斷了幾根,窩在樹上的鬼子卻沒有一點動靜。
小刀子打完一梭子彈,也不換彈夾,一看樹窩裡沒動靜,直接掏出一顆手榴彈,拉開火環,在手裡停了兩秒憑空扔了過去。趙半括眼看著那黑疙瘩旋到鬼子待的樹幹那裡爆開,氣浪和碎彈片頓時就把樹幹炸斷了。
一團人形的東西,立即裹著一堆火光和樹枝碎屑從樹上翻落下來。

《怒江之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