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討論由此而起,莫雷諾作為熱誠的達爾文主義者、自然淘汰論的堅定擁護者,用含譏帶諷的口吻問巴塞斯特,他是不是認真地相信人間樂園的傳說。巴塞斯特回答,至少他信仰上帝,《聖經》所肯定的亞當和夏娃的存在,他不允許自己去討論。莫雷諾立即反駁說,至少他也像他的辯論對手那樣信仰上帝,但第一個男人和第一個女人很可能只是神話,一種象徵,因此,設想《聖經》這樣描畫出造物主把生命的氣息引入第一個細胞,其餘的細胞由此而生,沒有什麼比這更褻瀆宗教了。巴塞斯特回答說,這種解釋是似是而非的,關於這個問題,他認為與其說人類間接來自猴子一類的靈長目動物,還不如說是神直接創造的……
  我看到正當討論要趨於白熱化時,卻突然停止下來,兩個對手不期然地找到了諒解的地盤。再說,事情通常都是這樣結束的。
  這一次,兩個爭論對手回到他們最初的題目上來,一致同意,不管人類是怎樣起源的,他們都讚賞人類已達到的高度文化水平;他們驕傲地列舉人類的成果。一切都提到了。巴塞斯特頌揚化學,認為化學達到了這樣完美的程度,以致它趨於消失,以便同物理結合起來,這兩門科學合而為一,對象是研究內在的能量。莫雷諾頌揚醫學和外科,由於這兩門科學,人們已深入到生命現象的內在本質,它們的驚人發現使人期望在不遠的將來讓有生命的機體長生不老。然後,他們倆互相祝賀天文學達到的高度成就。現在,人們在期待別的星球出現時,不是在跟太陽系中的7 個星球對話嗎 (這句話已預見到太陽系不只 7 顆行星)?……
  這兩個辯論者被熱情弄得疲乏了,休息一會兒。其他客人趁機也插入一句話,大家進入實踐發明的廣闊領域,這些發明非常深刻地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條件。大家讚美用於笨重貨物運輸的鐵路和輪船,缺少時間的旅客使用的經濟實用的飛行器,有急事的人採用的貫通各大陸和各大洋的氣壓傳送和電離子傳送管。大家讚美越來越精妙的無數機器,在某些工業中,只要一部機器就能做上百人的活計。大家讚美印刷術、彩色照相、光、聲音、熱能和太空的攝影。大家尤其讚美電,這種原動力非常靈活,非常柔順,它的屬性和本質得到完美的瞭解,它不需要任何聯接器,要麼能夠開動任何機器,要麼能夠開動一艘海船、潛艇或飛船,要麼能夠書寫、說話或觀察,而且不管距離相隔多麼遠。
  總之,大家都在讚頌不已,說實話,我就屬於其中的一個。大家一致同意,人類早已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智力水平,這一水平使人相信人類最終能戰勝自然。
  「可是,」庭長門多薩利用緊接這個最後結論出現的沉默,用甜蜜的輕聲細語說,「我禁不住要說,今天已經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痕跡的民族,早就達到與我們相同或相似的文明。」
  「是哪些民族?」圍桌而坐的人異口同聲地問。
  「嗨……比如巴比倫人。」
  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居然將巴比倫人跟現代人相比!
  「埃及人。」堂·門多薩平靜地說。
  他周圍的人笑得更歡。
  「還有大西洋島人(據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說法,約在 9000年前,存在過一個神奇的島,位於大西洋。這個島由於地殼激變而沉沒,後世的人曾以此寫過不少小說和詩歌),只是由於我們一無所知,他們才成了傳說中的人,」庭長繼續說,「再者,在大西洋島人之前,可能有無數別的民族出現過、繁榮過和消失了,而我們對此毫無所知!」
  堂·門多薩堅持他的奇談怪論,為了不同他發生磨擦,大家不約而同地假裝認真對待他的話。
  「啊,親愛的庭長,」莫雷諾意味深長地說,那種聲調是用來教訓孩子的,「我想,您不至於認為,這些古老的民族有哪一個能跟我們並駕齊驅吧?……在精神方面,我承認它們達到同樣高的文化程度,但在物質方面!……」
  「為什麼不能呢?」堂·門多薩反駁說。
  「因為,」巴塞斯特趕緊解釋,「我們的發明的特性在於能一瞬間傳遍整個地球:即使一個民族,甚至許多民族消失了,人類獲得的進步的總和卻仍然能分毫不損。要讓人類的努力全部喪失,那就必須讓全人類同時消滅。請問,這種假設能接受嗎?……」
  我們這樣交談著,而在世界的無限事物中,因果關係繼續互相起著作用,在巴塞斯特博士剛提出問題之後還不到一分鐘,因果互相作用的全部結果便清楚地證實了門多薩的懷疑論。但我們並沒有發覺,我們在平靜地討論著,有的仰靠在椅背上,還有的將手肘支在桌子上,大家都用同情的目光盯住門多薩,我們設想他被巴塞斯特的反駁難住了。
  「首先,」庭長毫不激動地回答,「應該相信地球上從前沒有今日那樣多的居民,因此,一個民族能夠獨自精通地掌握世界上的知識。再有,先驗地認為地球的整個表面曾經同時發生過天翻地覆的變動,我看不出有什麼荒謬之處。」
  「說得好!」我們異口同聲地喊道。
  就在這時,激變驟然而至。
  我們還在異口同聲地說:「說得好!」這當兒爆發出一陣可怕的喧囂聲。大地在震動,在我們的腳下裂開,別墅的根基搖搖欲墜。
  我們相撞著,相擠著,感到難以描述的恐怖,我們朝室外奔去。
  我們則越過門坎,房子就整個兒倒塌了,將門多薩庭長和我的貼身男僕熱爾曼埋在廢墟中,他們倆走在最後。我們自然而然惶恐萬分,過了幾秒鐘,我們才準備去援救他們,這時我們看到我的園丁拉萊格,他住在花園,正從花園的低窪處跑來,他的妻子尾隨在後。
  「大海!……大海!……」他高聲地喊。
  我朝大海那邊轉過身去,渾身動彈不得,嚇得目瞪口呆。並非我清醒地意識到我看見了什麼,而是我立即有了明晰的概念,平日的景象改變了。我們以為大自然本質上是不易變動的,看到大自然的面貌在幾秒鐘之內這樣奇怪地起了變化,難道這不足以使我們的心嚇得冰涼嗎?
  然而我很快恢復了鎮靜。人的真正偉力,不在於支配和戰勝自然;對思想家來說,是要瞭解自然,讓廣闊的世界容納在自己頭腦的小宇宙中;對實踐家來說,是面對物質的突變保持鎮定的頭腦,大聲說道:「要毀滅我,好的!要使我衝動,休想!……」
《永恆的亞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