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第五位面壁者的冥思

與其他四位面壁者有點不同,他是一個自帶乾糧的面壁者,沒有任何特殊權力,有的只是汪洋恣肆的想像力。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他就一直在冥思,直到21世紀才有了威懾所有C基生命的《三體》問世,以單槍匹馬姿態將中國科幻提升到世界級水平。而在面壁的這數十年時間裡,可能只有少部分的幽靈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那就是這本書要告訴你的秘密:在銀河系最偏遠寧靜的角落,連光線也照不到的某個三維空間,偶爾有超新星爆發,點燃一大片壯麗的血紅,當血紅褪盡,在灰燼邊可以看到一個黯淡的身影,那就是時光盡頭的第五位面壁者,他面容凝重,目視遙遠……

Ⅰ. 光年尺度下的宇宙審美

劉慈欣從不輕易浪費筆墨去寫那些感性個體,即使描寫也讓人感覺乾癟晦澀,這也是許多人詬病他的作品缺乏「人文關懷」的原因。無限接近的零度理性,摒棄「善惡論」,信奉「叢林法則」,欣賞機械文明齒輪咬合……什麼愛,什麼恨,什麼智慧,什麼詩意,什麼信念,什麼道德,什麼宗教,什麼文明,在劉慈欣筆下都成了隨時可以捨棄的塵埃和慧尾。面對這樣一種赤裸裸的數學真理,對於習慣了模糊處理的中國人來說,無疑像是吞下一根魚刺。

但縱觀整個科幻世界,包括阿西莫夫、克拉克、海因萊因這樣的大師,也沒有留下特別鮮明的人物形象。讓人記住的仍然是太空深處的黑暗,機器智能的反思,靈魂出殼的火星來客。因為科幻是宏觀敘事,是光年尺度下的宇宙審美。大家關注的是一個族群的命運,是一個星系的發展,是統一的數學規律本身。在他們心中,個體已經被族群所代替,族群就是個體。

不必強求一個科幻作家去挖掘人的內心,這是嚴肅文學界在做的事情,他們有一個上百萬的創作群體,並且佔據了文學主流語境。科幻是飛在天空的航天器,不必要求它像甲蟲一樣在地上爬行。

當然,劉慈欣也並不缺乏對微觀的描寫,他愛好粒子流的運行,電腦的虛擬運算,數理邏輯的線性辨證,星球毀滅後的末日描繪。他寫得最好的地方,是用三維視角對四維空間的全景式描繪,從翹曲的空間如何一點點進入;是對文明被毀後的詳細解剖,像一個殘忍的變態狂面帶笑容對人類進行肢解。每每寫到這裡,他就開始暴走,開始癲狂,好像人類毀滅與他無關,他從容地直達理性與荒誕的終點,一千萬年的時間坐標被他一筆帶過,情人的相約則被魯莽的摔到光年的兩岸,剛剛建立的致命均衡立刻被無情撕毀——從來沒有什麼和平與友愛,從來就沒有救世主,每個文明都是森林裡的獵手,每一個文明都同樣也是獵物——一些讀者難免抱怨作者為什麼這麼冷酷無情,因為在大劉筆下的,常常是超脫一切的冷冰冰的數學視角。

科幻和藝術是從兩個不同角度揭示世界,科幻一直在簡化現實,而藝術則強化細節,前者是抽像過程,後者則是具象過程。科幻視角追求唯一的太陽,並動不動就把它幹掉,藝術視角卻從太陽裡尋找詩意的想像,但讓人想不到的是,劉慈欣竟別出心裁地弄出了個寫詩的軟件,這怎麼能讓人受得了?

Ⅱ. 面壁者的沉思錄

成為一個面壁者有歷史的必然,也有個體的偶然。就在劉慈欣開始嘗試科幻寫作時,中國科幻卻遭到打壓,被很多人認為是文學復甦的1983年,但就是那一年,科幻文學卻被視為一種「精神污染」遭到批判。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成為一個沉默的面壁者也是一種必然選擇,然後進入表面的寧靜,烈火卻在地下運行。

從1989年到1999年,再從1999年到2009年,二十年間,劉慈欣在山西的一個果殼空間裡獨自沉思、創作,默默構建著一個龐大的三體星系,他最終爆發,完成蛻變。也因此,從劉慈欣二十餘年間所創作的那些中短篇作品中,我們常能若隱若現的看到《三體》的影子,並從中感觸到一種童真般的簡約哲思,像閃電一樣劃過夜空……另外若從思想層面上看,劉慈欣前期的中短篇,甚至超越了其後期作品。

像《朝聞道》裡對絕對真理的嚮往,從中便已經能看到劉的「鐵石心腸」,一個個科學家面對真理的誘惑不但可以拋家棄子,甚至不惜以生命作為交換——這些違背傳統價值,只有反派大BOSS之類才會做出的冷酷選擇,然而在劉慈欣的作品裡,這種選擇竟成為理所當然。

對現實的反思,對權威的批判,為看似天馬行空的科幻世界注入了關於人性和道德的嚴肅思考。從《朝聞道》到《人和吞食者》,從《混沌蝴蝶》到《時間移民》,從《鄉村教師》到《中國太陽》,從《詩雲》到《微紀元》,從《贍養上帝》到《贍養人類》,劉慈欣的創作正是依靠著一個個中短篇的積累,才逐漸形成如今的宏大氣場,使中國新科幻發展有了堅實「基石」。劉慈欣依靠類型寫作給讀者帶來或雄渾或冷峻的美感,更承擔了傳統文學部分的批判責任,其中《贍養人類》對當代社會貧富分化的冷眼相看,重拾了俄羅斯文學帶給這個民族的深刻。無論是有意或者無意,這些文字,都能讓一部分人在自由空間裡呼吸吐納,重返當代思想文化最激盪的風雲歲月。

Ⅲ. 人類世界畢竟不是動物莊園

「五四」以來國人常以民主和科學並舉,關於「德先生」和「賽先生」的事,在這片土地上討論了近百年,但至今仍沒有想明白是怎麼回事。我們通常也會將這個問題忽略掉,然後用物質去填充內心的空虛。

可人類世界畢竟不是動物莊園,僅僅填飽肚子是遠遠不夠的。所以我們還是要談科學。

談到科學,必然談到科普和科幻。這兩者是培養科學精神的兩根枴杖,科普是現實和功利主義的,科幻是感性和理想主義的,科普是知識的灌輸,而科幻則是心靈的啟迪。兩者相較,科幻對於一個民族科學精神的養成,有著異乎尋常的引導性意義。因為知識的傳承是同步遞減的,而靈魂的啟迪則會同步遞增。

目睹中國近年來眾多衝突,PX項目上發生的群體性事件,垃圾焚燒站的選址問題……太多事件說明這個民族需要科學滋養,個人更迫切需要獲取科學元素。在這裡,科幻雖不能即時起到消解作用,但對於未來卻有著非常清晰的良性引導。

然而現實情況與我們的渴望恰恰相反,中國奇幻作品遠比科幻作品要多,網絡上動輒百萬字的奇幻作品層出不窮,而真正的科幻作品屈指可數。這和中國奇幻文學的傳統相關,從《山海經》到《西遊記》,從《聊齋誌異》到現在的《誅仙》,因為情節無需太多限制,作品結構也無需嚴謹構思,這讓以經驗論為主導的中國人更習慣。而科幻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卻是落寞的,像一個擁有極高智慧卻曲高和寡的面壁者。

於是我們知道,像大劉這樣的面壁者一定是孤獨的、特立獨行的、極具遠見的。

任何時代都需要面壁者,用他們的理性找到人類前行的密鑰,用他們的冷靜推動數學規律的進一步普及。科幻界有劉慈欣這樣的面壁者是中國人的幸運,歌者最後的歎息也會讓爬蟲思考:我們將走向哪裡?

《南方都市報》 羅金海

2014年10月18日

《時間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