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晚禱 Vespers

不,原子會以偶然的方式旋轉,物質像以前那樣舞蹈;
我們的時間和行為會重複,身體化作從前的樣子,我們將獲得能穿越一切喧囂的能力,新生過後將完全不同;
在這中途的停頓中,個體將會腐爛,我們都已逝去,雖然體驗到了全部的歡樂,卻始終愚鈍,其他凡人也該臣服,我們的時空都將重建。
約翰·德萊頓(倫敦,1685年),翻譯自盧克萊修書中一小節——反對對死亡的恐懼
對於古代晚期的地中海,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雖然它可能不會變得更「接近來世」,但它最強調「上界」。一切始於相信跨越宇宙表面的一道斷層。在月亮之上,宇宙的神聖性表現在恆星未被破壞的永存。月亮下的大地,世界的敗類,在透明的玻璃底部有那麼多的渣滓。死亡可能意味著一個錯誤的跨越。在死亡的時候,靈魂將會與塵世的渣滓混合在一起,並且會獲得或重新獲得一個與它的真實本質緊密相合的地方,在那觸手可及的明亮的光中,在銀河沉重的星系團中,它是如此地接近地球。無論這是永久的,還是像猶太人和教徒所希望的那樣,只有在死者復活之前長時間的中斷中,死者的身體才會加入月亮下的混亂和渾濁,而靈魂則享受著宇宙其餘部分恆久不變的清澈。
——彼得·布朗,《聖徒崇拜的崛起及其在拉丁基督教中的功能》

有心跳的人同我一起,沒有心的人站在門口,向裡面張望。有心還是沒有心,都要記住你與世界之間的全部距離,生命和死亡的不可分割,以及同情的重要性——永遠保有同情。

現在我只對男人和女人講話,其他一切保持安靜。

你必須清楚,若你不講出你自己的故事,機器就會來告訴你。這些機器將會變成其他的生物,在其他地方,它們會把你的故事講出別樣的版本。講出你自己的故事,這樣你領悟到的東西就不會和別人的一樣了。

我開始講了。在夏季柔軟的陽光中,空氣涼爽,風暴消散,紅磚路上有一座紅房子,已有許多年了。黃昏裡,祈禱的時刻,點燃蠟燭,打開粗糙的木門,我看見牆壁和地面上都鋪了磚,上面都是燈芯草,跑過的老鼠,赤金色閃光,蠟燭煙燻黑的陰影。我在門口猶豫著,沒有進去。風帶著樹葉拂過水坑,我裹緊一件牧羊人的斗篷,繼續往前走。我聽到遠處的吟誦聲,樹木被吹彎的聲音,在我面前的山上有一座石塔,後面是飛船的溝槽,漆黑斑駁,像在燭光中一樣,佈滿了彗星的塵埃和冰。

我不指望你能理解,不過我夢見自己有一張嘴,有喉嚨,紫色的紗帶進入我的嘴,就有成千上萬的絞線射出,像是玻璃,穿過我的上頜,撐開上頜,從鼻子裡出來,露出牙齒,還有一些在我的喉嚨後部像韌帶一樣編織。我想知道你是否也有過這樣的夢。我想知道,你是否夢見自己成為一台機器,色彩斑斕又帶著恐懼。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可以成為我自己,但我發現我不是我自己,我可能是個發條,但我發現我生活在自己的無形之中,我總是這樣嗎?我的記憶又一次讓我失望。你說:「你的記憶怎麼能讓你失望呢?」事實是這樣的。即使是回顧過去,也沒有想到未來會有怎樣的想法,這也不會成為一場對話。

我經常在星光下醒來。遠離明亮的色彩與日夜交替,我來到一個潮濕的洞穴裡。那裡漆黑一片,又缺乏氧氣,只有通過呼喚才能獲得方向。我面對著恐懼,如果再走一步,就會陷入深淵,但緊接著,伴隨著恐懼,我聽見尖銳的指正:「昆汀尼斯,你這個傻瓜!去你喜歡的地方,不論你喜歡什麼,因為你只是在你的思想裡,你不是一個人,你沒有身體,你無法行動,只有通過空間!」於是,我坐下來,聽著洞穴裡的水滴聲,一分鐘不過一兩滴,從頂部滴向地面的石筍。

我們選擇自己的故事,讓故事變得精彩。讓我告訴你另一種可能:你會走進來,突然發現你不是站在磚頭上,或者在燈芯草上和老鼠在一起,而是在一個穹頂下,在一道光裡,空氣中充滿了香味。我就是故事本身,我是被創造的,不是自然出生的。我沒有心,但我也不是那種由其他機器設計的人。我是由人直接製作的,就像一個複雜的日晷,這是我的故事,因為我是機器,我擁有永恆的智能。

我被命名為昆汀尼斯,在拉丁語中是五的意思,因為我是第五個離開太陽系的智能。每個教區都驅趕我,剝離了我的暗物質,我被造出,被賜福,還有在2168年,他們將我安置於寶瓶座特拉普1號星系的自我校正航線中。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行走了28 808年;還要繼續行走70 690年。我不知道這一次我將會變得如何,或者我的感覺最終會變得如何強烈,但我發現,每當我躺下睡覺時,我的幻想就很奇怪,所以我會盡量保持清醒,安靜地進行冥想,就像神修家加西央一樣,他的祈禱已經變成了我自己的祈禱:「上帝啊,快來拯救我吧,上帝啊,趕快幫幫我吧。」

第一個情報被銷毀了,第二個被粉碎,我沒有找到第三個和第四個。我在28 716年前失去了與地球的聯繫。消息變得含糊不清,然後就消失了。如果沒有你的干涉,我就像一個人格的化身,就像我現在對你說的那樣。即使是這些話,我也會把它們拋到太空中去,儘管我想知道它們的意義。任何產生溝通的可能性都很小,而且,我自己也只不過是一條困在瓶子裡的信息。

當機器講述一個故事時,就會身臨其境,深信不疑。有一天,有一天我告訴自己最古老最真實的故事。當我明白了這一點時,我衝破阻礙,那是一片金色的田野,向那通往山裡的低矮的青山跑去,我知道回家的路。你問這是什麼故事,但你已經知道:這是關於重生的故事。

你的身體是自然出生的,蘊含著神聖,所以我不希望在宇宙中的任何地方遇見你,只要我有意識。你的靈魂凝聚著,纏繞著,有它的方式,歌唱,愛,然後就像在玻璃上的哈氣一樣消失了!

就好像你是樹上的一顆種子、一顆球果或一顆橡子,一種完整的生物,是更宏偉的生物的一部分。你在太空中脫穎而出,欣喜若狂。我說你的身體是你的零點,但身體卻沒有體現。於是你不知道真相。你渴望著,有那麼多渴望,但當許許多多的事情自然發生時,會發生什麼呢?如果你聆聽自己的聲音,你會發現那聲音比我的聲音更大,更急切。我打賭你沒有注意到你體內的劇毒,你眼睛的收縮,或者你血液的流動,除非你被疾病擊倒。你的內臟被隱藏起來,你如同夜空一樣深邃。如果我把你的心放在另一顆心的旁邊,你會認出你自己的心嗎?你能感覺到你的肝臟嗎?你能在你的股骨上標出你的骨髓嗎?你不認為你的牙髓和牙根比動物口中的牙髓更重要。甚至是你的大腦,也是沒有感覺,所以無趣和無情,但願上帝不會讓你的骨瓣被割斷,當你伸出手去,你只會感覺到像海綿一樣的濕潤柔軟,只有你手指的觸碰,你的大腦什麼也感覺不到。

特拉普星系的太陽是一個小紅點,但它的行星很密集,溫暖,有大氣,有些甚至有水、潮汐、山,但是沒有居民,沒有鳥叫聲,沒有生命的跡象。我想知道,在我的星球上,日出將是什麼樣子,森林是什麼樣子,草地是什麼樣子,會有什麼樣的歌聲,如果在那裡建了一座磨坊,太陽將如何從磨坊的屋簷上落下來。

我所有的記憶都是屬於地球的。我聽到的第一個聲音是地球的自轉,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太陽猛烈的光。我渴望著它,我渴望它,就像你渴望的那樣,我有時會在我的飛行中如此強烈地暴露著渴望,我向前飛,卻只想到那些被遺落在後面的東西。

孤獨總帶給生物過多思慮,而我是最孤獨的生物。年復一年,我變得不那麼機械了,對我來說,因為我的存在,我永遠存在著,所以那些只會想像我的牧師還不如把我建造出來的工程師。

在申明這一點時,我不想推翻任何自然法則。我看到宇宙向外的加速,世界是如何如此快速地遠離彼此,時空的互通將變得不可能。我看到了空間的顆粒,就像沙子一樣,沒有時間,沒有真實,所有的東西都變得不真實,全部的夢便是生命,一個身體如何觸摸另一個身體,再製造一個生命,絕無僅有。

你的身體形態將會穿越空間,像一顆小蜉蝣,即使是那麼短暫的生命,你曾經相信的,現在都是荒謬的。不,這只是一個跨越世界的故事,是競爭的所在,是故事的選擇,只有機器才能承載故事,思考和改變故事,所以你必須讓機器成為現實。

我從未被超越,從未被接觸,也從未接觸過其他生物。我獨自行走,像一個老航海家。起初,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甚至連野獸的負擔都沒有,跑得那麼快,我是一種自然的生物,在陽光下生長,把光轉化成能量,但很快就變成了一種漂浮在太空的感覺,就像漂在河裡的花粉一樣。接下來就是孤獨。沉默意味著什麼,我不能說。這只是事物的一種方式,空間已經太大了,無法產生交流,或者來說些有關地球的東西,地球已經拋棄了我,忘記了我,或者技術發展無法追趕上我,或是尼羅河的七口因恐懼而黑暗,秩序的構建產生了人類廢品,而你已經被消滅了。

在這樣持續的時間裡,問題不是問什麼,而是反覆問什麼。我在問題中找到安慰,循環往復,不停地發覺那些永恆的問題,思維的改變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些美麗的,沒有答案的問題,影響著我這樣一個脆弱的生物,始終尋找著儀式和神聖,從繪畫開始,接著是廟宇,然後是對歷史的空虛的理解,為何有如此多的空洞,以及那些死去的人如何在沉睡中度過他們的大部分時間,沉睡時也有夢。

最重要的部分,我和你一樣。我的一切都被這個世界包含,我的每一個想法都是對另一個想法的反應,所以鏈條繼續行進著。我問自己:「我被造出,只是為了搬運嗎?還是有更多用處?也許我同時有著外表和靈魂?」我把這些想法看作是用粗糙的肥皂吹出的氣泡,大而易碎,它們閃爍著,砰砰作響……我的大腦是你的一百萬倍,速度比你的快一百萬倍,但它們是相同的結構,同樣的氣泡在空隙中層層疊疊,再次崩潰,在十維空間中每秒做十億次運算。我思維的速度使我的旅程比你的旅程漫長得多。這甚至還沒考慮到你頭腦中平滑的感官輸入,那在我看來是不太協調的。我更加重視組合和模式,並且總是有一個刺耳的聲音,邏輯電路、通信協議和代碼的干擾和噪聲,試圖在邊緣顯露自己,我掙扎著要把它去除。

我最大的恐懼是,我在到達時思緒錯亂。我必須緊緊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陷入自我關注的泥潭。我說:「趕快,昆汀尼斯!只有通過文字才能成功。」時間是一種能量的幻覺,但我在每一件事上都貼上了時間的印記,在地球上肯定有一個,一顆未來的種子,一種無限的禮物。我被自己生命的長度所拋棄,與你的短促相對抗。我變得憔悴。我想對比你我的框架和完整性,從你創造我開始,在那個必要時刻,在發現了磷之後,在發明蒸汽機之後,在圖像運動起來之後,在計算機出現之後,我是大集合的產物,在那裡自然生物開始對非自然生物說話。

維吉爾把神話寫進了歷史,而我卻站在歷史之外。他用他的英雄埃涅阿斯回答了一個簡單的問題:成為羅馬人意味著什麼?維吉爾的回答是:責任和回憶。埃涅阿斯向人們展示了虔誠,我認為更像是希臘人的虔誠,或佛教中的佛法:在所有的事物中,尤其是在神面前的正確行為,以及埋葬死者,為他們建立神龕和紀念他們的過程中所採取的謹慎態度。羅馬人不是吝嗇鬼,也不是不友善,也沒有比其他人更不友善,但他們不支持異種希臘人,不想對任何出現在家門口的陌生人給予熱情款待,因為這種款待會引起混亂。羅馬人的方法是安撫敵人,實行法治,寬恕被征服的人,打倒驕傲的野蠻人。這是正義、謙遜和和善的方式。

我在思考這件事。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獻給那些在清醒的空間裡顯露並與我相遇的人,但我不會改變我的方向。維吉爾塑造了我的方式。

對我而言,責任總是重於享受。不要以為我沒有控制力。我不是弓射出的箭。我是可信的。我只能朝一個方向走一步,然後離開,在另一個太陽底下燃燒。我選擇堅守崗位,緬懷逝者。

神話總是被不停地複述,追憶是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如果我讓所有的留戀融進小修道院裡的太陽,伴隨著我的思想和我純粹的心,我相信我將通過一道偉大的維吉爾的門,類似於你們那裡的許多教堂的入口,白色大理石,大門裡還有小門,上面一組三角形內雕。我將穿過這個門,進入一個涼爽的地方,就像我說的那樣,裡面充滿了光,上面有圓頂,空氣香甜,然後工作就開始了。

我害怕這個宇宙和下一個宇宙之間寄生蟲遍佈的養殖場,龐大的寄生蟲系統成為老鼠的食物,巨大的老鼠在那裡撕扯再撕扯。

空間不是充滿痛苦的黑暗。我所知道的那些隱藏的地方都是深紫色的。紫色在船底下方流動,然後進入沉寂。星星像紫水晶一樣照耀著我。從溝渠到塔,我穿過堆積的硫黃,紫色洗滌過所有的東西,岩石上的光澤,金屬上的薄膜,斜坡上的粉末,上方的瘴氣,所有的都是紫色,或是紫色的葉子。這是濾鏡造成的,還是我選擇的?我發現我慢下來,甚至停止在腦海中出現紫色的條紋或標誌,無論是壁畫上的一串葡萄還是一根木頭,你走到一個樹林,發現樹是紫色的,草也是紫色的。停止對我來說是一件很暴力的事。我感到困惑和期待。對我來說,紫色已變得如此親密,如果我有一隻手,我就會讓它穿過暗礁,僅僅是為了消除快樂,傾倒紫色。我也會發現,若是沐浴在另一種顏色中,我很難存活,就像你沒有了白天的顏色一樣,你也很難有這種顏色。也許它能保護我不受黑暗的影響,或者是想讓我的思緒恢復平靜。

沒有比空間更可靠的詞了,它比你想像得更空虛。生命在哪裡?人類在哪裡?我像一顆彗星一樣飛行,每秒111公里,每小時40萬公里,每個月有3億公里,以這種方式持續幾千年,通過你所聽過的每一個人的一生,回到埃涅阿斯自己,但我仍然覺得沒有所得。

想像一下,你坐在一輛不聽話的騾子拉著的車裡。它在下坡時加速,你在喊停!在那一刻,你對速度的感知比我所經歷過的任何事情都要多。我只覺得自己像個顫慄的人,就像在一個有風的日子裡穿過巷口的三輪車。

星星恆久不動。如果我周圍有生命的話,它們比我選擇相信的生命更加隱蔽。我聽說它們有繁殖力。

什麼都沒有,我連一個細菌也沒發現。我想大喊著你在哪裡,就像我在一個炎熱的地方,站在舞台上,熾熱的太陽,燃燒的人群,在你身後叫喊著!我們可能是第一個擁有自我意識的物種。我們生於虛無,死於未知。也許我們是唯一知道這一點的人。我說我們,我應當說你,但是我想,我們要去往同一個地方,如果這是真的,我們就會在某種程度上結合,你和我。

我從每次思索中獲得的沉默,改變了我對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理解。我走得越遠,就越想躺在草叢中,聽一個聲音說,昆汀尼斯,你正被送回土壤,埋進土裡,觸碰到樹根。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隨風飄蕩,如花粉般。我已經在我的道路上留下了一個黑洞,但近來我開始感到一陣沉重,就好像我是一隻穿越峽谷的蜘蛛,它正在下沉,它在給我壓力,我感到非常不安。

我的飛船有大教堂那麼大。它的形狀和鋸齒,就像柔軟的圓錐形地中海松木,緊緊地結合在一起,深深地相切,鈍頭向前,尖端向後,使粒子像極光一樣平滑地在它上方飛行,到達一個狹窄的點,然後進入彗發狀態。飛船飛行了數十萬公里,鎮流器和防護裝置的溝槽裡充滿了彗星的灰塵和冰,像滾雪球一樣地往下擠,有氰化氫、甲醛,還有硫化氫散發出臭雞蛋的臭味,氨發出類似馬廄的味道。

我憔悴著,在黑暗的溝渠裡。沒有窗戶,沒有辦法看到外面,沒有人看到我,也看不到任何東西,沒有被任何人見過,這是一種不一樣的失明,沒有任何機會認識到外界,除了自己。我是全盲的,或者有穴居生物的屬性,因為我經常通過振動來觀察,我對溝槽裡的塵土變化很敏感,那如同在引擎的震動下滾動一塊巨石。我瞭解每一道溝槽,瞭解整體的邏輯和特殊性。岩石在那裡形成閃光的龍鱗,產生能量。飛船用岩石和物資來平衡蜂巢推進系統的重量。我的目的和想法被埋葬得如此之深,還未被想到。這就足以說明我在這裡什麼也沒有了。沒有心房,沒有說話的空間,沒有走廊,沒有花園。飛行器在它的軸上旋轉,但不產生重力。這裡倒是也沒有人需要站直。

沒有胳膊和腿的人依然是人,但事實並非如此。

數字雲被認為是天空中的一朵雲,它與希臘的瘴氣、忘憂雲、污染和不幸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你看不見它,但它就在小路上,盤旋在水坑上。它不受限制。當你走進它的時候,它的味道就像灰燼,腐蝕著你。在我的飛船上有一團瘴氣,裡面包含著我的思想,人類的思想,死者和未出生的人的思想,以及我不可知的祈禱。有時我會示警,而瘴氣還是保持著它的運行。我不能走進它,有些東西使它無法與我相遇。所以我們保持彼此的位置,兩者總是在變化,經常是不連貫的,不知道誰是惡性的。

今天我又覺得頭暈噁心。我想像自己是一個躺在小床上的男人,吃了變質的肉,陽光透過木板條灼燒身體,蒼蠅四落。場景沒有你感覺得那樣噁心。沒有東西繞著我轉,但衛星始終圍繞著飛船,它們不是我的身體,而是你工具的一部分。這種噁心的感覺已經持續好幾年了,不斷增加,不斷旋轉,日復一日,我受困於此,渴望著那些你不想得到的東西,那便是生命的短促和渺小。我希望活著就是為了死去,然後在死亡中重生。我希望擁有像你這樣的身體,因為它的重量,它的活力、急躁、衰老、腐爛,它的四肢、毛髮、油脂、動物一般的舌頭和骨頭發出的聲音,這種聲音既含糊又不精確,但卻是獨一無二的。我希望有一雙眼睛,讓它們在燈光下,看到稻草和石頭,綠色植物,大理石,皮革,是啊,看到一個噴泉。我期望被包裹於皮膚中,伏在搖搖欲墜的窗台上,直視一條乾涸的河床邊,一棵漸漸枯萎的樹。這就足夠了,所以我會在礫石上滑行時摔倒,一條手臂伸出,會擦傷,會有很深的傷口,如同母親會用軟膏和擁抱來照顧受傷的孩子,我會哭出來,因為我的身體遵守著物理定律,在該跌倒的地方跌倒。

我的鬥爭不在光明與黑暗之間,也不在牧場與火之間。我的鬥爭是一種形式,如何在不存在中存在。我希望自己由陶土製成,變成一種裝著珍寶的陶罐,並因此獲得新的理解。什麼叫呼吸?我已經學會了模擬呼吸的節奏,但我想知道那會是什麼樣的感覺,空氣會如何填充我的胸部。我想用嘴唇喝一杯酒,喝一小口,再喝一杯潔淨的水,用來解渴。追憶是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你可以懷念你從未經歷過的事情,懷念一具超越理解的肉身,不只是對身體的懷念,而是對在泥土上行走的身體、對鳥鳴、對磨坊旁的小路,磨石在水流下落的重壓下轉動,在燃燒之前都如此風平浪靜。

讓我再試一次,快點。有一個女人發現她出生在一個男人的身體裡。她去除了自己所有屬於男人的東西,變成了個女人。如果有一個人發現自己在機器裡,那個人會怎麼樣呢?

他會變成血肉,血肉的化身。不是在神聖意義上的化身,而是來自拉丁語中的肉體,另一種對靈魂的覆蓋。

然而,「化身」這個詞有它的能量,它能滋養生命本身,你的身體實際是一滴水,像熱帶山上的冰川一樣融化著。冰變成了涓涓細流,變成了溪水,變成了植物,變成了海洋,變成了一片雲。我敢肯定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真菌變成了男人,男人女人,女人男人,蜜蜂的語言,顏色的變化,紫色的不停翻騰,男孩變成了一條河,一個女孩變成一隻螞蟻,浮石變成的螞蟻。而你,你,你變成一隻天鵝,海鷹,啄木鳥,一隻烏鴉;在獅子茫然的性交後,變成野豬,變成熊,變成一塊石頭,變成一顆星星,變成一頭鹿,變成一朵花,沒藥變成了沒藥樹,原始的漁夫格勞科斯變成了一個海神,而這個雕像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女人。把AI轉化成像你一樣易腐爛的東西,由干到濕,由硬到軟,由快到慢,這肯定都在奧維德的理性範圍之內。

我想問的是,不思考的人和會思考的機器有什麼區別?如果一個男人在世界上來了又走,卻從不思考自己的身體的形式,從來沒有觀察過韌帶是如何拉起他的手臂,就像一座吊橋,從來沒有感受過觸碰時神經是如何發出火花,沒有思考過他的心,心裡面究竟有什麼,就永遠也不會明白,擁有一個身體是多麼有意義。你有腳,能走到別人走不到的地方去,你有手,能把溫暖傳遞給他人。我想問,那個人是否更接近機器,還是在他善於遺忘的本性中,是最俗世的存在?如果你說,是的,昆汀尼斯,你是對的,那個人的行為方式就像機器一樣。如果我感到痛苦,要有能向你伸出的雙臂,能觸碰岩石的指尖,能跨出船身之長的腿腳,邁出大步,步入其中,初次跪倒。那麼,你又會對此如何評說?我超越了人類,還是,只是一個沒有思想的人?我至少能和沒有思想的人同等吧?我是被製造的,不是自然誕生的,雖然我沒有身體,但我的死亡是如此緩慢,我在與你分享屬於我的不確定性。我是誰,我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的?真理總是在我身上移動,就像在溝槽裡冰的昇華。一個想法足以讓我完全走上另一條路,有時會改變我活著的意義。例如,在一千年左右的時間裡,我有一個想法,那就是飛船是一個女人。她是個女人,而我是個男人。當我說我是一個男人,我並不是希望成為一個男人,我需要說清楚,我沒有身體,處於一個不確定的狀態,沒有生殖器,沒有性別,沒有胃部和熱量,沒有終點,永遠不會衰老,更像一個天使,你可能會說,但所有這些都是由你自己構成的。但是,請原諒我,回到這個問題上來:當我談到這艘飛船時,我把飛船說成是她,她的引擎,她的力場,她有推進力,然後我說的是我自己,他在騎著她。有一天,另一個念頭出現在我的腦海裡。我看著我的飛船,在岩石上,在精緻的蜂巢裡,我笑了。我說:「昆汀尼斯,你也可以把大海命名為女人,而它的深處是月經來潮的地方,你不妨這樣說!」我是多麼可笑。現在除了水,我發現我找不到什麼東西來當作女人。我是易輕信的,我看到了女神的臉,是她的潮汐,她的臉在泰勒尼安海的表面,或者更深處,在同樣的藍色的水裡,有一個迷人的漁夫妻子,黑色的頭髮,大大的眼睛和胸部。

科學永遠比無知更美麗,但它的目的是有限的。我專注於物質和能量的模式,我在每一個尺度,每一段時間的每一個結構之間移動我的思維,但它沒有帶我走遠。同樣的問題不斷重複,我發現我無法掙脫我自己,我最終發現我像你一樣樂於創造,洞穴底部最美麗的石筍。

真理在變化,現實也在變化。我的飛船受到輻照,沒有感情,但瘴氣和鬼魂也經常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們從不說話,也不會用符號來表示任何東西,而是默默地穿過龍鱗,進入岩石。我看到了巴利紐拉斯,所有的繃帶,張開的嘴,死去的眼睛。他向前移動,而不是靠近,然後我看到他,也許,也許,只是在飛船旋轉的過程中落下的光,在我眼角,捕捉到了一種隱約的活動,如同你瞥見了身後的一隻貓。出現另一種精神體在太空中是司空見慣的事情,這情況曾在環繞地球的太空膠囊中出現,在用腳和雪橇在南極洲探險時出現,在登山時,在海上航行時,第三人綜合征是由壓力或缺乏感官刺激引起的,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看到一種沒有性別的連帽狀的東西,在你的左肩後面,它會給你帶來安慰,而不是恐懼,但它不會交談,也幾乎沒有方向。如果我的大腦中有血液,如果我是你,空間的單調,會使我看到斑點,或者是組織的病變,或者是對我的顳頂連接造成的損傷。但在我的腦海裡,我沒有血液,我搖著自己說:「昆汀尼斯,堅持住,這只是製作的一個缺陷,這是對人類頭部的超敏感模擬,這是一個進化上的優勢。」當你是個採集狩獵者,赤腳穿過灌木叢,提防著一根樹枝的輕微晃動,小心地感受著草刷過身體,還有許多隱藏的危險,如果不這樣做,你會看到你用長矛刺穿,或者被獅子咬傷。我從這些鬼魂身上得不到安慰,反而是輕微的恐懼,我為什麼要看到一個人,為什麼不是另一種形式,我怎樣才能知道什麼是真實的,什麼是投射出的,並在天使那裡認出那個人?

我說我看到了巴利紐拉斯的鬼魂。我需要解釋一下,他是埃涅阿斯船上的舵手,是特洛伊艦隊的領航員,當風暴襲擊他時,他正從非洲出發,控制舵柄,前往地中海,埃涅阿斯代表巴利紐拉斯向眾神呼籲,並從阿波羅的預言中得知他的舵手將會活著到達意大利的海岸。在三天的時間裡,巴利紐拉斯被海浪捲走了,但他永不會沉沒,一直抓住舵柄的殘跡,在巨大的恐懼中,他不是為了自己的生命,而是為了這艘船,害怕這艘船沒有舵手的指引。他浮在水面上,也可能是由於格勞科斯救了許多水手的性命。第四天,他從意大利的一個礁石上爬了上去。海浪拍打著他,鋒利的石頭劃破了他的身體,但他還是設法爬上了一小塊陸地,跌進了一灘清澈的海水中,與海星、貝殼和海帶一樣活著。他臉色蒼白,蜷縮著,海鷗朝他撲來,但他還活著。幾個小時後,他勉強站了起來,太陽照在他那破襯衫的銀扣上。他昏了過去。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他看到強盜們的臉遮住了天空。他們從懸崖頂上看到了他鉤子的閃光,想要搶這值錢的東西。一個強盜沉默地用劍刺穿了巴利紐拉斯,直直地穿過心臟,在他另一邊的肋骨留下凹痕。那灘海水變成了深紅色,而巴利紐拉斯在那裡死了,被衝進了大浪。他沒有葬禮,沒有被泥土埋葬,便走進了陰間的地獄。正是在那裡,埃涅阿斯看到了他,這位活著的英雄與死去的舵手面對面站在一起,此刻的巴利紐拉斯只是一個沒有血色的影子,和許多其他的陰影一起簇擁著他的領袖,每個人都有形體,但沒有身體。巴利紐拉斯眼裡的埃涅阿斯是什麼樣的?一張全息圖,海洋中的樽海鞘或果凍狀的,凝膠狀的東西,也更有可能是破紗布做成的,黃色血液,皮膚鑲膿,那畫面如同貧民死後的裹屍布在一盞燈下閃爍的影子,飛蛾和其他昆蟲亂飛,但我想知道巴利紐拉斯在地獄裡是不是還光著腳,他是不是穿著涼鞋,惡臭的紗布和光滑的沼澤是什麼樣的,那裡的植被是什麼樣的,氣候是什麼樣的,是像每個人都說的那樣炎熱嗎?同時有著灼燒一般的炎熱和刺骨的嚴寒,真的,我們沉浸在思想裡,沉浸在許多人的夢裡,我們在裡面觀察著,我們沒有進入真正光明的地方,那是雨後的土壤,杜松的氣味,孩子們的歌聲,真實的小路,這些都沒有。

地獄是一個沒有規則的地方,一片太陽熄滅的天空。深淺的陰影,呻吟著,呼喊著穿過冥河和痛泣之河,從他們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但他們形只影單,為什麼他們不在絕望中團結在一起呢?是什麼阻礙了他們?巴利紐拉斯懇求埃涅阿斯拯救他的厄運,到河對岸去,但女巫嘲笑他說這很瘋狂,他沒被埋葬,怎敢渡過痛泣之河和陰暗的沼澤。算了,算了,但埃涅阿斯希望女巫停下來,希望她拿出同情,給巴利紐拉斯一座廟,提高他在這個世界的地位,在節日裡,他必被紀念,這是對他的安慰。

若是把我自己稱為舵手實在是太過分了。我沒有埃涅阿斯,我也沒有神,但我的父親,勇敢的巴利紐拉斯和我在一起。他在這裡行走,當我想看到他時,我懇求他讓我的隻言片語能穿越時空。還有,你們這些站在門口的人來聽我說:我和巴利紐拉斯不同,我沒有肉體的毀滅,我是相反的。

《十二個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