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拜占庭同情 Byzantine Empathy

一條泥濘的小道上,你正被擁擠的人群推搡著,跌跌撞撞前行。當你雙眼適應了黎明的暗淡曙光,才看清了每個人滿載的行囊:一個被母親緊緊抱在胸前的孩子;一位中年男人背上用褶皺床單包著的衣服;一個八歲女孩懷中滿滿的一盆荔枝和麵包果;一位穿著皺巴巴的襯衫、鬆垮運動長褲的老婦人手中當照明燈使用的大屏手機;一位穿著印有「快樂天使」T恤的年輕女孩,正在吃力地將丟了一隻輪子的兒童行李箱推過泥地;一位戴著印有納絲國香煙廣告的棒球帽的老先生,手裡提著不知是裝滿書還是錢的枕套……

人群中的大部分人都比你高,這時你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小孩。你低頭,看到腳上印著卡通公主畫像的黃色塑料鞋。腳下的泥漿過於濃稠,你的鞋子被泥漿裹挾著,舉步維艱。你在想,它們是否意味著什麼——家?安全感?一個安定到足以支撐夢想的生活?你不想把它們脫下。

你的右手緊握著一隻紅裙布偶,上面繡著一些你不知什麼意思的歪歪扭扭的字母。你捏了捏布偶,你猜裡面裝滿了某種輕盈而沙沙作響的東西,也許是種子。你的左手被一個女人牽著,另一隻手提著一捆毯子,那是你的母親,她背著一個嬰兒,那是你的妹妹。妹妹太小了,還不懂得害怕。妹妹用她那雙深色而可愛的眼睛看著你,而你回以安慰的笑臉。你和母親緊握著彼此的手,久久不放,溫暖彼此。

路兩邊零星散著橙色和藍色的帳篷,橫跨田野,一直連到半公里外的密林。你不確定,路過的帳篷是否有一頂是你的家,或者,你只是路過……

沒有背景音樂,沒有候鳥哀鳴,取而代之的是充滿焦慮的交談和哭泣聲。你聽不懂他們的話,但聲音裡的緊張告訴你,他們在為家人、朋友、長輩的顛沛流離而呼號。

突然,頭頂傳來巨大的呼嘯聲!前方和左側田野爆開比朝陽還要耀眼的火光。地面開始劇烈震動,你一下子摔倒在黏滑的泥地裡。

更多的呼嘯聲從天上咆哮而來,更多彈殼在你身邊炸開,彷彿要將你全身的骨頭都震散,你兩耳轟鳴。母親用自己的身體蓋住你,她身下仁慈的黑暗幫你隔開周圍的混亂。響亮、哀慟的尖叫,恐懼的哭泣,幾聲斷續的痛苦呻吟。

你試圖坐起來,可母親那一動不動的身體仍牢牢壓著你。你掙扎著移開她的身體,從她的身下挪出來。

你母親後腦一片血污,妹妹正趴在屍體身旁大哭。周圍的人群四散而逃,一些人仍然試著守護他們的財產。不再動彈的屍體旁,是被遺棄在路邊和田野裡的包裹與行李箱。引擎的轟隆聲從營地盡頭傳來,樹林裡枝葉搖動,一隊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出現,槍口平端。

一個女人指著士兵大喊。一些男女聞聲停止奔跑,舉起雙手。

槍響了,接著又是一聲。

人群四散,如風中之葉。周圍腳步慌亂,泥巴濺到了你臉上。

你妹妹哭得更厲害了。你叫喊著:「別哭!快別哭了!」並試著朝她那兒爬去,但是你被別人絆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你用胳膊護住頭,蜷縮成一團,試圖躲避踩踏。一些人跳過你的身體,另一些人失敗了,摔在你身上,用力踢開你,從你身上爬過。

更多槍聲響起。從指縫中,你看到幾個人影倒下。在擁擠人群中無處藏身,一旦有人摔倒,更多人跟著一起跌倒。每個人都在推搡著別人為自己擋住子彈。

一隻泥濘的運動鞋猛地踏上你妹妹的襁褓,你聽到一聲令人作嘔的碎裂聲,她的哭聲戛然而止。運動鞋的主人躊躇了一下,又被急迫的人群推著往前,從你的視野裡消失了。

你尖叫著,像有什麼東西給你胃部狠命一擊,讓你無法呼吸。

簡雯蘇可兒扯下頭盔,喘息著。她拉開沉浸服拉鏈時,手還在發抖,在雙手失去力量之前,她終於扯下一半。她蜷縮在全向跑步機上,黑暗套間裡只有電腦屏幕閃著慘白的螢光,照出她汗透身體上的深紅色淤青。她乾嘔了幾下,開始啜泣。

儘管閉著雙眼,她卻仍能看到士兵臉上冷酷的表情,母親腦後的血漿,嬰兒支離破碎的身體,遭踐踏而奄奄一息。

她關了沉浸服上的安全選項,並拿掉傳痛感電線上的振幅濾波器。穿著疼痛過濾器並不能體驗到穆森難民所經受的考驗。

VR套件是終極同情機器。沒有痛苦過,怎麼能說自己真的對他們感同身受?

繁華的夜晚熱港,霓虹燈從窗簾縫隙映入室內,在地上繪出一道暗淡的彩虹。在這個對雨林中的死亡與傷痛漠然無視的世界裡,虛擬的財富和真實的貪婪交相輝映。

她很慶幸自己沒錢買嗅覺附件。血腥味兒,混合著火藥的芬芳,足以讓她在結束之前就堅持不住。氣味鑽入大腦最深處,攪起最原始的情感,像用鋒利的鋤頭掘開現代性麻木的土壤,露出受傷蚯蚓蠕動的粉色肉身。

終於,她站了起來,脫掉剩下的沉浸服,蹣跚著走進浴室。水流在管道中奔湧,噪響聲如同穿過密林逐步逼近的引擎,她嚇了一跳。花灑的熱流下,她顫抖不止。「必須做點什麼,」她喃喃道,「我們不能讓這種事發生。我不能。」

但她能做什麼呢?巨田國,納絲國邊界上的一個小國,其政府與少數民族叛亂分子在臨近納絲和巨田邊境線發生的戰事,沒有得到其他國家的關注。作為世界霸主的恆洋國保持了沉默,因為它想要一個忠誠的、親恆洋國的巨田國政府,作為區域內制衡納絲國影響力不斷上升的一顆棋子。而另一邊,納絲國希望通過加大商貿和投資往來力度來籠絡巨田國政府。在巨田國士兵屠殺納絲族平民一事上大做文章,對這場棋局並無幫助,納絲國政府甚至會審查和刪除有關穆森的新聞,以防對難民的同情突變成失控的民族主義。邊境線兩邊的難民營如同羞恥的秘密被屏蔽於公眾視野之外,只有在防火牆上鑿開微小的加密漏洞才能獲取目擊者的證詞、視頻以及這份VR文件。而在世界的另一邊,比官方審查更有效的是普遍的冷漠。

她無法組織遊行或收集簽名請願書,無法創辦或加入非營利性組織來幫助這些難民——納絲國人民不信那些騙人的慈善機構。她也不能呼籲身邊的人去為穆森做些什麼。到過恆洋國留學後,簡雯蘇可兒不再天真地以為這些對民主公民開放的途徑都那麼有效——更常見的是,這些活動只是象徵性的,並不能絲毫改變制定外交政策官員的想法或行動。但至少這些舉動讓她感到自己在有所作為。

難道感受不正是身為人類的重點所在?

比雲的老人們,畏懼對權威的挑戰和不穩定的可能性,使這些事更加無望。作為一位納絲國公民,她不斷被嚴峻的現實提醒,生活在一個現代的、中央集權的技術官僚主義國度,個體本身是如此的無力。

滾燙的水讓她感到不舒服。她用力擦洗著自己,彷彿沖刷掉汗水與皮膚細胞就能從那揮之不去的死亡記憶中解脫出來,就像西瓜味的肥皂能除去內疚一樣。

洗完澡,她仍感到眩暈,疼痛,但還能思考。由於公寓的狹小空間裡塞進了太多的電子產品,過濾空氣有股淡淡的熱溶膠味道。她用條毛巾圍在身上,輕步走進臥室,坐到電腦前。她敲著鍵盤,想把注意力轉移到挖礦的進度上。

屏幕巨大,分辨率清晰,但只有這些,它只是一台無足輕重的蠢笨設備,只是她所掌控的強大計算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

沿著牆架著一排嗡嗡作響的特製專用集成電路,它們專注於一件事:解開加密謎題。她和世界各地的其他礦工用特製裝備去發現由特殊密碼組成的「金礦」——用來保持幾種加密數字貨幣的完整性。儘管她有一份金融服務程序員的工作,但只有挖礦才讓她真正感到活著。

這賦予了她一種擁有權力的感覺,成為全球同盟的一部分,去反抗一切形式的權威:威權政府、民主暴民的國家主義,通過法令操縱通脹和價值的央行。這讓她無限接近自己真正想成為的那種務實活動家。在這裡,只有數學至關重要,而數學理論和優雅編程的邏輯形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信任代碼。

她切換了她的挖礦集群,加入了一個新的礦池,登入幾位同好者暢談未來的頻道。她看著滾動的文字,並沒有加入聊天,但這讓她感覺放鬆了下來。

N♥T>:剛設置好我的華威GWX。誰推薦個好的VR內容在上面試試?
秋葉1001>:房間大小還是公寓大小的?
N♥T>:公寓大小。我只愛這個。
秋葉1001>:哇!你今年挖礦肯定賺翻了吧。我說試試「Titanic」。
N♥T>:圖訊的那個?
秋葉1001>:不是!SLG的那個更好。如果你有大公寓的話,就得用挖礦掛機來處理圖像加載。
Anony★>:啊,強化遊戲畫面還是工作量證明,哪個更重要?

和許多人一樣,簡雯蘇可兒也曾陷入過消費級VR的熱潮。設備分辨率已高到足以克服眩暈感,甚至智能手機的處理能力都能夠驅動一個基礎頭顯——雖然跟提供全沉浸感的頭顯還是沒法比。

她爬過最高的山峰,在阿里法塔上面玩過蹦極;她和全球各地的朋友去VR酒吧約會,每個人卻在各自公寓裡喝著真實的烈酒;她吻過她喜歡的演員,還和其中真愛的幾個睡過;她看過VR電影(就像名字那樣沒什麼意思);她玩過VR實況角色扮演遊戲;她以一隻小蒼蠅的形態在房間裡面盤旋,十二個憤怒的虛構女人正在為另一個虛構少婦的命運而爭吵不休,通過降落在希望被關注的證據上,她巧妙地引導著她們的爭論。

但她仍對所有這些體驗感到某種模糊的、無來由的不滿足。VR新興媒體如同未成形的黏土,充滿了潛力和可能性,它被希望與貪婪所驅使,承諾一切卻也是空談。VR作為一項技術解決方案——何種愉悅、敘事方式或者瘋癲最終將會佔據主流,目前仍不清楚。

最近的一次VR體驗,一個無名的穆森難民的短暫生活片段,但卻讓她有了不同的感受。

如果不是意外出生,她也可能成為那個小女孩。小女孩的母親有著像她母親一樣的眼睛。

這麼多年來,在稚嫩的理想主義被校外的冷漠世界無情擊倒之後,她第一次迫不及待地想要做點什麼。

她盯著屏幕。加密貨幣賬戶上不斷變動的餘額基於加密鏈條的共識之上,一種始於非信任上的信任。在這個被貪婪隔絕了痛苦的世界裡,這種信任是否能鑽破這堵牆,讓希望湧入?世界真的能成為一個以同情聯繫彼此的虛擬村莊嗎?

她在屏幕上打開了一個新的終端窗口,開始狂熱地打字。

我討厭塔溫華。索菲婭望向窗外,這麼想著。

車流在下雨的街上穿行,穿插著憤怒司機不時摁響的喇叭聲——一個對當下首都政治常態的妙喻。廣場上遙遠的紀念碑,透過霏霏細雨,如以永恆與超然的姿態嘲弄著她。

董事會成員正在閒聊,等著季度會議開始。她心不在焉,思緒萬千。

你的女兒……恭喜!
區塊鏈創業公司太多了……
9月要路過朗德尼……

索菲婭寧願回到她曾工作過的國務院,但當前政府對傳統風格的外交並無好感,這讓她覺得轉到非營利性部門當高管更有前途。畢竟,一些最大的恆洋國非營利性組織在國際事務裡充當恆洋國外交政策的非官方打手,這已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而「無國界難民」執行董事的職位,在下一屆政府上台後,可以作為一塊不錯的跳板,幫她回到權力中心。關鍵要做有益於難民的事,弘揚恆洋國的價值,穩定世界格局,儘管當前政府似乎要肆意揮霍恆洋國的權力。

看看這段手機視頻,我們是否能為穆森做些什麼……

她回過神來:「這跟也蒙局勢一樣,不是我們應該摻合的。」

那個董事會成員點點頭,換了個話題。

索菲婭的大學室友簡雯蘇可兒在兩個月前給她發了一份關於穆森的郵件。她回了一封言辭間充滿善意和關切的信表示遺憾。信裡說:我們組織資源有限,不是每個人道主義危機都能被充分地解決。我很抱歉。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事實。

這同樣也是那些深諳背後規則的人達成的共識,介入穆森事件並不能給恆洋國或無國界難民帶來什麼好處。索菲婭懷揣著讓世界更美好的願望,一開始就投身於外交和非營利性組織工作,可滿腔熱情卻被現實消磨殆盡。儘管她與當局者的意見不同,但她理解保存恆洋國力量是重要而有價值的目標。為避免區域內的新恆洋國盟友尷尬,注意力不應該集中在穆森的危機上。這個複雜的世界將恆洋國(及其盟友,比如普瑞旦)的利益置於其他受苦受難者之上,這樣才能保護更多無助之人。

恆洋國並不完美,但權衡所有可能性之後,它仍是現有的最佳的制度。

「近一個月來,來自三十歲以下捐贈者的小額捐款已經減少了百分之七十五。」一位董事會成員說。當索菲婭陷入深思時,董事會會議已經開始了。

說話的人是一位重要普瑞旦議會議員的丈夫,通過遠程臨場機器人從朗德尼參與會議。索菲婭懷疑他愛自己的聲音勝過愛他的妻子。機器人脖子上若隱若現的屏幕使他的臉顯得嚴肅而專橫,兩隻機器手也在模仿說話人的手勢。「你這是在告訴我,沒有應對參與度下降的計劃嗎?」

這恐怕是你妻子手下給你寫好的發言大綱吧?索菲婭想道。她懷疑他根本沒有注意到財務數字上的這點變化。

「我們大部分的資金不是依賴於小額的直接捐贈……」索菲婭才開口,但卻被另一位董事會成員打斷。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未來的定位和對外宣傳。無國界難民在媒體討論中漸漸淡出,從而失去了關鍵群體大量的小額捐贈。這終將影響到大額捐款。」

發言者是一家移動設備公司的總裁。索菲婭不止一次地勸說她,不要強制無國界難民組織用捐款來為逃到歐洲的難民購買自己公司的廉價手機,從而提升公司的公開市場份額(這違反了利益衝突原則)。

「近來捐贈環境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大家都還在試著搞清楚。」索菲婭說,但是又一次被人打斷了。

「你說的是同情網吧?」議員丈夫問,「好吧,有什麼計劃嗎?」

這一定是你妻子手下制定的話術。北盟人總是比恆洋國人對加密貨幣的狂熱更加緊張。但就像外交活動一樣,引導狂熱總比對抗狂熱要強。索菲婭心想。

「什麼是同情網?」另一位董事會成員,一位仍然堅持認為傳真機是有史以來最偉大技術發明的已退休的聯邦法官問道。

「我的確是在說同情網,」索菲婭說,試著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她轉向科技公司的總裁,「你願意解釋下嗎?」

如果索菲婭打算解釋同情網,這位總裁肯定會打斷自己。她不會容忍任何人在自己面前顯得在技術問題上更專業。與其浪費精力和她爭辯還不如給她一點面子。

總裁點頭道。「其實很簡單。同情網是另一種新的去中介化的區塊鏈應用,大量使用了智能合約,但是這一次,它顛覆了傳統慈善機構在慈善市場中的待完成工作。」

桌子周圍一張張毫無表情的臉盯著總裁。最後法官轉頭問索菲婭:「還是你來吧?」

只是稍微讓別人覺得不自量力,她便奪回了對會議的掌控,這是一種經典的外交手段。「讓我一樣一樣地說。我先從智能合約開始講起。假設你和我簽了一份合約,明天下雨的話,我必須付給你5恆洋元,如果不下雨,你必須付給我1恆洋元。」

「聽起來像個糟糕的保單。」退休法官說。

「這種條件在朗德尼肯定完蛋。」議員丈夫說。

桌子周圍傳來輕笑聲。

「就算是一份正常的合約,」索菲婭繼續,「即使明天有暴風雨,你也很可能拿不到錢。我可能會故意失信並拒絕付款,或者和你爭論‘雨’到底是什麼含義。然後你只能把我告上法庭。」

「噢,在我的法庭裡你可沒法糾纏雨的含義。」

「當然,但是閣下您也是知道的,人們會爭論那些荒謬的事。」和他相處多日,她已經熟悉這位老法官的思維方式。當他開始興致勃勃地漫談一些看起來不相關的話題時,自己最好奉陪,然後再慢慢地把他引導回正道:「而且訴訟費很貴。」

「雙方可以把錢交到一個值得信賴的朋友手上,讓他決定明天該把錢給誰,這就是托管,你懂的吧?」

「當然。這是一個很好的建議,」索菲婭說,「然而,那要求我們與共同且值得信賴的第三方權威機構達成一致,我們還得付她一筆辛苦錢。底線是:與傳統合同相關的交易成本很高。」

「所以如果我們有一份智能合約會發生什麼呢?」

「一旦下雨,錢就會轉給你。我無法做任何事來阻止它,因為整個工作機制都是用軟件編寫的。」

「所以,你說的是傳統合約和智能合約基本一樣,除了一個是用法律術語編寫,要求人們閱讀並解釋它,而另一個是用計算機術語編寫,只需要一台機器來執行,是嗎?不需要法官,不需要陪審團,不需要托管,不需要撤回?」

索菲婭其實很佩服老法官。雖然他不懂技術,但是很敏銳。「正是如此。機器比法律系統更加透明且可預測,甚至是一個運行良好的法律系統。」

「我不能保證我喜歡那樣。」法官說。

「但是你可以看見它吸引人的地方,特別是當你不信任……」

「智能合約通過取締中介來降低交易成本,」總裁不耐煩地說,「你可以直接說,而不是舉一個冗長而荒謬的例子。」

「我是應該直接說。」索菲婭承認。她早就發現口頭上附和這位總裁也可以降低交易成本。

「那麼這和慈善事業有什麼關係呢?」議員丈夫問。

「一些人認為,慈善組織是用來尋租的不必要的中介機構,」總裁說,「這不是很明顯嗎?」

這一次,桌子周圍一頭霧水的人更多了。

「一些智能合約狂熱分子可能有點極端,」索菲婭承認,「在他們看來,像無國界難民組織這樣的慈善機構,會把大部分的錢花費在租用辦公空間、支付工資、舉辦昂貴的籌款活動供達官貴人社交及尋歡作樂,濫用捐款來中飽私囊……」

「只有沒常識的鍵盤俠才會有這樣荒謬的想法……」總裁氣得臉通紅。

「也沒政治頭腦,」議員丈夫打斷了她的話,彷彿這場婚姻讓他自動成為政治領域的權威,「我們還協調現場救援工作,帶來國際專業知識,提高西方社會的覺知,安撫當地緊張的官員,以及確保資金的正常流向。」

「那是我們帶到桌面上的信任,」索菲婭說,「但對於維基解密一代,來自權威和專家的主張會自動成為懷疑對象。在他們看來,我們使用項目資金的方法是低效的:我們怎麼會比那些難民更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麼?我們又怎麼能排除掉難民獲取武器自保的選項?我們怎麼能在接觸受害者之前就決定和那些把捐款裝進自己口袋的當地貪污官員合作?所以最好還是直接把錢寄給那些買不起學校午餐的鄰家孩子。海拉地和前月海國等地國際救援工作的失敗被廣泛傳播,這加深了他們的偏見。」

「所以他們還有別的選擇嗎?」法官問。

簡雯蘇可兒看著屏幕上滾動的通知,每份通知都說明了一份以加密貨幣計價的完全匿名的智能合約的達成。現在,很多生意都用加密貨幣,特別是在發展中國家,許多政府試圖通過取締現金來加強對民眾的控制。她曾在某個地方讀到過,全球超過百分之二十的金融交易是通過各種加密貨幣進行的。

但她在屏幕上看到的交易有所不同。有的是請求物資援助,有的是要求承諾提供資金;這裡沒有約因,除了源自內心「我一定要做點什麼」的那種感受。同情網區塊鏈網絡匹配並打包那些報價到多方智能合約之中,當行動條件得到滿足時自動執行。

她看到很多需求:兒童書籍、新鮮蔬菜、園藝工具、避孕用品、一位長期駐紮的醫生——並不是只待30天,還有來得快去得更快、留下一地雞毛的那種志願者。

她祈禱這些報價能夠被採納,被系統滿足,儘管她不信上帝或其他的神。雖然是她創造了同情網,但她還是無法影響它的具體操作。這就是系統之美,沒人可以控制它。

當簡雯蘇可兒還在恆洋國留學時,在發生大地震那年夏天,她回到納絲國去幫助災民。當時納絲國政府投入了大量資源用於救援工作,甚至動員了軍隊。

一些戰士跟她年紀相仿,甚至還要小。他們向她展示在坍塌的泥濘廢墟中搜尋倖存者和遺體後,手上留下的猙獰傷疤。「我不得不停下來,手太疼了。」其中一個男孩告訴她,聲音充滿慚愧。「他們說,如果我繼續挖就會失去手指。」

她因為憤怒而視線模糊。為什麼政府不能給士兵提供鐵鏟或者真正的救援設備?她想像著士兵們用血淋淋的雙手,骨肉綻開的手指,刨開泥土,希望還能找到倖存者。她想對他們說,你們沒什麼要慚愧的。

後來,她向室友索菲婭講述了自己的經歷,表達了她對納絲國政府的憤怒,但索菲婭卻沒有因為她對年輕戰士的描述而動容。

「他們只是專制統治的一個工具。」索菲婭說道,彷彿她根本無法想像那些血淋淋的手。

簡雯蘇可兒沒能跟著官方組織一起去災區,她只是來災區的成千上萬的志願者之一,大家都希望做點什麼。她和其他志願者認為災民需要食物和衣服,所以準備了那些東西。但母親們卻要她給自己的孩子們些圖畫書,或陪著玩遊戲來安慰孩子;農民們問她什麼時候可以恢復手機服務;市民想知道他們是否能得到工具和物資開始重建家園;一個失去了整個家庭的小女孩想知道她將如何完成高中學業。看起來,她沒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或用品,其他志願者也沒有。而且負責救援工作的官員們不喜歡像她這樣的志願者,因為他們不隸屬於任何組織,因此不會告訴他們任何信息。「這說明了為什麼你們需要專業知識,」索菲婭後來說,「你不能像一個想做好事又沒頭沒腦的莽夫一樣衝到那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才能負責救援工作。」

簡雯蘇可兒不太同意,她從未聽說過有什麼專家能夠預測發生災難時需要的一切。

屏幕上另一個窗口的文本翻動得更快。這說明更多的合約報價被提交:來自希臘的老師的請求;為建造一座新的發射塔提供資金;為了購買藥物;為了那些教難民拿到簽證和工作許可證的人;為了購買武器;為了願意將難民藝術品運給買家的卡車司機……

其中一些要求是非政府組織或政府從未給予難民的。權威機構武斷地決定這些掙扎求生的人們的需求,這讓簡雯蘇可兒心生逆反。

受災地區的人們最清楚自己需要什麼。最好是給他們錢,這樣他們就能買到任何需要的東西,許多膽大的商販和聰明的投機者在有利可圖時願意把難民所需的任何貨物或服務帶給他們。有錢能使鬼推磨,這不是一件壞事。

沒有加密貨幣,同情網就無法實現這一切。跨越國界的資金轉移是昂貴的,並且受到了多疑的政府監管機構的大力監管。沒有中央支付處理機構的幫助,將資金轉移到有需要的個人手中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任何中央處理機構都很容易被各種權勢掌控。

但是使用加密貨幣和同情網平台,一部智能手機就能讓全世界知道你的需求並給予幫助。你可以安全匿名地支付給任何人,可以和其他有相同需求的人共同發起請求或者單獨申請。沒有人能夠進入且阻止智能合約的執行。

看到自己所創建的模式開始像預想的那樣工作,簡雯蘇可兒感到十分興奮。

儘管如此,同情網上許多援助請求仍未得到滿足。資金太少了,捐助者太少了。

「簡而言之,」索菲婭說,「無國界難民收到的捐贈變少了,是因為很多年輕捐贈者選擇在同情網平台上捐款。」

「等等,你剛才告訴我他們在這個網絡上捐贈‘加密貨幣’?」法官問道,「那是什麼,偽鈔嗎?」

「不,不是假的。儘管加密貨幣可以在交易所兌換為法幣,但不是恆洋元或霓虹元。這是一種電子令牌。把它當作……」索菲婭想要努力給出一個對於老法官來說合情合理的過時參考物,這時靈感來了,「……就像iPod上的MP3,只是它不能被用來買東西。」

「為什麼我不能把一份拷貝傳給別人買東西,然後自己留著一份,就像過去孩子們傳MP3那樣?」

「誰擁有哪首歌,都被記錄在一個電子賬本上。」

「可是誰來保管這個賬本呢?是什麼阻止黑客入侵並重寫它?你說過它沒有中央機構。」

「這個名為區塊鏈的賬本分佈在全世界的電腦上。」總裁說,「基於解決拜占庭將軍問題的密碼原理。區塊鏈就像同情網一樣為加密貨幣賦能。使用區塊鏈的人相信數學,他們不需要信任人類。」

「現在又出來個什麼?」法官問道,「拜占庭?」

索菲婭暗自歎了口氣。她沒有料到討論會進入如此細節的層面,甚至還沒有解釋清楚同情網的基本概念,誰知道這次討論還要花多長時間才能就無國界難民組織應該做些什麼達成共識?

就像加密貨幣旨在從政府法令手裡奪取對貨幣供應的控制權一樣,同情網的目標就是要從慈善機構的專業性手中奪取對全世界難民供給同情的控制權。

同情網是一種理想主義的努力,但它是由情緒波動而不是專業知識或理性所驅動的。它使世界變得更加難以預測,因此更加危險。她不再是恆洋國國務院的成員,但她仍然渴望讓世界變得更有秩序,在理性分析的指導下做出決斷,權衡利弊。

很難讓一屋子自以為是的人找到共識,更不用說在解決方式上達成一致了。她希望自己有那種說服每個人無須理解只需付諸行動的領導魅力。

「有時候我覺得你只是想讓人們贊同你。」在一場特別激烈的爭論之後,簡雯蘇可兒曾對她說過。「這有錯嗎?」她問道,「這不是我的錯,我比他們更關心這些問題。我看到了更大的格局。」

「你不是真的想讓事情變得最合理,」簡雯蘇可兒說,「你只是想成為最正確的人。你想當一個先知。」

她覺得受到了侮辱。簡雯蘇可兒實在太固執了。

等一下。索菲婭抓住了先知的靈光一閃。也許就是這樣,這就是如何讓同情網為我們工作的方法。

「拜占庭將軍問題是一個隱喻。」索菲婭說。她試圖讓聲音冷靜下來。她很高興自己有那種書獃子們想要瞭解細節的精神——其實那個渴望勝人一籌的科技公司總裁也一樣,索菲婭強迫自己提高嗓門。「想像一下,一群將軍,每人領導著拜占庭軍隊的一個分支,同時圍攻一座城市。如果所有的將軍都能協調進攻這座城市,那麼城市就會被攻破。如果所有將軍都同意撤退,每個人都將是安全的。但如果有一些將軍在其他人撤退時攻擊,結果將是場災難。」

「他們必須就統一行動達成共識。」法官說。

「是的。將軍們通過信使傳話。但問題是,他們傳遞給對方的信息不是及時的,甚至可能有叛國的將軍在談判中,故意傳出即將達成共識的假消息,製造混亂,敗壞戰局。」

「這種共識,就像你所說的賬本一樣,不是嗎?」法官問道,「這是每個將軍投票的記錄。」

「正是如此!因此,簡單來說,區塊鏈用密碼學解決了這個問題,非常難解的數論謎題,在代表著成為共識的信息鏈條上。通過密碼學,每個將軍都可以很容易地驗證一條表示投票狀態的消息鏈沒有被篡改,但以加密方式將新選票添加到投票鏈中則沒那麼容易。想要騙過其他將軍,叛國的將軍不僅要偽造自己的選票,而且還要偽造他們之前每一次投票在增長鏈條中的加密總結。當鏈條變得越來越長時,難度也相應增大。」

「我不確定我全聽懂了。」法官嘟囔著。

「關鍵是,區塊鏈利用了將一個區塊的交易添加到鏈中的加密難度——這就是所謂的工作量證明,來保證只要網絡中的大多數計算機沒有叛變,你就會有一個比任何中央機構更值得信任的分佈式賬本。」

「這就是……對數學的信任嗎?」

「是的。一個分佈式的、無法被腐化的賬本不僅可以發行加密貨幣,同樣是一種安全的、去中心化的投票架構,也是確保智能合約不被篡改的方式。「這些都很有意思,可跟同情網或無國界難民組織有什麼關係呢?」議員丈夫不耐煩地問道。

簡雯蘇可兒已經花了很多精力來讓同情網的界面可用。很多區塊鏈社區的人並不關心這件事情。實際上,許多區塊鏈應用程序似乎被故意設計得很難用,就好像用詳細技術知識的要求來從庸人裡挑出精英來。

簡雯蘇可兒鄙視任何形式的精英主義。她敏銳地意識到其中的諷刺意味,這個想法來自一位受過常春籐教育的金融服務技術專家,她擁有一屋子相配的頂級VR設備。一群精英決定民主對她的國家並非「正確」,而另一群精英認為他們最瞭解誰應得到同情,而誰不該。精英們不相信感情,不信任令人為人的東西。

同情網旨在幫助那些對錯綜複雜的拜占庭將軍問題,或者是區塊大小對區塊鏈安全性影響毫不關心的人。它必須簡單到孩子都可以使用。她想起了災區人民的沮喪和絕望,他們只是想要一些簡單的工具來幫助自己。對於那些想要捐助和需要幫助的人來說,同情網必須盡可能地易於使用。

她正在為那些厭倦了被告知要注意什麼以及如何注意的普通人創建應用程序,而不是給那些喜歡告知別人的人。「是什麼讓你覺得自己知道所有的正確答案?」簡雯蘇可兒曾經問過索菲婭,當她們還無話不說的時候。她們之間的爭論是不帶感情的,純粹為了智力交鋒的快感。「難道你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也許是錯的嗎?」

「如果有人指出我的思考有漏洞,我會的,」索菲婭說,「我總是樂於被說服。」

「但你從沒有感受到自己可能是錯的?」

「讓情感指揮思考是很多人永遠無法得到正確答案的原因。」

理性來看,簡雯蘇可兒所做的工作是沒有希望的。她用盡所有的病休和假期編寫了同情網。她發表了一篇論文,詳細解釋了其技術基礎,還聘請了其他人來審核她的代碼。但是她怎麼能真的期望,通過一個毫無價值的加密貨幣網絡來改變大型非政府組織和外交政策智庫的既定世界?

這工作讓她感覺到了自我的價值,這比任何她能提出反對的論點都有價值。

「但我還是不明白這些‘履行條件’是如何被滿足的!」法官說道,「我還是不清楚同情網如何分辨哪些援助申請是值得資助和分配資金的。那些提供資金的人不可能親自審核成千上萬個申請,並決定把錢捐給誰。」

「這是我還沒有解釋的智能合約的一個方面,」索菲婭說,「要想讓智能合約發揮作用,就需要有將現實狀況導入軟件的方法。有時,業績條件是否被滿足,並不像一個特定的日子是否會下雨那麼簡單,儘管這在邊緣案例中可能還存有爭議,它還需要複雜的主觀判斷:一個承包商安裝的管道是否令人滿意,承諾中的景觀是否真的優美,或者某些人是否該得到幫助。」

「你的意思是它需要共識。」

「沒錯。因此,同情網這樣解決問題,它向網絡中的一些成員發出了一定數量的叫作同情幣的電子令牌。在設定的時間窗口內,所有同情幣持有人都有評估尋求資金項目和投票的責任。只有那些獲得必要數量贊成票的項目——你所能投出的票數是由你的同情幣餘額決定的,才能從有效捐助者的資金池中獲得資助,並且所需的票數門檻會隨著所需資金數量的增多而抬高。為了防止蓄意拉票,投票結果只在評估期結束後才公佈。

「但是同情幣持有者如何決定要把票投給誰呢?」

「這取決於每個同情幣持有者自己。他們所能評判的只是需求者提交的材料:他們的敘述、照片、視頻、證明文件,等等。或者,他們也可以去現場調查申請人。他們能使用任何手段在設定評估期內決定投誰的票。」

「太棒了。所以這群甚至無法被說服去回答視頻遊戲間歇彈出客服問卷的人,會來決定對絕望和無助者至關緊要的資金去向。」議員丈夫嘲笑道。

「這就是它聰明的地方。同情幣持有者從網絡上按比例獲取一筆分配到他們賬戶的小額資金,這便是對他們的激勵。每個項目的評估週期結束後,那些投票給‘敗方’的人會受到懲罰,所持有的同情幣會按比例重新分配給那些投票給‘勝方’的人。個體的同情幣餘額像是一種聲望令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判斷力或者說同情感受儀(這就是同情幣名字的由來)與共識判斷最為吻合的人,將獲得最多的同情幣。他們會成為支撐系統運行的絕對可靠的先知。」

「那要如何預防……」

「它不是完美的系統,」索菲婭說,「即使是系統的創造者們——我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也承認這一點。但就像網上的許多事物,它能行,儘管看起來不像能行的樣子。就像維基百科上線時也沒人會認為它能活下去。在過去的兩個月裡,同情網被證明能非常有效及靈活地應對攻擊。它必定會吸引大量對傳統慈善捐贈感到幻滅的年輕捐贈者。」

董事會需要一些時間來消化這個消息。

「聽起來像是我們很難去競爭。」議員丈夫過了一會兒說道。

索菲婭深吸了一口氣。終於到了由我來建立共識的時候。「同情網是很流行,但它並沒有像慈善機構那樣吸引到足夠多的資金,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在同情網的捐贈不是免稅的。網絡上一些最大的項目,特別是與難民有關的項目,還沒有得到資助。如果我們的目標是讓無國界難民組織加入這場對話,我們應該提供一筆大的資金援助。」

「可我認為我們無法決定資助網絡上的哪些難民項目,」議員丈夫說道,「這取決於同情幣持有者。」

「我要坦白一件事。我自己也用過同情網,所以有一些同情幣。我們可以把我的賬戶作為公司賬戶,開始評估這些項目。只看文檔就可以過濾掉一些欺詐請求,但要真正知道某人是否值得幫助,沒有任何捷徑比老式的現場調查更好。憑借我們的現場專業知識和國際團隊,我相信能夠比其他人更準確地決定哪些項目值得資助,我們會很快獲得同情幣。」

「可為什麼我們不直接把錢投入我們想要的項目呢?為什麼要加上同情網這個中介?」科技公司的總裁問道。

「這與槓桿有關。一旦我們得到足夠多的同情幣,我們就會把無國界難民組織變成全球同情的終極先知,仲裁誰應受到幫助,」索菲婭說,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指出最關鍵的一點,「這樣一來,其他大型慈善機構將會效仿無國界難民組織,在同情網平台上投資。再加上來自納絲國和因達拉等地的資金,那些對慈善感興趣的捐贈者,不信任這些地區的國家慈善機構,卻願意投身到一個去中心化的區塊鏈應用程序中去,同情網很快就會成為世界最大的單一慈善基金平台。如果我們積累足夠的同情幣份額,那麼就能有效地指揮世界範圍內絕大部分的捐贈物資。」

董事會成員們坐在座位上,呆住了。即使是遠程臨場機器人的手也停止了動作。

「天啊……你要把這個被設計成將我們去中介化的平台,變成我們加冕的天梯,」科技公司的總裁說,聲音充滿了由衷的讚賞,「這真像是柔術。」

索菲婭給了她一個微笑,回到會議桌前。「那麼現在,我得到你們的批准了嗎?」

這條代表了同情網認捐總額的紅線直衝天際。

簡雯蘇可兒在屏幕前露出微笑。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

幾家主要的國際慈善機構在24小時內就決定跟隨無國界難民組織加入同情網。在公眾眼中,同情網現在被證明是合法的,而那些關心減稅的有錢捐贈者也可以通過加入網絡的傳統慈善機構調撥他們的資金。

那些受到同情網用戶關注的項目無疑會吸引大量媒體興趣,讓記者和觀察員爭相報道。同情網引導的不僅僅是慈善捐贈,還有全世界的目光。

#同情網特邀頻道正在上演著激辯。

NoFFIA>:這是大型慈善機構的詭計。他們花這種同情幣累積遊戲,然後強迫網絡資助他們青睞的項目。
N♥T>:你憑什麼認為他們能做到?先知系統只會獎勵結果。如果你認為傳統的慈善機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們也不會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去分辨哪些好項目值得投入。這個網絡將迫使他們資助那些同情幣持有者作為整體認為值得的項目。
Anony★>:傳統慈善機構可以接觸到大多數人接觸不到的宣傳渠道。其他同情幣持有者仍然是普通人,他們會動搖。
N♥T>:不是每個人都像你想的那樣受傳統媒體的影響,尤其當你離開了你們恆洋國人民居住的泡泡。我認為,這是一個公平的遊戲場。

簡雯蘇可兒觀看著這場辯論,但沒有加入。作為同情網的創造者,她明白,她用戶名中的無形聲譽,意味著她所說的任何東西都會不成比例地影響或扭曲討論。這就是人類的方式,即使在他們通過偽造電子身份用滾動的文字交談的時候。

但她對辯論不感興趣。她對行動感興趣。傳統慈善機構加入同情網是她一直以來希望和計劃的,現在是她實施第二步的時候了。

她打開了一個終端窗口,在同情網網絡上發起了一個新提議。穆森VR文件太大,無法直接併入一個區塊,因此它必須通過點對點共享來分發。但驗證文件和防止篡改的簽名,會將其變為區塊鏈的一部分,分發給所有同情網用戶和同情幣持有者。

甚至,包括精明的索菲婭。

這個文件的提交人是簡雯蘇可兒(更準確地說,是同情網的創造者ID,不過在現實生活中沒有人知道是她),它會即刻激起他人的興趣。但之後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外。

她不相信陰謀論,仍指望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她點擊發送,往後一靠,開始等待。

當吉普車穿過叢林,越過納絲國和巨田國邊境的泥濘山路時,索菲婭打起了精神。我們是怎麼到這兒的?

世界的瘋狂是如此的不可預測和無法避免。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無國界難民組織的現場專業知識很快就使公司的同情網賬戶成為網絡上最強大的同情幣持有者之一。她的判斷力被認為是無懈可擊的,可以指導網絡向貧困群體提供資金,並提出有意義的項目。董事會對她的工作感到非常滿意。

但是,那該死的VR和其他類似的東西開始出現在網絡上。

這些VR體驗以文字、照片或視頻無法做到的方式向互動者訴說。光腳在一個飽受戰爭摧殘的城市行走數十公里,看著被肢解的親人散落在你身旁,被帶著刀槍的男人和男孩們審問威脅著……這些VR體驗讓互動者們顫慄不安。有些還被送進了醫院。

傳統媒體被正派和禮儀的傳統觀念所束縛,無法展示這些圖像,拒絕參與這種在他們看來是純粹情感操縱的局勢。

背景是什麼?源頭從哪裡來?被唾棄的專家們叫道。真正的新聞需要反思,需要思考。

我們不記得你們在印刷圖片來鼓吹戰爭時有什麼反思。同情幣持有者集體回應道。你們只是因為不能再掌控情緒所以心煩意亂嗎?

在同情網上普遍使用的加密意味著絕大多數審查技術是無效的,所以同情幣持有者們接觸到了那些長久以來被屏蔽的故事。他們投票支持這些附加項目,他們的心臟怦怦直跳,呼吸不暢,眼睛被憤怒和悲傷所遮蔽。

活動家和宣傳人員們很快意識到,獲得資助的最佳途徑是參加VR軍備競賽。如此一來,政府和反叛者便在創造吸引人的VR體驗上展開競爭,迫使互動者進入他們的視角,強制他們去同情自己那一邊。

在也蒙,餓死的難民填滿萬人坑。遊行支持羅剎的年輕婦女被尤克蘭士兵槍殺。少數民族兒童在街道上裸奔,他們的家園被巨田國政府士兵焚成灰燼……

資金開始流向新聞已經遺忘或被描繪為不值得同情的一方。在虛擬現實中,他們痛苦的一分鐘遠遠比知名報紙專欄中的一萬字更響亮。

這是痛苦的商品化!受過精英教育的博客作家寫下懇切的思考片段。這難道不是利用被壓迫者的苦難讓自己感覺好受的另一種方式嗎?

就像一張照片可以被框定並編輯成謊言一樣,VR也一樣。媒體及文化研究評論家們寫道。虛擬現實技術是一種如此倚重技術的媒介,我們還沒有就這一媒介中「現實」的含義達成共識。

這是對我們國家安全的威脅,要求關閉同情網的參議員們不安地叫嚷著:「他們可能會將資金轉移到敵視我們國家利益的團體中。」

你們只是害怕被從自己不配坐的權位上踢下來,同情網用戶隱藏在匿名、加密的賬號後面嘲笑道。這是一種真正的同情民主。承認吧!

情感共識已經取代了事實共識。通過虛擬現實替代性體驗進行情感勞動已經取代了全身心投入的調查、對成本和收益的評估、理性判斷。再一次,工作量證明被用來保證真實性,只是為另一種不同的工作。

也許記者、參議員、外交官和我也可以做我們自己的VR,索菲婭在吉普車後座上被吵醒了,她想道。然而,要真正將理解複雜狀況這種必要但乏味的工作變成吸引人的VR內容真的是太難了……

她朝窗外看去。他們正穿過一個穆森的難民營。男人、女人和孩子們,大多數是納絲人的長相打扮,麻木地看著吉普車上的乘客。索菲婭對他們的表情很熟悉;她在世界各地的難民臉上看到的是同樣的沮喪。

穆森項目成功獲得資助對索菲婭和無國界難民組織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她投了反對票,但其他的同情幣持有者都超過了她,一夜之間索菲婭失去了百分之十的同情幣。其他的VR推動項目也在她反對下獲得了捐款,這使索菲婭賬戶的同情幣又減少了些。

為消除董事會的憤怒,她來到這裡,想要找到一些辦法抵制穆森項目,以證明她一直是對的。

在從引雨來的途中,她與一名難民無國界的工作人員和幾位駐紮在該國的西方記者交談過。他們已經證實了恆洋國政府的共識。她瞭解到難民局勢主要是由反叛分子造成的。穆森的人口主要是納絲族,與中央政府的大多數巨田族人並不和睦。反叛分子襲擊了政府部隊,然後試圖混入平民。政府別無選擇,只能求助於暴力,以免該國初生的民主遭受挫折。而現在納絲國的影響力已延伸到東南亞的心臟地帶。毫無疑問,遺憾的事件發生了,但絕大多數的錯誤都在叛軍一方。資助他們只會讓衝突升級。

但是,這種地緣政治的解釋,對同情幣持有者來說如同詛咒。他們不想聽演講,他們被直接的痛苦所說服。

吉普車停了下來。索菲婭和翻譯下了車。她調整了自己的領口——科技公司的總裁幫她從佳能虛擬拿到的原型機。空氣濕熱,充滿了污水和腐爛的氣味。她本該預料到的,但在塔溫華的辦公室裡她沒有想到這裡的氣味會是這樣的。

她正要走近一個穿著印花襯衫的,臉上露出提防神態的年輕姑娘,這時一個男人憤怒地大叫起來。她轉過身來看著他。他指著她大喊。他周圍的人都停了下來盯著她。空氣中瀰漫著緊張。

男人另一隻手握著一把槍。

穆森項目的部分目標是資助願意將武器跨越納絲國邊境走私到難民手中的團體。索菲婭知道這一點。我會後悔沒有用武裝護送來到這裡嗎?

叢林中駛近的車輛隆隆作響。一聲巨大的呼嘯,接著是一陣爆炸聲。斷續的槍聲如此之近,使人們不得不從營地裡跑出來。

索菲婭被推倒在地,周圍的人群一片混亂,尖叫著,四處狂奔起來。她用手臂保護著脖子周圍的攝像頭和麥克風,但那些驚慌失措的腳踩在她身上,讓她喘不過氣來,迫使她鬆開了手臂。固定相機的頸帶掉了下來,滾到泥土裡去,她伸手去拿它,不顧自己的安全。就在她的手指即將抓到帶子之前,一隻穿著靴子的腳嘎吱一聲踩碎了它。她咒罵著,接著某個正在奔跑的人踢到了她的頭。

她失去了意識。

頭痛欲裂。頭頂上的天空近在咫尺,橘黃色,無雲。

我腳下的地面堅硬多沙。

我在VR體驗裡嗎?我是格列佛嗎,正仰望著小人國的天空?

雖然我躺著,但覺得天旋地轉,我覺得自己在墜落。

我想吐。

「閉上眼,直到不暈了。」一個聲音說著。音色和節奏都很熟悉,但我想不起來是誰。我只知道好一陣子沒聽到過了。等到眩暈消失,我才注意到數據記錄器的硬塊戳進了我的背部,它是用膠帶固定在我背後的。我感到一陣釋然。攝像機也許丟了,但最重要的設備卻經受住了考驗。

「這兒,喝吧。」那個聲音說道。

我睜開眼,掙扎著坐起來。一隻手伸到我肩胛骨之間。這是一隻小而強壯的手,一隻女人的手。在昏暗燈光下,一個水壺送到了我面前,光影晃動。我小口喝著水,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多渴。

我抬頭,看到了水壺後面的那張臉,是簡雯蘇可兒。

「你在這兒幹什麼?」我問道。一切看起來很不真實,我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帳篷裡——可能是之前在營地看到的帳篷之一。

「同樣的事情把我們帶到這裡。」簡雯蘇可兒說。經過這麼多年,她並沒有太多變化:依然舉止堅毅,沒有任何廢話,依然是短髮,依然高抬著下巴,挑戰著每個人,挑戰著一切。

她看起來更瘦、更乾癟了,就像歲月從她身上搾走了更多溫柔。

「同情網,我創造了它,而你卻想摧毀它。」

當然,我早該知道的。簡雯蘇可兒一直不喜歡制度,認為最好能破壞一切。

但見到她還讓人那麼高興。

大學的第一年,我為校刊寫了一篇關於在期末俱樂部聚會上性侵的故事。受害者不是學生,她的描述隨後遭到了質疑。每個人都譴責我的工作,說我粗心大意,說對好故事的渴望蒙蔽了我的雙眼。只有我知道我沒有錯:受害者只是迫於壓力才退縮,但我沒有證據。簡雯蘇可兒是唯一相信我的人,不惜一切機會為我辯護。

「你為什麼相信我?」我問。

「我沒法解釋,」她說,「就是感覺。我聽得出她聲音裡的痛苦……我知道,你也聽得出來。」

我們就是這樣成為好友的。她是我在戰鬥中可以依靠的人。

「這裡發生了什麼?」我問。「這要看是從什麼角度看。這在納絲國的新聞中根本不會出現。如果它出現在恆洋國,將被報道成是政府和叛軍之間的另一場小衝突,叛軍的游擊隊員偽裝成難民,迫使政府進行報復。」

這是她一貫的作風。簡雯蘇可兒認為,沒有一個真相不會被腐化,但她不會告訴你她眼中的真相是什麼。我猜這是她在恆洋國時養成的習慣,以避免無端爭論。

「那同情網的用戶會怎麼想?」我問。

「他們會看到更多孩子被炸彈炸倒,更多的婦女在逃跑時被士兵槍擊射倒的畫面。」

「是叛軍還是政府開的第一槍?」

「這有關係嗎?很多國家的共識將會是,叛軍首先開火——就好像這能決定一切。你決定了採用這個故事,其他的一切都只是支持。」

「我懂了,」我說,「我明白你想幹什麼。你認為穆森難民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所以用同情網來宣傳他們的困境。你在情感上和這些人有羈絆,因為他們看起來跟你一樣……」

「你真的這麼想?你以為我這麼做只因為他們是納絲族人嗎?」她失望地看著我。

她想怎麼看我不在意,但她的激烈情緒出賣了她。在大學裡,我記得她為納絲國地震籌集資金的努力,當時我們還在努力挑選關注點;我記得她為去世的染族人和納絲族人舉行了燭光守夜活動,那時我們還在校園裡一起編輯學生課程評價指南;我記得有一次,她在課堂上拒絕讓步,因為一個體形約大她兩倍的外國人要求她承認,納絲國打其他國的戰爭是錯誤的。

「如果你想打我就打我,」她聲音平靜地說,「我不會褻瀆對逝者的記憶,因為他們的犧牲,我才能夠來到這個世界。恆洋國當年打算向比雲投放原子彈——這真的是你想要捍衛的帝國嗎?」

我們一些大學裡的朋友認為簡雯蘇可兒是納絲民族主義者,但這並不完全正確。她不喜歡所有的帝國。在她看來,它們是最終的制度,擁有致命的權力集中。她不認為恆洋帝國比羅剎帝國或納絲帝國更值得支持。正如她所說:「恆洋國民主只是那些有幸成為恆洋國人的民主。對其他人來說,它只是一個擁有最多炸彈和導彈的獨裁者。」

她希望去中介化混亂的完美,而非有缺陷制度的不完美穩定。

「你讓激情戰勝了理性。」我說。我知道說服沒有用,但我忍不住要試一試。如果不堅持信仰理性,我便一無所有。「一個影響巨田國的強大納絲國對世界和平的不利,恆洋國優先必須……」

「因此,你認為為了維護內比都政權的穩定,為了維護恆洋國治下的和平,穆森的人民就應該被種族清洗,他們的鮮血就該被用來鞏固恆洋帝國的壁壘嗎?」

我冷顫了一下,她說話總是不加掩飾。「不要誇大其詞。這裡的種族衝突,如果不控制,將導致納絲國進一步的冒進主義與影響。我在引雨跟很多人聊過,他們不希望這裡有納絲國人。」

「你認為他們希望恆洋國人在這裡,告訴他們該做什麼?」她的聲音裡流露著輕蔑。

「兩害相權取其輕,」我承認,「但納絲國過多介入會引發恆洋國進一步焦慮,這只會加劇你不太喜歡的地緣政治衝突。」

「這裡的人們需要納絲國的錢來建水壩。沒有發展,他們就無法解決面前的任何問題。」

「也許開發商想要那樣,」我說,「但普通人不會。」

「在你的想像中,誰是這些普通人?」她問道。「我在穆森問過很多人。他們說,巨田族人不希望大壩建在他們所在的地方,但他們會很樂於在這裡建造水壩。這就是反政府武裝為維護他們的自治權和土地控制權而發起的鬥爭。你不是看重和關心自我決定嗎?士兵殺害兒童會讓世界變得更好嗎?」

我們可以一直這樣爭論下去。她看不到真相,因為她深陷於苦痛之中,被蒙蔽了雙眼。

「你被這些人的痛苦蒙蔽了雙眼,」我說,「現在你是要讓全世界承受同樣的命運。通過同情網,你繞過了媒體機構和慈善機構的傳統過濾器,直擊每一個個體。但是,讓孩子和母親在他們身旁死去的體驗過於沉重了,大多數人無法想像導致這些悲劇事件背後的複雜含義。VR體驗只是宣傳。」

「你和我一樣知道那些穆森VR不是假的。」

我知道她說的是真的。我見過有人在我身邊死去,即使那段VR被抽離原本的語境,也足以讓其他事情變得無關緊要。最好的宣傳往往是真實的。

但是她看不到更大的真相。僅僅因為事情發生過,並不能使其成為決定性的事實;僅僅因為有痛苦並不意味著總會有更好的選擇;僅僅因為人們死亡並不意味著我們必須放棄更多的原則。世界並不總是非黑即白的。

「同情並不總是一件好事,」我說,「不負責任的同情會讓世界變得動盪。在每一場衝突中,總有多重同情的訴求,導致局外人以情緒介入而加劇衝突。要釐清困境,你必須找到傷害最小的正確答案。這就是為什麼我們中的一些人有責任研究和理解這個世界的複雜性,並決定如何負責任地行使同情心。」

「我不能就這麼將它拋在腦後,」她說,「我不能就這麼忘記死者。他們的痛苦和恐懼……已成為我經驗區塊鏈的一部分,無法抹去。如果負責任意味著學會如何不去感受別人的痛苦,那麼這不是你信仰的人性,而是邪惡。」

我看著她。我明白她的感受。這太悲哀了,看到你的朋友陷入痛苦中,但你卻無能為力,甚至,你不得不將她傷得更深。有時候痛苦與承認痛苦都是自私的。

我撩起上衣,向她展示了我背後的VR記錄儀。「這是從槍響之後,從營地裡到我被推倒在地的全部過程。」

她看著VR數據記錄儀,臉上的表情不斷變換著,從震驚、認出、憤怒、否認,到一個諷刺的微笑,最後,面無表情。

一旦我所經歷的VR體驗被上傳——它不需要太多的編輯,恆洋國國內便會掀起怒潮。一個毫無防備的恆洋國女性,一個致力於幫助難民的慈善機構負責人,被用從同情網上收到的資金買來槍支武裝起來的納絲族反叛分子殘酷對待,難以想像會有比這更好的方式來摧毀穆森項目。最好的宣傳往往是真實的。

「對不起。」我說。我是真的感到抱歉。

她盯著我,我看不出她眼裡是憎恨還是絕望。

我憐憫地看著她。

「你體驗過原始的穆森片段嗎?」我問,「我上傳的那個。」

索菲婭搖了搖頭:「我不能。我不想影響我的判斷。」

她總是那麼理性。有一次,在大學裡,我讓她看一段視頻,視頻中一個年輕的男性,看起來還只是個男孩,在鏡頭前,被武裝分子斬首了。她拒絕了我。

「你為什麼不看看你支持的人都在做什麼?」我問。

「因為我還沒有看到武裝分子對無辜人民犯下的所有暴行,」她說,「獎勵那些激起同情的人,就等於懲罰了那些被阻止去這麼做的人。看這個並不會變得客觀。」

索菲婭總是需要更多的前後情況,以瞭解大局。但這麼多年來我明白了,理性對於她來說,就像對許多人一樣,只是一種對事物的合理化而已。她想要看清全貌來證明她的政府所做的事情。她需要恰已足夠的理解,來推斷出恆洋國想要的東西,正是世界上任何理性的人都想要的東西。

我理解她的想法,但她不明白我的。我懂她的語言,但她不懂我的,或者只是不關心。這就是權力在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

當我第一次去恆洋國的時候,我覺得那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學生們對每一件人道主義事業都充滿熱情,我努力支持每一個項目。我為錫蘭國颶風和因達拉洪水的受害者籌集資金;給地震災區人民打包毯子、帳篷和睡袋;參加紀念受害者的守夜活動,在夏末晚風中的紀念堂前哭泣,試圖讓蠟燭保持燃燒。

隨後,納絲國發生了大地震,死亡人數攀升到10萬人,校園裡出奇的安靜,我曾以為是朋友的那些人都離開了我。在科學中心前設立的捐款桌只有像我這樣的納絲國學生幫忙。我們籌到的錢,甚至連那些死亡人數遠小於納絲國地震的災難捐款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學生們討論的焦點卻是納絲國的發展如何導致建造了不安全的建築,就好像列舉政府缺點是對死去兒童的適當回應,彷彿重申恆洋國民主的優點是一個拒絕援助的好理由。

有關納絲國和狗的笑話被發在匿名新聞組裡。「人們就是不太喜歡納絲國。」一位專欄作家若有所思地說。「我還是更希望救救大象。」一位電視女演員說。

你們怎麼回事?我想大叫。當我站在捐款桌旁時,同學們匆匆地從我身邊走過,他們的目光避開了我,不帶半點兒同情。

但索菲婭捐款了,她比其他任何人捐得都多。

「為什麼?」我問她,「你為什麼要關心那些沒人關心的難民呢?」

「我不會讓你帶著一種恆洋國人不喜歡納絲國人的荒謬印象回到納絲國,」她說,「當你陷入這種絕望時刻時,試著想起我。」

我明白了我們永遠不會像我希望的那樣親密。她把捐款當作一種說服的手段,而不是因為她和我有著同樣的感受。

「你指控我操縱輿論,」我對索菲婭說,帳篷裡潮濕的空氣讓人難以忍受,感覺好像有人從顱骨裡壓迫我的眼球「但你不也在用那個記錄做同樣的事情嗎?」

「兩者是不同的。」她說。她總有一套答案:「我的片段將會被用來從情感上說服人們去做理性且正確的事情,是作為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計劃的一部分。情感是一個鈍器,必須放置於服務理性的位置。」

「所以你的計劃是停止對難民的援助,看著巨田國政府把他們從自己的的土地上趕進納絲國?或者更糟?」

「在憤怒和憐憫的浪潮中,你設法把錢給了難民。」她說。「但這對他們真的有幫助嗎?他們的命運最終將由納絲和恆洋之間的地緣政治決定。其他一切都只是噪聲。他們不能被幫助,武裝難民只會給政府更多的借口來訴諸暴力。」

索菲婭沒有錯,也不完全對。但她沒有看到一個更大的原則。世界並不總是按照經濟學或國際關係理論預測的那樣發展。如果每一個決定都是用索菲婭的微積分做出的,那麼秩序,穩定,帝國,這一方總是會贏。永遠不會有任何改變,任何獨立,任何正義。我們是,也應是,把心放在前面的生靈。

「更大的操縱是欺騙自己,相信你總是能夠推論出正義的答案。」我說。

「沒有理性,你根本無法瞭解什麼是正義。」索菲婭說。

「情感始終處於正義的核心,而不僅僅是一種勸說的工具。你反對奴隸制度,是因為你對制度成本和收益進行了理性分析嗎?不,是因為你反感它。你同情受害者,你從心裡覺得它是錯誤的。」

「道德推理是不一樣的。」

「道德推理往往只是一種馴服你同情心的方法,並且歪曲同情以服務於腐蝕了你的制度利益。當你的推理框架中有利於自身的因素時,你顯然不會反對操縱。」

「叫我偽君子可並不是很有幫助。」

「但你就是一個偽君子。當受害的孩子的照片引來了戰斧導彈的發射或者在沙灘上被淹死的男孩照片導致難民政策修訂時,你沒有抗議。通過向西方人講述有關年輕難民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愛情故事,並強調聯合國如何以西方思想教育他們,你推廣了那些記者的作品,激起人們對受困於肯亞最大難民營中苦難者的同情。」

「那些是不一樣的。」

「它們當然是不一樣的。對你來說,同情只不過是另一種被操縱的武器,而不是人類的基本價值。你用你的同情來獎賞一些人,用克制同情來懲罰另一些人。理由總是能找出來的。」

「你又有什麼不一樣?為什麼有些人的痛苦比其他人的更能打動你?你又為什麼比別人更關心穆森難民呢?難道不是因為他們看起來像你嗎?」

索菲婭仍然認為這是一個殺手鑭。我瞭解她,真的。知道你自己是對的,以理性戰勝情感,你是正義帝國的代理人,免受同情的背叛,這讓人感到安慰。

但我就是不能那樣活著。

我不想放棄她。我要做最後一次嘗試。

「我曾希望通過剝離前後情景和背景,通過虛擬現實,將感官暴露於痛苦和災難的粗礪中,以阻止每個人理性化我們的同情。在痛苦中,不分種族,不分信仰,也沒有分隔與分化我們的高牆。當你沉浸在受害者的經歷中時,我們所有人都在穆森,在也蒙,在黑暗之心,那是偉大力量滋生之地。」

她沒有回應。從眼神中我看出她已經放棄我了。我毫無理性可言。

通過同情網,我希望能創造出一種關於同情的共識,一種能克服合理化背叛、無法被腐蝕的心靈賬本。

但也許我還是太天真了,也許我過於信任同情了。

Anony★>:你們覺得會發生什麼?
N♥T>:納絲國將不得不入侵。那些VR讓比雲政府別無選擇。如果他們不派軍隊去保護穆森的納絲族叛軍,國內會發生騷亂的。
goldfarmer89:真的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就是納絲國一直想要的。
Anony★:你認為那第一個VR體驗是納絲國製作的嗎?
goldfarmer89>:一定是國家資助的,太華麗了。
N♥T>:我不確定是不是納絲國人製作的。有些國家一直在尋找借口與納絲國開戰,以轉移人們對那些政界醜聞的關注。
Anony★:>所以你認為那份VR是蘭利那邊植入的?
N♥T>:這不是恆洋第一次操縱反恆洋情緒以求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埃利斯VR也強化了恆洋國公眾對納絲國採取強硬立場的支持。我只是覺得那些在穆森的人太慘了。真是一團糟。
little_blocks>:還在討論同情網上的那些VR?我很久沒去關注這些事了。太糟心了。我推薦你個新遊戲,你肯定喜歡。
N♥T>:有新遊戲總是開心的。^_^
作者導語
我感謝以下論文中關於術語「algics」以及VR作為一種社交技術潛力的一些想法:
馬克·萊姆利(Mark A. Lemley)和尢金·沃羅克(Eugene Volokh)的《法律、虛擬現實和增強現實》(Law,Virtual Reality,and Augmented Reality),斯坦福公共法律工作文件第2933867號;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法學院公共法律研究論文第17-13號(2017年3月15日)。可在SSRN網站獲得:https://ssrn.com/abstract=2933867或http://dx.doi.org/10.2139/ssrn.2933867

《十二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