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熱的橡樹

  引子
  「這事對我沒什麼影響——這事對我能有什麼影響啊?」牛程遙一臉不屑地大放厥詞,「沒錯,和你相比我是名人。但我名也名了,牛也牛了,早就名聲在外了,不管有沒有網絡,我名人說錯了話都得挨罵。可是過後呢,我該是權威還是權威,我該去援助第三世界還是援助第三世界——再過倆月就走。到時候我說是貓科動物就是貓科動物,我說是犬科動物就是犬科動物,誰還能把我怎麼著啊?可你就不一樣了,本來就一普通學生,被人這麼一肉,連內衣的顏色都曝光了。」
  你流氓不流氓啊?許霜多少有些鄙夷地看著對面這名中年男子,你腦子裡的白質灰質是不是都是小女生內衣的模樣啊?
  「這所有的網絡人肉啊,就是非理性,就是群體暴力,就是集體無意識,就是文革,就是法西斯。」
  「我不這麼認為。」許霜說話前不易察覺地左顧右盼了一番,語氣也顯得格外拘謹,「雖然我在這次人肉中受到了傷害,但我還是認為它對整個社會是有益的。」
  「有益?屁股!」牛程遙的語言愈加粗俗,「有個屁股益啊!」
  許霜曾與室友探討過好幾次:像牛程遙這種人究竟是怎麼站到高等學府講台上的?
  牛程遙點起一根煙,服務生走過來提醒他:「先生,我們飯館不准吸煙。」
  「看起來他們是弘揚正義了,看起來他們是主持公道了……」牛程遙把煙在鞋底上按滅,「其實他們整個就是在踐踏個人隱私權,同時也踐踏了神聖不可侵犯的社會秩序。」
  這就是他能站上講台的理由。每次討論後許霜都這樣回答室友同時也是回答自己。他總是能把剛剛噴完的粗話昇華成艱澀高深的理論,而且乍一聽還真的無懈可擊。
  「但他們也彌補了法律秩序看不到的盲點,引起了有關方面的重視。」許霜依舊透著一股抹不去的學生腔,即便是在口無遮攔的牛程遙面前。在她看來,修養就像衣服,穿在身上再彆扭也不能說脫就脫。
  「我承認,我承認!但是,但是——」牛程遙揚起雙手,像是要把許霜的觀點從面前推開,「但是——用這種非正常手段獲得的好處,早晚你都得吐出來。你信不信?比如這一次,要是有關方面妥協了,那麼獲得的將不是普遍的社會公正,而是一茬又一茬的群體暴力上來比拚。」
  「其實應該能找到一個臨界點的……」許霜若有所思,「怎麼才能讓這些刺激行之有效,而又不破壞整個秩序呢?」
  「別傻了,上學是上學,社會是社會,這整個就是兩套系統,別那麼天真。」牛程遙一邊結賬一邊繼續敲打許霜,「相信我,非理性永遠是錯的,永遠登不了檯面。」
  兩人走出飯館,空氣裡滲透著白天殘餘的潮濕盛夏,抓一把就能擰出水來。
  「你再好好想想,最好能和我走一趟。」牛程遙向許霜建議道,「別管什麼小國,至少有過出國做項目的經歷,將來在求職簡歷上也能多寫一筆。」
  1
  這次的演講會與上次明顯不同。坎貝爾對自己說。從聽眾到氣氛。
  上次坎貝爾舉辦交叉學科演講的時候,台下只有本校學生和訪問學者,空曠的大教室裡,膚色各異的聽眾坐得稀稀落落。留學生和訪問學者比常駐師生多,一直就是這所著名高等學府的歷史傳統。
  「諸位都知道,我一直是搞生物數學的。但我今天既不講生物,也不講數學。」
  就算坎貝爾不聲明,聽眾也注意到電子顯示屏根本就沒懸放下來;在坎貝爾的身後,只有一塊光禿禿的白板,「我今天唯一的數學表達,就是這幅圖。」
  坎貝爾回手畫了一張圖,那是一條最簡單的曲線——標準的正態分佈圖。
  「在數學方面,我拿手的領域是災變。對於任何一個災變事件來說,不管它來得多麼突然,也都有一個準備期——」坎貝爾手中激光筆的紅色光點指指曲線的左半邊,「——和衰退期——」激光筆的紅色光點又滑向曲線的右半邊,「而這兩個時期的交叉點,就是災變的發生點。」激光筆的紅色光點最終落在了那條曲線的最頂端,「假如我們能夠清楚地瞭解某一災變事件的所有影響因素,並能準確描述出這條曲線,那麼就可以有效地找到這個點。」
  很多聽眾是慕名而來,但聽了前半部分卻如墜雲端。
  「諸位可能會問,這對我們來說有什麼用?」坎貝爾適時地在曲線上方畫了一條橫線,「我們所謂的災變只是數學意義上的,有時候並不能達到我們的預期。」紅點在那根橫線處停留片刻,「假如我們能在災變到來之前,加劇或者說有意放大準備期的力量,那麼它就能夠——」坎貝爾拿起筆,把那條正態曲線往上拉,使原本較為平緩的波峰變尖,直到拖過那條橫線。
  台下很安靜,沒有出現應有的竊竊私語。
  「有意思的是,我曾在經濟學理論中提煉過這一模型,可惜失敗了;其中比較複雜的原因這裡就不回顧了,當時我認為是由於經濟領域的干擾因素太多。」坎貝爾說罷揚了揚手中的一份雜誌,台下的人都能看清封面上印著方塊形的象形文字,「但就在上周,我在遠東一家小型學術期刊上發現了一個類似的模型,它不太圓滿地解決了我當初的一些困難,並補足了我所需要的個別條件。當然,這一模型還不太完善,想要應用於社會學事件為時尚早。」
  聽眾還是不能確定他們聽到的是什麼以及將要聽到什麼。
  「在經濟學中,這種災變往往意味著崩潰;而在社會學中,有人習慣把它稱為顛覆。」坎貝爾的類比有些玩笑的性質,「不過在生物學裡,則可以描述為種群的滅絕。」
  坎貝爾回過頭去,認真地凝望著那座突兀而起的波峰。
  隨便找一位當時在場的聽眾,詢問他對此次演講的看法,最有可能聽到的回答就是如聽天書。既然大多數人都感覺味同嚼蠟,主人家自以為豐盛的宴席也只好草草收場。
  可是這次要做的演講就不一樣了。坎貝爾一路上就做出了預料,走進會議室那一刻這念頭就更為強烈了。聽講的人數更少,大家圍著一條長桌,不過應該全有公民身份。坎貝爾在心裡提醒自己。雖說這些人大部分都身著便裝,但他相信其中至少三分之一擁有軍銜。
  坎貝爾是被專車接來的。上次講座結束後,沒興趣或者沒聽懂的聽眾紛紛退場,沒能出現通常那種與主講交流的熱烈場面。坎貝爾收拾著講台上不多的資料以掩飾尷尬,這時一高一矮兩位先生翩然而至,盛情邀請他能抽時間再講一次,「去我們那裡。」
  你們是?「政府部門。」
  時間?「越快越好。事情很急。最好是明天上午。」
  於是,今天,也就是昨天的明天,坎貝爾就被接到了這個沒掛牌子的機構裡,一絲不苟逐字逐句地重複著18個小時之前的演出。同時他還按照對方的要求,「把所有的材料都帶上。」
  2
  「怎麼著,咱們項目也做完了,結論也出來了,論文也發表了。」牛程遙把屁股下面的飛機座椅向後放去,愜意地仰身翻看著那本印刷粗糙的學報,「沒錯,不是《Nature》、《Science》,不算核心,不上SCI、EI,可咱發了,您就得給我算一個數。」
  其實這篇《外力在災變事件中的作用對生物群落的影響》許霜早就拜讀過多次了,從電子稿到打印稿。
  「發是發了……」許霜謹慎地選擇著措辭,「可好多人都說是偽科學……」
  ——這話說的客氣了,原話裡還有「通篇都是胡拼亂湊」之類更為嚴厲同時也更為客觀的評價。
  「他們懂什麼啊?嘁,讓他們也偽一個出來瞅瞅!」牛程遙平生最恨攻擊他的人,不管見得著見不著對方都要立即反唇相譏,「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不是葡萄科葡萄屬的!」
  「怎麼這麼晚才寄來,都過了兩個月了。」許霜不想出門伊始就和牛程遙爭吵。此次出行,名義上是援外實際上是度假,但不管怎樣計劃裡都沒有探討人生哲學和尋釁滋事吵架的安排。
  「在報亭裡,你能在7月底看見9月號的時尚雜誌。」牛程遙深諳此中道理,「可這學術期刊,你能在9月底收到7月號就算不錯了。」
  吃空餐盒之後,牛程遙很快進入狀態,把呼嚕打得震天響。可許霜卻怎麼也睡不著。她第一次坐飛機,感覺上還有些不適,外加上多少還有那麼一點興奮。
  大三的許霜本打算報考牛程遙的研究生,走得自然近了一些,結果就糊里糊塗若即若離地走到了一起。綜合性大學裡的生命科學院本就美女如雲,不少老師梅開二度都是開在自己的博士生或者碩士生頭上,這本來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偏巧這時牛程遙就一個本屬學術爭議的問題上了一回電視,說錯了話還態度蠻橫死不認錯,惹翻了廣大自以為有權充任正義裁判官的網民,口誅筆伐,攻擊問候,自然也包括翻查祖宗八代社會關係,自然捎帶著把許霜給曝了出來。這下這位牛副教授除了不學無術和學品惡劣之外,又多了一個道德污點。倒是牛程遙見多不怪,屬於那種滾刀肉型的知識分子,根本就不在乎,可到頭來受傷的卻是可憐的許霜。惟一的好處——假如還能從骨頭裡面挑出這麼一點雞蛋清來的話——就是兩人可以公開地出雙入對了。
  你們還能把我們怎麼樣啊?牛程遙以質問許霜的名義質問公眾。人肉的最終結果就是讓大家的心理承受更堅強了,就是誰也不再在乎這種事了。
  許霜拿出自己工整的筆記,抓緊時間做起功課。許霜自己也說不清,她究竟喜歡這個離婚男人什麼,甚至誰要問她事情是怎樣起因的,她也會同樣茫然。有時候她捫心自問:論學術,他成天滿嘴貌似科學的偽科學;論修養,他的言行不及看門大爺掃地女工;論年紀論長相那就更不用說了。許霜想起大一寒假的中學同學聚會,一個暗戀過她的男生用撲克牌給她算命,預言她會找一個各項指標都糟糕透頂的男人,也就是說那位未來郎君所有的參數都是負值花色黑桃;牌裡惟有兩張紅桃——第一,是她許霜追的對方;第二,這事最後還成了!許霜歎了一口氣,重新把頭埋進資料裡面。
  牛程遙是一個喜歡劍走偏鋒的人,所以他的研究總是顯得不倫不類。就說這篇備受攻擊的論文,本來有一個十分良好的事實基礎,但被牛程遙這麼七解釋八引申,就從一流學術刊物的編輯手裡滑了下來。
  「簡言之,就是說——」每次許霜向那些非本專業的同學介紹牛氏理論時,都要學著他的樣子揶揄一番,而且口氣與神態都惟妙惟肖,「一個生物種群,都有一個常態的發展曲線,以及一個發展態勢最佳點——這一點當然是由諸多因素決定的了,其中人為因素相當多。假如到了這點附近,人類在旁邊再稍微那麼一使勁——使正勁就是催它滅絕,使負勁就是給它保護——就能很輕鬆地決定它的存亡了。除此之外,其他作為都屬於白費勁——它正處於上升時期呢,你非要讓它滅絕?它正處於下降期呢,你非要對它保護?瞎折騰什麼啊?起哄架秧子啊?」
  「這不和沒說一樣嘛?」每次許霜講完,她的同學都會瞪起眼來反問,「殺滅和保護本來就是人為的,都等它自己到那個點了還要我們幹什麼?他怎麼把條件放到結論裡去了?」
  其實每次許霜聽完或者想到牛程遙這個觀點時,想要提出的問題與同學完全相同,只不過她是提在心裡而同學則口無遮攔地從嘴裡釋放出來了。
  「他說他給數學化了……」許霜無力地辯駁著,「而且能夠推廣到更廣泛的領域,這才是最主要的。」
  「別那麼迷信數學。」有一次一個學經濟的女生對許霜說,「我見過一篇論文,根據小白菜產量下降的數據,推斷出小白菜價格上漲的結論。這不廢話嗎?用得著研究嗎?連大字不識幾個的菜農都知道!可這位老兄,洋洋灑灑一大篇,裡面的數學我都看不懂。」
  從這點來說,許霜對牛程遙的做法基本上持同樣看法。
  「我勸你啊,還是別跟著這人瞎起哄了。」同學最後一般都會扔下類似的話。
  距離降落還有不到一個小時,懸掛著的電視裡開始播放一部介紹腳下國度的風光片,其時許霜已經疲憊地睡著了。
  3
  演講的內容幾乎一模一樣,但坎貝爾注意到那兩位已經聽過的先生依舊聽得格外專心。這種專心絕對不是裝出來的,他們也沒必要刻意討好坎貝爾。開講之前他們再次做了自我介紹,而這次坎貝爾也終於記住了:高個的姓艾裡克,矮個的姓瓊斯。昨天在台上怎麼沒注意到他們倆?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通過外力可以使災變點提前或者推後?」說話的人坐在坎貝爾對面,坎貝爾猜想他是一名政府要員……的助理。
  坎貝爾在心裡說:你真聰明,也真敬業,居然一下就想到了外力。但可惜的是,你居然不會看最簡單的數學表達圖。
  「外力可以影響結果。但事件一旦開始醞釀,災變點就被確定了。換句話說,任何事件一旦發生,那麼它的曲線時間就只符合它的初始條件;外力所能左右的,只有這個峰值的高低,而不能影響它到來的前後。」坎貝爾說出來的話自然與心中所想的形式不同,「我們無法使它提前或者推後。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影響它的強度,或者說提高或降低它的破壞力。」說話間坎貝爾又用激光筆掃了掃那條曲線,「您看,是縱向的,不是橫向的。」
  「我需要馬上運用這一結果。」
  坎貝爾看看表情嚴肅的對方,心想你倒還真是當機立斷。
  「我想知道各位究竟是什麼人?要做什麼事?」坎貝爾求助般地望向艾裡克和瓊斯。
  艾裡克和瓊斯對望了一眼,同時把請示的目光投向剛才提問那人。坎貝爾這才注意到,那位先生雖沒有一臉風霜,但神色中還是流露著幹練。看來把他想成一個初入政府的小年輕確實錯了,他顯然是這裡的負責要人。
  「說給他聽。」
  矮個瓊斯點點頭,然後把臉轉向坎貝爾——
  「我們為國家工作,會後會有人和你談這個問題。眼下這個計劃的名字叫做『沙灘橡樹』,是……外交方面……一個很普通的項目。」瓊斯提到「外交方面」時有些生硬,「但是現在,我們決定做一個小小的試點,就以你的這個理論為指導。」
  「我的理論還不成型……」坎貝爾口生囁嚅,「我也是昨天讀到這篇文章之後才靈光一閃的。」
  「我們也讀了這篇文章,我們也有相關專家。」瓊斯把頭擺向高個艾裡克,而後者沖坎貝爾友好地點點頭,「我們關注你的研究已經很久了。」
  被如此寵幸,讓坎貝爾一時還適應不過來,但能為政府工作他還是很高興的。
  其實在場的人中,只有坎貝爾不瞭解這個「沙灘橡樹」計劃。這是泰勒——那位年輕的決策者——直接負責的項目。所謂外交坎貝爾並不是很懂,在他看來基本上就是左右或者染指他國政治的意思;現在通過瓊斯的一番介紹,他覺得與自己原先的理解沒有太大出入。至於「沙灘橡樹」裡涉及到的國名,他是聽了幾遍才記住的。他打小地理就不及格。
  「試點需要用到你的理論。」這回是泰勒在做總結性發言了,「在那裡,發生了一些我們不滿意的變化或者說動盪;現在我們要通過你的理論,去左右那裡的社會格局。」
  「理論上是一回事,實際應用又是另一回事。」坎貝爾像一隻被碰到觸角的蝸牛一樣一下縮了回去,此前一直渴望別人理解的心情不見了,代之以一種半拒絕半超然的態度,「任何事件的影響因素都是多方面的。我建立的那只是一個理想模型。」
  「是錢嗎?」泰勒心如明鏡,息事寧人,「為『沙灘橡樹』計劃專門建立一個模型,至少需要追加多少投資?」
  「有個二百五十萬總能幹起來。」坎貝爾到底還是一名愛國分子。
  「沒問題。」泰勒痛快地點頭,「為了保險起見,我再你加上一個五。」
  「五十萬?」
  「不,五百萬。」
  4
  每次牛程遙面對這座首都城市,都有一種這個國家的首都比它的國家還要大的感覺。這也難怪,因為這座城市集中了全國60%以上的人口。這也就是為什麼歷次反政府游擊隊攻陷這裡之後,就宣佈接管了整個國家政權,並將原政府軍宣佈為反政府軍的道理。
  一出機場,牛程遙和許霜所乘坐的出租車就被街道上充斥的遊行人群給堵住了,那些扔石塊的小青年怎麼看怎麼像是小痞子——看來全世界的小痞子都是一個樣。牛程遙心裡清楚,這些內力根本不足以推翻政府。在距首都幾百公里之外,一群游擊隊正進行著艱苦卓絕的攻堅戰,那才是真正強大的外力——不過它也照樣沒戲。
  有些地方,當你每隔幾年再去的時候,往往會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牛程遙在國內所生活的城市就是如此,基礎建設日新月異,只要三天不出門,再出去肯定要轉向。但是眼前這座城市卻不同,五年前什麼樣現在還是什麼樣。牛程遙有時候甚至想,要是現在下車,走不出多遠,就能找到他當年隨地小便的痕跡。
  五年前,牛程遙就是在這裡搞出了他的博士論文。
  牛程遙曾十分詳細地給許霜講述過這段經歷——以上課的名義:
  「其實啊,這物種該滅絕它就得滅絕,根本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但凡進入到專業領域,牛程遙的話還能讓許霜勉強聽得進去,「沒人類它們就不滅絕了?幾千萬年來植物動物滅絕得多了!只不過有了人類參與,使這種滅絕加速或者延緩了。」
  倒還真沒見著有延緩的,除了大熊貓這種個例。許霜心想。
  「那地方,連著走三天見不著一個活人。」牛程遙每次都刻意強調當地的荒涼。
  毗鄰首都的省份地廣人稀,所以人類活動對生物的影響微乎其微。按照牛程遙的說法,這裡本來有種巨型貂羚,正值滅絕與存活的邊緣。對於獵殺之類的行為,政府也沒功夫去禁止;而在當年,動物保護組織的黑手暫時還沒能伸展過來——不過當下的情況許霜可知道:他們敢用自己的關係影響當地的政府政策!於是當初這裡就成了牛程遙一個絕好的研究環境。不過那段日子也是苦不堪言,雖說沒有生命之虞,交戰雙方都不搭理他,但飲食條件差啊!
  「那會兒我們沒吃的啊!兵營最富裕,我們就跑過去,得先和當地老鄉打探清楚了,當然得是有文化的老鄉,那些士兵都忠於誰,最肯接受什麼觀點,我們就照葫蘆畫瓢,跟士兵們說些他們最愛聽的……」
  「停!停!」許霜示意這是在上課,就算只有兩個人也是在上課,「說論文!」
  牛程遙用了將近一年半的時間,搞出一個巨型貂羚生存前景及影響因素的論文,洋洋灑灑,頗受重視。但他自己卻並不滿意,因為物種存活與否不是他所關心的,他想要得到的結論是外力對此的影響,最後的數學結論才是重點。可最讓牛程遙惱火的是,那一部分生物學家看了沒興趣,數學家根本看都不屑一看,最後發展到大家一致覺得那太玄虛,末了只按論文的前面部分給他授了學位。播種的是時間和精力,收穫的是博士學位,兩不相欠。
  「我臨走的時候,去和那士兵朋友告別。你猜怎麼著?當時他已經不干士兵了,換了一個工作,改去領導反政府游擊隊了。但我和他有交情啊,臨走得跟哥們道個別啊……」
  這段許霜不但聽進去了,而且還有點入迷。不能否認,牛程遙有講故事的天才。
  「……就這麼著,我再也沒見過他。這次來之前,我本想托人打聽一下他,琢磨著來了可以敘敘舊。你猜怎麼著?根本不用找人打聽,我一看報紙,嘿,他又換工作了——這回成總統了!」
  「天!那你這不成皇上故舊了!」許霜被這包袱徹底吸引住了,「還不趁機讓他幫你解決點實際困難!」
  「解決實際困難?我的實際困難他解決得了嗎?」牛程遙神態高傲,似乎一下脫去了市儈外衣,儼然一副剛直不阿的傳統科技工作者形象,「他能派軍隊讓全世界反對我的那幫人都繳械投降嗎?」
  牛程遙有個優點,你們越是看不上我還就越要鼓搗,在這點上他和那幫執著的民科還真有一拼。自打博士畢業留校以後牛程遙就一直堅持不懈地烹飪著這道菜,熱來熱去的,根本不管別人怎麼撇嘴捂鼻子不待見。
  慢慢地許霜還真有點理解牛程遙了,一個一直不被社會理解的天才往往會蛻變成一個無賴——至少看起來像是一個無賴。這麼一想,許霜就覺得自己與牛程遙的心理距離拉近了許多。而且她也開始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喜歡牛程遙了——我就是那一眼看穿藏在石頭裡面那塊璞玉的卞和啊。
  ——不過許霜忘了,那位卞先生享譽多多但代價也付得不小,就為了一個冠名權生把兩隻腳都給折騰沒了。
  5
  「下下周,應該是在下下周。」
  坎貝爾肯定地說道。然後,泰勒像看江湖騙子一樣狐疑地看著坎貝爾。
  「你要是非要追究什麼科學的準確性的話——」坎貝爾及時補充,「我可以不再那麼精密,不妨給您一個範圍——是在下周到下下下周之間,那時就是這次事件的臨界點。」
  「能多少給我們說說推理過程嗎?」瓊斯很和藹地請求道,「揀我們聽得懂的說。」
  「簡單說吧,對於那個已風雨飄搖的國家政權,現在有四項比較強的影響因素。」坎貝爾擺出一副打持久戰的學術態度,看來近來他已經惡補了當地的風土人情知識,「第一,全市其實也就意味著全國性的罷工。按照我們對他們國內基本生活用品儲備的分析來看,最多能堅持到下周。那時將是人民最為憤怒的時候。如果再持續三周,人民尋找食物的慾望會遠大於革命的慾望。
  「第二,由於國外資金的凍結,以及進口貿易的禁令,導致全國的警察都發不出工資來。如果他們強行加印鈔票,就會引起新一輪的通脹。
  「第三,軍隊。這個問題比較複雜,但根據你們提供的資料,他們效忠政府的時間,最多延續到下下週末,隨後很可能引起局部兵變。
  「第四,外國資本的撤資將會極大影響這個國家的經濟命脈。」
  「那到了下下周我們能幹些什麼?」
  「這就應該由您來決策了,我所能做的只是提供資料。」坎貝爾笑嘻嘻地對泰勒說。
  「哪怕只是……提個建議?」瓊斯耐心啟發,就像是在牽著小孩子過斑馬線。
  「使力啊!」坎貝爾一副「這還用我教你嗎」的表情,「施加壓力,經濟封鎖,武裝干涉,把他們的領袖斬首,在他們的神廟裡放吸血鬼嗥叫的磁帶!怎麼著不行啊?這時候只要外界稍微加加力——這事它就成了!」
  「你還挺懂政治的嘛。」泰勒笑笑。
  「近朱者赤。」坎貝爾驀然收斂了笑容,走了。
  「他的話你全聽懂了嗎?」送走坎貝爾,泰勒問瓊斯。
  「學者就喜歡這樣,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你被他給唬住了。」瓊斯聳聳肩,「其實他要說的就是最後那幾句,我們行動的時刻到了。」
  「時機一定要選對啊。」艾裡克沉思道,顯出一個數學家的審慎,「我們沒有機會失敗……歷史上有過類似的成敗例子嗎?」
  「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就動手早了。」瓊斯信心十足,似乎還對國際共運相當瞭解,「雖說提前起義確有原因,在那種情況下也不得不當機立斷,但蘇維埃政權在成功之後還是面臨諸多問題:外國干涉,人民觀望,民族問題,農村問題,等等等等。」
  「1775年的美國獨立戰爭,就有些晚了。」泰勒繞有興趣地加入進來,「假如剋星頓的槍聲能提前半年打響,那麼就能讓大不列顛政府和皇家軍隊更加措手不及,獨立戰爭也不會拖延那麼長的時間。」
  「只有1789年的法國革命不早不晚正合適。」艾裡克顯然也被感染,頓時增添了不少信心,「我們必須馬上行動!」
  ——一俟被說服,數學家比社會學家和政府官員顯出更大的興奮。
  瓊斯看著泰勒,但後者卻表現出應有的沉穩和冷靜。
  「第一,不能派出僱傭軍,不能公開干涉該國內政。」泰勒思忖道,「第二,不能利用周圍鄰國的軍事壓力,這會激起當地人民的普遍反感。」
  「我們只能在反對黨身上打主意。」瓊斯滿心歡喜地指出這一點,「我們要為他們的銀行賬戶注入充足的資金,以保證每一名上街遊行的人都能領到麵包。」
  「你得親自出國一趟。」與泰勒剛一分手,瓊斯馬上重新找回坎貝爾,「我們負責你的全部經費。」
  「一個數學家是不用親自出現場取材的。」
  「您現在應該是一名救火隊員。」瓊斯嚴肅地說道,「我怕有人會故意縱火呢。」
  「會嗎?」坎貝爾有些驚訝,「世界上只有三個人懂得廣義相對論,難道還能有三個人懂得我的理論嗎?」
  「有兩個人。」瓊斯提醒道,「這論文的作者,現在正在當地。」
  坎貝爾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
  「他應該只是個科學家……」
  「是。」瓊斯點頭,「但我就怕在關鍵時刻,他會臨時變更身份。這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坎貝爾表情嚴肅,若有所思。
  「去吧,去給咱們的橡樹加加溫,讓它生長得更好一些。」瓊斯此舉顯然是為了讓坎貝爾放輕鬆一些。
  橡樹是耐寒的,加溫促其生長倒是第一次聽說。坎貝爾到底有過生物學背景。
  6
  外面人山人海,一片彩旗的海洋,有如一個盛大的節日。許霜像看熱鬧一樣趴在窗台上向下張望,牛程遙過來敲門,叫她去吃早飯。
  「連試劑都沒有,上午什麼都幹不了了。」許霜抱怨道。
  「上午?全國的交通都癱瘓了,這幾天你就踏踏實實歇著吧。」
  「政府不是承諾還有綠色通道嗎?」
  「那是運糧油煤水的,誰管你的破試劑。」牛程遙覺得許霜一點社會常識都沒有。
  「你不是有個什麼總統朋友嗎?」許霜跟著牛程遙往飯廳走。
  「別說現在他可能已經不認我了,就算還認我,我要敢為這點小事去麻煩他,他會把我當場槍斃的。」牛程遙又開始滿嘴跑火車了,「別擔心,這種罷工最多也就能撐兩個禮拜。」
  「既然你這麼清楚,就應該換一個時間再來。」
  「這能怨我嗎?」牛程遙按了電梯門旁的按鈕,電梯吱吱呀呀地開了上來,「生態組織都這麼官僚,國內審批會議的機構也都這麼官僚,他們大使館還是這麼官僚,出來的時間早就批好了。」
  「我想出去轉轉這兒的商店。」許霜趴在觀光電梯那骯髒的玻璃上往外看。
  「這女人怎麼都一樣啊,哪兒哪兒的都要逛商店!」牛程遙大概早已深受其苦,也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離的婚,「我還告訴你,這個國家沒有什麼可逛的。這兒的服裝展銷會就像國內的租賃櫃檯,這兒的豪華飯店也就是咱們那兒的大排檔水平。」
  「我就是想逛逛嘛!」
  「再說了,現在治安這麼亂,你一個人出去我能放心嗎?」牛程遙連嚇唬帶嘲諷,「就你這膚色,跟這也算得上美女了。」
  「那你陪我去吧。」
  「不去!」牛程遙一臉正色,「我怕遭到當地女性的性侵犯,以至於榮幸地成為本次騷亂中第一名性暴力事件的受害者。」
  「你就喘吧!」許霜到底忍不住了,把餐廳的門一摔,差點撞破了牛程遙的鼻子。
  要說真做起事來,牛程遙還是雷厲風行的。當天下午,他就帶著許霜去會見了該國生態組織的負責人,捎帶著來參加一個研討會,他此行就是為了這一生態項目而來。不過午餐之前,他還是象徵性地帶許霜逛了幾家商店,但開門的總共也沒幾家,大家都忙著狂歡去了。負責人叫阿弗裡卡諾,與牛程遙握過手就開始上台講話,牛程遙則翹著二郎腿坐在那裡似聽非聽。
  「最大的影響不是來自武裝衝突。事實上說的不那麼動聽的話,軍事對峙往往會帶來生物保護的良好效果。我們知道,全球最嚴密的軍事分界區,恰恰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態保護區,很多原以為絕種的生物都能在那裡找到。照理說戰場屬於分崩離析的地貌,而火炮則是城鎮和森林最大的伐木者和燃燒者,不過讓我們不可思議的是,這並非總是帶來生態學上的惡,比如前東德被坦克和炮彈折騰得天翻地覆的訓練場,在德國統一後卻形成了具有罕見的生物多樣性的自然保護區。」
  他該不是拿了衝突哪一方的好處了吧,要不就是被政府軍或者反政府軍用槍頂在腦袋上威脅過。
  「真正成問題的是當地農民,為了解決饑荒問題,他們瘋狂地砍伐和走私金蓮木科的非洲櫟,導致以這一樹種樹皮為食的巨型貂羚的食物嚴重匱乏,結果它們大群大群地死亡。」
  「沒有人直接獵殺巨型貂羚吃肉嗎?」有人問道。
  「很少。它的肉很難食用。」阿弗裡卡諾答道,「人們捕捉它,是為了它頭上那稀世珍品的羚角。」
  不就是要錢嘛,牛程遙心想,有了錢就沒了饑民,沒了饑民就沒了這條生物鏈的塔尖,問題就全都迎刃而解了。
  「目前聯合國糧農組織已經部分解決了這裡的飢餓問題,所以我們已經可以開始著手解決相關物種的保護問題了。」像此前一樣,每當牛程遙自以為是地想到一種可能,對方馬上就用一個事實擊潰了他的這種猜想。
  「問題是這樣,什麼事件一旦發生,就會引起一個必然的結果。」阿弗裡卡諾的口氣開始變得熱情洋溢起來,可牛程遙一時還不理解他語氣變化的真正原因,「今天,我們有幸請到了這一理論的提出者,來自中國的牛!現在我們請他為我們……」
  牛程遙這才明白該自己出場了,可他的思緒還沒能及時矯正過來。他只好一邊起身致意一邊考慮措辭,反正先把笑容堆在臉上總歸沒錯。他的這種詭計屢試不爽,大概只有許霜等不多的人瞭解內情。
  「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著衝突,這一點我從一下飛機就感受到了。」牛程遙果然繞了一個十萬八千里的大彎來開頭,「但令我們欣慰的是,目前全球總的趨勢畢竟還是和平與發展,因此我們還沒有陷入全面戰爭的不幸……」
  7
  「現在我要講到的,就是一件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故事。」許霜心想:這迴繞回來的還算快。「無論對於我還是諸位來說,那都是一個十分遙遠的時代。我們家族,只有我爺爺的父親參加過一戰。」
  莫非又要走了?許霜在台下為牛程遙擔心。
  「我這裡將要提到的,是兩位80年前的意大利人。」許霜心想:還好,這回沒正經繞走,不過——「1925年,意大利生物學家安柯拉為了研究相互依賴和相互制約的各種魚類總數的增長情況,調查了地中海1914至1923年的魚類捕撈業,結果他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
  許霜特意四下看看,果然發現有些聽眾已面露倦容,只是出於禮貌才沒退場。因為牛程遙所稱調查建立的模型,不但在所有的微分方程教科書裡都能找到,而且在所有的生態學教科書裡也都能找到。可這位牛先生的演講欲一上來,總喜歡把所有的聽眾都當傻瓜。光是許霜本人,這個故事就已經聽過不下五遍了。
  當年安柯拉通過對捕獲量進行統計,發現由於戰爭影響,捕魚業的捕撈量銳減,結果那些以弱小魚類為食的兇猛魚類占魚類總數的百分比急劇增加。顯然,對人來說這並非好事,兇猛魚類畢竟不宜食用。可捕魚量減少為什麼會對弱小魚類比對兇猛魚類更為不利呢?百思不得其解的安柯拉求教於數學家沃特拉,希望建立一個兇猛魚類與弱小魚類之間數量關係的模型,以解決他的困惑。
  沃特拉拿到考卷後,先將魚分成兩類:兇猛魚類x和弱小魚類y,並據此建立了兩個方程,並發現兩個方程具有始終圍繞一個平衡點轉動的週期解x=a/b和y=c/d。「這也就是說,當弱小魚類的食物充足而其天敵又少時,其數量會不斷增加;當不斷增加的弱小魚類數量超過平均值c/d時,兇猛魚類的食物增加了,其數量就開始隨之增長;而當兇猛魚類數量增加到超過平均值a/b時,將會使弱小魚類數量下降。當弱小魚類數量下降到平均值c/d之下時,由於食物不足,兇猛魚類數量也隨之下降;兇猛魚類下降到平均值a/b之下時,弱小魚類的天敵減少,導致弱小魚類數量回升,當其回升到平均值c/d時,又會引起兇猛魚類數量的增加。」牛程遙把這段繞口令講得眉飛色舞,「兩種魚類的數量總是這樣週而復始地交錯變化,任何一種都既不會被滅絕,也不會無限增長。」
  接下來,沃特拉將人類捕撈因素引入模型。通過計算發現,捕撈量減少時,會使弱小魚類數量的平均值減小,兇猛魚類數量的平均值增大。反之,捕撈量增加時,如果對兇猛魚類捕撈多了,由於天敵減少,對弱小魚類有利;而對弱小魚類捕撈多了,兇猛魚類由於食物匱乏,數量也會減少,同樣對弱小魚類有利。總之,捕撈對被食者有利。
  「這就是著名的安柯拉—沃特拉模型。」牛程遙終於拉拉雜雜地講完了這個故事,「為此,沃特拉就兩種互克魚類的捕掠系統發表了他的數學論文《關於生存競爭的數學理論》,而安柯拉則通過對一種群體以另一種群體為食物的兩種群體增長情況的調查寫出他的生物學論著《生存競爭》。」
  許霜小心地看看四周,還好,睡覺的不算太多。
  「這並不僅僅是一個簡單問題的解決,因為後來人們驚奇地發現,在使用化學殺蟲劑的時候,這一原理驚人地應驗了。」許霜知道,接在80年前故事後面的,是一個40年前的故事,「1968年,由於一個偶然的原因,一種像綿墊一樣柔軟的介殼蟲——澳洲吹綿蚧被帶進了美國,這種昆蟲嚴重威脅著柑桔業的生產。為了消滅這種害蟲,人們又引進了它們的天敵——澳洲瓢蟲。以蟲治蟲,使吹綿蚧的數量急劇降低到極少的程度。後來,『滴滴涕』發明了,人們希望通過噴射它來進一步根絕吹綿蚧。無奈事與願違,使用農藥的結果是害蟲反倒增加了。這個結果與前面的討論結果是一致的,化學殺蟲劑對害蟲——相當於弱小魚類——的消滅,不但同時危害了害蟲天敵——相當於兇猛魚類,而且進一步影響了它們的生存!」
  今天還算嚴肅。許霜在心裡讚許道。
  「這一理論解決了一個動態解的問題,但是——」序言完了,正題開場。許霜抖擻精神,準備認真聽講,「生物種群有它自身的發展規律,不是你想讓它活它就活你想讓它死它就死,還有上帝在那兒安排著呢。」
  又開始了。許霜厭倦地閉上了眼睛。
  「……任何事件的發展,都存在一個內在的秉性,這是任何外力都無法改變的。」牛程遙到底繞回到了自己的理論,「所以,只要沒有到達臨界點,我們對一些所謂的生態事件,完全可以聽之任之,不要橫加干涉。」
  舉座嘩然,議論紛紛。
  許霜在心裡想:他們話裡的很多單詞發音都不太標準,不知道裡面有沒有「偽科學」或者諸如此類的詞彙。
  8
  「你以為就憑這幫人自己真有那麼大的能量啊?那都是有大國在背後支持的。」牛程遙翻看著賓館附送的報紙,「這種事都有個週期,我感覺現在的情形已經是秋後的螞蚱,沒什麼可蹦噠了。小魚還真想翻了大船啊?」
  「那這能堅持多久?應該符合您的牛氏曲線吧?」許霜半真心半假意地逢迎道,「能推算出臨界點是什麼時候嗎?」
  「哎——你還別說,這還真是啊!」牛程遙的眼睛亮了一下,「早知道就不帶你來了,帶一名搞社會學研究的學生,讓他取取樣,調查一番,把我的理論推廣到社會科學裡去。科學院不給我院士,我到社科院當院士去。」
  「在社科院叫學部委員吧。」許霜心想這人怎麼這麼功利啊,「你的意思該不是帶一名搞社會學的女生吧?」
  「別那麼說我,那就把我看低了。」牛程遙根本不上當,「女生搞社會學研究不行,出來的結果都是磨稜兩可的。」
  「那勞駕您給我清晰地分析一個。」
  牛程遙從床上彈起來,還真的認真地給許霜分析了一番:
  「這牛氏曲線的模樣你也見過。」牛程遙湊到許霜眼前,讓她下意識地直往後躲。牛程遙順手在紙上畫出一個正態分佈曲線,同時與坎貝爾如出一轍地在其上方畫出一道橫線,「假設這線就是一崩潰線,這波峰臨界點到達的時刻已經沒幾天了。可按照我對這個國家歷史的瞭解,現在全國人民就是鉚足了勁,也沒法把這波峰再朝上拱一拱。我要是總統,就每天吃大餐,睡大覺,度假去,釣魚去,幹什麼不行啊,根本不操這份閒心。」
  「除非有個外力?」
  「除非有個外力。」牛程遙先是點點頭,然後馬上又一甩頭,「這外力說有就有啊?除非是機緣巧合,否則沒有那麼湊巧的事。沒有牛大博士這兩下子,不明白牛大教授這艱深的理論,那幫喜歡顛覆別國內政的傢伙就連想都想不到這一點上來。」
  「那這是多好的機會啊,不如把你的理論賣給他們得了。」許霜提醒道,「反正國內學界對你這理論也不感興趣。」
  說實話,許霜當時真的看到牛程遙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這股愛財之光旋即就熄滅了。「咱不幹這種背後讓人戳脊樑骨的缺德事,這錢咱拿著不安生。」
  「沒想到你挺堅持原則。」許霜笑道,「還有個道德底線的臨界點。」
  「那當然了。有學問不代表非得用學問去換錢。」牛程遙扔下報紙,去翻看今天補發下來的會議資料。「所以說啊,這無論什麼學科什麼領域,到了最高境界,它都是相通的。」
  許霜有印象,這類話她至少聽過三次,加上這次就是四次;每次說這話的人,都是最不能真正理解學科相通真諦的人。
  「這人是怎麼回事?」牛程遙突然跳起來,嚇了許霜一跳。他正指著一張熟悉的照片發愣。
  「哦,這人自稱是一名生態學家,說是剛剛得到開會的消息。」許霜一向踏實細緻,這次與年輕的會務人員接觸也多,「會務組說從沒聽說過他,估計是個偏執狂,也就是咱們說的民科,但抱著他願意來就來吧的態度……」
  「不對,這人是來搞顛覆的!」牛程遙當即斷言,「不要給他簽證!」
  「咱們可管不了那麼多啊。」許霜不知道牛程遙這是在抽什麼風。
  「我得馬上和有關部門聯繫!」牛程遙抄起電話就撥號,卻怎麼也撥不出去,許霜看不過去,幫他加撥了一個數字。
  一小時後,牛程遙就見到了一名負責國家安全的低級官員。
  「……相信我,這人和我也算是一個領域的,我瞭解他。他來肯定不是為了巨型貂羚死活的問題的!」這回牛程遙沒繞彎子,言簡意賅地介紹了他的牛氏理論,並對有可能到來的外力深表憂慮,「這傢伙肯定就是來加這個外力的!」
  對方十分驚詫,卻不肯輕易接受這一解釋。可看到牛程遙一臉肅穆,又不得不有所擔心。
  「可他已經在路上了。」
  「拒絕他入境啊!」
  「現在沒理由啊……」
  「目前不是非常時期嗎?」牛程遙顯出他對局勢的瞭解,「我要馬上見你們政府相關部門的負責人。」
  「現在所有的部長都很忙。」那低級官員解釋說。
  「你們總有比部長大的官吧?」牛程遙冷笑著反問道。
  經過一番緊急的文件傳遞,牛程遙的要求終於獲得了批准。幸虧牛程遙的軸脾氣上來了,不給答覆他就堅決不走。
  「您的要求被核准了。」那名基層官員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傳旨,緊張度比剛才大大增加了。
  「哪個部的部長?」
  「不,總統要親自見您。」
  9
  牛程遙從來沒有過覲見國家元首的經歷,假如不算在人民大會堂遠遠望見自己國家領導人那次。在他以前的想像中,這個貧窮落後國度的國家元首應該是半文盲性質的,儘管他早已從國家簡史裡瞭解到了——前任獨裁領袖畢業於美國一所著名的大學,而現任總統、那位昔日的游擊隊員也在歐洲有過一次短暫的進修。
  簡單的敘舊是免不了的,但雙方還是很快就切入了正題。
  「你的意見是說不要和反對派進行和談?」總統緩慢地問道。
  「我的意思是暫時不要和他們進行和談。」牛程遙介紹說,「按照我的理論,下下周是你們最艱難的時刻,只要扛過了這個階段,對手的力量自然就會減弱。」
  接著牛程遙向總統詳細地介紹了牛氏理論。
  「我在國際社會上可一向是以溫和而著稱。」總統有些躊躇。
  「那您這次必須強硬一次。」牛程遙毫不讓步。
  「那個人是怎麼回事?」總統問道。
  「那就是個外力。你要是查查,就會發現他肯定不是一個人來的,在他後面肯定還有一個什麼別的團。那些人躲在大使館的窗戶後面注資發槍,而他在那些更裡面連窗戶都沒有的房間裡計算數學公式。」牛程遙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我和你說,根本別相信什麼科學家,所有的科學家都是有政治傾向的。」
  總統異乎尋常的強硬讓遠在大洋對岸的泰勒及其手下十分詫異,因為他居然得到了與此前完全不同的信息,這讓他感到非常糊塗。高壓水龍沒有因罷工的浪潮而失去壓力,防爆警的盾牌也絲毫沒被酷熱的陽光曬軟。國際社會的輿論一浪高過一浪,可這次總統似乎套上了保險救生圈,絲毫不為所動。但剛剛與坎貝爾一起落地的瓊斯心裡卻有數,他相信牛程遙肯定參與其中了。
  於是,群眾的熱情開始發酵變質,街頭的示威隊伍中也開始出現了雜耍藝人的身影。
  「或許那裡真的太熱了。」泰勒有些灰心,「真的不太適應橡樹生長。」
  「再堅持一下就過去了。」牛程遙則予以斷言。
  「那還得看對手還打算上什麼菜。」總統一點也不敢鬆懈,他比牛程遙更具備政治頭腦。
  除了瓊斯,清醒的自然還有坎貝爾。對於這一變故,在「外交方面」頗顯外行的坎貝爾卻毫不驚訝,現在他有十足的把握相信,那位論文作者一定參與了該國的政策設定。他知道,泰勒對這一理論一直半信半疑,但他本人卻知道它的作用有多大:現在他是個外力,但這外力的作用卻十分有限;而對方的外力,也許可以直接影響到最高決策層。時間不等人啊,根據計算,這曲線馬上就要到達巔峰了,過了這一波再使力那費勁可就大了!
  於是,在坎貝爾的精心策劃下,艾裡克在後面推,瓊斯在前面拉,一道又一道的計劃被輸送到反對派的大本營裡,在相當艱苦的條件下維持著抗議的熱情與力度,等待著波峰到來時那有力的一頂。
  而與此同時,牛程遙也在總統府裡與這位從未謀面的對手較著勁。現在他和許霜都成了總統的座上賓,作為助手的許霜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但基於牛程遙那古怪的工作方式,那些異國他鄉的總統下屬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再努力一下啊。」牛程遙每次見到總統都在鼓勵他,就像是在鼓勵一個正長途跋涉前往校舍的小學生。
  「沒用的。」總統總是滿臉疲憊地搖頭。
  「申請派維和啊!」
  「等聯合國大會的決議出來,我的人早就被分別關進監獄了!」總統把怨氣一古腦撒在了牛程遙身上,彷彿是在責備他的工作不力。
  回到房間的時候,許霜一度聽見坐在那裡的牛程遙手上發力,把椅子把手捏得嘎嘎作響。
  10
  終於到了那一天。
  這是牛程遙與坎貝爾同時計算出來的。
  按理說,這種數學模型的解沒有那麼準確的。但由於事態的發展,參考因素越來越多,各類確切數據也越來越多,結果就出來這麼一個看似準確其實也多少有些磨稜兩可的準確時間——反正按公式算的確是這樣。
  牛程遙的報告在第一時間被送到了總統大人的案頭,坎貝爾的報告在第一時間被送到了泰勒大人的案頭,同時這一報告抄件——由於出色的諜報工作——也在第二時間被送到了總統大人的案頭。
  「原來他們也會算。」牛程遙翻看著總統轉過來的報告抄件,「『沙灘橡樹』,那幫坐在辦公室裡搞顛覆的人可是真沒文化。」
  「什麼?」許霜不明白牛程遙的意思。
  「這個案子總統的間諜機構已經跟蹤很久了,所以我知道他們給這個計劃所起名稱的含義。」牛程遙解釋說,「這橡樹是美國國樹,正經學名其實是櫟,Quercus,山毛櫸科櫟屬植物。可這就又有問題了,這非洲哪有什麼橡樹啊?」
  「我印象有啊,非洲白檀木,還有一種挺著名的什麼沙比利樹……」許霜回憶著以前涉獵的知識,「而且那個阿弗裡卡諾也提到過巨型貂羚的食物,金蓮木科的非洲櫟。」
  「非洲白檀木那是檀香科的,非洲楝沙比利那是楝科的,整個就不是一種東西!」牛程遙這下可找到對手了,「金蓮木科的非洲櫟就更扯了,那幫搞生態的沒文化,好多都是半路出家的,根本沒受過什麼專業訓練;咱們平時說的非洲櫟是Quercuscanariensis,直譯就是加那利櫟——那它也是櫟科的啊!」
  「沒想到這動物學教授的植物學知識也可以啊。」這還真出乎許霜意料。
  「生物學基本分類那可算是常識。」牛程遙不屑地嘁了一聲,「再回過頭來說,美國那也是紅櫟,非洲那可是白櫟,或者咱們叫橡櫟;而這橡樹就是一俗名,真要用俗名的話咱中國多了,枹、檞、柞,哪個不行啊,都和橡樹差不多。」
  牛程遙自負地把抄件扔到一邊,操縱著電視遙控器搜索英語節目台。
  「我說牛老師啊!現在都火燒眉毛了,您居然還有閒心追究什麼橡樹的科屬!」許霜到底年輕,在她看來,既然已經開始幫總統了,那就總該幫到底吧,「萬一對方把最後這個外力使對了地方,你我可就都回不去了!」
  牛程遙一言不發。
  「我說你幹什麼呢?」許霜關掉電視,「今夜就是波峰了,你使力總統就還是總統,你不使力他使力總統就又成了反政府游擊隊的領導人了!」
  「總統說……」牛程遙無助地看著許霜,「……他也沒辦法。」
  許霜驚訝地發現,她第一次從牛程遙那張無賴面孔上看出了歲月滄桑刻下的刀痕。
  牛程遙告訴許霜:總統說他已經把所有的軍隊派出去了,一個蘿蔔一個坑。既然對方也知道這曲線,就盡了最大努力來牽制總統手下的力量。「現在他手下就只剩下總統衛隊了。要是有小股流寇還能勉強對付,真要有一大群盜匪來搶他的國璽,他都一點辦法沒有。」
  「沒辦法也得想辦法!」一向柔弱內斂的許霜突然生出一股豪氣,「眼看就到午夜了,總得死馬權當活馬治啊!」
  在許霜的催促下,牛程遙只得半心半意地帶著她去找總統。剛走到院落裡,就聽到外面響起了零星的槍聲,時而也會變得比較密集。
  總統一個人孤坐在那裡,臉上流露出與牛程遙同樣的疲憊。許霜越過兩位昔日故舊對視的目光,平靜地建議總統不妨最後一博。
  「可我手頭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總統疲憊地搖了搖頭。
  「不是還有總統衛隊嗎?」
  「但沒有軍官,沒有懂英語的人。」
  「您自己呢?」許霜問道。
  「你覺得問這個問題對嗎?」總統和藹地看著這個天真的小姑娘。
  「那就只有我們了。」牛程遙看著許霜倒吸了一口氣。
  「我一直等著你主動請戰呢。」
  總統近乎懇求地注視著牛程遙。這使許霜第一次感到他像一個慈祥的叔叔。
  11
  星月下的剪影,把村落描述得如同神話幻境。牛程遙率領著那支總統衛隊,悄悄地潛伏到了路邊。許霜瞥見牛程遙的側臉,堅毅得一點也不像一名知識分子。許霜很擔心牛程遙一上來就會中彈,光靠軍訓那點本領是不足以上戰場的。
  這裡的村政權與前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對外聯絡和交往也十分醒目,總之乃此次兵家必爭之地,卻剛巧被反對派忽視了——他們只關注城市了。許霜不懂政治,但她從總統的言談中,知道控制了這裡就意味控制了一切,這裡的成敗就是外力效果的直接顯現。
  在他們出發之前,總統就在總統府裡潛藏了起來。他安慰牛程遙道,對手不會想到他敢於這樣孤注一擲不留一兵一卒在身邊。本來牛程遙嚴厲地命令許霜與總統留在一起,但許霜用中文告訴牛程遙,亂兵真的衝進來這裡一樣危險。牛程遙沒辦法,只好攜帶家眷開赴戰場。
  第一聲槍響之後,許霜就開始祈禱。平時她沒什麼固定的宗教信仰,反正現在把平時能想起來的神靈都拜會了一遍。此後她就一直堵起耳朵閉上眼睛數自己的心跳,此時此刻消磨時間比節省時間對生命更為有利。
  許霜沒想到戰鬥會進行得如此順利,總統衛隊輕而易舉地就攻陷了那裡。不過這時她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沒等她喊出聲來,牛程遙便做出了那個相當愚蠢的舉動。
  屆時牛程遙可能突然想起了早年電影裡的情節,挺身揚槍揮手,但還沒等他喊出那熟悉的「同志們,衝啊」,就中彈倒下了。但從整體的連貫性上,許霜真覺得像極了反映解放戰爭時期的電影鏡頭,牛程遙應該在其中飾演一名班長或排長。
  沒有戰友過來幫忙,許霜只好自己爬過去抱起死沉死沉的牛程遙。
  「別動我,疼啊!」
  許霜四下尋找,這才發現傷口在小腹上,她甚至摸到了那個彈孔。許霜張開手去堵,結果手濕濕的,顯然是弄了一手血。
  「沒事,這野戰服不吸水,否則一下雨戰士就得負重了,所以看起來血很多。」牛程遙倒是先平靜了下來,「應該沒打在動脈上,我心裡有數。」
  「別說話了。」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那個理論……你別解釋。」牛程遙打斷了許霜的爭辯,「這理論表面看起來十分簡單,但從數學角度上有很深的內涵,那幫生物學家不喜歡我罷了。」
  許霜沒有回答。這都什麼時候了!留遺言呢?
  「總統應該知道,現在是最關鍵的時刻。」牛程遙幾乎是在聲嘶力竭地喊叫,「但願其他單位都能像我們一樣頂住。頂過臨界點!翻過波峰期!這受過教育的總統啊,就是有點軟弱。」
  「總統受得傷比您要重。」許霜輕聲說道。
  牛程遙和許霜剛一離開,總統府就被一群散兵游勇攻了進去。一路亂槍下來,總統被流彈擊中。當他被從辦公桌下拖出來時,手也捂著肚子,鮮血從指頭縫裡汩汩流出。
  士兵們看到昔日只能從電視裡看到的最高統帥一時也有點發蒙,總統問清他們的單位,嚴厲地斥責了他們的行為,同時警告他們國家目前尚未失控,想要繼續活命就應該馬上聽從自己的指令。考慮到他們的數學水平,總統沒給他們講解牛氏理論,但他臉上的信心確實折服了這群掉隊的士兵,並使他們為己所用。其中一個小頭目還是相當效忠總統的,馬上組織好散兵成為臨時總統衛隊。
  平息了局勢之後,總統聯絡了牛程遙,其時是許霜接的電話。得知雙方的局勢都在控制之中後,兩人都鬆了一口氣。
  聽說總統也受了傷,牛程遙堅持要與總統通話。聽著話筒那一側腹纏繃帶手捂傷口的總統正在咧嘴吸氣,牛程遙熱情地為他打氣。
  「只要我們扛過這一段!」牛程遙鼓勵著總統,「您可要堅持啊!」
  「我這……正堅持著呢!」總統忍住劇痛,咧著嘴回敬牛程遙。
  最後,在最關鍵的時刻,反對勢力終於敗下陣來,街頭的人群旋作鳥獸散。
  牛氏曲線順利地邁過了臨界點。
  尾聲
  「告訴他,我特別感激他。」牛程遙作態地對許霜說道,「在國內,我這破玩意沒人搭理;可到了貴國,居然提到了顛覆人家政權的高度。」
  牛程遙提出來想要見見坎貝爾時,作為階下囚的坎貝爾自然別無選擇。其實他早就該做後事打算,但在曲線過了最高點之後,他還想來一次最後的加溫,希望在非峰值點再使一把力,不過那需要的能量可就大了,自然輕鬆地敗下陣來。臨到他們準備離去時,總統的人馬已經封鎖了全境。持有外交官護照的艾裡克和瓊斯在監獄外面拚命努力,而作為生態學家的坎貝爾卻在監獄裡等待營救。
  總統告訴牛程遙,他不打算真的長期囚禁這位「生態學家」,只是給他一個下馬威嚇唬嚇唬他而已。
  牛程遙在審訊——反正不能說是會晤——的時候派頭十足,居然不與對方直接對話,而是像真正的外交談判一樣使用翻譯!許霜只得又做了一個新兼職。
  「就是在我們那裡,也只是借用了閣下的曲線理論。」坎貝爾的回答不卑不亢。
  「別起哄啊!要是沒那幾頁紙的基礎理論,您能想到這個嗎?」牛程遙果然沒等許霜翻譯就開始大肆反擊,「我還告訴你啊,就是諾獎委員會發下通知來,他也得認我這個原創。」
  閣下又開始不知道天高地厚了。許霜厭倦地閉上眼睛。
  「其實我一向特別喜歡貴國的秩序與規則。」牛程遙突然笑了笑,「但是……所以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民族自豪感?不對啊,我這是在外國啊。」
  「正義感。」許霜把坎貝爾的話翻譯了出來。但她心裡在想:不過就是殘留的憤青情結唄。
  「對的對的,我也是可以有點正義感的。」牛程遙很高興坎貝爾的評價,「別人說我這說我那,可從沒人對我的正義感質疑過。」
  見面到了這個份上就實在沒什麼可說的了。許霜相信,牛程遙本來真是帶著一種惺惺相惜的學術姿態前來交流的,放棄一切意識形態與國家之爭;可他的個人素質到底太差,結果這場見面就變成了勝利者對失敗者的無情嘲弄。
  結束的時候,坎貝爾臨走嘟囔了一句,牛程遙反應極快,馬上接口笑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呵呵,這個我們祖先早就說過了。」
  其實這句話的最好翻譯應該是「天不滅曹」。許霜心想。
  不出許霜預料,牛程遙沒有謝絕國家元首的嘉獎,據說除了豐厚的獎金還有一塊比芒果還大的勳章。他自然更不會謝絕那盛大的頒獎晚會,於是許霜只好一個人先回來了。當然,牛程遙答應獎金與她分享。
  到了機場,抬頭看看明媚的藍天,許霜做出一個決定:與牛程遙分手。
  牛老師教導的對。非理性是不對的;可我對他的依賴同樣也是非理性的。要想真正長大,就應該徹底離開他。
  從今之後,他更會牛得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但也許真能小有所成。有時候一次巧合的成功,會讓一個傻瓜誤以為自己很聰明,並用整個下半生來竭力證明自己真的很聰明。
  「見到你很不好意思。」當許霜還在飛機上的時候,坎貝爾已經來到了泰勒面前。
  「不是你的錯。」
  「這個項目可以取消了吧?」
  「不。我們會追加投資。」泰勒把目光投向地球儀的另一端,「還有下一次。」
《星河中短篇科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