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

  科學大師愛因斯坦在批評量子理論的時候,曾舉例反詰:「難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時候才存在嗎?」
  著名天文學家卡爾?薩根始終堅持認為,自然形成的衛星不應該存在內部空洞。
  ——題記
  炭素墨水般的色調在冷寂潔白的荒漠上勾畫出陡峭山峰的準確陰影,鮮明的黑白對比使星河想起了一位生前死後都非議頗多的政治家的墓碑——在他所參與領導的國度,曾經發射了第一顆地球人造衛星,完成了第一次宇航員太空行走,並率先實現了第一艘無人探測飛船在月球的登陸。
  這裡是真實的月球,讓星河一生魂縈夢繞的地方。
  1
  「圖靈」號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著一個更為遙遠的終點,進入月球軌道並做短暫的環繞航行,只是她在告別地球故鄉前的一次小小回眸。
  用這種浪漫的筆調抒寫整個計劃頗具詩情畫意,但對於操縱「圖靈」號的真正主宰來說卻毫無意義,因為它並非感情豐富細膩的人類成員,而是人類千百年來智慧的結晶。人腦無可比擬的電腦系統監控著飛船的每一個角落。
  「圖靈」號在進入環繞飛行之前的預定方向是南門二,也就是包含著距離太陽系最近的恆星——比鄰星——的半人馬α,而在擺脫月球引力場之後它的方向將被再次精確地定位於那裡。因此在今後數萬年之內決定飛船運行的只有力學規則,需要電腦系統進行方向調整的時代還遠沒有到來。
  儘管控制一切的主動權從一開始就被徹底剝奪,「圖靈」號上的人類成員心中卻沒有絲毫芥蒂。從某種悲觀的論調來看,在不久的將來整個人類都勢必為電腦意識所取代,相比之下如今這種形式上的命令與服從,只不過是小巫在晉見大巫之前先行呈奉的一份薄禮,大可不必耿耿於懷。
  可是人類不能等待,也不願等待。在被完全替代之前,他們有必要為這個宇宙再做點什麼。
  其實這些富有哲學意味的問題對於「圖靈」號上的自然人類成員根本就不重要,因為大多數人所能夠理解的真切時間都不過百年。人類的思維可以接近無窮,而他們的生命卻是如此的短暫。
  他們目前所關注的,是那正被數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視著的屏幕畫面。
  那是人們早已十分熟悉的陳舊資料,他們顯然是在複習以前的功課。
  那是20世紀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美國歷次「阿波羅」登月行動的部分鏡頭。現在的時間是1969年7月,地點是月球靜海。
  …………
  登月艙緩慢下降;
  登月艙平穩著陸;
  登月艙門戶洞開;
  接著,慢慢移下懸梯的阿姆斯特朗開始謹慎地用他那小小的一步,完成人類文明發展中的這一大步跨越;
  …………
  「升旗」儀式正式開始。宇航員動鍬破土,試圖將所謂永不落的星條旗植入月表岩層。
  電腦自動調節著畫面的大小和清晰度,特寫鏡頭使宇航員的動作纖毫畢見:
  兩名宇航員歷盡艱辛,輪流鏟土,但最終也只能把旗桿插入幾厘米深。
  當其他觀眾露出會心的微笑時,星河卻表現得無動於衷。相同的鏡頭他已經瀏覽過不下百遍,甚至已經超過了令人厭煩的極限,這次他只不過是義務陪綁。
  其他人對這些資料自然也不是全不知情,這起歷史事件——「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走出搖籃」——早已作為人類集體記憶的一部分,深深地印刻在了每一個人的腦海當中。所謂「複習」一說,也正是出自這一視角。
  只不過除了星河之外,其他人事先並不知道此番旅程中還有「考察月球」這一步驟——他們同樣也不瞭解整個行程中的每一個具體步驟。
  「圖靈」號此行的安排奇特而獨到,有關探索與考察的工作佈置是隨處解密式的。換句話說,每到「情節發展」需要的時候,保存於電腦中的具體任務的封條將會自動被揭開。這樣做的好處在於,可以避免因人類對即將發生的某件事情過分關注,而使例行的日常工作秩序被打亂。
  況且具體到月球一例來說,這些人也不都是天文學家。
  接下來的畫面是隨後幾次的「阿波羅」進程:由於吸取了第一次出乖露醜的教訓,再度來訪的宇航員是帶著電鑽上路的。不過令人遺憾的是,即使是電動的鋼鐵傢伙親自出馬,最多也只能打進75厘米,而它在地球上卻能毫不費力地打出將近5倍的深度。
  「諸位有什麼看法嗎?」專題紀錄片剛一結束,星河便及時提問,不給觀眾稍作回味的時間。
  「這說明月亮姑娘的肌肉比地球媽媽要結實。」
  「大夫」用一個通俗的比喻準確地指出月球與地球的密度區別。這位年輕的美國生物化學家的正式工作是隨船醫生,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只受過最簡單的短期外科訓練。
  「大夫」的確道出了實情。由「阿波羅」計劃所帶回月巖的實測數據表明,月表岩石的密度高達3.2—3.4克/厘米3,而地表岩石的密度只不過才2.7—2.8克/厘米3。
  「不錯,是這麼回事。不過這與我們原先的預測可不吻合。」星河點點頭,接著「大夫」的話往下說。「因為月球的計算平均密度只相當於地球平均密度的60%。」
  人類很早就開始嘗試測量月球的體積和質量了,僅次於對地月平均距離的測量。
  「咱們姑且不考慮有關『平均』密度的問題,就按照現在瞭解到的情形來推測,月球中心也應該有一個由大密度物質組成的內核,因為根據不同深度的抽樣來看,密度還在隨著深度的增加呈遞增趨勢。」星河指指屏幕上已經定格的畫面。「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重新計算出一個更大的月球總質量來。由於月表到月心的距離比地表到地心的距離要小得多,再考慮一下它那新計算出來的總質量,就會得出一個嶄新而離奇的結論:月表引力顯然比我們想像的要大得多。」
  「教授」苦著臉搖搖頭,表示不能接受這個結論。這位美籍德裔知識分子長在星條旗下,最初卻是在劍橋攻讀的物理學,後回國入普林斯頓深造並謀得教職。為了在稱呼上把他和醫生區別開來,大家更習慣於稱他為「教授」而不是博士。
  「對,誰都知道月球上的實際引力只有地表引力的六分之一。這樣看來,好像月球的引力和它的密度根本沒有什麼關係一樣。」
  大家相互對視,不知星河的目的何在。當然也有人是因為沒有聽懂,比如說那位未必稱職的醫務工作者。
  「這麼說吧。王冠的重量絲毫不差,可是體積卻整個大了一圈……」星河不太恰當地類比著那個以訛傳訛了多年的古老傳說,但他知道提一下阿基米德的故事也許能使講述變得更清楚些。「這說明了什麼呢?」
  儘管在這個十分淺顯的比喻裡不正確地混同了重量和質量的區別,但還是使每個人都頓時恍然了。這只能說明月球是一個巨大的空心體——至少裡面混了與外表岩層不同的東西,就像當初狡猾的工匠在金製的王冠中摻進了銀子一樣。
  「其實早在上個世紀中葉,英國皇家天文學會一位研究月亮的權威博士就提出過這個假設。」
  電腦適時地調出相關資料,屏幕上顯示出它來自「《我們的月亮》;威金斯;1950年版;第13章」。
  「有各種跡象向我們暗示,月面下有一層30—50千米厚的殼體」。
  作者以一種直截了當簡明扼要的方式向讀者暗示,這層殼的下面無疑是空的。
  接下來這位學者還推測說,肯定不會有人想到,「月球居民」居然會住在佈滿洞穴、妙不可言的月球內部;盤根錯結般交織的洞穴網絡被精心建造了多年;在寂靜和黑暗當中,無數晶瑩剔透、反射著人造光芒的結晶體散佈於洞壁,彷彿樹木枝杈一樣各自延伸的隧道與月面的裂縫——也就是「出口」——相連接……最後作者表示,這種奇景將使最先踏上月球的人大為驚異。
  在將近20年之後,人類真的第一次登上了月球。雖說首先駐足月表的阿姆斯特朗及其後續人員確實看到了不少令人「大為驚異」的景象,卻沒能對上述描述予以證實和證偽。不過對於「中空的月球」這一命題,畢竟還是做了有限的驗證。
  時過境遷,今天,被首先路過的芳鄰將成為「圖靈」號成員著手研究的第一個課題。儘管在數十年前人類已經不請自來地踐踏了她聖潔的芳軀,但卻沒能瞭解她密佈迷霧的心靈。
  當然除此之外,電腦系統和人類成員都還有更為重要的工作要做。】
  根據計劃的安排,假如「圖靈」號的成員們真的遇到了超出事先理解範圍的事情,就應該有至少一名成員被留下,並由隨後而來的再探測飛船帶回,然後不厭其煩地向有關部門陳述他所看到的一切。其他人將追隨「圖靈」號本身,繼續深入宇宙那未知的深處完成探索。
  至於「圖靈」號本身,則可以在漫長的旅程中耐心等待。她並不著急,她的生命無限漫長。
  2
  相對於天界體系的巨大尺度而言,月球已近在咫尺。這些年來人類的學習成績又提高了不少,但著陸過程與「阿波羅」時代幾乎沒有什麼改觀,無外乎是牛頓力學的種種過程。
  一想到這個神聖的名字和以這個名字命名的力學體系,星河就不免有些黯然神傷。據他瞭解,新一代的年輕人更喜歡直接使用固化在軟件中的電腦模擬,沒有人願意使用經典的數學分析。而且他們反駁說,新的方法比讓人按照牛頓框架進行傳統分析考慮得更周全更準確,何樂而不為?對於這種觀點,星河無法從純邏輯的角度上予以反駁,但是他總有一絲隱隱的擔心:假如有一天電腦真的不工作了怎麼辦?當然星河自己也未必相信這種假設,這好像是自從電腦介入人類的生活以來,整個文明社會一直存在的一種杞人之憂。
  也許這類事件根本就不會發生?
  時間不容星河浮想聯翩下去,因為在著陸之前電腦還要安排其他的東西先上月球。而他本人,還要繼續從事有關知識的傳播。
  由於時間與能量的原因,課題的核心就是針對所謂的「中空假說」。有關實驗在地球階段已經做了不少,實地進行之舉一來多少屬於必需,二來也是對地球模擬的有效補充。人們始終相信「眼見為實」這一傳統的陋習,好像什麼事情都非得需要一種親歷後的陳述。
  專門用於月面撞擊的末級火箭正在做最後的方向校正,實驗主要側重於落體和可測震盪,事實上同樣的實驗早在1969年就已經做過,雖說當時的記錄粗糙而簡陋。
  第一批勇士阿姆斯特朗和奧爾德林在月球表面安放了「無源地震儀—月震偵察測量器」,以後數次登月活動宇航員們也都攜帶了同樣的儀器。這些儀器自動工作,並把測到的數據傳回地球,以使人類直接掌握月震的詳情。事實上還沒等到更多次數的月震發生,科學家們就已經面面相覷了。
  「這是『阿波羅』13號進入月球軌道時所做的實驗。」星河在電腦準備的空當中授課。「宇航員用無線遙控的方式使第三級火箭撞擊月球,地點距『阿波羅』12號安放的月震儀140千米遠,爆發的能量相當於11噸TNT爆炸的效果。」
  這次深度達30—40千米的人造月震持續了3小時20分鐘,令NASA的研究人員驚愕不已,他們無法對這一長久的震顫做出科學的解釋。專家們並不甘心,又利用「阿波羅」14號的上升段火箭再撞月球,結果卻驚人地相似:35—40千米;3小時。
  「再此後,『阿波羅』15號製造的月震震波竟傳到了1100千米外的『風暴洋』平原,甚至被弗拉矛洛高原的地震儀監測到了。」星河笑著結束了資料介紹。「可能是月亮姑娘對這種惡作劇有點小脾氣了。」
  事實上在星河沒有介紹的「阿波羅」16號和17號登月活動中,也同樣進行了月震實驗。在任何一項星際探測當中,同樣的實驗如此反覆重複都顯得不同尋常。
  「用同樣的方式在地球上干,震波最多也就能傳1到
  2千米。」「教授」開始明白了。他雖然不是地質學家,但卻能夠很好地利用他的物理學知識。真正的物理學家並不像公眾想像的那樣因為牢記量子理論就一定會不小心忽略了牛頓力學,他的外表也並非不修邊幅的愛因斯坦。「持續震動絕對超不過1個小時。」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們用同等力量敲擊一實一空兩個金屬球,就會發現後者的震動時間遠比前者要長得多,目前所面臨的月球問題與此十分相似。數次人造月震的結果顯示,月球的內部結構肯定與地球不同,從其震動特點來看,很像是空心球體的震動。所以就連最保守的科學家也同意,雖然不能說月內全空,至少可以證明其內部存在著一些空洞。」
  電腦顯示一切都已安排就緒,第三級火箭即刻下墜——如果我們能夠將月球的方向稱之為「下」的話。不過這一次,實驗品與觀測者是糾纏在一體的,火箭上捆綁的儀器是集震盪諸項指標於一體的最先進的科技結晶,在火箭即將落「月」前它們將以不同的速度和角度飛散開去,在最大程度上保證震盪後連續觀測的免於失真。
  「不過這些試驗遠不能得出結論,光有月球的橫波不能說明問題,可安放的地震儀距離又那麼近,肯定測不到月震的縱波。假如月球真是中空的,縱波根本不向月球中心擴散,而橫波會在其殼體的震源四周反覆震盪。」針對以往和即將進行的實驗,「教授」認真地做出技術置疑。「不過……要是能發生一次較大規模的隕石撞擊,通過測量縱、橫月震波傳播的時間差異就有希望做出良好的證明。當然了,這種概率極低的事件很難發生——很難正好在我們的觀測範圍以內發生。」
  「您錯了。」一直沒有說話的天文學家楊終於開口了。沒有人知道他的姓氏究竟是東方古國的「楊」還是英倫三島的「Young」,他長著一副亞洲化十足的面孔,卻總喜歡宣稱「我與托馬斯·楊同姓」。「1972年5月13日,一顆巨大的隕石剛好撞擊了月面,它的能量相當於1000噸TNT炸藥爆炸後的威力,有4個月震儀記錄下了由此引起的月震曲線。」
  參與「阿波羅」計劃的科學家為這顆隕石取名為「巨象」。「巨象」造成的巨大震動確實傳到了月球內部,如果月球是個實心球體,那麼這種震動應該反覆多次。但事實再一次令科學家失望,「巨象」引起的震動傳入月球內部之後,就如同石沉大海,全無聲息。發生這種情況只能有一種可能:震動的縱波在傳入月球內部後,被巨大的空間「吞吃」掉了。
  「教授」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屏幕上有關那次實驗的畫面和數據,眨眼睛舔嘴唇,不知在想些什麼。
  火箭開始動作,它的加速正好作為飛船著陸的減速,拆分的結構實現著動量的等量轉移,下面將是數小時的耐心等待。
  僅僅在3小時之後,被稱為「小象」的撞擊火箭墜毀於72千米外的月球表面,眾多的記錄儀同時記錄下了長達一刻鐘聲如洪鐘的震盪。「教授」以其高超迅捷的估算能力與電腦同時給出了類比結果:假如月球是一個實心巖體,碰撞後產生的震盪聲最多只能持續5分鐘。
  實驗結果與往昔的歷史記錄和此前的數學推演取得了驚人的一致。
  與此同時,「圖靈」號上的電腦與遠在1光秒以外的龐大電腦系統同時開始建模計算,這一次將根據有關數據獲得一個準確而完整的月球結構數學模型。
  3
  新一代月球車克服了以往的引力不適,毫無顧忌地在月表的荒原上疾馳,美麗而淒涼的月球景色被一一拋在後面。
  放眼望去,被命名為「月海」的廣闊平原被一些橫七豎八的山脈封閉著,展現出一種不對稱的壯觀景色:月球上的山脈構造奇特,一般來說面向「海」的一邊坡度很大,有時甚至呈現為斷崖峭壁,突兀之處甚至有「月塹」之稱,相較之下,另外一邊則相當平緩。
  包括電腦管理系統在內,「圖靈」號的全體成員都在等待結果,在等待階段中,「月球一站」的小組成員將駐足月球。
  事實上全人類都在等待結果。
  假如分析結果告訴他們,月球的確是個空心球體,他們的任務便告完成了,至於中空的內部究竟如何,很可能是下一代才能前來徹底解決的問題。
  蒞臨月面已經超過12個小時了,收穫遠不止月震資料一項,但每一項都與主題相關。人們終於發現,這個看似溫順的月亮姑娘並不像人們以往所想像的那樣乖巧,好像人類對她真的比對自家的海洋還更瞭解似的。其實存疑之處不勝枚舉:只存在於月球正面的12處重力異常,正背兩面地形地貌上的顯著差異,不同世紀中時而發生的月面暫現……而數次採集到的巖樣再一次昭示出一個難以解釋的事實:月表富含各種金屬,熔岩中地球極為稀有的鈦、鉻、釔卻俯拾皆是,這些金屬的不但「性格」剛硬,而且慣於對高溫和腐蝕「忍辱負重」,熔化它們這些至少需要2000—3000度的高溫,可對於擁有著數十億年冷寂火山的月球來說,除非那種「人為提煉」的戲謔說法成立,否則決無出現的可能。奇怪的是月球上用以形成微弱磁場的鐵元素反倒奇缺無比,而且從其中的鐵化合物中還原出來的鐵單質對氧毫無興趣,連一絲氧化的跡象都沒有,難怪能夠在月巖中檢測出純鐵和純鈦的存在。對此化學家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唯一的解釋只有近乎無稽的猜想:這種鐵元素根本就非太陽系的嫡出。
  犬牙交錯的環形山群落星羅棋布,宛如一座巨大的盆景,巉巖峭壁,鱗次櫛比。沒有大氣使得月球在杜絕了音響的同時也失去了雲霧風雨,卻讓太陽輻射和高能物理射線暢通無阻長驅直入,隕石們更是在這個萬籟俱寂的世界上肆意砸出那些日後必將成為環形山的纍纍傷痕。
  考察區域已被電腦劃定,做了時間、範圍等諸多方面的最大考慮。除了那位人類學家在沒完沒了地嘟嘟囔囔,其他人都沒有發表意見。
  停車下馬,各司其職。「月球一站」囊括了除「大夫」外的所有乘員——「大夫」成為環繞月球的「圖靈」號看守,因為在這裡需要他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負責的一攤。組員們基本上安安靜靜,只有人類學家時不時地大呼小叫。
  說實話星河已經有點討厭他了。這當然並不只是因為他在合作之初向別人自我介紹時總要完整地重複「人類學家某某某」,以至於他的前綴比他的真名詞根被人們記憶得更為清楚。令星河厭煩的原因還有別的:已經三十好幾的人了,還是做夢都相信奇跡發生,就算科學研究需要幻想,也不該徹底地想入非非對不對?星河的原始專業是非應用的純粹數學,因而最反感直覺式的感受性思維,他認為只有動物才直覺敏銳。
  從勞動總結就能見出高低分曉了。在人類學家到處不安分地亂嗅時,天文學家楊肩負起地質工作者的職責,並不時地主動彌補電腦攝影的遺漏;「教授」的身份也自動降到了實驗員的位置,接連發現了好幾處表徵出顯著放射性的鈾鉛混合物聚集,並粗略測定了其中鈾238與鈾235等同位素的含量比。有關信息被傳回「圖靈」號後隨即被接力傳遞,電腦系統迅速做出分析:不能排除是核物質嬗變後的產物。
  「不要以為放射性就代表著原子彈。」楊看到人類學家又在躍躍欲試,善意地提醒他。「先不說自然界也有不少天然的放射性物質,即使是文明的產物,也不一定非要是毀滅性核大戰的結局,還有可能是廢棄的燃料。」
  「就算是後者也讓我興奮。」人類學家不在乎楊那略帶諷刺的勸說,依舊情緒激昂。
  「也許有人在我們之前先行降落過。」「教授」沉吟道。
  「還挖了個很深很深的大陷阱。」人類學家適時地予以補充。
  星河透過面罩白了人類學家一眼,然後無可奈何地笑了。這麼大的坑可不是一兩個宇航員就能挖的出來的。
  相當於地球兩周的漆黑夜幕正在慢慢褪去,可即使在陽光燦爛的早晨也一樣可以看到千萬顆寶石般的星星鑲嵌在空中。舉頭眺望,誰都可以看見懸掛在天穹上那明亮的地球。
  在旅途當中,他們如期獲悉了來自故鄉那由理論推演得出的結論:月球顯然是一個中空的天體。所謂「理論上的結論」一說,只不過是用來搪塞那些喜歡叫真抬槓者有關「畢竟沒有真正下去目前得出結論為時尚早」云云的說法。但是真正瞭解科學的人都相信它,正如在上個世紀,即使人們沒有真的見過會拐彎的光線,但還是肯相信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正確無誤一樣。
  每當想起愛因斯坦,諸如星河、「教授」和楊這類數學、物理以及天文界的學子們都會不由得肅然起敬,有著一種晚生對前輩那種與生俱來的仰慕。不過這一次,星河的思緒卻與歷次都不相同,因為他突然想起了這位科學巨匠提及月球的一個比喻。儘管這位世紀老人推翻了經典的物理大廈,但他仍舊是一名相當經典的邏輯信仰者,除了那句著名的「上帝不是在擲骰子」之外,他還針對量子理論有過這樣的反詰:「難道月亮只有在我看她的時候才存在嗎?」
  可是當我們認可「月球中空」這一理論的同時,就不得不面臨它與另外一個觀點的矛盾:
  自然形成的衛星決不可能是空心的。卡爾·薩根,以及許許多多的天文物理學家,如是說。
  不過這些並不足以留下一個人來。所掌握的直觀資料畢竟少的可憐,也沒有什麼更為顯著的新進展。月球的表面還是太厚了點,想要瞭解她的內部決不像人類預估的那樣容易。放射性倒是值得一提,但是由電腦來提也不是不可以。
  做為事先內定的人選,楊本人也並不情願真的被留在月球上。假如完全自由地讓他在回鄉述職和客死星塵之間做一個抉擇的話,他顯然會義無反顧地選擇後者。
  幸好事先決定的留駐者不是人類學家。星河在心裡連呼萬幸。否則即使斷絕他的飲食他也會不屈不撓地留在這裡。精神可嘉,責任感卻蕩然無存。
  有時候,比追求終極真理更崇高的行為是承擔眼前的責任。
  人類學家的細緻入微已經不止讓星河一個人搖頭了,因為這總會使他落在隊伍的後面。星河好幾次在心裡不滿地罵道:他以為下了月球車就像是小朋友們在公園裡解散了自由活動呢,就算真是這樣也還應該有個時間限制吧。說心裡話星河無論如何是不能理解為什麼要留駐一名天文學家,因為他在以後的作用會比所謂「人類學家」要大出百倍。
  憤怒的情緒可能會阻絕聽覺,人類學家接連興奮地驚呼了兩聲星河都裝作沒有聽見,對於這種無聊的伎倆星河已經見怪不怪了。可當人類學家怒氣沖沖地站到他面前時,本想痛痛快快地大發雷霆一次的星河還是軟了下來。
  星河沒有想到的是,這時他就是不想軟也得軟了。這一回人類學家手裡拿的再也不是那些模稜兩可的所謂文明遺跡了,在他伸展開的宇航服手掌中,赫然是一塊經過悉心雕鑿的岩塊。
  就連一個小孩子也能夠看出,那決不是自然形成的物品。
  那是一張殘缺的金屬鐫片。
  4
  阿爾卑斯大月谷宛如月球面孔上一條長達130千米的巨大傷痕,彎曲綿延,無始無終,肆無忌憚地將與它同名的阿爾卑斯山脈攔腰截斷。星河一行人很想順著這道裂谷一直走下去,也許它的盡頭就是內部那未知文明基地的入口。
  早在1966年,蘇聯無人月球探測飛船「月神9號」就在「風暴洋」邊緣拍攝到一個神秘的洞穴,上述那位《我們的月球》的作者威金斯博士聯想到自己也曾在卡西尼A坑發現過一個巨大洞穴,因此相信這些圓洞必然通往月球內部。
  不過在科學上最難承認的就是孤證,但是電腦系統已經初步證實了鐫片的成份確屬月球金屬鐵無疑,與地球上的鐵單質有著極大的區別。這使得星河不得不打消剛開始產生的疑慮,有一陣子他真擔心那是人類學家自己刻出來的!想到這些,星河很為自己無端地懷疑別人感到羞愧。
  被命名為「銘像」的鐫片來源也是由電腦給出的,沿裂谷方向尋找相關產物得手的可能性最大。於是「月球一站」小組即刻挺兵開拔。
  這條月隙的寬度至少有10千米,月球車沿著一側峭壁悄然行進。在白晝時分,谷壁的陰影還可以遮擋足以使水沸騰的直射陽光。
  「大家看裂谷的峭壁。」自從有了這個重要的發現,人類學家反而變得隨和和客觀了,而星河本來擔心他會得意忘形的。
  在人類學家的提醒下,大家發現裂谷的邊緣的確過於規則,很難排除人為斧鑿的可能。不過由於經年的變化,目前電腦尚不能對此給出一個明確的判斷。
  沿著這條道路,也許可以給內部一個初步的探查,即使不能洞悉一切,初窺門徑估計也不成問題。每個人的心裡都自然而然地產生出這種類似的想法。
  沿途的地勢起伏相對平緩,遠方的環形山輪廓向後緩慢地退去。當一個邊緣漫長的環形山慢慢掠過「月球一站」小組成員的眼前時,物理學家和楊顯然為對方的巨大所折服,他們用無聲的眼神說道:真大啊!
  「最大的環形山能夠容納得下我們中國的海南島。」星河看出了他們眼神中的意思,喃喃自語道。「不過它再大也沒有月球本身大。」
  沒有人對星河的前言不搭後語感到奇怪,這個問題在幾小時前剛被討論過。
  相對於地球來說,月球的個頭的確太大了點。火星膝下的一雙兒女的老大直徑不足媽媽的1%,木星一群孩子裡最大的那個直徑也只有長輩的3.5%——這點土星和它的木星鄰居十分相像……一言以敝之,沒有誰家的衛星直徑沒有超過母星5%的,而月亮的直徑呢,竟然是地球直徑的27%!
  「面積,只是面積。」人類學家突然反應過星河的話來,精神很好地予以強調,同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地忽略了「環形山」和「隕石坑」的區別。「要知道最深的加格林隕石坑深度不過才6千米,至今沒發現有比這更深的坑。」
  星河扭頭看著人類學家,貌似疑惑地望著他,對他的說法卻不置可否。
  「這您應該知道呀。按照計算,一顆直徑幾千米、秒速高達5萬千米的隕石在撞擊星體時威力無比,穿透深度應該是直徑的4到5倍,地球上的全部隕石坑都可以出庭作證。」星河沒想到人類學家竟如此認真。「但在月球上的就邪門多了,所有的隕坑竟然都很淺,按理說加格林坑直徑300千米,深度的千米數至少也該上千才對!」
  「近來你好像讀了不少科學文獻?」星河的語氣裡不無酸意。
  「嗨,隨便瞎調。」人類學家揚揚手中的微型電腦。「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你才不閒呢。星河心裡多少有些忿忿不平,因為他實在不明白人類學家哪兒來那麼大的精力,能夠觀賞景色和讀書學習兩不耽誤。
  「原因呢?」物理學家倒是對剛才中斷的科學闡述津津有味。
  「想必在月表6千米的深處下有一層堅硬的物質結構,無法讓隕石穿透。」
  很顯然,作為一名素有想入非非毛病的人,人類學家的陳述語氣只能用「探尋」來描述,而決不是「肯定」。
  單調的景色很快就使旅程變得無聊,自然界再壯觀的刻畫也不如工業文明來的多姿多彩。懷念使星河禁不住抬眼關注頭頂上那4倍月亮大的「地亮」,頓時心生無限感喟。
  我們怎麼能夠沒有月亮呢?有時候星河甚至覺得,大自然對待人類真是相當慷慨,而且又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
  對於人類來說,21世紀的一個重大課題就是大力開發月球,而恰恰就在20世紀行將結束之際,月球南極那能為2000人提供一個世紀水源的巨大冰塊被發現了。假如證實其確為無害於人體的純淨水,那麼第一批調往桂宮工作的嫦娥、吳剛們至少可以不必攜帶十分沉重的水壺了。
  從宇航的角度來說,月亮對於人類更是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來說,月球本身就是大自然對我們的一項慷慨贈與。著名的科幻與科普大師阿西莫夫曾這樣論斷:如果地球也像水星或金星一樣沒有天然衛星,那麼人類很可能就不會想到要進行宇航開發。月球距離地球只有38萬千米,這個距離比到距地球最近的行星金星要近上100倍。從經濟的角度來說,針對這一距離的最初耗資人類還是可以接受的,宇航員在路上耽誤的時間也不會太長。對於漫長的太空旅行來說,月球無疑是一級不可或缺的階梯。
  即使從最直觀的意義來看,一輪明月當空普照,至少也給我們的祖先一種思考,一種想像,一種探索宇宙的好奇心。試想沒有這輪明月,僅僅是滿天不可測度和揣摩的群星,是不是會使人類對於天空的好奇大打折扣?事實上,一個巨大的、可視的——相對於太陽——近距離天體,對於天文學本身的研究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甚至就連日月食的發生對於人類來說都彷彿是天賜般的幸運:一個天文單位的日地距離與光行1秒多的月地距離之比,與日月直徑間高達395的倍數之差剛好相等,當距離抵消了大小之後,就剩下了兩個天體那奇跡般相差無幾的視半徑,這才有了「等大」的日月各司晝夜,並使得日食的奇觀得以實現。難怪阿西莫夫不無感慨地喟歎:從各種資料和法則來衡量,月球都不應該出現在那裡——因為月球正好大到能造成日食,小到仍能讓人看到日冕,在天文學上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解釋此種現象!
  當然還有一個已被人熟視無睹但更令人匪疑所思的事實:一個行星衛星的自轉週期居然與它的公轉週期吻合得天衣無縫,這在整個太陽系更是一個絕無僅有的巧合——巧合的幾乎令人生疑。
  已經走出很遠了。
  包括人類學家在內的全體小組成員都不是盲目樂觀的冒險家,所有的人心裡都十分清楚,沒有氧氣和飲食等給養提供,大家走不了幾天就會命殞他鄉。他們更不是理想主義的幻想家,樂觀地憑空認定在歷史遺跡中保存著至今尚能食用的珍饈佳餚。此外他們既不會不屑電腦系統對他們生命擔憂的合理提醒,也不會擅自決定什麼更宏偉的計劃——何況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有什麼計劃。
  當飲食消耗掉三分之一的時候,他們共同的決定就是立即返回——給養必須留有足夠的冗余。
  可就在月球車行將調頭的時候,他們突然看到了「他」。
  5
  在中國四川省的樂山,有一座倚山而坐的大佛。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詠歎過這一人造奇觀。
  星河曾經到過樂山,但是他第一眼見到這座仰慕已久的文化遺跡時,卻感到一種隱隱的失望。在他童年的想像當中,大佛應該比眼前的這尊聖像要大得多。
  如今,在遠離樂山38萬千米的世界裡,星河第一次看到了他童年心頭的「大佛」——甚至比他的想像還要大。
  把它稱作「面孔」。
  在沒有大氣的月表光線可以不受任何影響地直接射入眼簾,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遠方的雕像只是一個光學幻像。在缺乏確鑿的證據之前,可以將它視為以山巒為基板的巨大浮雕。
  當然這種描述仍舊對兩種可能都有效:如果是真實的雕刻,必須有一個堅強的承載;即使是光學投影,也需要找一個反射的衣缽——即使是有大氣參與構造的海市蜃樓,至少也應該有一個賴以複製的原本。目前的資料尚無力判斷兩種假設孰是孰非,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月球上沒有流動的風:沒有對山巖的經年風化,也沒有對光波的瞬時擾動。
  至少有一點與樂山大佛不同,「他」不是全身肖像,只有一張面孔,這也正是它名字的最初來歷。
  它很像是一張人類的面孔。當然在如此遙遠的距離上這麼說實在是缺乏實際意義,因為「他」的真實面目很可能與人類大相逕庭。不過說起來這好像從一個很小的側面印證了某些地外文明研究者的觀點:高級外星文明與地球人類將十分類似,儘管細微的枝節之處不盡相同,但在昏黃的燈光下仍將難辨真偽。
  然而還是那句話:在科學上最難承認的就是孤證。
  按理說從清晰度來看,最多也就到隱約可見五官的程度,但不知為什麼,星河卻彷彿讀出「他」具有一種凝重的表情,甚至可以看出眉宇間微微皺起的額紋。星河很為在自己的腦子裡居然還有如人類學家般的不良殘餘而氣憤,可是很快整個小組的成員就都獨立地產生了同樣的認識。儘管後來電腦給出的分析認為這純屬幻覺,可星河等人依舊堅持原來的看法,並由此對電腦中有關人類感覺的模糊判斷正確率開始持懷疑態度——在這個問題上星河第一次同意了人類學家的說法。
  不過星河分析,「面孔」的製作者本來未必真想賦予「他」如是的表情,他們希望顯示出的一定是一個不哀不喜不怒不樂的平靜表情,沒想到工匠的心緒不由自主地被留在了作品的臉上。
  那麼製造者又是因何悲哀呢?
  也許這並不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也許對它的提問只是為了回答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
  製造者此舉究竟要幹什麼?
  也許,他們在生命就要結束的時候,要再最後留下一處顯著的標誌?也許,他們在文明行將沒落的年代,要在進取的終點樹立一座豐碑?也許,這張哀怨的面孔指示出隱秘的財富?也許,那雙憂鬱的眼睛吐露著歷史的傳說?
  這些問題都是「月球一站」的小組成員無法回答的。也許,這個課題將耗費幾代地球人的生命。
  小組的成員們花了整整3個地球日的時間來研究「面孔」,當然大部分工作都是側重於各種測量。距離被精確地測定出來,此番能夠前往到達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但是坐標定位工作已被反覆檢測核實,以使下一支探測隊不會迷途而返,找不到自己的工作單位。
  在大量的攝影工作完成之後,返回「圖靈」號的計劃被緊急議定。人類學家稍表異議,就遭到了星河的嚴厲制止。
  決不能再多耽擱了,剩餘的給養正在接近最低閾限。
  我們的科幻作品描述了過多的巧合和偶然:探險隊不是正好來到了雕像的腳下,就是放棄原來的計劃留在了月球,接下來肯定會用一個月球晝夜的時間揭開一個掩蓋了數億年的大秘密……諸如人類學家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一直是這類作品的熱衷讀者,如果機會允許條件適宜的話有朝一日他還有可能成為作者之一。但事實從來沒有那麼有趣和好玩,鐵一般的冰冷邏輯告訴我們,激情只存在於探險計劃被制定的日子裡,而決不是探險行動被實施的過程中。
  月球車開始精確地沿來路返回,依依不捨自然是每一位成員十分自然的感情流露,只不過表達的方式各不相同。星河直視前方,硬下心腸死不回頭,貌似平靜的面孔被試圖掩飾的內心激動沖得一塌糊塗;「教授」無暇馳心旁騖,認真翻揀手頭的有限數據,同時不住地以手揉眼,這恐怕是人類習慣隱形之前扶正眼鏡的後遺;天文學家楊至少崇敬地凝望了一刻鐘之久,才戀戀不捨地回頭關注「教授」的研究。
  只有人類學家堅持行注目禮告別。
  人類學家的叫喊是在楊的凝望結束之後僅5分鐘發出的,大家的反應整齊劃一,六道目光沒有在人類學家本人臉上停留半秒,便齊刷刷地回首射向「面孔」。不幸的是這些目光失去了承受物,剛才山巒間那巨大的浮雕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月球車不得不再次停下來,一行四人駐足遠眺。
  面對一無所有的遠山,每個人的表情再次顯出不同,但在星河的腦海裡,人類歷史上對月觀測中的眾多蹊蹺驀然流出。
  被簡稱之為「TLP」的月面暫現現象首先為英國天文學家提出並為蘇聯天文學家證實。1958年11月3、4兩夜,英國天文學家穆爾在月球的阿爾卑斯山上發現一抹奇特的淡紅光斑,他當時認為是月球內部散逸出的氣體經太陽照射而發光,這種解釋至今尚未得以證實。
  然而這種現象並不孤立,有案可查的記錄比比皆是,甚至可以追溯到近10個世紀以前。根據史料記載,在1178年6月18日這一天,至少有5個人目睹了峨嵋月上的閃光;1671年,當時的法國科學家卡西尼曾發現月亮撒出一片雲霧;在18世紀,天王星的發現者、素有觀測大師之稱的威廉"赫歇耳也有過兩次類似的記錄,一次在1783,一次在1787,這位流浪音樂家以他詩人般的語言描述道:這種閃光——「好像是燃燒著的木炭,薄薄地蒙上了一層熱灰。」
  這張名單還可以一直長長地開列下去:1882年4月24日,「亞里斯多德區」出現不明移動物體;1945年10月19日,「達爾文牆」出現三個明亮光點;1954年7月6日晚上,美國明尼蘇達州天文台長和其助手觀察到「皮克洛米尼坑」的一道黑線,但轉瞬即逝;1955年9月8日,「洛斯坑」邊緣兩度呈現閃光;1967年9月11日,「靜海」中瀰漫著紫色的黑雲……
  沒有人動作,沒有人說話,面罩的聽覺裝置中傳來每個人均勻而厚重的呼吸。星河下意識地回頭望向天文學家楊。
  面對因不存在而產生的「奇跡」,楊的神情依舊崇敬而神聖,他的思緒也同樣被牽扯著流向「TLP」。
  月面暫現現象並不僅僅局限於光。1843年,一位曾繪製出數百張月球地圖的德國天文學家發現,原來直徑數千米的「利尼坑」正在變小;1866年,希臘天文台長宣稱:月球「澄海」中的一座環形山突然消失!時隔兩年之後,又有人報告說:一座原本直徑500米的環形山增大了6倍……時間進入20世紀50年代以來,記錄變得越來越煞有其事:1956年日本明治大學的豐田博士居然聲稱自己觀察到數個排列成「DYAX」和「JWA」字型的黑色物體!1966年2月4日,蘇聯「月神9號」登陸「雨海」,拍攝到兩排等距的塔狀結構物,它們反射著日光,宛如跑道旁的記號,從陰影的長度可以估計出它們那15層樓的身高,然而附近卻沒有任何高地能使這些岩石滾落到目前的位置上,更不用說以幾何形式排列了;同年11月20日,美國「軌道2號」探測飛船在距「靜海」46千米的高空拍到數個金字塔形結構物,估計高度在15至25米高,也屬規則排列,顏色淡於周圍的岩石土壤,顯然不是自然物……
  數百年來有關變化現象竟積累出1400起之多。做為一名嚴肅的天文學家,楊清楚地知道,儘管這當中不乏觀測者的幻覺甚至是蓄意欺騙——有一段時間美蘇兩國甚至競相撒謊——但當那些明顯的偽證或疑點被剔除之後,仍有為數眾多的不解之謎。
  「面孔」的消失與所謂環形山的消失——假如是真的——自然沒有任何必然的聯繫,但是至少楊相信,這種消失與此前的消失,都意味著一種超自然的力量的存在。
  已再次回頭重新面對「虛無」的星河突然感覺到楊也在看他,當他扭頭對視的時候,楊給了他一個友好的微笑。
  他們都明白,從目前的情況來判斷,楊被電腦系統確定留下已成為一個必然的事實。在著陸點附近,一個臨時性的簡陋基地正在建設中,楊的軀體將被即時低溫冷凍,暫停代謝,等待再探測飛船的來臨。在「圖靈」號上,被保存的標以「楊」的基因正在被取出,複製工作已開始進行。「圖靈」號上沒有生老病死,每一個成員在即將退隱之前都要用自己的基因孕育一個新的生命。在「圖靈」號可預見的將來,會有一個天文學家的後代與父輩們一同探索太空。
  在「圖靈」號升空之前,他們將與楊握手道別,人類學家甚至會熱情地施以擁抱。
  他們一定會說「再見」,儘管今生今世他們根本不再可能再相見;
  但他們一定會說「再見」,因為他們和與楊本人別無二致的後代馬上就會再次相見。
  6
  詳盡嚴謹的考察報告是電腦的作業,這次的信息量很可能會比「阿波羅」數次所撿皮毛的總和還要多出許多。星河甚至連所謂人類成員的感受都不必書寫,這些早已被電腦探查和收集過了——何況還有楊的口述補充並上測謊機經受驗證。星河真正要總結的,也許只是一個感受性的概述,或者說是這份報告的前言。
  「我們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測。」
  星河面對話筒,信息轉換成電波,幾乎同步地出現在地球的電腦屏幕和放音設備中。
  是的,我們唯一所能做的,只有猜測。
  開始部分與任何一部通俗的科幻小說一樣:在宇宙的某一時空,存在著一個先進的文明,他們不但學會了如何使用火,也在成長的日子裡逐漸掌握了核能。他們也許比當今的地球文明要領先一個檔次,也許只是在諸如航天之類的領域有些畸形的超前。
  好了,下面他們就要開始著名的「圖靈計劃」了。
  指的當然不是那個有關電腦智能的「圖靈實驗」:讓人與電腦一起在「黑箱」中接受提問,假如外界無法判斷答案是人給出的還是電腦做出的,那麼就可以認為電腦的人工智能程度已經可以與人類並駕齊驅了。在這裡我們要說的是一個有關外星文明是否存在的「圖靈判斷」,在地外文明研究的領域中,它與阿西莫夫那個著名的「地外文明數目公式」同領風騷。
  著名數學家圖靈曾設計過一種以其名字命名的飛船。這種飛船是無人駕駛的,但是上面的電腦可以在其航行一段時間之後,自動搜集到足夠的宇宙物質來自我複製,以製造出新的圖靈飛船,然後再各向平權地等距等速發散——很顯然,子一代圖靈飛船的數目是以幾何級數陡然增長的。而這些圖靈飛船,就是最初製造者賴以向宇宙表明自己存在的星際大使。
  為此圖靈做出過一個詳細的計算,為了避免枯燥我們將其中的具體時間數字予以省略:一個條件適宜的行星經過多少多少年即可產生生命,生命經過多少多少年即可進化成為可以構造文明社會的高等生命,這種文明再經過多少多少年將發展出足夠高的航天能力,再經過多少多少年就可以掌握製造圖靈飛船的技術了。而根據銀河系的年齡來看,能夠擁有這種能力的文明早就應該存在了,即使不考慮它是否為數眾多,但只要保證一個不一定很大的初始飛船數目,它們早就應該路過太陽系這片天區了。
  結論:既然迄今我們仍未發現這種裝置,可見地外文明並不存在。
  可以說,從邏輯上很難駁倒這位邏輯大師的立論,但是星河認為他少考慮了一層因素,那就是費用。
  近數十年,人類的航天技術突飛猛進,但是為什麼近在咫尺的月球仍然沒有作為旅遊勝地對公眾開放?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成本難降,所需費用依然不菲。想當初「阿波羅」計劃曾使全人類歡呼雀躍,可隨後一些有識之士就對總共購買了380千克月巖的巨額耗資提出置疑——美國政府完全可以有更好的理由來糟蹋納稅人的銀子。
  一個理智的、成熟的——或者說是正在喪失激情的、像星河而非人類學家那樣的成年人佔大多數的——文明,是否會做這種未必具有短期效益的投資呢?
  這是一個很難準確回答的問題。
  於是後來又有人提出了另外一種方案,不再考慮星際播種的數量和速度,採取的是一種「放長線」的思路,這在阿西莫夫的《地外文明》中有詳細記載:
  構造一個全封閉的自給自足系統,狀如一顆完整的行星。但是它不按照天體力學的原則運行,而是自主地在恆星際漂流。這樣,它便不需要有多麼快的運行速度,因為在它的內部,文明自在發展,按部就班,生命生生不息,繁衍不止,是一艘永不需要返回的大使星船。
  最後,這位著名的科普大師借他人之口這樣問道: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緊接著,阿西莫夫自己有力地反詰道:
  「他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是的,他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
  現在讓我們按照這個思路繼續猜測下去:
  這艘被稱為——看來我們需要給她一個名字了:我們可以叫她露娜,也可以叫她菲菠,還有一個流傳更廣的阿爾忒彌斯,或者乾脆就叫她「夜之王后」,當然了,古老東方的嫦娥、吳剛和玉兔也可供隨意選用。不過根據星河成型的前言來看,他似乎還是更喜歡黛安娜這個名字。(注)
  那麼好吧,我們就叫她「黛安娜」。
  這艘被稱為「黛安娜」的飛船,開始了她告別故鄉的遠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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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在1970年,兩位蘇聯科學家便語出驚人,提出了所謂的「月球飛船」理論。基本結論如下:月球並非天成,而是經過某種智慧生物改造的星體;內部載有文明資料;月球被有意置於地球上空;所謂「TLP」是至今仍生活在月內高等生物的傑作……
  這個說法理所當然地被整個科學界一致地予以嗤之以鼻。聯想當蘇聯科學家的喜歡信口開河的先例——1958年一位蘇聯教授曾因火星衛星過小而懷疑它們是中空的人造衛星,甚至認為即使火星現在沒有智慧生命,那麼它們的史前文明必定保留在這兩個巨大的「太空博物館」裡;更早同時也是更離奇的故事還有:眾所周知,火星表面的顏色有明顯的季節變化,是因為它的極冠在冬天可擴大到緯度超過50度的地區,可直到20世紀40年代,蘇聯科學家還堅持認為這是「火星植物」因季節而枯榮變化的證據,並據此在蘇聯的高等學府中開設有「火星植物學」的課程……因此人們對於他們70年代還在上演這種鬧劇就更覺得沒有興趣了。
  但他們關於月球構造的理論卻令人很難反駁,諸如中空結構,諸如雙層月殼——外殼是6
  千米的岩石及礦物層,隕石撞擊月球時可將其穿透;內殼是堅硬的人造金屬層,厚度未知,由鐵、鈦、鉻等金屬的合金構成,耐高溫高壓,抗銹蝕腐蝕……
  不管以後的地球人類如何絞盡腦汁,此時此刻的「黛安娜」依舊我行我素。她橫穿星系,跨越銀河,在廣闊的時空區域裡無不留下她的歡聲笑語,在無數的天體系統中無不迴盪她的動人歌聲。她真切地感受著星雲的熾熱,深刻地體會到恆星的溫情。無論拜會哪一處天界星辰,還是離別哪一顆隕星流螢,她的笑靨裡總是蕩漾著相逢的喜悅,她的淚花中始終溢滿了熾烈的深情。
  敘述到這裡,星河不禁停下來搖首歎息。相比之下,「圖靈」號顯得是多麼的卑微和渺小。儘管同樣是一個自我補給的封閉系統,但是壯觀程度卻遠不及那些宇宙中的前輩。
  當然,技術的發展使得我們擁有多種多樣的方式,比如「圖靈」號的目的,使她完全可以不必如此巨大。但是,星河還是對那些宇宙前輩表現出了自己發自內心的敬仰。那是一個英雄的時代,一個激情的時代,一個開發星系宇宙拓荒的偉大時代,星河因為自己沒能趕上那個年代而痛悔得淪肌浹髓。
  舷窗外的月球景象勻速轉動,「圖靈」號正在環繞中準備啟航。
  文明的接力棒彷彿不熄的聖火,永遠、永遠地被傳遞下去。
  註:露娜(Luna)、菲菠(phoebe)、阿爾忒彌斯(Artemis,希臘神話)、黛安娜(Diana,羅馬神話)以及「夜晚的皇后」(theQueenof
  night)與中國的嫦娥、吳剛一樣,都是不同民族的神話和語言中對月神的稱呼。
《星河中短篇科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