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者

太 陽

他仍記得三十四年前第一次看到思雲山天文台時的感覺,當救護車翻過一道山梁後,思雲山的主峰在遠方出現,觀象台的球形屋頂反射著夕陽的金光,像鑲在主峰上的幾粒珍珠。

那時他剛從醫學院畢業,是一名腦外科見習醫生,作為主治醫生的助手,到天文台來搶救一位不能搬運的重傷員,那是一名到這裡做訪問研究的英國學者,散步時不慎躍下山崖摔傷了腦部。到達天文台後,他們為傷員做了顱骨穿刺,吸出了部分瘀血,降低了腦壓,當病人改善到能搬運的狀態後,便用救護車送他到省城醫院做進一步的手術。

離開天文台時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護車上搬運病人時,他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那幾座球頂的觀象台,它們的位置組合似乎有某種晦澀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陣。在一種他在以後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驅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觀象台,推門走了進去。

裡面沒有開燈,但有無數小信號燈在亮著,他感覺是從有月亮的星空走進了沒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細細的一縷月光從球頂的一道縫隙透下來,投在高大的天文望遠鏡上,用銀色的線條不完整地勾畫出它的輪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廣場中央一件抽像的現代藝術品。

他輕步走到望遠鏡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裝置,其複雜程度超出了他的想像,正在他尋找著可以把眼睛湊上去的鏡頭時,從門那邊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

「這是太陽望遠鏡,沒有目鏡的。」

一個穿著白色工作服的苗條身影走進門來,很輕盈,彷彿從月光中飄來的一片羽毛。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帶來的一股輕風。

「傳統的太陽望遠鏡,是把影像投在一塊幕板上,現在大多是在顯示器上看了……醫生,您好像對這裡很感興趣。」

他點點頭:「天文台,總是一個超脫和空靈的地方,我挺喜歡這種感覺的。」

「那您幹嗎要從事醫學呢?噢,我這麼問很不禮貌的。」

「醫學並不僅僅是瑣碎的技術,有時它也很空靈,比如我所學的腦醫學。」

「哦?您用手術刀打開大腦,能看到思想?」她說,他在微弱的光線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從未見過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陽,消去了逼人的光焰,只留下溫柔的燦爛,不由得心動了一下。他也笑了笑,並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盡量看吧。不過你想想,那用一隻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狀的東西,竟然是一個豐富多彩的宇宙,從某種哲學觀點看,這個宇宙比你所觀察的宇宙更為宏大,因為你的宇宙雖然有幾百億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證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無限,因為思想無限。」

「呵,不是每個人的思想都是無限的,但醫生,您可真像是有無限想像的人。至於天文學,它真沒有您想像的那麼空靈,在幾千年前的尼羅河畔和幾百年前的遠航船上,它曾是一門很實用的技術,那時的天文學家,往往長年累月在星圖上標注成千上萬顆恆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現在,天文學的具體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沒有詩意的,比如我從事的項目,我研究恆星的閃爍,沒完沒了地觀測記錄再觀測再記錄,很不超脫,也不空靈。」

他驚奇地揚起眉毛,「恆星在閃爍嗎?像我們看到的那樣?」看到她笑而不語,他自嘲地笑著搖搖頭,「噢,我當然知道那是大氣折射。」

她點點頭:「不過呢,作為一個視覺比喻這還真形象,去掉基礎恆量,只顯示輸出能量波動的差值,閃爍中的恆星看起來還真是那個樣子。」

「是由於黑子、斑耀什麼的引起的嗎?」

她收起笑容,莊嚴地搖搖頭:「不,這是恆星總體能量輸出的波動,其動因要深刻得多,如同一盞電燈,它的光度變化不是由於周圍的飛蛾,而是由於電壓的波動。當然恆星的閃爍波動是很微小的,只有十分精密的觀測儀器才能覺察出來,要不我們早被太陽的閃爍烤焦了。研究這種閃爍,是瞭解恆星的深層結構的一種手段。」

「你已經發現了什麼?」

「還遠不到發現什麼的時候,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只觀測了一顆最容易觀測的恆星—太陽的閃爍,這種觀測可能要持續數年,同時把觀測目標由近至遠,逐步擴展到其他恆星……知道嗎,我們可能花十幾年的時間在宇宙中採集標本,然後才談得上歸納和發現。這是我博士論文的題目,但我想我會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說不定。」

「如此看來,你並不真覺得天文學枯燥。」

「我覺得自己在從事一項很美的事業,走進恆星世界,就像進入一個無限廣闊的花園,這裡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您肯定覺得這個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確實有這種感覺。」

她說著,似乎是無意識地向牆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牆上掛著一幅畫,很抽像,畫面只是一條連續起伏的粗線。注意到他在看什麼時,她轉身走過去從牆上取下那幅畫遞給他,他發現那條起伏的粗線是用思雲山上的雨花石鑲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這表現的是什麼呢?一排鄰接的山峰嗎?」

「最近我們觀測到太陽的一次閃爍,其劇烈的程度和波動方式在近年來的觀測中都十分罕見,這幅畫就是它那次閃爍時輻射能量波動的曲線。呵,我散步時喜歡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時吸引他的是另一條曲線,那是信號燈的弱光在她身軀的一側勾出的一道光邊,而她的其餘部分都與周圍的暗影融為一體。如同一位卓越的國畫大師在一張完全空白的宣紙上信手勾出的一條飄逸的墨線,僅由於這條柔美曲線的靈氣,宣紙上所有的一塵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滿了生機和內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裡,每時每刻都有上百萬個青春靚麗的女孩子在追逐著浮華和虛榮,像一大群做布朗運動的分子,沒有給思想留出哪怕一瞬間的寧靜。但誰能想到,在這遠離塵囂的思雲山上,卻有一個文靜的女孩子在長久地凝視星空……

「你能從宇宙中感受到這樣的美,真是難得,也很幸運。」他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收回目光,把畫遞還給她,但她輕輕地推了回來。

「送給您做個紀念吧,醫生,威爾遜教授是我的導師,謝謝你們救了他。」

十分鐘後,救護車在月光中駛離了天文台。後來,他漸漸意識到自己的什麼東西留在了思雲山上。

時光之一

直到結婚時,他才徹底放棄了與時光抗衡的努力。這一天,他把自己單身宿舍的東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幾件不適於兩人共享的東西。他把這些東西拿到了醫院的辦公室,漫不經心地翻看著,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鑲嵌畫,看著那條多彩的曲線,他突然想到,思雲山之行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馬座α星

這是醫院裡年輕人組織的一次春遊,他很珍惜這次機會,因為以後這類事越來越不可能請他參加了。這次旅行的組織者故弄玄虛,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車窗的簾子緊緊拉上,到達目的地下車後讓大家猜這是哪兒,第一個猜中者會有一份不錯的獎勵。他一下車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語。

思雲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頂上那幾個珍珠似的球形屋頂在陽光下閃亮。

當有人猜對這個地方後,他對領隊說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個熟人,然後逕自沿著那條通向山頂的盤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沒有說謊,但心裡也清楚那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她並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員,十年後她不太可能還在這裡。其實他壓根兒就沒想走進去,只是想遠遠地看看那個地方,十年前在那裡,他那陽光燦爛燥熱異常的心靈瀉進了第一縷月光。

一小時後他登上了山頂,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駁褪色的白色柵欄旁,他默默地看著那些觀象台,這裡變化不大,他很快便認出了那座曾經進去過的圓頂建築。他在草地上的一塊方石上坐下,點燃一支煙,出神地看著那扇已被歲月留下痕跡的鐵門,腦海中一遍遍重放著那珍藏在他記憶深處的畫面:那鐵門半開著,一縷如水的月光中,飄進了一片輕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夢中,以至於現實的奇跡出現時並不吃驚:那個觀象台的鐵門真的開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現的羽毛飄進陽光裡,她那輕盈的身影匆匆而去,進入了相鄰的另一座觀象台。這過程只有十幾秒鐘,但他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五分鐘後,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線下看到她,她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一樣,對此他並不驚奇,但轉念一想已經十年了,那時在月光和信號燈弱光中隱現的她與現在應該不太一樣,這讓他很困惑。

她見到他時很驚喜,但除了驚喜似乎沒有更多的東西:「醫生,您知道我是在各個天文台巡迴搞觀測項目的,一年只能有半個月在這裡,又遇上了您,看來我們真有緣分!」她輕易地說出了最後那句話,更證實了他的感覺:她對他並沒有更多的東西,不過,想到十年後她還能認出自己,也感到一絲安慰。

他們談了幾句那個腦部受傷的英國學者後來的情況,然後他問:「你還在研究恆星閃爍嗎?」

「是的。對太陽閃爍的觀測進行了兩年,然後我們轉向其他恆星,您容易理解,這時所需的觀測手段與對太陽的觀測完全不同,項目沒有新的資金,中斷了好幾年,我們三年前才重新恢復了這個項目,現在正在觀測的恆星有二十五顆,數量和範圍還在擴大。」

「那你一定又創作了不少雨花石畫。」

他這十年中從記憶深處無數次浮現的那月光中的笑容,這時在陽光下出現了:「啊,您還記得那個!是的,我每次來思雲山還是喜歡收集雨花石,您來看吧!」

她帶他走進了十年前他們相遇的那座觀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遠鏡,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陽望遠鏡,但周圍的電腦設備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時留下來的。她帶他來到一面高大的弧形牆前,他在牆上看到了熟悉的東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鑲嵌畫。每幅畫都只是一條波動曲線,長短不一,有的平緩如海波,有的陡峭如一排高低錯落的塔松。

她挨個兒告訴他這些波形都來自哪些恆星,「這些閃爍我們稱為恆星的A類閃爍,與其他閃爍相比它們出現的次數較少。A類閃爍與恆星頻繁出現的其他閃爍的區別,除了其能量波動的劇烈程度大幾個數量級外,其閃爍的波形在數學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搖搖頭:「你們這些基礎理論科學家們時常在談論數學上的美感,這種感覺好像是你們的專利,比如你們認為很美的麥克斯韋方程,我曾經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兒……」

像十年前一樣,她突然又變得莊嚴了:「這種美像水晶,很硬,很純,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畫中的一幅,說:「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態,他又說,「就是你十年前送給我的那幅太陽閃爍的波形圖呀。」

「可……這是人馬座α星的一次A類閃爍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觀測到的。」

他相信她表現出的迷惑是真誠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波形他太熟悉了,不僅如此,他甚至能夠按順序回憶出組成那條曲線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狀。他不想讓她知道,在過去十年裡,除去他結婚的最後一年,他一直把這幅畫掛在單身宿舍的牆上,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熄燈後窗外透進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畫,這時他就開始默數那組成曲線的雨花石,讓自己的目光像一個甲蟲沿著曲線爬行,一般來說,當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時他就睡著了,在夢中繼續沿著那條來自太陽的曲線漫步,像踏著塊塊彩石過一條永遠見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夠查到十年前的那條太陽閃爍曲線嗎?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當然能。」她用很特別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如此清晰地記得那日期有些吃驚。她來到電腦前,很快調出了那列太陽閃爍波形,然後又調出了牆上的那幅畫上的人馬座α星閃爍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兩列波形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當沉默延長到無法忍受時,他試探著說:「也許,這兩顆恆星的結構相同,所以閃爍的波形也相同,你說過,A類閃爍是恆星深層結構的反映。」

「它們雖同處主星序,光譜型也同為G2,但結構並不完全相同。關鍵在於,就是結構相同的兩顆恆星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是榕樹,您見過長得完全相同的兩棵嗎?如此複雜的波形竟然完全重疊,這就相當於有兩棵連最末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樣的大榕樹。」

「也許,真有兩棵一模一樣的大榕樹。」他安慰說,知道自己的話毫無意義。

她輕輕地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來,目光中除了剛才的震驚又多了恐懼。

「天啊。」她說。

「什麼?」他關切地問。

「您……想過時間嗎?」

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據我所知,人馬座α星是距我們最近的恆星,這距離好像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驚攫住,這話彷彿是別人通過她的嘴說出的。

現在事情清楚了:兩個相同的閃爍出現的時間相距8年零6個月,正好是光在兩顆恆星間往返一趟所需的時間。當太陽的閃爍光線在4.25年後傳到人馬座α星時,後者發生了相同的閃爍,又過了同樣長的時間,人馬座α星的閃爍光線傳回來,被觀測到。

她又伏在計算機上進行了一陣演算,自語道:「即使把這些年來兩顆恆星的相互退行考慮進去,結果仍能精確地對上。」

「讓你如此不安我很抱歉,不過這畢竟是一件無法進一步證實的事,不必太為此煩惱吧。」他又想安慰她。

「無法進一步證實嗎?也不一定: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仍在太空中傳播,也許會再次導致一顆恆星產生相同的閃爍。」

「比人馬座α星再遠些的下一顆恆星是……」

「巴納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無法進行閃爍觀測;再下一顆,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樣太暗,不能觀測;再往遠,萊蘭21185,2.52秒差距,還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們能看到的最亮的恆星了,有多遠?」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現在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經到了那裡,也許天狼星已經閃爍過了。」

「但它閃爍的光線還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達這裡。」

她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搖著頭笑了笑:「呵,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太可笑了!」

「你是說,作為一名天文學家,有這樣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認真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嗎?作為腦外科醫生,如果您同別人討論思想是來自大腦還是心臟,有什麼感覺?」

他無話可說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辭,她沒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遠。他克制住了向她要電話號碼的衝動,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十年後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別後,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風吹拂著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喚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別的感覺,陽光彷彿變成了月光,那片輕盈的羽毛正離他遠去……像一個落水者極力抓住一根稻草,他決意要維持他們之間那蛛絲般的聯繫,幾乎是本能地,他衝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七年後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

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微笑著回答他:「那我們就還在這裡見面!」

時光之二

婚姻使他進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徹底改變生活的是孩子,自從孩子出生後,生活的列車突然由慢車變成特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沿途車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趕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顧自睡去。但同許多在火車上睡覺的旅客一樣,心靈深處的一個小小的時鐘仍在走動,使他在到達目的地前的一分鐘醒來。

這天深夜,妻兒都已睡熟,他難以入睡,一種神秘的衝動使他披衣來到陽台上。他仰望著在城市的光霧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在尋找著,找什麼呢?好一會兒他才在心裡回答自己:找天狼星。這時他不由打了一個寒戰。

七年已經過去,現在,距他和她相約的那個日子只有兩天了。

天狼星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路面很滑,最後一段路出租車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雲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實上,她赴約的可能性為零,理由很簡單:天狼星不可能像十七年前的太陽那樣閃爍。在這七年裡,他涉獵了大量的天文學和天體物理學知識,七年前那個發現的可笑讓他無地自容,她沒有當場嘲笑,也讓他感激萬分。現在想想,她當時那種認真的樣子,不過是一種得體的禮貌而已,七年間他曾無數次回味分別時她的那句諾言,越來越從中體會出一種調侃的意味……隨著天文觀測向太空軌道的轉移,思雲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裡的建築變成了度假別墅,在這個季節已空無一人,他到那兒去幹什麼?想到這裡他停下了腳步,這7年的歲月顯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當年那樣輕鬆地登山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放棄了返回的念頭,繼續向前走。

在這人生過半之際,就讓自己最後追一次夢吧。

所以,當他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時,真以為是幻覺。天文台舊址前的那個穿著白色風衣的身影與積雪的山地背景融為一體,最初很難分辨,但她看到他時就向這邊跑過來,這使他遠遠看到了那片飛過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著,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他看到,除了長髮換成短髮,她沒變太多,7年不是太長的時間,對於恆星的一生來說連彈指一揮間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恆星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說:「醫生,我本來不抱希望能見到您,我來只是為了履行一個諾言,或者說滿足一個心願。」

「我也是。」他點點頭。

「我甚至,甚至差點兒錯過了觀測時間,但我沒有真正忘記這事,只是把它放到記憶中一個很深的地方,在幾天前的一個深夜裡,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點點頭。

他們沉默了,只聽到陣陣松濤聲在山間迴盪。

「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他終於問道,聲音微微發顫。

她點點頭:「閃爍波形與十七年前太陽那次和7年前人馬座α星那次精確重疊,一模一樣,閃爍發生的時間也很精確。這是孔子三號太空望遠鏡的觀測結果,不會有錯的。」

他們又陷入長時間的沉默,松濤聲在起伏轟響,他覺得這聲音已從群山間盤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間,彷彿是宇宙間的某種力量在進行著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顯然她也有同樣的感覺,打破沉默,似乎只是為了擺脫這種恐懼。

「但這種事情,這種已超出了所有現有理論的怪異,要想讓科學界嚴肅地面對它,還需要更多的觀測和證據。」

他說:「我知道,下一個可觀測的恆星是……」

「本來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觀測,但5年前該星的亮度急劇減弱到可測值以下,可能是飄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際塵埃所致,這樣,下一次只能觀測天鷹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遠?」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陽閃爍信號剛剛到達那顆恆星。」

「這就是說,還要再等將近十七年?」

她緩緩地點點頭:「人生苦短啊。」

她最後這句話觸動了他心靈深處的什麼東西,他那被冬風吹得發乾的雙眼突然有些濕潤:「是啊,人生苦短。」

她說:「但我們至少還有時間再這樣相約一次。」

這話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她,難道又要分別十七年?!

「請您原諒,我現在心裡很亂,我需要時間思考。」她拂開被風吹到額前的短髮說,然後看透了他的心思,動人地笑了起來,「當然,我給您我的電話和郵箱,如果您願意的話,我們以後常聯繫。」

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彷彿縹緲大洋上的航船終於看到了岸邊的燈塔,心中充滿了一種難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著搖搖頭,指指後面的圓頂度假別墅:「我要在這裡住一陣兒,別擔心,這裡有電,還有一戶很好的人家,是常駐山裡的護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靜,很長時間的安靜。」

他們很快分手,他沿著積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雲山的頂峰上久久地目送著他,他們都準備好了這十七年的等待。

時光之三

在第三次從思雲山返回後,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盡頭,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沒有多少個十七年了,宇宙的廣漠使光都慢得像蝸牛,生命更是灰塵般微不足道。

在這十七年的頭五年裡他和她保持著聯繫,他們互通電子郵件,有時也打電話,但從未見過面,她居住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以後,他們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巔峰,他成為著名腦醫學專家和這個大醫院的院長,她則成為國家科學院院士。他們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來,同時他明白,同一個已取得學術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學家,過多地談論那件把他們聯繫在一起的神話般的事件是不適宜的。於是他和她相互間的聯繫漸漸少了,到十七年過完一半時,這聯繫完全斷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們之間還有一個不可能中斷的紐帶,那就是在廣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們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達。

河鼓二星

他和她在思雲山主峰見面時正是深夜,雙方都想早來些以免讓對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點多攀上山來。他們各自的飛行車都能輕而易舉地到達山頂,但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把車停在山腳下,徒步走上山來,顯然都想找回過去的感覺。

自從十年前被劃為自然保護區後,思雲山成了這世界上少有的越來越荒涼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度假別墅已成為一片被籐蔓覆蓋的廢墟,他和她就在這星光下的廢墟間相見。他最近還在電視上見過她,所以已熟悉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但今夜沒有月亮,無論怎樣想像,他都覺得面前的她還是三十四年前那個月光中的少女,她的雙眸映著星光,讓他的心融化在往昔的感覺中。

她說:「我們先不要談河鼓二好嗎?這幾年我在主持一個研究項目,就是觀測恆星間A類閃爍的傳遞。」

「呵,我一直以為你不敢觸及這個發現,或乾脆把它忘了呢。」

「怎麼會呢?真實的存在就應該去正視,其實就是經典的相對論和量子力學描述的宇宙,其離奇和怪異已經不可思議了……這幾年的觀測發現,A類閃爍的傳遞是恆星間的一種普遍現象,每時每刻都有無數顆恆星在發生初始的A類閃爍,周圍的恆星再把這個閃爍傳遞開去,任何一顆恆星都可能成為初始閃爍的產生者或其他恆星閃爍的傳遞者,所以整個星際看起來很像是雨中泛起無數圈漣漪的池塘……怎麼,你並不感到吃驚?」

「我只是感到不解:僅觀測了四顆恆星的閃爍傳遞就用了三十多年,你們怎麼可能……」

「你是個十分聰明的人,應該能想到一個辦法。」

「我想……是不是這樣:尋找一些相互之間相距很近的恆星來觀測,比如兩顆恆星A和B,它們距地球都有一萬光年,但它們之相相距僅5光年,這樣你們就能用五年時間觀察到它們一萬年前的一次閃爍傳遞。」

「你真的是聰明人!銀河系內有上千億顆恆星,可以找到相當數量的這類恆星對。」

他笑了笑,並像三十四年前一樣,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給你帶來了一件禮物。」他說著,打開背上山來的一個旅行包,拿出一個很奇怪的東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團胡亂團起的漁網,對著天空時,透過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斷斷續續的星光。他打開手電,她看到那東西是由無數米粒大小的小球組成的,每個小球都伸出數目不等的幾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細桿與其他小球相連,構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網架系統。他關上手電,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網架底座上的一個開關,網架中突然充滿了快速移動的光點,令人眼花繚亂,她彷彿在看著一個裝進了幾萬隻螢火蟲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細看,她發現光點最初都是由某一個小球發出,然後向周圍的小球傳遞,每時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發出原始光點,或傳遞別的小球發出的光點,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個比喻:雨中的池塘。

「這是恆星閃爍傳遞模型嗎?!啊,真美,難道……你已經預見到這一切?!」

「我確實猜測恆星閃爍傳遞是宇宙間的一種普遍現象,當然是僅憑直覺。但這個東西不是恆星閃爍傳遞模型。我們院裡有一個腦科學研究項目,用三維全息分子顯微定位技術,研究大腦神經元之間的信號傳遞,這就是一小部分右腦皮層的神經元信號傳遞模型,當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著迷地盯著這個星光閃動的球體:「這就是意識嗎?」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組合產生了計算機的運算能力一樣,意識也只是由巨量的簡單連接產生的,這些神經元間的簡單連接聚集到一個巨大的數量,就產生了意識,換句話說,意識,就是超巨量的節點間的信號傳遞。」

他們默默地注視著這個星光燦爛的大腦模型,在他們周圍的宇宙深淵中,飄浮著銀河系的千億顆恆星,和銀河系外的千億個恆星系,在這無數的恆星之間,無數的A類閃爍正在傳遞。

她輕聲說:「天快亮了,我們等著看日出吧。」

於是他們靠著一堵斷牆坐下來,看著放在前面的大腦模型,那閃閃的螢光有一種強烈的催眠作用,她漸漸睡著了。

思想者

她逆著一條蒼茫的灰色大河飛行,這是時光之河,她在飛向時間的源頭,群星像寒冷的冰磧飄浮在太空中。她飛得很快,撲動一下雙翅就越過上億年時光。宇宙在縮小,群星在匯聚,背景輻射在劇增,百億年過去了,群星的冰磧開始在能量之海中融化,很快消散為自由的粒子,後來粒子也變為純能。太空開始發光,最初是暗紅色,她彷彿潛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後來光芒急劇增強,由暗紅變成橘黃,再變為刺目的純藍,她似乎在一個巨大的霓虹燈管中飛行,物質粒子已完全溶解於能量之海中。透過這炫目的空間,她看到宇宙的邊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攏,她懸浮在這已收縮到只有一間大廳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著奇點的來臨。終於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點中了。

一陣寒意襲來,她發現自己站立在廣闊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無限廣闊的黑色虛空。看看腳下,地面是純白色的,覆蓋著一層濕滑的透明膠液。她向前走,來到一條鮮紅的河流邊,河面覆蓋著一層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紅色的河水在膜下湧動。她離開大地飛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遠處分了叉,還有許多條樹枝狀的血河,構成了一個複雜的河網。再上升,血河細化為白色大地上的血絲,而大地仍是一望無際。她向前飛去,前面出現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飛到海洋上空時她才發現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為它深而完全透明,廣闊海底的山脈歷歷在目,這些水晶狀的山脈呈放射狀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邊……她拚命上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再次向下看,這時整個宇宙已一覽無遺。

這宇宙是一隻靜靜地看著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來,額頭濕濕的,不知是汗水還是露水。他沒睡,一直在身邊默默地看著她,他們前面的草地上,大腦模型已耗完了電池,穿行於其中的星光熄滅了。

在他們上方,星空依舊。

「『他』在想什麼?」她突然問。

「現在嗎?」

「在這三十四年裡。」

「源於太陽的那次閃爍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經元衝動,這種衝動每時每刻都在發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點起的微小漣漪,轉瞬即逝,只有傳遍全宇宙的衝動才能成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們耗盡了一生時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覺不到的瞬間衝動?」她迷茫地說,彷彿仍在夢中。

「耗盡整個人類文明的壽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覺。」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孤獨者。」她突然沒頭沒尾地說。

「什麼?」他不解地看著她。

「呵,我是說『他』之外全是虛無,『他』就是一切,還在想,也許還做夢,夢見什麼呢……」

「我們還是別試圖做哲學家吧!」他一揮手像趕走什麼似的說。

她突然想起了什麼,從靠著的斷牆上直起身說:「按照現代宇宙學的宇宙暴脹理論,在膨脹的宇宙中,從某一點發出的光線永遠也不可能傳遍宇宙。」

「這就是說,『他』永遠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覺。」

她兩眼平視著無限遠方,沉默許久,突然問道:「我們有嗎?」

她的這個問題令他陷入對往昔的追憶,這時,思雲山的叢林中傳來了第一聲鳥鳴,東方的天際出現了一線晨光。

「我有過。」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過,那是三十四年前,在這個山峰上的一個寧靜的月夜,一個月光中羽毛般輕盈的身影,一雙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腦中發生了一次閃爍,並很快傳遍了他的整個心靈宇宙,在以後的歲月中,這閃爍一直沒有消失。這個過程更加宏偉壯麗,大腦中所包含的那個宇宙,要比這個星光燦爛的已膨脹了150億年的外部宇宙更為宏大,外部宇宙雖然廣闊,畢竟已被證明是有限的,而思想無限。

東方的天空越來越亮,群星開始隱沒,思雲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輪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籐覆蓋的天文台廢墟中,這兩個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著東方,等待著那個光輝燦爛的腦細胞升出地平線。

《時間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