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事件中心 The Heart of the Matter

確認是總統的侄子西必·歐科裡的YouTube賬戶。
豐彌總統重振審查部的行為已經引起了要求國家變革的群眾呼聲。此舉終結了腐敗,加強了與A國和美國的關係,並讓尼日利亞擺脫了債務危機。學校、公路和我國基礎設施都大為改善。工作職位增加了。我們已經進入了溫和的「尼日利亞之春」。
但現在要談談關鍵性的問題。總統病了。幾十年的糖尿病已經讓他的心臟變得衰弱。他在選舉期間對此毫無隱瞞,並向全國民眾保證他很健康。然而在一條剛發佈的YouTube視頻裡發生了一件令人困惑的事情,有一顆在箱子裡跳動的真的心臟,而這顆心臟很快就會成為他的心臟了。儘管消息人士對此予以否認。
政府官員們放出消息說,總統將進行一次心臟移植手術,他將接受一顆「木博格」3D打印心臟,這顆心臟在A國種植,並從A國運來。如果豐彌總統活了下來,那他還是從前那個總統嗎?他會從此忠於A國國民嗎?而如果總統死了,這個在劇變中失去頭腦的國家將何去何從?眾所周知,副總統卡拉巴裡·伊速阿莫一向反對審查部以及豐彌總統的大多數政策,一旦總統去世,他將接替總統一職……
——雷米·歐盧瓦托西,摘自尼日利亞電視局突發的新聞文稿

橄欖球

伊齊在美洲見過這種事。

只要心臟就緒,做移植手術似乎很容易。而且如今在美國,這種手術太多了,很少有人會因為一部分身體是「蔬菜」而擔憂。這類3D打印器官種在一種植物基底上,擁有此類器官的人甚至很喜歡那個專門指代他們的醫學名詞「木博格」,由「木質部」和「組織」兩個詞【「木質部」(xylem)和「組織」(organism)組成「木博格」(xyborg),類比「賽博格」(cyborg)。——譯者注】組成。何況,活著總比死了強,就這樣。

還在上醫學院時,伊齊曾參觀過這種技術。她第一次目睹了這種技術的全過程,看著一顆心臟從製作到成為一個真實的移植器官,這個過程這就像是用慢動作觀察生命的誕生,從此她的觀念發生了徹底的轉變。要打造這顆心臟,首先要用清潔劑清洗菠菜葉子,剝離上面的細胞;剩下的纖維素結構,葉子清透,內部帶有形似動物組織中的血管的網絡,彼此堆疊在一起,形成心臟生長的基礎。

然後,3D打印機圍繞著植物材料用一種「墨水」——由病人自身的心臟細胞與一種可生物降解、類似塑料的材料混合而成,打印出一顆心臟來。經過一段時間,細胞增殖,變得強壯,並在菠菜葉子上固著下來,很快這東西就開始跳動了。木博格心臟整日都泡在細胞再生液裡。一旦心臟變得足夠強壯,它就會被安置到一台大小、形狀都與橄欖球相仿的機器上,注入病人的血液。這時,就可以做移植準備了。

伊齊當初就站在西莫內博士的身後,觀察著整個手術過程。博士工作時動作又快又有條理。看著他把心臟從盒子裡一直裝入胸腔,伊齊下定決心也要專攻心臟移植領域。

「這就是我讓你站在那兒的原因,」伊齊把自己的選擇告訴西莫內博士時博士說道,「如果我當真沒有看錯你,那我早就知道,我已經找到可以托付衣缽的人了。」多年以後,西莫內博士早已離開了手術室。伊齊告訴他,她將要成為尼日利亞總統的私人醫生,並且將在首都阿布賈扎根,西莫內博士高興得差點兒在自家花園裡跌倒。「太棒了!加油吧,親愛的!」他一邊說,一邊揮舞著仍然堅定的手臂。他呵呵笑著衝她眨眼睛,「這和心臟不同,如果你停下來,你的內心就死去了。」

「好的,教授。」她大笑起來,扶著他坐到門廊上的長絨布沙發上。可是,最讓她驕傲的就是做出了接受這份工作的決定。她一直很崇拜尼日利亞總統豐彌,儘管他當時還只是在競選。在伊齊看來,他是尼日利亞第一位真心為這個國家的未來盡心盡力的政治家。

如今,兩年過去了,豐彌總統不僅僅是她所尊敬的政治家,也是她的導師。如果這場手術不成功,他就會死去。不過,一旦手術成功,豐彌總統不僅會更加健康,還會活得更久。他已經為尼日利亞創造了奇跡;有了更加豐富的經歷和更長的壽命,他還可以做更多事情。只要手術成功,一切都會順利的。伊齊站在空蕩蕩的手術台旁邊,看著iPad上的圖表,排除那些愚蠢的雜念。

伊齊突然聽見身後「砰」的一聲,嚇了一跳,她握緊了拳頭,轉過身去,眼睛瞪得大大的。在那一瞬間,她約略明白,有件事情已經箭在弦上了,儘管她未必知道此事的嚴重性。她就在總統身旁工作,多次見識過某些事情的運作方式,所以一眼就能看透內情。

見鬼,她心想,見鬼!見鬼!見鬼!「你在幹什麼?」不等她看清那個人是誰,她就喝問道。是西必,總統的侄子。西必二十五歲,長得難看,膚色較淺,比起他的非洲父親,倒更接近他的白人母親的膚色。西必穿著一身價格不菲的、剪裁得體的西裝,可是不知怎麼,至少在伊齊看來,他總是給她一種形跡可疑,而非專業幹練的印象。而更糟糕的是,他不該在這時出現在這裡,還拿著一部該死的手機。「西必,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我很抱歉,」他一邊說,一邊趕緊把手機塞進口袋,「他們叫我告訴你……」

「醫院裡不准用手機。」她呵斥道。

「調到飛行模式了。」他說,然後壓低了聲音,用手指著問,「就是……就是這東西?」

伊齊停頓片刻說:「是的。這東西將會拯救你叔叔的性命,並且讓這個國家躲過一場該死的政變。」

兩人一起轉過身,看著手術台旁邊那輛鐵製手推車上的橢圓形白色箱子。箱子裡面,那東西濕漉漉地跳個不停,就像一隻不知疲倦的紅色青蛙。箱子上的玻璃窗同樣濕漉漉的,掛著水滴。每跳動一下,那東西都好像在用表皮呼吸一樣,讓玻璃窗變得清晰。西必顫抖著,用近乎恐懼的眼神看著伊齊。

心臟昨天從A國抵達這裡,由專機護送,還有保鏢護衛。伊齊當時就站在機場跑道上,親眼看著那架噴氣式飛機降落。一個A國的心血管體外循環治療專家,身旁跟著一個A國士兵,把這個小小的白色長橢圓形箱子交給她。在那一刻,伊齊明白,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她已經接到「傳球」了。這個器官活體儲存箱在美國發明,伊齊時常會想,它的形狀是不是故意被設計成這樣,就是為了叫它「橄欖球」。

橄欖球裡裝有幾個小型的泵,無須時刻照看,就可以提供正常血壓下每分鐘若干升的血液流速,具有幾乎和它所維護的木博格器官相當的劃時代意義。儘管有體外循環專家在旁監控,但橄欖球能確保它所攜帶的這個強健器官一切正常。

現在,輪到伊齊渾身戰慄了,不過,這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期待。再過一個小時,她就要開始做移植手術了。西必快步離開了手術室,伊齊沒有回身。而且不用看就知道,他剛才又拿出了手機。他的確這樣做了。反正,她心想,真是個蠢貨。

伊齊知道西必不想看見總統的手術取得成功,儘管她並不知道他有多麼不想。作為總統的首席醫生,伊齊幾乎每天都在豐彌總統身邊。她在開會時注意到西必在總統身後面露譏笑,有一次在記者招待會上,她還聽見他嘴裡念叨著什麼。不消說,此人幾乎無處不在,這讓她十分惱火。伊齊明白,西必就是那些依附權勢的無腦親戚中的一員,或許總統也知道這一點。

然而,和伊齊不同的是,西必明確地知道,今夜有人正在醞釀著一場危機。

視頻

西必一離開實驗室,就解除了手機的飛行模式,並且咧嘴一笑。西必是總統的侄子,不過正如一位家喻戶曉的尼日利亞裔美國饒舌歌手說的那樣:「你和你的家人在一起,你的家人卻未必在乎你。」

西必一邊穿過走廊,一邊點下發送鍵,大笑起來。今夜令人心醉的危機愈演愈烈,因為此時,總統手術室裡那顆裝在箱子裡跳動的心臟上了YouTube。西必給視頻起的標題是:「我們的總統要變成蔬菜了。」

計劃正式啟動。

醫療

有些人稱豐彌總統為學生,不過,更多的人稱他為解毒劑。這位尼日利亞總統在職期只有兩年,儘管他研究政府機關已有二十載,此前還做過一任副總統。

當總統的第一年,豐彌還兼管了聯邦審查部,並且使其運轉得有聲有色。他率先公示了自己的所有財產,並且將這些信息放到了審查部網站上。所有聯邦官員不得不遵照法律規定跟著公示財產,而這讓尼日利亞政府掀起了一場從最底層官員一直到副總統的規模宏大的人員變動。尼日利亞歷史上第一次,政府有了透明度。

豐彌總統並沒有就此止步。他乾脆利落地清理完內閣,緊跟著又對大學、石油公司、交通運輸業的相關人員以及毒品等犯罪組織下手。此舉為與A國開展更加有利可圖和平衡的貿易與戰略合作雙邊關係掃清了道路。在這之上,眾所周知的是,這位尼日利亞總統與A國國家主席成為非常要好的朋友,他們還各自參加過對方女兒的婚禮。到他執政的第二年,尼日利亞一路高歌猛進,勢不可擋。

無論如何,領導這個國家的壓力也讓他付出了代價。總統一直患有嚴重的糖尿病,儘管他一直都在健身,但糖尿病讓他本就脆弱的心臟變得日益羸弱。專家告訴他,心臟移植手術不僅僅是醫療建議,而且勢在必行。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並且早就決定著手解決一個幾十年來一直困擾著歷屆尼日利亞總統的問題:尼日利亞的醫療體系一團糟,因此一旦總統生病,需要接受重病治療時,就必須前往海外。

這就是伊齊進入政府的原因。豐彌一當上總統就聘請了一支由本土醫生組成的核心團隊,他們不僅在阿布賈醫院工作,還兼任他的私人醫生。伊齊醫生不僅要照料他,而且到時候還要主刀移植手術。

伊齊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的情景:尼日利亞總統的官員來到她位於波士頓的辦公室,邀請她擔任總統的首席醫生。這份邀請既讓人驚恐又令人興奮,這份榮耀遠超過她當時所贏得的一切褒獎。那天下午,她把這件事告訴她的丈夫,丈夫高興得跳起舞來,大叫道:「我們終於有個好理由回家了!」他咧著嘴,一邊笑一邊補充說,「而且阿布賈可不像拉各斯一樣瘋狂,伊齊。那裡是一個悠閒,而且平靜得多的地方,對孩子們有好處。」

但當這一天終於到來時,總統變得日益虛弱,他的心跳變得不規律,做心臟移植手術的需要變得日益迫切。不過總統不需要離開阿布賈,媒體也不需要,那些總統也知道自己身邊蠢蠢欲動、密謀造反的「豺狼和女巫」也不需要。

暗影之中

歐奇楚庫·諾瓦楚庫將軍一得知豐彌總統計劃接受木博格心臟移植手術,就開始暗中謀劃起來。時機已到,而且留給他準備的時間不多了。公眾對這樣一場移植手術一定會懷有戒心,總統會看起來很虛弱,像是受到了A國的牽制。這正是政變的大好時機。歐奇楚庫對此相當清楚,而且他有錢,還獲得了發動政變所需要的「廣泛共識」。

自從總統解除他的國防部長一職並讓他名譽掃地以來,歐奇楚庫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運道江河日下,因為他的所有財源都被切斷,就像通往心臟的靜脈血管被切斷一樣。然而,儘管其他人要麼帶著家產離開這個國家,要麼老老實實地幹起本分工作來,歐奇楚庫卻在耐心等待……並且暗中謀劃。

你不可能既切斷政府裡的金錢流動,又不受到一系列後果的反作用。這些後果之一就是一個神秘組織的建立,他只知道這個組織名叫「果皮」。他們發給他三千多萬奈拉,資助他那個「到時候會有的」計劃。「我們信任你。」給他電報匯款那天,他們還在給他的短信裡這樣說道。歐奇楚庫很清楚他們是什麼人,儘管他並不知道他們究竟叫什麼名字。他更加確信的是,他們在拉各斯的香蕉島(「果皮」這個名字的靈感來源)上有辦公室。是辦公室,不是家。像他們這種人都在那座人工島上有一些空殼產業,並且從因為腐敗而運轉不靈的尼日利亞政府中獲利。審查部還有與A國的正當合理的貿意很可能已經讓他們的大部分投資血本無歸,並且堵死了大部分商機。

歐奇楚庫並沒有將「果皮」視作朋友,不過他太需要讓尼日利亞重回老路了。所以當他們來找他時,他接受了他們的錢,並用其中的一大部分來賄賂軍中的骨幹成員,使得他們承諾,一旦時機成熟,就會提供支持。他召集起自己的一小隊人馬,確保他們都做好了準備。就在今晚。

政變將在今晚爆發並將獲得成功,因為自私自利而又傲慢的A國人早就想發動他們自己的政變了——他們要偷走豐彌的心臟,代之以他們自己的心臟,還是用植物做的。豐彌總統將變成蔬菜木偶。尼日利亞人民會緊跟在歐奇楚庫和他的人身後,而不是支持被他們視為巫術的東西。在尼日利亞,迷信和對科學的恐懼是一件比任何槍炮都要有效的武器,歐奇楚庫心想,落後的思想將引領我們集體向前。

在一間當地酒吧外面,一群陰沉沉的人坐在一張陰沉沉的桌子旁,隔著一碗碗秋葵牛肉湯和土豆泥,討論著陰沉沉的計劃。在這團陰影的正中間,這些人湊在一部手機周圍,那手機亮得像一顆明亮的星。他們看著。他們的臉被一顆在箱子裡跳動的心臟的視頻映得通紅。歐奇楚庫就是其中之一,他正咧嘴笑著。這真是他那個計劃的完美開端。

「這是什麼?」其中一人一邊死盯著屏幕,一邊叫了起來。這人管自己叫「煙」,因為他喜歡自己黑色的皮膚,而且他喜歡抽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然後把煙吐出來。「這不可能是真的。」

「這不是科學,這是巫術。」另一個人說。這人叫得克薩斯。他刮起一捲土豆泥,吞了下去。他壓低了頭上那頂牛仔帽,穿著牛仔靴的腳在黏糊糊的地板上跺著。「我就知道,豐彌沒有巫術幫忙不可能得到如今的地位。」他大聲咂吧著牙。

「別犯傻了,這不過是他們要移植的心臟。」西必小聲說。他剛才飛跑著上了車,又一路飆車過來,這會兒正熱得渾身冒汗。他一邊吃東西,一邊用餐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幹得好,西必,」歐奇楚庫一邊說,一邊拍拍他的肩膀,「這東西看著真嚇人。」

「我才不在乎它看起來啥樣。」得克薩斯說,「如果你說的是真話,那這根本不是心臟,這是一顆‘蔬菜’。」

「不是,不是,」西必說,「這東西是使用豐彌真正的心臟上的細胞做成的。他們只不過是用菠菜葉子讓它變得更加強壯而已。」

得克薩斯身子往後一仰,靠著椅子背,鼻孔因為噁心而張大。「總統馬上要有一顆蔬菜心臟了,還是在A國造的。要殺他,還有更好的理由嗎?」

「噓——」西必壓低聲音道,同時環顧著左右。

歐奇楚庫呵呵笑了起來。「人們很快就會被嚇傻的,」歐奇楚庫一邊說,一邊看著手機屏幕,「沒準兒今天夜裡外星人就會降落阿布賈呢。」這群人裡只有他穿著軍裝,左胸前別著一枚小小的「實現比夫拉國家主權運動」組織的徽章。他既沒有吃飯,也不喝東西,也沒有抽煙。

「是啊,」西必說,「我們都會成為英雄的。」

「那麼,這是一顆人造心臟?」煙問。

「是的,」西必說,「不過不是那種金屬的,它是個有機體,是用他自己的細胞製成的,只不過……」

「它怎麼能在身體外面跳動?」煙問,「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哪兒去了?他已經死了嗎?」

「如果他死了,我們今天夜裡就接掌政權,」得克薩斯一邊說,一邊一拳擂在桌子上,「我的替任者歲數越來越大。我們已經等得太久了。」

「他沒有死。」西必說。

「可是你剛才說這是他的心臟,」煙語氣溫和地說,「他身體的其他部分哪兒去了?」

「他在另一間病房裡接受檢查。他那顆有病的心臟還在胸腔裡跳著呢。」西必惱怒地說,「視頻裡的是一會兒替代它的那一顆。要不是親眼所見,我肯定會賭咒發誓這是科幻小說裡的東西。」他頓了一頓,用手擦一把臉上的汗。一想到那顆在箱子裡跳動的心臟,他就感到一陣噁心。「反正,咱們說話這工夫,伊齊博士和她的團隊正在給他做手術準備。」

「這個伊齊博士,就是她從A國訂購的這顆假心臟?」歐奇楚庫一揚頭,問道。

「不是。豐彌見A國的國家主席時,求他幫忙的。然後那傢伙就給豐彌這顆心臟,」西必說,「他知道一旦豐彌死了,他就完蛋了。」

「總統的心臟是A國造的,」得克薩斯兩根手指夾著煙卷,一邊說話,一邊吐出煙來,「歐奇楚庫,你最大的敵人不再是審查部了。」他大笑起來,歐奇楚庫則白了他一眼。「放輕鬆,」得克薩斯說,「眼下正是個機會,別再因為自己差點兒進了監獄而嚇得拉褲子了。」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他們拍著歐奇楚庫的後背,直到他放鬆下來。他們喝著健力士啤酒,刮起一卷卷山藥泥,蘸了蘸牛肉湯。

「這麼說,是這台機器讓這顆蔬菜心臟活著的?」歐奇楚庫一臉厭惡地問。

西必點點頭。

「跟巫術沒什麼兩樣,對吧?」歐奇楚庫一邊說,一邊看向煙,又看看得克薩斯,又看著西必。他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煙和得克薩斯身上。「這個人太軟弱無能了,居然向這種邪惡的玩意兒求助。我們先佔領醫院,然後佔領政府。」

在這家陰暗酒吧的陰暗角落裡,他們附和著叫喊起來。在他們周圍,沒有幾個人注意他們,因為其他人也都在皺著眉頭,看著手機。

一大把藥

總統一向強得像頭公牛,大概也正是因此,他才一直沒有結婚吧。他是尼日利亞第一位沒有第一夫人的總統。他有一個經濟學博士學位,並且喜歡量子物理學,後者讓記者們十分抓狂,因為他喜歡在採訪時談論物理。

「把藥吃了。」伊齊一邊說,一邊遞給總統一大把藥,有白的、藍的,還有紅的。

總統接過藥來,伊齊又遞過水杯,看著他把藥吞下去。然後總統看著伊齊,在她身後,清晨的太陽放出光芒。

「你不會想知道都有……」

「不必,醫生。我信任你。」

伊齊抿緊嘴唇,透過病房窗戶看向外面。儘管是A國提供的這顆木博格心臟,但說服總統做移植手術的是她。因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件事都要由她來負責。

「我一向不能容忍巫師和小偷,」他兀自皺著眉頭說,「他們躲在樹上,在風裡揚灰,毒害網絡。儘管他們使盡渾身解數,我們還是勝利了。」他閉上眼睛,沉重地歎了口氣,一隻手按在胸前,彷彿這樣能讓他飛速跳動的心臟慢下來似的。「只是贏得並不容易。」

「咱們再複習一遍。」伊齊說。

總統點點頭。

「好的,你會昏迷幾個小時,」伊齊說,「有可能是八小時。」

「好的。」

「心臟幾個小時前就到了,狀態非常好,」她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心臟。一旦手術完成,你的心臟就會比最健康的人還要強壯。不需要免疫抑製藥,你也會活得更久;這顆心臟會比你還堅挺。」她看著他那雙黑色的眼睛。

「我會變成木博格。」他說。

伊齊博士點點頭。「媒體會這麼稱呼你,毫無疑問。」

「要麼叫我‘木博格’,要麼叫我‘蔬菜’,」他大笑著說,「或者‘A國木偶’。」

「接受真正盟友的幫助並不是罪過。」她說。

他看著自己的雙手說:「可是接受這份禮物就意味著,在家裡,我會被看成是‘木偶’。就算不這樣看,那也是不完整的人類,在他人眼裡,我會被看作只能靠著巫術活下來的總統。」

「哦,得了吧,豐彌總統,」伊齊說,「這太荒唐了。根本不是——」

「這裡是尼日利亞,伊齊。我瞭解我的同胞,因為我就是他們中的一員。但他們不會意識到,巫婆其實站在想殺死我的人那邊。」他指了指伊齊,一揚頭,「擦亮眼睛,親愛的。我一進手術室,他們就會審判我。」

「你想去市場上買幾條符文掛在手術室裡嗎?」伊齊笑著說,「你太多疑了,這在這類手術開始前很正常,不過一切都會沒事的。你把我帶到這裡就是為了這場手術,我馬上就要完成任務了。」

總統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麼,可他只是搖搖頭,兀自笑了笑。「相信未來,對未來保有信念,」他說,「這是我所能給我的國家最有力量的東西。」然後他抬頭看著伊齊:「好了。那麼,要到什麼時候?」

「八個小時。」伊齊衝他笑了笑。她覺得自己右眼皮跳了一下。不過也僅僅是這樣。

我做得到

伊齊在大學曾經主修過機器人學。她一直都為機器人技術的原理感到著迷,為人類要如何設計製造每一個關節、活門、電線、線路而著迷。在孩提時代,她就組裝過電路板、建造過機器人,從那時起,她的腦子裡總是裝滿了機器人的各種相關細節。可是後來,她在大三時選修了生物學課程。她把課本翻了個遍,儘管教授只是要求看其中的一小部分章節。

伊齊的思想發生了某些轉變,她意識到一件雖然簡單卻無比深刻的事情:沒有任何機械能比有機體的機械更加偉大。電線就是血管,線路板就是大腦,其他部分也都差不多,只不過血肉不是金屬或者塑料或者沒有生命的材料。有機生命像是魔法般的科學,而不僅僅是科學;它是生長著的而不是建造的,它是活的。大自然一直都是也永遠都是最頂尖的科學家。

到了大四,伊齊已經打定主意要去醫學院。在那之後,又是西莫內博士讓她見識了如何把一顆心臟從一個箱子裡移植到人的身體裡。看見人體最關乎生死的器官受到機器人零件一樣的待遇,哪怕只是非常短的一段時間,但對伊齊而言,這就像是瞥見了技術與上帝之間的聯繫。

「我做得到。」伊齊一邊擦洗著雙手,一邊輕聲說道。她的確做得到。在美國,她作為主刀醫師做過兩台木博格心臟移植手術,兩位病人至今狀態很好。可話說回來,那兩位病人都不是尼日利亞有史以來最了不起、最重要的總統。

「我做得到,」她在心裡反覆說道,「我做得到,而且一定要做到。」

手術室裡,在伊齊博士身旁,她的團隊也都消毒完畢。所有人都靜悄悄的。

清潔劑

在卡拉巴爾市的一棟小房子後面,伊菲奧馬一邊大聲地咂吧著牙,一邊在一塊大石頭上反覆摔打著滿是肥皂泡的衣服。她的兩條腿之間夾著一隻粉紅色的塑料桶。她很高興這聲響淹沒了巴米德麗手機裡傳出來的新聞播報的聲音。

「還是希望他別在那些人修好該死的供水系統之前死掉吧。」伊菲奧馬咕噥道。

巴米德麗把電話別在罩衫上,伸手去夠清潔劑的盒子。

手術室

伊齊的非洲搖籃曲CD處在重複播放模式,正在播放的是《韋貝克》(Webake),舒緩的吉他樂像水一樣環繞著手術室。音樂聲讓伊齊放鬆下來,與此同時,她穩定的雙手和靈活的手指正在忙碌著。手術剛開始時,她的腎上腺素飆升到了極致。不過,一等到總統的胸腔被鋸開、向後拉開,他就變成了一個沒有面目的、生命掌握在她手裡的人類,一個病人。

在消毒用的酒精和碘酒的氣味,以及相對輕微的高樂氏全效清潔劑的氣味之上,伊齊聞到了血的味道。每當進行緊張的手術時,她的大腦總會專注於這種味道。現在是手術的第一個小時,心臟移植才剛剛開始。她身旁的是奇尼度,他是名外科助理醫師;所羅門是迪拜來的體外循環專家。叢是麻醉師;還有兩個A國移民的兒子,在尼日利亞出生長大。還有兩名護士,來自卡拉巴爾的奇吉奧克和印度的帕提爾。所有人都是總統贏得大選後第一周親自挑選出來的。

不過,此時此刻的這場手術才是他們聚在一起的原因。

伊齊博士的專注被一聲抽泣聲打斷了。她知道是誰,於是她深吸一口氣,平復她一直努力克制著的怒火。總統的醫療夢之隊裡並非每一個人都是不二之選。奇吉奧克曾經是伊巴丹大學醫學院畢業班的在畢業典禮上致辭的學生代表,她是這個團隊裡最薄弱的一環。

「你是怎麼回事,奇吉奧克。」奇尼度咕噥道。

「我……對不起。」奇吉奧克一邊輕聲說著,一邊從推車向後退了一步。她站在病人腦袋旁邊,從他們把總統推進來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神情恍惚,不敢正視他的臉。「我做不到……他是總統啊。」

「他現在是病人。」伊齊一邊做事,一邊強調道。她很高興隔著藍色的手術口罩,沒人看見她呲牙咧嘴的樣子。

奇吉奧克摘下口罩,又朝著門的方向倒退幾步。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萬一他死了,」她說,「我們怎麼辦?我可不想成為協助總統死去的護士。」她兩隻手摀住了嘴。

「那就出去。」伊齊語氣平淡地說。

其他人都不吭聲。

奇吉奧克一轉身,逃走了。

「帕提爾,」伊齊說,「我們只剩你一個護士了。你還好嗎?」

「非常好。」他說。

伊齊給肺動脈打好了結。「很好。」她頓了一頓,雙手懸在打開的胸腔上方。在她身旁,一根長管子——生命維持機器,發出汩汩聲響,這根長管子一邊維持著病人的生命,一邊發出滴滴聲和卡嗒聲。

「什麼聲音?」帕提爾一邊問,一邊看向窗戶。口罩上方,他的眉毛擰成一團,他把一把手術刀放到推車上,「你們聽見了嗎?」

「哦,又怎麼啦?」伊齊歎了口氣,她正在結紮上腔靜脈。「我什麼都沒聽見,噓。」

「我聽見了,」叢一邊說,一邊朝窗戶走去,「怎麼就不能順順利利地讓我們先做完手術?」

「麻煩來了,」奇尼度平靜地說,不過他的眼睛一直盯著伊齊忙碌的雙手,「我就知道,有人想要搞事情,總統正在做手術,不可能沒有……」

「叢,」所羅門插嘴道,他站在橄欖球旁邊,橄欖球放在一輛推車上,「把門鎖上。」

叢點點頭,跑到門邊,看向走廊。

「天哪,關掉音樂。」伊齊說。音樂關掉了,所有人都靜靜地聽著。

「衛兵守在走廊上。」叢關上門說,「他們……」

「噓!」伊齊從牙縫裡發出聲音。

所有人一動不動。先是一片沉寂,然後是一聲響亮的哨聲,跟著一聲「呯」的爆炸聲。伊齊渾身抽動了一下,她想跳起來,想衝向床邊好看清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是,她努力定住身子。叢又去看了一下窗邊,「什麼都看不見。」

「我們還有工作要做。」伊齊說著,眼睛一時也不離手上的事情。

話一說完,眾人繼續他們的手術任務。除了叢,他一直待在床邊,盡量避免窗戶上因為狂亂的喘息而起霧。叢的父母一直為他能被這樣偉大的總統選中而驕傲。他們在尼日利亞生活幾十年了,這裡的經濟、交通、教育從來不曾有這樣積極發展的勢頭。今晚千萬要一切順利,叢心想,只要熬過這一關,就會多上好幾年,也許還不止這樣。

在他們身後,箱子裡的心臟一直跳個不停。外面又傳來一聲爆炸聲。

計劃

有四個人在醫院大樓中央發起了四面進攻。

第一個人穿著襯衣和短褲,第二個人穿著套裝,第三個人一身黑色,還有一個人穿著一身尋常的街頭服裝,穿著一雙牛仔靴、頭戴一頂牛仔帽。其中兩人等待信號,另外兩人發出行動信號。總統一進來,阿布賈國立醫院就完全依靠發電機運轉了,但醫院大樓周圍的照明系統由一台亞馬遜牌的設備控制著,捐贈它的公司以此作為支持尼日利亞合作夥伴的表現。

對,就是這四個人。

首先,西必帶著歐奇楚庫進去,他們徒步進入大樓。西必給大樓裡的兩名士兵帶了兩份用塑料盒子裝著的雜燴飯、雞肉和芬達。「你們辛苦啦。」他一邊說,一邊把東西遞給士兵。那兩名士兵看見食物和飲料,高興得壓根兒沒有細看歐奇楚庫,後者穿著一件襯衣,正懶洋洋地站在西必身邊,對著兩名衛兵怒目而視。愚蠢!西必心想。他仔細看著他們的臉,等他執掌大權之後,他一定要讓歐奇楚庫開除這兩個人。蠢貨。

「咱們等會兒再去那裡,」兩人沿著走廊前進時,西必說,「先去亞馬遜設備那裡。」

他們經過空蕩蕩的病房,歐奇楚庫注意到其中有很多是在匆忙之間清空的。「清空整座醫院,就為了給總統做手術。」他說。然後噁心地咂著牙。

「坊間一直說有人意圖行刺。」西必說完,眨了眨眼睛。

「於是把這裡清空到幾乎沒有人警戒?這傢伙是有多麼疑神疑鬼?」

「哦,有人警戒的,」西必說,「你之所以不知道,不過是因為你跟我在一起。」

就像是給西必的話證明一樣,五名士兵繞過牆角走過來了,所有人肩上都背著AK-47突擊步槍。

「是你啊,」其中一人說,「你給我們也帶吃的了?」

西必只是大笑幾聲。「下次吧。」

每個士兵都朝歐奇楚庫瞥了一眼,不過僅此而已。歐奇楚庫沒有穿軍裝,他們都沒有認出他來。這位將軍一年前是他們的國防部長。歐奇楚庫搖搖頭。這個總統真是個廢物,什麼事情都不肯認真對待,其他人也是有樣學樣,要殺他易如反掌。歐奇楚庫心想,這些人真是愚蠢。

「咱們繼續往前走吧。」西必說。

自助餐廳的門被一把數字門鎖鎖上了。西必推了推門,門一動不動。「很好,他們沒吃的。」然後他來到門邊的一個小黑盒子旁。「亞馬遜,」他對著小盒子說,一盞藍燈亮了起來,「AUE&@NA,前門燈,關掉。」

緊跟著,透過一扇敞開的窗戶,西必能聽見前門幾名士兵叫了起來。

歐奇楚庫咧嘴一笑。

「來吧,抓緊時間。」西必說。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等得克薩斯動手時,煙也會很快過來。發電機就在那扇門外的走廊下面。」

煙站在關著門的醫院大門口,在陰影中抽著煙。離開酒吧後,他沖了個澡,然後用嬰兒護膚油抹遍全身。雖然沒有擦得多到渾身油亮,但足以讓皮膚柔軟、肌肉活泛。然後他套上一件黑色的T恤衫,還有一條黑色的棉布褲子。這條褲子絲毫不阻礙兩條長腿的活動。他檢查過背包,把它提起來,口袋裡裝著手機和一包煙,他的躍層雙臥室公寓裡沒有留鞋子。這樣行動最方便。

煙在黑暗中等了一個小時。他倚著棕櫚樹,雙腳穩穩地站在乾燥的塵土裡。人們從他身旁經過,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儘管一團團煙鑽進了他們的鼻子裡。醫院裡的燈滅掉時,他剛好灌了滿滿一肺的煙。「今天的報紙,明天的烤肉包裝紙。」他一邊說,一邊把煙吐出來,「該殺掉這個蔬菜護身符的總統了,尼日利亞崛起!」他丟掉香煙,動作迅捷地向醫院大門摸過去。

煙只用幾秒鐘就從迷惑的士兵身旁溜過去了。

「去看看怎麼回事!」一名士兵對著手機叫道,「去修好!動作要快!今晚可不能出這種事情!」

煙跑過庭院,衝向醫院大樓,抬頭看了看陽台。「很好。」他低聲自言自語道。他開始攀爬。

得克薩斯

大門周圍的燈滅了。

「嘿哈!」得克薩斯大叫一聲,牛仔靴一腳踩下一輛老舊汽車油門上壓著的磚頭。這輛本田車太舊了,車底早已銹透,所有車門都換過不知多少遍。還有什麼樣的告別演出,能比得上一場盛大的……焰火表演?

得克薩斯曾經在阿布賈郊外通往農田的土路上,跟著煙練習過很多次從平穩行駛的汽車上跳下來。第一次跳時,他差點兒把自己害死。第二次,只是胳膊受了點傷。等到第五次,他就知道怎樣正確地蜷縮著身子翻滾了。這一次,他等到車速遠超過訓練時的速度,就從駕駛座上跳了出來。從不斷加速的車子上跳下來更嚇人,不過結果差不多。

得克薩斯還在打滾,汽車已經朝醫院大門衝了進去,緊跟著,他在車裡點著的煙花開始轟隆地炸開了,焰火如此耀眼,把站崗的兩個士兵都嚇跑了。得克薩斯躺在地上大笑起來,欣賞著自己的這番傑作。

反應迅速的媒體

各家媒體的記者、攝影師和技術人員像聞見糖味的螞蟻一樣圍攏在附近。他們有權利這樣做,人民需要知道真相。前來的媒體有《太陽報》《衛報》《華盛頓郵報》《新聞日報》《每日郵報》的線上和紙媒新聞團隊;電視台有尼日利亞電視局、非洲獨立電視台和日本電視台;廣播電台有尼日利亞新聞、尼日利亞網、肯尼亞FishFM和聲音台。他們佔據了阿布賈醫院周圍的大小旅館,在那裡堅守好幾天了。在餐館吃飯,從當地商人那裡買東西。隨著夜色越來越深沉,越來越多的人跑出來,就好像他們知道會出事一樣。

《華盛頓郵報》的雷米坐在和醫院同一條路的餐館裡,喝著一瓶麥芽酒,看著路兩旁的人越來越多。她的電話上接著移動電源,這是她第二十次看著那個跳動的心臟的視頻,然後咯咯笑了起來。「老實說,這玩意兒不可能是偽造的。你看看這視頻的瀏覽次數,整個國家都知道了。」

「有多少?」《衛報》的費米問。他坐在對面,摟著《太陽報》的尤諾瑪。

「兩個小時,差不多一百萬。」雷米一邊說,一邊看著旁邊經過的一群年輕人。

「天哪!」尤諾瑪叫道,「這可真噁心。是有多少人會去看他們總統的心臟?」

「咱們說話這工夫,他正在做手術呢,」雷米一邊沉思道,一邊看著路前方的大樓,喝著麥芽酒。「不然也可能已經死了。」雷米邪惡地咧嘴一笑,「咱們溜進去瞧瞧吧。」

「不可能,我可不想被人打死。」尤諾瑪說。

「豐彌總統才不會命人開槍呢,」費米說,「不過你會進監獄的。」

雷米翻了個白眼。「話是沒錯,」她歎了口氣,「除非他死了。」

「我覺得他還沒死。」費米說。

「怎麼說?」尤諾瑪問。

費米只是聳聳肩。「反正我是這麼想的。」

「總統病重,並且躲了起來,」雷米用她那播音腔念道,「Youtube上出現一條他的心臟在箱子裡跳動的視頻。尼日利亞人民開始猜測,等到天亮,他們會不會有一個新的總統……諸如此類的。」如果今晚不發動一場該死的政變,她心想,那就沒有更好的機會了。「我敢打賭,會有很多人支持政變,來推翻一個木博格總統的。」她拿起電話,打起字來。當然,她自己也知道,這會兒寫故事真是浪費時間。很快就會有事情發生,讓她的報道失去時效性。她刪掉剛才寫的內容,回頭繼續盯著醫院。

醫院大樓傳來一聲巨響,街上越聚越多的人們一齊發出一陣驚呼。雷米一下子跳了起來,拔下電話,把移動電源塞進包裡。手機充好電了,她和這一帶所有記者一起朝醫院跑去。攝像機、照明燈和所有的眼睛潮水般蜂湧至醫院,在他們身後升騰起一片紅色的塵土。真是一派壯觀景象。這時,有些東西「嗖」地躥上天空,炸成一片花火。

「怎麼回事?!那是煙花嗎?」雷米一邊和眾人一起奔跑,一邊問道。

忍者

煙小時候是村子裡那種能像猴子一樣爬上棕櫚樹的小子。所有砍棕櫚酒樹汁的人(釀造棕櫚酒需要用到棕櫚汁,這種汁水通常來自棕櫚砍下來的棕櫚花。所以需要有人爬到樹上去砍花,這些人就是砍棕櫚酒樹汁的人)都願意招他這種人入伙。他生來上肢力量驚人,因此賺來一個「猴子」的外號,整個童年都被人這樣叫。

煙來到阿布賈之後,專門學了抽煙,並且經常坐在太陽下把自己曬黑,這樣他就可以把這個外號拋在身後,轉而起一個自認為更酷的名號——煙。不過他還是會到處攀爬。在他的想像中,他就是一個「尼日利亞忍者」,靜靜地保護著自己的國家。他熱愛忍者漫畫,那種髒乎乎的便宜漫畫,上面畫著胸脯圓滾滾、沒有奶頭的女人和沉默的男人。那並不是他所瞭解的世界,見鬼,他從來都沒有出過尼日利亞,他也不想出國,可是那個世界總讓他會心一笑,就彷彿是一個平行宇宙,另一個他就身在其中。不過他並不是武士,因為煙壓根兒不在乎榮譽。不過,他的確在乎自己的總統軟弱到任由自己被巫術和黑魔法毒害,而施展魔法的人幾十年來一直在偷竊尼日利亞的財富。

正因如此,他很樂意攀上總統病房的陽台,抽出那根支在背包外面的鋁制球棍。他偷偷看向房間裡面,希望能看見什麼重要的東西,不過燈都關了,窗簾也拉上了。總統不在裡面,因為他正在動手術。他朝下方瞥了一眼,等待著。他聽見了焰火爆炸的聲響,於是大笑起來,朝窗戶轉過頭來,重新拿起球棒,抓緊握把。

他對著窗戶奮力一揮,等待玻璃叮鈴光啷地變成一地碎渣。煙花爆炸的聲響能掩蓋玻璃砸碎的聲音,不過玻璃向內爆開的感覺也足以讓人滿意了。然而,他感受到一陣震動傳過手腕,震顫著前臂的骨頭,最後撞上了胳膊肘。然後球棍從玻璃上彈起來,差點兒砸在他的臉上。他踉蹌著退後兩步,又痛又驚,緊跟著一怒之下,衝到床邊,揮起球棍,一次又一次地砸向窗戶,卻連一個坑都沒留下。

「該死的!」

懦夫

總統的護士奇吉奧克跑進房間,關上身後的門。她閉上眼睛,一隻手緊緊按著胸口。她的耳邊迴響著自己的心跳,差點兒大哭起來。橄欖球之前就在這裡,跳個不停,就像是真的,而不是某個弗蘭肯斯坦式的造物。

「巫術。」她喃喃道。可她知道其實不是。她見識過那東西,仔細打量過它。眼看著體外循環專家看著監視器,並且在他的iPad上做著筆記,她本該留在手術室的。她給手臂做過消毒,進去了的。後來她想起箱子裡的心臟就在那間屋子裡,於是停頓下來。她感到一陣噁心,忍不住想要嘔吐,於是逃了出來。她逃出手術室,一路跑過走廊。她從士兵們身旁經過,士兵們只是看著她跑開,然後繼續守衛著總統和他那另一顆來自A國的心臟。

「該死的。」奇吉奧克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暱喃道。她深吸一口氣,在一片沉寂中聽見外面傳來幾聲爆炸,又透過窗簾看見一片粉色和橙色的光。不知什麼東西發出一聲哨響,然後炸裂開來。

奇吉奧克拉開窗簾,瞪大了眼睛看向窗外。窗戶的玻璃既防彈又防裂,而且儘管很厚,卻非常通透;總統上個星期就命人把玻璃擦乾淨了,如今奇吉奧克知道,這是為這場手術而做的一項安保措施。究竟是誰在燃放煙花?又為什麼離醫院這麼近?

她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偷眼看向大樓入口。「那是一輛車嗎?」她輕聲說道。突然,有個東西砸到窗子上。她定睛看向陽台,這才發現有個人就站在她面前。他還拿著一根……一根球棍?他揮起那棍子,再次砸向窗子。

奇吉奧克尖叫起來,踉蹌著閃向一旁,後背撞上病床的床沿。那人又揮起球棍,並且憤怒地尖叫起來。他不能進來。她心裡想著,同時繞過病床,撲向房門,一把打開門,衝進走廊。

「救命!」她尖叫道,「有人想闖進來!救命!」

救命

西必和歐奇楚庫快步走過走廊,朝醫院的院子走去。

「你聽見沒?」西必問。又有煙花爆炸,發出一聲轟響。

歐奇楚庫點點頭:「得克薩斯總能把事情辦好。」

「前提是他喜歡你交待的活兒,」西必補充道,「噓!」

附近傳來有人跑過走廊的聲音,兩人頓了一頓,對視了一眼。士兵們全都跑了出去,查看出什麼事了。太好了,他們真愚蠢,正如所料。歐奇楚庫心想,等我上台了,絕不能出這種事情。

歐奇楚庫摸了摸槍,又提了提褲子。他們在門邊停了下來:「只要這個人在手術中一死,咱們的事情就完成大半了。」

西必咂了咂牙。「要是你認識這個伊齊,」西必說,「也許我們應該做掉她,而不是總統。」

「也許吧。」歐奇楚庫一邊說,一邊打開通往院子的門。

附近傳來一個聲音,把兩人都嚇了一跳。「救命!」一個女人尖叫道。歐奇楚庫和西必再次望著彼此。

「是誰?」歐奇楚庫問。

西必皺起眉頭,用力分辨。

「有人想闖進來!救命!」一個女性的聲音喊道。

「去切斷髮電機,」西必告訴歐奇楚庫,「她在樓上,我大概知道是誰。」他邁步朝走廊盡頭的樓梯間跑去,「在樓梯頂上跟我碰頭。」

歐奇楚庫點點頭,走進院子。

「你辦完了事就上來,」西必頭也不回地叫道,「快!」

「我知道。」歐奇楚庫切齒說道。門關上了。

西必一步兩級,邁過大理石台階。一上到樓梯頂上,正撞見奇吉奧克和三名士兵。

「西必!」她一邊說,一邊從士兵那裡轉過身來,「有人試圖闖進來。」

「什麼?」西必挑起兩道眉毛,問道。

「我們查看過了,」一名士兵說,「我們什麼人也沒看見。」

「總統還在做手術嗎?」西必趕緊問道,希望能岔開話題。

「是的,長官。」一名士兵回答說。他很年輕,汗水把軍服濕透了。

「你警告過其他人了嗎?」他問。

「沒有,還沒……」

「奇吉奧克,告訴我們你是在哪兒看見人的。」西必強硬地說。

五個人快步穿過走廊,前去奇吉奧克看見那人的那間病房。

氧氣

伊齊按了按傳感器,將木博格心臟與外界隔絕開來的玻璃罩滑向一旁。一團空氣向外噴出,伊齊能聞到泵進心臟的血液味道、活性細胞再生液的鹹味和氧氣的化學味道。心臟本身呈亮紅色,彷彿它之所以在人體之外跳個不停,是因為它就是那麼充滿活力。從某個角度來講,的確是這樣;它的細胞正在以超常速度增殖,橄欖球裡的裝置強大而且牢靠。

「所有指標都很正常,」她對站在身後的所羅門說,「你維護得很好。」

所羅門笑了。「困難的那部分工作是你做的。」

伊齊點點頭。她看著所羅門小心翼翼地拔下所有罐子,心臟停止了跳動。她走上前來,捧起心臟。通常應該是她的外科助理醫師奇尼度把心臟交給她,可是她想親自完成這一步。十一盎司,和一個真正的美式橄欖球,或者和一聽濃湯罐頭一樣重。她把心臟放到手術盤上,把它朝著病人方向轉了轉。

是時候把心臟移植到病人體內了。就在這時,所有人都聽見奇吉奧克的叫喊聲,「救命!有人想闖進來!救命!」

斷路器

發電機的噪聲不僅蓋過了焰火爆炸的聲響,還蓋過了歐奇楚庫腦子裡所有讓他分心的念頭。得克薩斯在哪裡,煙在幹什麼,西必去哪兒了,走廊裡的女孩……總統和他的心臟……專心,歐奇楚庫,他心想,專心。

歐奇楚庫查看著五台發電機,卡特彼勒牌的,每台發電機電壓是3 000千伏,帶有觸摸顯示屏和太陽能與柴油燃料混合功能。整個醫院都依靠這些發電機來運轉,儘管醫院其實已經空了。「真是浪費,」歐奇楚庫大聲說,「不過浪費不了多久啦。」當然,在他周圍,發電機響聲震天,沒有人能聽見他說話。

他的目光掃過這些機組,停頓了片刻。這噪聲、這震動、這汽油的氣味和周圍飄散的廢氣,這才是一個國家正常的運轉方式,他心想,強大有力、科技頂尖、工業發達,一旦豐彌總統出局了,國家會變成這樣的。

他邁步走向第一台發電機,開始尋找它的斷路器。

pmlsfaewu

得克薩斯跛著腳,飛快地走向醫院側面,每走一步都會引來一陣錐心的疼痛。「見鬼。」他咕噥著。剛才滾出行駛的汽車時扭到了腳踝。笨蛋!笨蛋!笨蛋!在他身後,車裡的煙花發出一陣陣爆炸,而煙花也越來越少了,快消耗光了。

從大門外面,他可以看見人群正在聚攏過來,聽見他們的叫喊聲。人群中有照相機的閃光燈、攝像機的照明燈光、不斷拋出問題的記者以及回到崗位大喊大叫的士兵:「退後!退後!你們想找死嗎?」

「見鬼。」得克薩斯扶著牆,喘著粗氣說道。他還有一項任務。他停下片刻,然後跑進更加陰沉的影子裡。供水系統的控制開關在醫院的另一頭。幸虧有西必在過去幾個周裡拍了不少照片,並且把照片大致拼成一張地圖,得克薩斯清楚地知道該去哪兒。那裡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個巨大的織布鳥窩。還有一扇門,門上寫著一串字母「PMLSFAEWU」。這裡通向一間大屋子,自動化電力監控照明系統、安保系統、火警系統、電梯控制系統和用水控制系統都在這裡。

得克薩斯信步走到用水控制系統前,拿出一張紙來,上面有西必寫的說明。就在這時,房間裡的所有燈都滅了。儘管他疼得要命,可他還是笑了起來。然後,他拿出手機,打開了手電筒。

命運

或許是命中注定,又或許是運氣好,不過不管怎樣,幾分鐘後,萬事俱備了。煙穿過走廊從東邊過來,得克薩斯從南邊,西必和歐奇楚庫從北邊。他們在走廊的岔路口碰面了。得克薩斯仍舊跛著腳,卻咧著嘴大笑,手裡握著一把看起來油糊糊的霰彈槍,手機亮著燈。「我們做到了。」

「遇到些麻煩,不過我還是想辦法進來了。」煙咕噥道。

「把那東西收起來,得克薩斯,」歐奇楚庫喝道,「你犯什麼傻呢?」他自己的霰彈槍一直藏在後腰上。

「怎麼啦?」得克薩斯問,「把槍拿出來才更方便開火呀。」

「不到萬不得已,我們誰也不許開槍,」歐奇楚庫說,「我們要把他們爭取到咱們這邊來。」

得克薩斯大聲地咂著牙,十分惱怒。

「還有,我們需要達成突襲的效果。」煙補充道。他在手機燈光的照射範圍之外,靠著牆,嘴裡叼著一根沒有點著的香煙。

「手術室在哪兒?」歐奇楚庫問。

「這邊。」西必一邊說,一邊轉身沿著走廊前進,他手機上的燈照在前方,其他人跟在身後。

外面人群亂糟糟的聲音越來越大,四個人都知道,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們沿著樓梯跑上二樓,發現自己正面對著五名緊張不安的士兵。其中一名士兵嚇了一跳,趕緊端起AK-47突擊步槍,大叫起來:「你們是誰!你們是誰!」這話只有西必能聽明白,因為那人說的是他本民族的豪薩語。

「西必!我是西必!」他舉起雙手,在樓梯上腳下一絆,差點兒撞上歐奇楚庫。「說英語,你這個蠢貨!」

「那人是誰?」一個士兵指著得克薩斯吼道。

「啊——啊,他有槍!」另一名士兵高聲叫道,他也指著得克薩斯,暗綠色的貝雷帽都掉落了,「他有槍!」

啪!啪!

得克薩斯背後的牆壁炸開,濺出幾塊混凝土碎渣,得克薩斯用胳膊捂著臉,朝旁邊一個踉蹌。西必轉過頭,剛好迎上得克薩斯的目光。「別——」

得克薩斯幾乎有些漫不經心地看著西必,隨後他臉色一變,眼睛睜得很大,像是瞬間被惡魔附體了一般。他重新站穩腳跟,跳上最後一級樓梯,開火了。完全看不出他跛著腳,他張著嘴,露出白牙,大聲叫嚷著。在他的腦海裡,他彷彿看見艾米利奧·艾斯特維茲(美國演員、導演。「比利小子」是他在電影《少壯屠龍陣》中扮演的角色)扮演的比利小子躥出木頭箱子,衝著所有人開火。他彷彿看見自己七歲那年,那群持槍正埋伏在他父親住所附近,等待開槍殺死他父親和舅舅的劫匪。

得克薩斯的母親中了維薩大樂透,於是帶著他和他的兄弟姐妹去了美國,搬到得克薩斯州的休斯敦,和母親的哥哥住在一起。在得克薩斯州,他見識了戴著牛仔帽、穿著牛仔靴的白人,份量巨大的食物和他們對槍支的熱愛。得克薩斯州一向以他們的自衛權為傲。此刻,他在黑暗中向那些士兵開火,一切彷彿又在他眼前飄過。隨後有個東西砸中了他的腿,又有東西砸中他的左胸和頭的一側,然後他失去了知覺。

「停火!」西必尖叫道,「你們打中他了,哦!快停下!」

歐奇楚庫一邊在西必身後躲閃,一邊瞥了他一眼。煙已經沒了蹤影。

「你沒事兒吧?」西必問,雙手一直高舉著,「你沒事兒吧?那……」他低頭看了一眼得克薩斯的屍體,心裡一陣狂跳。

「你怎麼會來這兒,西必?」一名士兵問,「你不知道外面出事了嗎?有人行刺!他們想要殺死——」

「你再敢拿槍指著我,我就把你們都開除了。」西必命令道。

可是有一名士兵瞇起眼睛,看著西必。「你來這裡幹什麼?」

「我是總統的侄子,我來這裡幹什麼為什麼要告訴你?」

士兵們互相看了一眼。「還有一個人,」一名士兵仍舊舉著槍,喝問道。他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他在哪兒?」他身後的士兵用手電筒對著天花板,把所有人都照亮了。

「嘿!」西必大叫道。汗水滴進了他的眼睛裡,浸得生疼。「你們……你們知道那裡面在幹什麼。總統已經死了,真的。是我在那裡親眼看見他那顆該死的心臟裝在箱子裡。是我放出那段視頻的。」西必說,「快讓開。」

眾人一動不動,停了好一陣子,彷彿彼此之間進行著無言的交流。剩下的兩名士兵彼此對視著。可他們還是沒有放下槍。「再過幾分鐘,歐奇楚庫將軍就來了,」其中一人聲音顫抖地說,「等他來了,由他來決定怎麼做。」

「打電話給拉各斯的本森長官,」西必命令道,「我有他的電話。他會告訴你是怎麼回事。」

「可是本森長官不在這裡。」那名士兵厲聲道。現在,他的槍口專門指向了西必。

西必大怒,指著這名士兵咆哮起來。「等整件事了結了,我會讓你一輩子不好過的。」

高個子士兵瞇起眼睛,矮個子的那個卻一臉擔憂。兩人都沒有壓下槍口。歐奇楚庫站得筆直,感受著自己藏在後腰上的槍。

黑暗中

儘管因為沒有電,手術室裡變得越來越悶熱,伊齊還是感覺渾身冰涼。此時他們全都身處黑暗之中。在這個房間裡待了好幾個小時了,沒有水也沒有吃的,他們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口乾舌燥,手上滿是總統的血凝固成的硬殼。

他們唯一能看見的東西就是總統打開的胸腔旁邊箱子上亮著的燈光。胸腔裡面是那顆新的心臟。就在燈滅掉之前幾分鐘,伊齊成功地把總統的所有血管都和心臟接好了,包括心房、肺動脈,還有主動脈,並且沒有一點劃傷。這是她目前為止做得最漂亮的一次手術,可是到最後仍有可能變得不可收拾。橄欖球裡剩下的電量被用來將新鮮血液從血袋泵輸入心臟,好讓它開始工作。如果心臟不開始跳動,除顫器沒有電,總統就會死去。

「這樣。」帕提爾一邊說,一邊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手術室裡亮了起來。他用手機燈照著總統敞開的胸腔。

伊齊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如果心臟不開始跳動,有沒有光亮都沒什麼分別。不過,她還是喃喃地說:「好的。謝謝。」

「他們就在外面,哦天哪!」奇吉奧克在手術室門邊叫道。她蹲下身子,倚著門邊的水泥牆,手指緊緊堵住耳朵,閉著雙眼。

「噓!」伊齊道。

橄欖球的剩餘電量逐漸用光,上面的燈開始變得暗淡。用了一個晚上,電池的電量早已不足。所有人都壓力巨大,大家又都默認不會斷電,所以直到所羅門接手監測心臟狀態時才有人想起來要給橄欖球充電。外面傳來一陣陣叫喊聲,事情變得越來越瘋狂了。

伊齊皺著眉頭,豎起耳朵傾聽總統胸腔裡的動靜。如果總統死了,她就失去了自己的導師;如果總統死了,她就得搭乘最早的航班飛回美國,她將因失敗和恥辱而抬不起頭來;如果總統死了,副總統將接替總統一職,審查部也就玩完了;如果總統死了,尼日利亞觸手可及的美好未來也將一同逝去。她側耳傾聽著,想要聽到心跳聲,卻什麼也沒聽到。

走廊裡傳來槍響。手術室裡的人還是一動不動。

有人捶打著上了鎖的手術室門。

還是沒有人動。

門猛地被撞開,奇吉奧克尖叫起來,手腳並用地爬向水池。一道道手電筒的光柱劃過手術室,可是即使在一片混亂之中,伊齊仍舊能看見西必,那個愚蠢的叛徒。她憤怒地想,然後她想都沒想,做了一件她想都沒想過的事。在閃著手電筒燈光的一片漆黑裡,她聽見有人衝進手術室來,於是抓過帕提爾的手機。其他人都在匆忙後退,她卻撲上前去,把自己擋在西必和另一個人與失去意識的總統之間——他的心臟仍然沒有跳動。伊齊戴著手套的雙手仍舊濕乎乎的,沾著總統慢慢凝結的血,她的手指一定是把手機上的燈弄髒了,因為照在那些人臉上的燈光是粉紅色的。

「不行。」她沖對方咆哮起來,儘管她看見西必和另一個人手裡的槍。她眨眨眼睛,認出那人來。歐奇楚庫將軍,豐彌總統的審查部從政府中挖出來的最大的蠹蟲之一。歐奇楚庫邁步上前,伊齊臉上掛著嘲諷。領導政變的人應該就是他。

「讓開。」歐奇楚庫說。兩名看起來十分茫然的士兵跟在他們身後,手裡拿著手電筒。

「我不讓。」伊齊說。她的心臟跳得厲害,拼盡全力克制住聲音裡的顫抖。「我是總統的醫生,我的職責是……」

「你為什麼這麼護著這個沒用的老東西?」他說,「你愛上他了?他是你丈夫?」他用槍指著她喊道,「給我讓開。」

「不!你——出去。」伊齊說。這一回,她無法抑制聲音裡的顫抖了。她隔著歐奇楚庫,看向拿手電筒對著自己和總統的士兵。「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是士兵啊!」

其中一人把臉別過一旁,另一個人則只是搖了搖頭。

「伊齊博士,」歐奇楚庫壓低聲音說,「你是個受過教育的女人,而且你既是個美國人,也是尼日利亞人,好好想一想,認真地想一想,他是在玩弄我們,把我們出賣給A國人。他已經把自己的身體交給了他們;我們不能任由他把這個國家也交出去。他今晚必須死。」

伊齊緊緊盯著他好一陣子。她一下子意識到好幾件事情,腦子裡一陣轟響。其中最有衝擊力的一件事,就是她一直都是個傻瓜。豐彌總統從一開始就說過了,他最瞭解這個國家。真是這樣,總統有一顆木博格心臟,這件事人民不會立馬接受的。許多人真的會把這看成是巫術……有些人還會將這種恐懼善加利用。這都是她的錯。她從來沒有認真對待過這種威脅。如今,她和總統隨時都會被射殺。

「開槍,打死他們兩個,」西必對歐奇楚庫說,「留著她就是個禍根,相信我。」

伊齊難以置信地盯著他。儘管士兵們的手電筒燈光明亮,她還是舉著手機。因此,西必說話時,她能看見他臉上的樣子。這是一張叛徒的臉,他不僅背叛了他的國家,還背叛了自己的血脈。

「伊齊,讓開吧!」她聽見外科助理醫師奇尼度懇求道。

然而,只有一件事能讓她的餘生過得心安,她決定這樣做。她回頭看了一眼豐彌總統,總統的心臟仍舊沒有跳動。然後她回頭看著這兩個想殺他的人說:「這都是我的主意。」她用戴著手套、沾滿血跡的手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是我的主意。但我並沒有強迫豐彌弄來這顆心臟,A國人也沒有,這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的生命,你們並不關心這一點,對嗎?得了吧,看看在豐彌的治理之下,國家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尼日利亞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獨立、強大、富饒和乾淨!」

在那兩名士兵身後,伊齊看見一道影子穿過門口。救兵來了嗎?她繼續說話。

「如果你們選擇繁榮富強,你們就能繁榮富強。你們怕他,是因為他不同於過去,他代表的是一條不同的道路,他的心臟代表了一條不同以往的道路。這都沒有關係。恐懼是正常的,但怯懦就是虛弱。這顆心臟將會讓他更加健康,活得更久。它不是一台機器,而是一個有機體。」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有血有肉。你們擔心這樣的未來嗎?」她提高聲音,把手機舉得更高、站得更直了。又有一道影子穿過門口,這一次,她看見那人眼角在閃光。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歐奇楚庫,他正對著她深深地皺著眉頭,而他和西必始終用槍口對準著總統。

「你以為你妄想把我們帶回老路,是代表了整個尼日利亞的利益嗎?」伊齊接著說,「尼日利亞人民會適應並走向勝利的。退讓一步,看著這一切成真吧。為這一切感到驚喜,而不是縱容你自己的貪婪,就這一次也好。有點用處吧。你把總統叫作老東西,可真正的老朽正是你。」

「愚蠢的美國人,」歐奇楚庫說,「你什麼都不懂,大概連你父親的本族語言都不懂,怎麼會有人期望你理解這一切?走開,讓我們——」啪!他的腦袋側面爆開,噴出一團血霧。他的身體癱倒在地。伊齊歎了一口氣。

接著是更多的槍響,西必剛想轉身逃走,卻被打倒在地。手術室裡一下子擠滿了士兵,他們剛才趁伊齊說話的工夫偷偷摸進來,並且從手術室側面對歐奇楚庫和西必開槍。伊齊趕緊旋過身去,瞥了一眼正在牆角擠作一團的團隊,來到總統身旁。她把燈舉到豐彌總統的胸前。

她看見那一團強有力的紅色肌肉像一個滿是鮮血的拳頭一樣一張一縮,她笑了起來。「奇尼度!」她大聲叫道。

奇尼度大張著嘴,盯著伊齊,又看看西必和歐奇楚庫的屍體,然後又看向伊齊。門口附近,又有士兵擁進來。那兩個追隨歐奇楚庫和西必的士兵被甩到牆上,其他士兵用豪薩語衝著他們大喊大叫。

「快來!」一起對奇尼度說,「咱們給他縫上!」

叢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倚著牆哭了起來。帕提爾也跑過來,接過手機,把它穩穩地舉在總統胸口上方,汗珠滾進他的眼睛裡。

一名士兵朝伊齊走來。「我是列兵烏迪歐古,所有威脅人員都被擊斃或被抓,你們都沒事吧?」

「我們沒事,」伊齊說,奇尼度把縫線遞給她,「告訴媒體,總統安然無恙,明天又是嶄新的一天。」

總統的心臟跳動了。

報道

《衛報》的雷米站在前面,手裡舉著手機,連在手機上的移動電源被甩在肩膀後面。她身後和周圍還站著十來個記者,都在做同樣的事情。總統的首席醫生伊齊站在講台旁,兩眼無神,看起來精疲力竭,嘴邊放著麥克風。她連那身血淋淋的手術服都沒有脫。

「總統安然無恙。」她微微一笑,繼而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一個只有她自己才聽得到的笑話。「再過一天左右,他就能在病床上直接跟你們講話了。不過他沒事了,你們也沒事嗎?」她頓了頓,像是直接看向了雷米。這會是我目前寫過的最好的故事。雷米心想,這個女人馬上就要把所有事情都說出來了,而且她親身經歷了這一切。

「今晚我給豐彌總統安裝了一顆木博格心臟。」記者和他們身後的人群全都倒抽一口氣,「植物的,而且是有機體的,這顆心臟大部分是由他自身的心臟細胞構成的。這不是巫術,這是科學。我重複一遍,不是巫術,是科學。Youtube上的視頻的確是他移植前的心臟,不過那個設備非常高科技,就是用來在體外維持心臟存活的。雖然看起來很可怕而且詭異,但這種手術全世界已經完成過好幾千例。那段等待移植的木博格心臟視頻只是不應該那樣公之於眾,讓所有人都來看。」

「豐彌總統會變得更加健康,活得更久,而且不必服用抗排異藥物。他將成為這個國家第一位木博格總統,所以今晚才有人企圖發動政變,但最終以失敗告終。」聽眾又是一陣倒抽涼氣,並且交頭接耳起來。「所以今晚你們聽見了槍聲,行刺者要麼已死,要麼被逮捕。恐懼是一種有力量的東西。就在手術前,豐彌總統說:‘相信未來,對未來保有信念。這是我所能給我的國家最有力量的東西。’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奮鬥目標。」

伊齊博士離開講台。所有人陷入沉默。隨後,記者身後的人群輕聲低語起來,談話聲越來越大。

「哼,這些A國人,」雷米身旁《太陽報》的尤諾瑪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你和他們做生意時,他們絕不對你指手畫腳,可是他們雞賊得很。」此時,人群中偶爾有一兩句清楚的談話內容,像煙花一樣爆發出來。雷米點下手機上的停止鍵,分析著視頻材料,對這些話充耳不聞。她兀自笑了起來,轉過頭來,又看了伊齊博士一樣,她這會兒站在醫院門口,憂心忡忡地看著人群。雷米咯咯笑了起來,又用力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因為興奮心臟跳得飛快。她想清楚該如何講述這個故事了。

《十二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