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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他的體系的普遍意義極為不利的是,人們還找到別的東西。大量人的骨殖分散在厚厚的腐殖土中,直至軟泥層最上面的部分,如今被挖掘了出來。在這些不完整的骨架組成的結構中,沒有什麼異乎尋常的東西,索弗爾只得放棄認為這些骨頭屬於間接類別的生物以證明他的理論:這些骨頭恰恰是人的骨頭。
  但有一個相當令人注目的特殊情況很快得到了確認。上溯到粗算大約兩三千年的古代,骸骨越是年代久遠,發現的頭骨就越是狹小。相反,越過這個階段,是倒過來發展的,從這時起,越是年代久遠,頭骨的容量就越大,因而頭骨容納的腦子就越大。最大的頭骨正好在軟泥層表面找到的非常少的殘骸中。認真觀察這些古老的遺骸,使人無法懷疑,生活在遠古時代的人從那時起便得到遠比他們的後人高得多的大腦的發展。——包括索弗爾博士的同時代人。因此,在1.6 萬年至 1.7 萬年之間,有一個明顯的退化,隨後是新的發展。
  索弗爾被這些古怪的事實弄得無所適從,無法把他的研究推向前進。軟泥層被挖穿了,泥層極厚,按最穩健的意見看來,沉澱要求的時間不下於 1.5萬年至兩萬年。越過這一層,人們吃驚地在一層遠古的腐殖土中找到少得可憐的遺留物,在這層腐殖土之下,就是岩層,根據研究中心分析,岩石質地多種多樣。但令人驚訝到極點的是,從這些神秘的深處,取回了無可辯駁地屬於人類起源的殘骸。這是一些屬於人的遺骨,還有武器或機器殘片、陶瓷碎片,用聞所未聞的語言書寫的銘文殘簡、精雕細刻的硬石像、有的形狀是幾乎原封不動的塑像、精細加工而成的柱頭,等等,等等。從所有這些找到的東西中,可以自然而然地得出結論,約莫在四萬年以前,就是說當今民族最早的代表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怎樣出現的時期再往前推兩萬年,人類就已經生活在這些地方,達到了高度發展的文明程度。
  這確實就是得到普遍承認的結論。但是,至少有一個持異議的人。
  這個持異議的人就是索弗爾。要假設人類第一次曾經居住在地球上,跟他們的後代相隔有兩萬年的鴻溝,在他看來,這純粹是無稽之談。這些祖先消失了那麼長的時間,跟後代又毫無聯繫,在這種情況下,這些後代是從哪裡來的呢?與其接受這樣荒唐的假設,還不如處於觀望之中。儘管這些古怪的事實得不到解釋,卻不應該下結論說,這些事實是無法解釋的。有朝一日會得到解釋。目前,對此不加考慮,執著於這些能充分自圓其說的原則是合適的。
  地球的生命分為兩個階段:人類產生之前,人類出現之後。在第一階段,處於不斷變動之中的地球可以說無法生存和沒有生物生存。在第二階段,地殼達到保持穩定的凝聚狀態。由於有了牢固的下部地層,生命隨之出現。開始是最簡單的形態,不斷向複雜化發展,最終發展到人類出現,這是生命最後的和最完美的形態。人類一出現在地球上,就馬上開始並且不停頓地繼續發展。人類以緩慢而穩當的步伐走向目標,這就是對世界的完全瞭解和絕對主宰……
  索弗爾被自己的信念激起的熱情弄得昏昏然,越過了自己的家。他低聲埋怨著轉過身來。
  「怎麼!」他自言自語地說,「假設人類——在四萬年以前!——達到了如果不是高於、也是同我們當今享受的文明可以相比的程度,而且假設人類的知識和獲得的成果都消失了,不留下一絲痕跡,以致逼得後代要從基礎重新開始努力,就像他們是先驅,在他們之前這個世界沒有人生活過?……這就會否認未來,宣佈我們的努力是徒勞的,一切進步就像浪花一樣轉瞬即逝和極不可靠!」
  索弗爾站在家門口。
  「Upsa ni!…… hartchok!……(不,不!……說實在的!……)Andart mirhoe spha!……(人是萬物的靈長!……)」他推開門,喃喃地說。
  博士休憩了一會兒,然後開胃地吃午飯,飯後躺下,按往常那樣午睡。但他回家時思索過的問題繼續煩擾著他,把睡意都趕跑了。
  不管他想建立自然界植物分類法的無懈可擊的單一性的慾望是多麼強烈,他卻具有過多的批判精神,以致不會不認識到,一旦觸及人的起源和形成,他的體系就顯得多麼軟弱無力。用事先考慮好的假設把事實硬湊在一起,這種方法用來對付別人行之有效,但不能用來對付自己。
  如果索弗爾不是一個學者,不是一個十分傑出的博士,而是屬於文盲階層,他就不會這樣窘困。老百姓確實不會浪費時間去作深入的思辨,而只會盲目接受古老的傳說,從遠古開始,人們就父子代代相傳。這種傳說用另一種神秘來解釋一種神秘的事物,將人的起源上溯到一種最高意志的干預。有一天,這個天上的神靈空手創造出埃東和海娃(凡爾納仿照亞當和夏娃創造出來的名字,參閱下文)即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他們的後代居住在地球上。這樣,一切都很簡單地環環相扣了。
  太簡單了!索弗爾思索著。當人們無能為力去理解某樣東西時,讓神靈來干預真是太容易了:這樣,就用不著設法去解世界的難題,問題只要一提出便被取消了。
  要是民間傳說哪怕有牢固基礎的外貌就好了!……但這種傳說毫無根據,這只是一種傳說,產生在蒙昧時代,然後代代相傳。至於這個名字「埃東!……」這種外國語音似乎不屬於四海帝國的語言,這個古怪的詞從何而來呢?僅就這個小小的語音學上的難題,無數學者聽了都臉色發白,找不到滿意的回答……得了!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不值得引起一個博士的注意!……
  索弗爾心煩意亂,下樓來到花園。他習慣在這個時候逛花園。西斜的太陽照在地上不那麼火辣辣了,和風開始從東海吹來。博士在小徑的樹蔭下躑躅,樹葉在海風的吹拂下簌簌地響,他的神經逐漸恢復了往日的平衡。他可以玩味全神貫注的思緒,平靜地享受新鮮空氣,興味盎然地觀賞花園的財寶——果子和花園的首飾——鮮花。
《永恆的亞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