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高站在大帳簿頂端的葛松納

  第二天,米歇爾來到會計室,辦公室裡的人一看到他,都眼帶嘲諷地竊竊私語,昨天的冒險糗事正在公司內流傳,大家一點兒也不避諱地捧腹大笑。米歇爾進到一間毛玻璃圓頂的大廳,正中央的高架上,又有機器的傲人傑作,銀行的大詩當正地擺在那裡'偉大這個字眼用在它身上比形容鞋刮目王要還貼切,它有二十法尺高;是一具智慧型的機器,可像望遠鏡那樣移動到地平線的任何角落;另有幾個輕巧的梯子,巧妙地與它合成一體,並隨著登帳員的需要,升降白如。帳本的每一頁寬達三公尺,上面書寫的每個字母都有三法尺大,登錄著銀行每日的進出:金額。雜項支出、雜項收入、交易收入等會計項目,用金色墨水分門別類工整地填寫,迋對愛好此道的人來說,的確賞心悅目。轉帳項目和頁碼則用其他不同顏色的墨水標明;至於金額本身,每個都正確無誤地擺在加總欄位上,法郎單位用紅色撰寫,生丁則計算到小數點後三位,用深綠色墨水以示區隔眼前這座龐然大物,看得他目不轉睛,睦目結舌,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向人問起葛松納?先生。?那人指向伏在梯子最高層的青年人;米歇爾爬上迴旋階梯,不一會兒就來到放置大帳簿的最高點。葛松納先生正忙著描出一個三法尺長的大寫F'筆法相當嫻熟穩健。「葛松納先生。」米歇爾開口道。「請過來這裡'」簿記員回答道,「您是哪位?」「杜費諾瓦。」「您就是那個冒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米歇爾略帶挑釁地回答。「這句話就說明了您是個正直的人,」葛松納接著說,「一個小偷才不會那麼輕易被逮刮到,咕咕旭日疋如何的丟但也仙。」米歇爾瞪著對方;他在嘲笑我嗎?但簿記員一本正經的嚴肅模樣,完全看不出有半點兒貓酬制馴的叫背心圓心。「多多指數。」米歇爾說。「我也要請您多多指教。」簿記員回道。「我要作些什麼呢?」「來,我告訴你心,慢慢地、大聲地把會計科目念出來,好讓我登錄在大帳簿上!可千萬別念錯!口齒要清晰,中氣要足。不要弄錯,只要大帳簿上有一點兒修改的痕跡,那我就得滾蛋啦!」話說至此,其他初見面的客套話也都免了'於是他們開始工作。葛松納是個三十歲的小伙子,但長年保持一臉肅穆,讓他顯得像是已經年屆四十的申年人。但只要仔細觀察,就可發現在嚴肅的外表下,他也不時會露出笑容以及機靈的神情。米歇爾是在與他相處三天後,才發覺到這一點的。
  儘管如此,這位簿記員在辦公室裡是出了名的單純,而且從來沒說過任何蠢話;銀行裡流傳著有關他如何憨直的趣事,有些簡直連現代卡利諾都得甘拜下風!他一絲不苟的工作態度和漂亮工整的好字,是兩項不可置疑的優點;例如斜體字,無人能出其右,而英式反向字體,更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在工作的精準度方面,根本無可挑剔。但因為他的應對不甚伶俐,倒免去了兩項上班者的煩人義務:陪審員及服兵役。在大赦免的一九六0年代裡'這兩大重要制度依然存在。下面就稍微敘述一下葛松納為何被陪審團除名,以及逃過兵役的經過。約一年前,命運之神帶他坐上陪審席,審理一件很重大而且延右多時的刑案;漫漫八天過去了,每個人都盼望快快結案;終於,最後一位證人接受傳訊完畢,但沒有人考慮過葛松納的意見。審訊途中,他突然起身,請求法官讓他質問嫌犯一個問題。他的要求獲准,嫌犯也針對陪審員的質詢提出答辯。「顯而易見地,」葛松納高聲說道,「嫌犯是清白的。」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那句話帶來的震撼!在審訊終結前,陪審員依法是不能發表任何個人意見的,否則該審判無效!葛松納
  的愚行使得整件案子必須擇期更審!一切都得從頭再來一次;而這位惡習難改的陪審員,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太率性,同樣的錯誤又再度上演,可想而知,這個案子根本無法終結!他們還能拿可憐的葛松納怎麼樣呢?他一定是被辯護時的激進氣氛所帶動,才會不由自主地想參與發言J他無法克制自己,這是一項缺失,但
  又能說些什麼呢?法律程序還得繼續進行啊!所以,他就在陪審員名單上除名了。兵役又是另一個故事。
  當他首次輪值到市政府站衛兵時,執行勤務異常認真,就好像敵人已潛伏在鄰近的街道上,馬上要衝過來似的;他直挺挺地站在崗哨站上,手握步槍,手指扣住扳機,一副隨時要向敵人開火的陣勢;當然,這位全副武裝的衛兵立即引起行人的側目、圍觀;還有幾位並無惡意的路人忍俊不禁笑了出來,這引起了衛兵的極度反感;他速捕一個,又一個;站了兩小時衛兵,崗哨裡巳擠滿遭速捕的民眾,差點兒就引起暴動。能對他說什麼呢?他是合法地執行勤務;他宣稱路人侮辱他身著戒裝的模樣,而且他熱愛國家。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接連著發生,由於不能削減他對國家的熱愛,也不能撫平他敏感的個性,便只好把他從兵役單上刪除了。人
  們打從心眼裡認為葛松納是個笨蛋;他卻因此不需要當陪審員,也免除了兵役。從這兩項國民應盡的義務中解脫出來,葛松納變成了模範簿記員。米歇爾規規矩矩地大聲宣讀交易內容,轉眼已經月餘,工作雖然簡單,卻沒有太多自由的時間;葛松納不停地寫,偶爾向年輕的杜費諾瓦投注幾眼詭譎的目光,尤其是當米歇爾以充滿感性的音調,朗誦大帳簿的會計項目時。「多奇特的男孩,」他內心私語道,「他在這兒工作,好像大才小用了吧!為什麼他會被調到這裡呢?他還是布塔爾丹先生的娃子呢!難道是要替代我的位置?不可能!他的字簡直像蚯蚓在爬,還是他真的是個優蛋?我一定要搞清楚。」米歇爾這邊,也正轉著相同的念頭。「這位
  葛松納先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他不像會終生甘於抄寫F和M的樣子!有時我可以感覺到他內心深處充滿著喜悅,他到底在想什麼?」登帳部門的這兩位同事就這樣彼此留心對方的一舉一動,偶爾清明坦誠的目光交會,慢慢能近出會心的火花。
  他們再也忍不住了,葛松納急欲探間,米歇爾也渴望回答;終於有一天,不知為
  什麼,也許是兩人都想傾訴心曲吧,米歇爾竟談起自己的身世來,而且話匣子一閱,便有如決堤洪水般不可收拾。葛松納大概也非常感動,因為他正熱烈地握住年輕夥伴的雙手。「您的父親是」他問道。「音樂家。」「就是作品足以傲視樂壇的音樂家社費諾瓦!」「正是。」「他是一位天才,」葛松納熱切
  答道,「一生窮困療倒,不被世人認同的天才,我親愛的孩子,他是我的恩師啊!」「您的老師?」米歇爾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對,」葛松納揮舞著鵝毛筆說道,「丟掉假道學的面孔吧!我是個音樂家。」「您是藝術家!」米歇爾答道。「是的,但別嚷得太大聲,我會被炒就魚的。」葛松納試著壓制年輕人的驚訝情緒。「但是﹒」在這裡我是記簿員,必須靠膳寫來養活我這個音樂家直直到時機成孰……]
  他忽然目不轉睛地看著米歇爾。「然後呢?」米歇爾間。「然後,等到我找到幾個可以用的點子!」「產業方面的點子?」米歇爾失望地問。「不是,孩子,」葛松納宛如慈父般答道,「有關音樂方面的。」「音樂方面的?」「別說了!別再提問題了!這是個秘密,我想要讓這個世紀的人刮目相看;不要笑!在這個時代,笑是要被判死刑的,很嚴重的。」「讓世人刮目相看!」年輕人喃喃重複著這句話。「這是我的座右銘,」葛松納答道,「反正世人已經不能用美來感動他們了,只好做些驚世駭俗的事讓他們刮目相看!我跟你一樣都晚生了一百年;學學我,工作,養活自己,人是必須吃飯的!如果你願意,我會教你如何勇敢面對生活;十五年前,我經常挨餓,上帝拋給我的食物,硬得非有一口利齒不能嚼碎,而我還是咬緊牙關握過來了!我之所以能幸運地找到一份工作,就因為人們說我有一雙美麗的手!上帝啊!如果我雙手殘廢了,還能作什麼呢?既不能登帳也不能彈琴。算了,如果經過長期練習,雙腳也一樣可以彈琴!哈哈,我想到了!用雙腳彈琴一定可以震驚世界,讓世人對我刮目相看。」米歇爾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不要笑,小笨蛋,」葛松納說道,「卡斯莫達吉銀行是禁止員工發笑的。看我,我的身影硬挺得像可以擊裂盤石,面容冰冷得可以把杜勒麗公園的噴泉凍結。你一定聽說過美國有一位慈善家,曾大力鼓吹要把囚犯關進圓形的牢房中,連擁有角落的樂趣都要加以剝奪。對了,我的孩子,這家銀行就好比圓形的牢房,所以人們在這裡乏味得要命。」「但是,」米歇爾答道,「我覺得你本性開朗愉快」「在這裡不行,在家裡就另當別論了。到我那兒看看!我彈幾段美妙的音樂給你欣賞,古典名作!」「任何時候都可以,」米歇爾高興地說,「可是我沒有空」「好吧!我找個借口說你需要練習朗讀,但在這裡,別再談這種會惹禍的話題。我只是個齒輪,你也是個齒輪!開始啟動,繼續我們那膜拜會計之神的冗長禱文吧!」「雜項收入。」米歇爾接著說。[雜項收入。」葛松納覆述。工作再度展開了。從今天開始,年輕人杜費諾瓦的生命起了重大轉變;他交到一位能讓他暢所欲言的朋友;首次有人瞭解他,那就彷彿一位失聲已久的人突然能開口說話一般令人興奮。大帳簿所在的高峰再也不是不勝寒的高處,他覺得既舒適又自在。兩位朋友早就拋棄了禮貌的「您」'改口用「你」稱呼對方了。葛松納將自己遭遇過的經歷盡數告訴米歇爾。在輾轉難眠的夜裡'米歇爾總是會聯想起世界幻滅的景象;早上一到辦公室,他就迫不急待地將昨夜滿腔的起伏思緒,一股腦兒絮絮切切地
  說給音樂家聽,怎麼都無法叫他住嘴。很快地,簿記員就被擾亂得不能正常登錄了。「你會書我寫錯的,」葛松納不停勸告他,「我們會被開除的!」「但是,我不說不行啊!」米歇爾答道。
  「這樣好了,」有一天,葛松納對他說,「今晚到我家吃飯,我還有一位朋友傑克﹒歐巴耐也會來。」「去你家?可是我沒有外出許可!」「我有。我們寫到哪兒了?」「結算科目。」米歇爾接著道。「結算科目。」葛松納覆述。
《二十世紀的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