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穹頂上

  川陀:……幾乎無人從外層空間的角度描繪這個世界。長久以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它一直是個內部世界,其形象為無數穹頂下的住人巢穴。然而它並非欠缺外部,某些攝自太空、留存至今的全息像,足以顯示出不同程度的細節。
  請注意那些穹頂的表面——這座龐大的城市與其上大氣層的交界……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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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哈里·謝頓隔天依舊回到圖書館。一來,他曾經承諾夫銘,答應會盡力一試,他不能隨隨便便敷衍了事。另一方面,他對自己也有虧欠,他極不願承認失敗,至少不是現在。現在他還可以告訴自己,他正在循著線索前進。
  所以,他瞪著一串尚未查閱的參考膠卷書單,試圖決定在這些令人倒胃口的編號中,哪一個可能有絲毫用處。在他就要得出一個結論:答案是「以上皆非」,唯有逐個取樣翻查時,忽然聽到一陣輕敲凹室牆壁的聲音,令他不禁嚇了一跳。
  謝頓抬起頭來,看見表情尷尬的李松·阮達正從凹室開口的邊緣窺視自己。謝頓認識阮達(是鐸絲介紹的),也曾經與他(還有其他一些人)一起吃過幾頓飯。
  阮達是心理系的講師,個頭很小,身材矮胖,一張圓臉喜氣洋洋,幾乎永遠笑口常開。他擁有淡黃的皮膚與細小的眼睛,那是數百萬世界上居民的共同特徵。
  謝頓對這樣的外表相當熟悉,因為許多偉大的數學家都是這種模樣,他們的全息像是他常常看到的。但在赫利肯,這些東方人他卻從未見過一個。(那是他們傳統的稱呼,雖然沒人知道為什麼;據說東方人自己對這個名稱也有些反感,不過同樣無人知曉原因何在。)
  「在川陀,我們這種人有好幾百萬。」在他們首次見面時,謝頓無法完全壓抑訝異的表情,阮達曾經這麼說,同時帶著毫不羞怯的微笑。「你也會發現很多南方人——黑皮膚,頭髮很卷。你曾經見過嗎?」
  「在赫利肯從沒見過。」謝頓喃喃答道。
  「赫利肯都是西方人,啊?多麼單調!不過沒關係,各種人都有才熱鬧嘛。」(這番話使謝頓不禁納悶,為什麼有東方人、南方人與西方人,卻偏偏沒有北方人。他曾試圖從參考數據中找出可能的答案,結果沒有任何收穫。)
  現在,阮達和善的臉龐帶著一種近乎滑稽的關切神情對著他。「你還好吧,謝頓?」
  謝頓瞪大眼睛:「當然,為什麼會不好?」
  「我只不過根據聲音判斷,朋友,你剛才在尖叫。」
  「尖叫?」謝頓望著他,一臉不相信又不高興的表情。
  「不是很大聲,就像這樣——」阮達咬緊兩排牙齒,從喉嚨後方發出一下掐住脖子的高幾聲調。「如果我弄錯了,我要為這樣的無端侵擾致歉,請原諒我。」
  謝頓垂下頭來:「我不介意,李松。我有時的確會發出那種聲音,有人告訴過我、我保證那是無意識的動作,我從來不曾察覺。」
  「你明白自己為何這樣做嗎?」
  「明白。因為挫折感,挫折感!」
  阮達招手示意謝頓湊近些,並將音量壓得更低。「我們打擾了其他人,讓我們到休息室去,免得等一下被人轟走。」
  在休息室中,喝了兩杯淡酒之後,阮達說:「基於職業上的興趣,我能否請問你,為什麼你會有挫折感?」
  謝頓聳了聳肩:「通常一個人為什麼有挫折感?我在進行一件工作,一直沒有任何進展。」
  「但你是一位數學家,哈里。歷史圖書館有什麼東西會讓你感到挫折?」
  「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我經過這裡是為了抄近路,結果聽到你在……呻吟。現在你看,」他又露出微笑,「這不再是近路,而是嚴重的耽擱。不過,我倒是挺喜歡這種情況的。」
  「我真希望我也只是路過歷史圖書館。不過我正試圖解決的一個數學問題,需要一些歷史學的知識,只怕我沒做好這件工作。」
  阮達帶著難得的嚴肅表情盯著謝頓,然後說:「對不起,但我必須冒著觸怒你的危險——我一直在用計算機查閱你。」
  「查閱我!」謝頓的雙眼怒睜,極為憤怒。
  「我果然觸怒了你。不過,你可知道,我有個伯父是數學家。你甚至可能聽說過:江濤·阮達。」
  謝頓倒抽了一口氣:「你是那位阮達的親戚?」
  「沒錯,他是我父親的兄長。我沒有追隨他的腳步,令他相當不高興——他自己沒有子女。於是我想到,要是讓他知道我結識了一位數學家,或許他會開心。我想為你吹噓一番——如果我做得到的話,所以我查詢過數學圖書館中的數據。」
  「我懂了,這才是你去那裡的真正原因。嗯——很抱歉,我想我沒什麼能讓你吹噓的。」
  「你想錯了,我相當驚訝。你的論文究竟研究些什麼,我連皮毛都看不懂,不過那些數據似乎非常熱門。而在我查閱新聞檔案時,我發現你曾經出席今年的十年會議。所以……到底什麼是『心理史學』?顯然,頭兩個字挑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相信你看出了字面的意思。」
  「除非我完全受到誤導,否則在我看來,你似乎能推算出歷史的未來軌跡。」
  謝頓睏倦地點了點頭:「這差不多就是心理史學的意義,或者應該說,是它理論上的意圖。」
  「但它是個嚴肅的學問嗎?」阮達微笑著問道:「你不光是在丟樹枝吧?」
  「丟樹枝?」
  「那是在我的母星候帕拉,孩童們所玩的一種遊戲。這種遊戲是要預測未來,如果你是個聰明的小孩,就能從中得到好處。你只要告訴一位母親,說她的女兒會長得很漂亮,將來會嫁一個有錢人,就會當場獲贈一塊蛋糕或半個信用點。她不會等著驗證預言的實現,你只要那麼說,就能立刻獲得獎賞。」
  「我懂了。不,我不是在丟樹枝。心理史學只是一門抽像的學問,極端抽像。它完全沒有實際的應用,除非……」
  「現在我們講到重點了,『除非』之後總是接著最有趣的部分。」
  「除非我願意發展出這樣的應用。或許,假如我對歷史多瞭解些……」
  「啊,這就是你研讀歷史的原因?」
  「沒錯,可是對我並無任何幫助。」謝頓以傷感的口吻說,「歷史的範圍太廣,有記載的部分卻太少。」
  「這就是讓你感到挫折的事?」
  謝頓點了點頭。
  阮達說:「可是,哈里,你來到這裡才不過幾個星期。」
  「是的,但我已經能看出……」
  「你不可能在短短幾周內看出任何事情。你也許得花上整整一輩子,才能獲得一點點進展。想對這個問題真正有所突破,也許需要許多數學家好幾代的努力。」
  「我也知道,李松,但這並不能讓我覺得好過一點。我想要自已做出一些可見的進展。」
  「嗯,你把自己逼得精神錯亂也無濟於事。如果能讓你覺得舒服點,我可以告訴你一個例子:有個題目遠比人類歷史單純得多,許多人花了不知多少歲月,卻一直沒有多大進展。我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這所大學就有一組人員在研究這個題目,我的一位好友也參與其中。要說挫折感,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挫折感!」《基地前奏》(上)-161.JPG.TXT
  「是什麼題目?」謝頓覺得心中湧起一股小小的好奇。
  「氣象學。」
  「氣象學!」對於這個反高潮的答案,謝頓感到有些不悅。
  「別扮鬼臉,聽我說。每個住人世界都有個大氣層;每個世界都有各自的大氣成分、各自的溫度範圍、各自的自轉與公轉速率、各自的軸傾角,以及各自的水陸分佈。我們面對兩千五百萬個不同的問題,從來沒人能找到一條通則。」
  「那是因為大氣行為很容易進入混沌相,每個人都知道這個道理。」
  「我的朋友傑納爾·裡根就是這麼說的,你曾經見過他。」
  謝頓想了一下:「高個子?長鼻子?不怎麼說話?」
  「就是他——而且,川陀幾乎比其他世界史難理解。根據記錄顯示,在殖民之初,它具有相當正常的氣候模式。然後,隨著人口增長,以及都市範圍的擴張,能量的消耗不斷增加,越來越多的熱量排放到大氣中。於是覆冰逐漸收縮,雲層逐漸變厚,天氣則越變越糟。這便促使居民轉向地底發展,形成一個惡性循環。氣候越差,居民越是急於掘地和建造穹頂,因而氣候變得更差。如今,整個行星幾乎經年累月烏雲密佈,而且常常下雨——或是下雪,如果溫度夠低。只不過沒有人做出適當的解釋,沒有人做出正確的分析,解釋天氣為何惡化到這種程度,或是合理地預測每天的變化詳情。」
  謝頓聳了聳肩:「這種事很重要嗎?」
  「對一位氣象學家而言,是的。他們為什麼不像你一樣,為自己所面對的問題心生挫折?別做個自我中心的沙文主義者。」
  謝頓想起通往皇宮的路上,那種烏雲密佈、潮濕陰冷的情形。
  他說:「那麼,目前做到了什麼程度?」
  「嗯,有個龐大的研究計劃在本校進行,傑納爾·裡根是負責人之一。他們覺得若能瞭解川陀的氣候變化,便可對氣象學的基本定律獲得許多進一步認識。裡根渴望找出那些定律,就像你想找出心理史學定律一樣。因此,他在穹頂之上架設了一個由各式各樣儀器組成的巨大數組。直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什麼收穫。既然許多代的氣象學家,花了無數心血在大氣問題上,卻始終沒有具體的成果,你花上幾周時間,未能從人類歷史中研究出什麼,又有什麼好抱怨的呢!」
  阮達說得沒錯,謝頓想,是他自己欠缺理智,態度錯誤。然而……然而……夫銘會說這項科學研究的失敗,是這個時代走下坡的另一個跡象。或許他也是對的,只不過他指的是一般性退化與平均效應,謝頓並未感到自己的能力與智力有任何退化。
  他以略帶興趣的口吻說:「你的意思是,他們爬到穹頂上面,進入外面的露天大氣?」
  「沒錯。不過,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多數川陀本地人不會那樣做,他們不喜歡到穹頂上去,想到這點會使他們產生暈眩或其他症候。參與這個氣象研究計劃的大都是外星人士。」
  謝頓從窗口往外看.視線穿過草地與校園巾的小花同。外面一片陽光普照,沒有任何陰影或絲毫悶熱。然後,他語重心長地說:「我想我不能責怪川陀人貪圖溫室的舒適,但我認為好奇心能驅使某些人到穹頂上去,我就是其中之一。」
  「你的意思是,你想看看氣象學的實際工作?」
  「我想就是這樣,怎樣才能到穹頂上去?」
  「毫無困難。一部升降機就能把你帶上去,門一打開,你就到了那裡。我曾經去過,感覺實在……新奇。」
  「這會讓我暫時忘掉心理史學。」謝頓歎了口氣,「我很高興有這個機會。」
  「此外,」阮達說,「我伯父常說:『所有知識皆一體』,他說得或許沒錯。你也許會從氣象學那裡學到些什麼,能對你的心理史學有所幫助。難道沒有這個可能嗎?」
  謝頓勉強露出一絲微笑:「很多很多事情都有可能。」然後,他又在心中補充道:但實際上卻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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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鐸絲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氣象學?」
  謝頓說:「對,他們明天排了工作,我要跟他們一起上去。」
  「你對歷史厭倦了?」
  謝頓憂鬱地點了點頭:「是的,的確如此,我希望能有點變化。此外,阮達說這是另一個數學同樣難以處理的複雜問題。讓我看看自己的處境並不孤獨,到我也會有好處的。」
  「我希望你沒有空曠恐懼症。」
  謝頓微微一笑:「沒有,我沒有,但我知道你為何這樣問。阮達說川陀人通常都有空曠恐懼症,全都不願到穹頂上去。我可以想像,喪失這個保護層會使他們感到不舒服。」
  鐸絲點了點頭:「那是顯然易見的事,但在銀河其他行星上,也能發現不少川陀人——觀光客、行政官員、軍人。反之,空曠恐懼症在外星人士間也不罕見。」
  「或許是吧,鐸絲,不過我並沒有這個毛病。我感到好奇,我渴望一點變化,所以明天我要加人他們。」
  鐸絲遲疑了一下:「我應該跟你一起上去,可是明天我的時程排得很滿。話說回來,假如你沒有空曠恐懼症,那就應該沒問題,你可能會玩得很開心。噢,記得緊跟著那些氣象學家,我聽說曾經有人在上面迷路。」
  「我會小心的,我很久沒有真正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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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傑納爾·裡根給人一種陰鬱的感覺。這並非由於他的膚色(其實他的膚色相當白淨),甚至不是由於他的眉毛又濃又深。給人如此印象的真正原因,應該是那兩道眉毛突出於深陷的眼窩,再加上他的鼻子又高又凸。因此,他看起來總是帶著一種極不快樂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向沒有笑意,也很少開口說話,而在他說話時,會有一種深沉、雄渾的聲音,從相當瘦小的體內發出驚人的共鳴。
  他說:「你需要暖和一點的衣服,謝頓。」
  「哦?」謝頓四下望了望。
  另有兩男兩女準備隨裡根與謝頓一同上去,他們都跟裡根一樣,在光滑如緞的川陀服裝外罩了一件厚毛衣。每件毛衣都是色彩鮮艷、設計大膽,謝頓已經見怪不怪。當然,任何兩件都沒有絲毫雷同之處。
  謝頓低頭看了看自己:「對不起,我不知道。可是我沒有合適的外套。」
  「我可以給你一件,我想這裡應該還有件多出來的——好。就是這一件。有點破舊,不過總比沒有好。」
  「穿這樣的毛衣會讓人熱得很不舒服。」謝頓說。
  「在這裡的確會,」裡根說,「穹頂上的情形卻不一樣,那裡又冷風又大。可惜我沒有多餘的綁腿和靴子能借你,等會兒你就會想要了。」
  他們帶著一整輛推車的儀器,正在一個一個測試,謝頓覺得他們的動作慢得沒有必要。
  「你的母星冷嗎?」裡根問道。
  謝頓說:「某些地區相當冷,但我住的地方氣候溫和,而且經常下雨。」
  「太糟了,你不會喜歡穹頂上的天氣。」
  「我想我們在上面這段時間,我總有辦法挺得住。」
  準備就緒之後,一行人便魚貫進入升降機,升降機上標示著幾個寧:「公務專用」。
  「那是因為它直接通往穹頂上,」其中一位年輕女子說,「要是沒有正當理由,一般人不該到那裡去。」
  謝頓以前未曾見過這名年輕女子,但剛才聽別人叫她克勞吉雅。他不知道那究竟是名、是姓,或者只是一個暱稱。
  與謝頓在川陀或赫利肯搭過的升降機比較,這部升降機似乎沒什麼不同(當然,他與夫銘一起使用的重力升降機例外)。但由於知道它將帶著自己脫離這顆行星的範圍,抵達空無一物的穹頂上,因而使人有置身宇宙飛船的感覺。
  謝頓在心中暗笑,這實在是愚蠢的幻想。
  升降機正在微微顫動,使謝頓想起夫銘有關銀河帝國衰敗的預言。裡根與另外兩男一女似乎全都靜止不動地等在那裡,彷彿在踏出升降機前,他們暫停了一切思想與行動。不過克勞古雅卻頻頻瞥眼看他,好像他特別引人注目。
  謝頓湊近她,耳語道(他唯恐打擾到其他人):「我們要到很高的地方嗎?」
  「高?」她重複了一遍。她以正常的音量說話,顯然並未感到其他人需要安靜。她似乎非常年輕,謝頓想到她可能是大學部的學生,或許只是來見習的。
  「我們上升已有好一陣子,穹頂上一定在很多層樓高的空中。」
  一時之間,她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後說:「哦。不對,一點也不高。我們從很深的地方出發,大學所在的樓層很低。我們使用大量的能源,住得夠低的話,可以使能量的成本相對降低。」
  裡根說:「好,我們到了,把設備推出去吧。」
  升降機在微微震顫中停下來,寬大的機門迅速滑開。此時氣溫立刻下降,謝頓趕緊將雙手插進口袋,很高興自己身上套了一件毛衣。一陣冷風吹亂他的頭髮,他才想到最好還能有頂帽子。就在這樣想的時候,裡根已從毛衣折袋中掏出一樣東西,一把扯開,再戴到自己頭上,其他人也紛紛照做。
  只有克勞吉雅猶豫不決。在她正想戴上帽子之際,她停了下來,將帽子遞給謝頓。
  謝頓搖了搖頭:「我不能拿你的帽子,克勞吉雅。」
  「拿去吧。我有長頭髮,而且相當濃密。你的頭髮短,而且有點……薄。」
  謝頓很想極力否認這一點,如果在其他情況下,他一定會這麼做。然而此時他只是接過帽子,喃喃說道:「謝謝,如果你覺得冷,我馬上還你。」
  也許她並非那麼年輕,也許只是因為她有一張娃娃臉。由於她提到自己的頭髮,謝頓才注意到它是迷人的紅褐色。在赫利肯,他從未見過這種顏色的頭髮。
  外面是沉沉的陰天,正如他經過露天的鄉間,前往皇宮途中所遇到的天氣。不過今天顯然較冷,他猜想這是因為前後相隔六周,現在已是深冬的緣故。此外雲層也比那天還厚,而且天色更加陰暗、惡劣——或者只是因為天快黑了。當然,他們既然到上面從事重要工作,不會不為自己預留充分的白晝時間。或者說,他們算準了能很快完成工作。
  他原本想開口發問,又想到此刻他們或許不喜歡有人問東問西。這些人似乎都進入一種特殊心理態,從興奮到憤怒都有可能。
  謝頓檢視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他站在某種東西上面,猜想可能是暗淡的金屬。這是他暗中用力踩了一腳之後,根據聲音所判斷的。然而那並非裸露在外的金屬,他行走時會在上面留下腳印。這個表面顯然覆蓋著一層灰塵,或是細沙或黏土。
  嗯.為何不會呢?幾乎不可能有人上來打掃這個地方。出於好奇心,他彎下腰掐了一點塵土。
  克勞吉雅已走到他身邊,她注意到他的動作。就像家庭主婦被人逮到把柄一樣,她以尷尬的口吻說:「為了這些儀器,我們已經經常清掃附近的區域。穹頂上大多數地方比這裡糟得多,不過這其實也沒什麼關係,它可以用來隔熱。」
  謝頓含糊應了一聲,又繼續四下張望。那些看來像是從薄土壤(如果能這樣稱呼的話)長出來的各種儀器,他根本沒機會去瞭解它們的功能。對於它們究竟是些什麼,或者測量的是什麼,他連最模糊的概念都沒有。
  這時裡根走過來,雙腳小心翼翼地輪流舉起、放下。謝頓想到,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儀器受到震動。於是他提醒自己,從現在起也要這樣走路。
  「你!謝頓!」
  謝頓不太喜歡這種語調,他冷冷地答道:「什麼事,裡根博士?」
  「好吧,既然這樣,謝頓博士。」他以不耐煩的口吻說,「阮達那小個子告訴我,說你是個數學家。」
  「是的。」
  「優秀的數學家?」
  「我希望如此,但這是難以保證的事。」
  「你對棘手的問題特別有興趣?」
  謝頓若有所思地說:「如今我就陷在一個問題裡面。」
  「而我陷在另一個裡面。你可以隨便看看,如果有什麼問題,我們的見習生剋勞吉雅會幫你解答。你也許有辦法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樂意效勞,可是我對氣象學一竅不通。」
  「沒有關係。謝頓。我只希望讓你對這件事有點感覺,然後我再跟你討論我的數學問題,如果它也能稱為數學。」
  「我隨時候教。」
  裡根轉身離去,又長又苦的臉看來繃得很緊。他隨即又轉回來對謝頓說:「如果你覺得冷得受不了,升降機的門開著,你只要走進去,在標著『大學底層』的地方按一下,它就會帶你下去,然後它會自動回到這裡。克勞吉雅會教你——萬一你忘記的話。」
  「我不會忘記的。」
  這次他真要的走了開。謝頓目送他的背影,感到冷風像利刃般切割著身上的毛衣。此時克勞吉雅走回來,她的臉被風吹得有些發紅。
  謝頓說:「裡根博士似乎有煩惱——或者他一向就是如此?」
  她格格笑了起來:「大多數的時候,他只是顯得心煩氣躁,不過現在他真要是如此。」
  謝頓很自然地問道:「為什麼?」
  克勞吉雅轉頭看了看,長髮隨之揚起。「這事他們沒告訴我,不過我還是知道了。裡根博士本來全都計算好,在今天這個時候,雲層會裂開一道縫隙,他原本打算在陽光下做些特殊的測量。可是……呃,你看這個天氣。」
  謝頓點了點頭。
  「我們在這上面裝有全息接收機,所以他早就知道烏雲密佈——天氣比平常還糟。我猜,他希望是那些儀器出了毛病,這樣問題就在於儀器,而不在他的理論。不過直到目前為止,他們還沒發現任何故障。」
  「所以他才顯得這麼悶悶不樂。」
  「他從來也沒顯得快樂過。」
  謝頓瞇著眼睛四下眺望,雖然烏雲遮日,光線仍舊刺眼。他察覺到腳下的表面並非完全水平;他站在一個淺坡穹頂上,當他極目望去,四面八方都能見到許多穹頂,各個穹頂的寬度與高度都不相同。
  「這上面似乎崎嶇不平。」他說。
  「我想大部分都是如此,當初蓋的時候就是這樣。」
  「有沒有什麼理由?」
  「其實也沒什麼理由。我剛來的時候跟你一樣,也是到處張望,逢人就問。我聽到的解釋是這樣的,川陀居民原本只在特定場所,例如室內購物中心、體育館這種地方建有穹頂,後來才擴及整個城鎮,那時全球各處有許多穹頂,高度與寬度都不樣。等到它們全部相連起來,各處自然顯得凹凸不平。不過那時,人們反倒認為它本來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你的意思是,原本相當偶然的一件事,後來卻被視為傳統?」
  「我想是吧,如果你要這麼說。」
  (假如某些相當偶然的事件,會很容易就被視為傳統,因而再也無法打破——或者幾乎牢不可破,謝頓想道,這算不算心理史學的一條定律呢?它聽來相當顯而易見,可是,其他同樣顯而易見的定律還有多少?一百萬條?十億條?究竟有沒有少數幾條一般性定律,可將這些顯而易見的定律逐一導出?他要怎樣才能弄得清楚?一時之間他陷入沉思,幾乎忘了刺骨的寒風。)
  然而,克勞吉雅依舊察覺強風的存在,她一面發抖一面說:「天氣真惡劣,躲在穹頂底下好多了。」
  「你是川陀人嗎?」謝頓問道。
  「是的。」
  謝頓想起阮達曾經譏笑川陀人都有空曠恐懼症,於是說:「你不介意待在上面嗎?」
  「我恨透了,」克勞吉雅說,「但是我想求得學位、專長與地位,而裡根博士說除非我做些田野工作,否則無法畢業。所以我只好來啦,雖然我恨透了,尤其是這麼冷的時候。對了,像這麼冷的天氣,你做夢也想不到真會有植物生長在穹頂上吧?」
  「有嗎?」他以銳利的目光望著克勞吉雅,懷疑這是專門設計來愚弄他的一種惡作劇。她看來全然天真無邪,不過這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只是由於她的娃娃臉?
  「喔,當然。即使在這裡,天氣暖和一點時也有。你注意到此地的土壤嗎?我說過,為了我們的工作,我們總是將泥土掃走。可是在其他地方,到處都累積著泥上,穹頂交接的低窪處積得尤其深,植物就在那裡生長。」
  「可是,那些泥土是從哪裡來的?」
  「當穹頂尚未將這顆行星全部覆蓋起來時,風把泥土吹到上面,一點一點累積起來。後來,當川陀整個被穹頂籠罩,活動層級越挖越深時,總會有些土壤被掘出來,合適的,就會被灑到穹頂上。」
  「不用說,這樣會把穹頂壓壞的。」
  「噢,不會。這些穹頂非常堅固,而且幾乎到處都有支撐。根據我從一本膠卷書所讀到的,當初人們是準備在穹頂上種植農作物,結果發現在穹頂裡面發展農業更加實際。酵母和藻類也可在穹頂內培養,減輕了普通農作物的需求壓力,所以最後決定任由穹頂上荒蕪。穹頂上也有一些動物,蝴蝶、蜜蜂、老鼠、兔子……數量還真不少呢。」
  「植物根部不會對穹頂造成損害嗎?」
  「好幾千年過去了,這種情形一直未曾發生。穹頂都經過特殊處理,能阻絕根部滲透。大多數植物是草,不過也有樹木。如果現在是暖和的季節,或者我們位於更南的地方,或者你在一艘宇宙飛船上,那麼你自己就能看出來;」她很快瞟了他一眼,「當你從太空降落時,有沒有看一看川陀?」
  「沒有,克勞吉雅,我必須承認並未看過,超空間飛船一直沒轉到適宜觀景的角度。你從太空中眺望過川陀嗎?』』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從沒上過太空。」
  謝頓往四處望去,只見一片灰暗。
  「我實在無法相信。」他說,「我是指穹頂上有植物這件事。」
  「不過這是千真萬確的。我聽人家說過——其他世界人士,就像你一樣,他們真的從太空看過川陀——他們說這顆行星看來綠油油一片,就好像一塊草地,因為表面大多是草叢和矮樹叢。事實上,還有樹木呢,離這裡不遠就有一片樹林,我曾經見過。它們都是常綠樹,最高的有六米。」
  「在哪裡?」
  「你在這裡看不見,它在一個穹頂的另一側:是……」
  這時傳來一陣微弱的呼喚:「克勞吉雅,回來,這裡需要你。」(謝頓發覺他們邊聊邊走,已經與其他人拉開一段距離。)
  克勞吉雅應道:「喲呵!來啦——抱歉,謝頓博士,我得走了。」她馬上轉身離開,雖然穿著厚實的靴子,她仍設法將腳步放得很輕。
  她是不是在跟他鬧著玩?會不會是為了找樂子,才對一個容易上當的外人灌輸那麼多謊言?這種事在任何時間、任何世界上都時有所聞,透明般誠實的態度也當不得真;事實上。一個成功的說謊家總會刻意製造這種態度。
  所以說,穹頂上真有六米高的樹木嗎?他並未多加思索,便朝地平線最高的一個穹頂走去。他不停擺動雙手,試圖使自己暖和一點,雙腳卻覺得越來越冷。
  克勞吉雅並未指點方向。她應該給一點提示,告訴他那些樹木位在何方,可是她沒有。為什麼沒有呢?對了,她剛好被人叫走了。
  穹頂十分寬闊,可是不太高。這是個好現象,否則這趟路會比現在困難許多。另一方面,緩坡代表他必須蹣跚地走上一大段,才能登上一座穹頂的頂峰,俯視另一側的景象。
  最後,他終於看到那個穹頂的另一側。他回頭望去,想確定自己仍看得見那些氣象學家以及他們的儀器。他們在一個遙遠的谷地中,與他已有好長一段距離,不過他還是看得足夠清楚,很好。
  他沒有見到任何樹林或樹木,不過兩個穹頂間有一道蜿蜒曲折的凹窪。這條干溝兩側的土壤較厚,偶爾可見一些綠色斑點,看來或許是苔蘚。假如他沿著這條干溝前進,假如前面的凹窪夠低、土壤夠厚,那就有可能發現樹木。
  他向後眺望,試圖將一些路標牢記心中,但目力所及儘是起伏的穹頂,這使他躊躇不前。鐸絲曾警告他有迷路的可能,當時那似乎是個毫無必要的忠告,如今看來還頗有道理。然而他幾乎能確定這條干溝是一條小路,如果沿著它走一段,他只需要向後轉,就能循原路走回這個出發點。
  他故意邁開大步,沿著曲折的干溝往下走。頭頂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隆隆噪音,不過他並未留意。他下定決心要看看那些樹木,此時此刻,他的心思已完全被這個念頭佔據。
  苔蘚越來越厚,像地毯一樣四處蔓延,而且不時可見一簇簇草叢。穹頂上雖然一片荒蕪,這些苔蘚卻生得鮮嫩青翠,謝頓因而想到,在一個多雲、陰暗的行星上,很可能有大量的雨水。
  這條干溝繼續彎曲延伸,不久,在另一個穹頂的正中,有個黑點出現在灰暗的天空背景前,他知道終於發現樹木了。
  看到這些樹木之後,他的心靈好像得到解放,總算能想到其他事情。這時,謝頓才注意到曾聽見的那陣隆隆聲,剛才他不假思索,就把它當做機器運轉的聲音,因此根本未曾理會。現在,他開始考慮這個可能性:它真是機器發出的噪音嗎?
  為何不是呢?他如今站在一座穹頂上,而這個全球性都會的二億平方公里面積,全部植蓋著無數類似的穹頂。在這些穹頂下,一定隱藏著各式各樣的機械,例如通風系統的發動機。或許,在這個大都會的其他聲音盡皆消逝的時間與空間,它的聲音仍然清晰可聞。
  只不過,它似乎並非是從底下傳來的。他抬頭看了看陰沉單調的天空——什麼也沒有。
  他繼續搜索天空,兩眼之間擠出筆直的皺紋。然後,在遠方……
  那是個小黑點,出現在灰暗的背景中。不論它是什麼,它似乎正在四下移動,彷彿想在它再度被雲層遮掩之前,趕緊定好方位。
  然後,他突然有一種毫無來由的想法:他們是在找我。
  幾乎在他能想出該如何反應之前,他已經採取行動。他沿著那條干溝,拚命朝向那些樹木奔去。為了更快抵達,他在半途左轉,飛也似地越過一個低矮的穹頂,踏過遍地垂死的棕色羊齒類植物,和長著鮮紅莓果的多刺嫩枝。
  24
  謝頓氣喘吁吁,面對著一棵樹,雙手緊緊環抱著它。他凝望天空,等待那個飛行物再度出現,以便能像一隻松鼠那樣,及時躲到樹木的另一側。
  這株樹木觸手冰涼,樹皮粗糙,抱起來一點也不舒服,但是它提供了掩護。當然,如果對方用熱源追蹤儀搜尋他的下落,這個掩護或許不夠。不過,冰冷的樹幹也許能將熱量也一併掩去。
  他的腳下是硬邦邦的密實土壤。即使在這個躲躲藏藏的時刻;即使他一方面想要看清追捕他的人,一方面又要保持自己的隱匿,他仍忍不住感到納悶:這層土壤會有多厚?花了多久時間累積而成?在川陀較溫暖的地區,有多少穹頂的背上長了森林?樹木是否一律局限於穹頂間的干溝中,而將較高的區域留給苔蘚、草叢與矮樹叢?
  他又看到那個飛行物了。它並非一艘超空間飛船,甚至不是普通的噴射機,而只是一架噴射直升機。他能看見離子尾的暗淡光輝,從一個五角形的各個頂點噴射出來。離子中和了重力的吸引,讓機翼托著它像大鳥般在高空翱翔。這是一種可以在空中盤旋,用來探勘行星地表的飛行器。
  幸好有雲層救了他。即使他們使用熱源追蹤儀,它也只能指出有些人在下面而已。噴射直升機必須做一次短暫的俯衝,來到連綿不斷的雲幕之下,才能知道這裡究竟有多少人類,以及是否可能包括機員正在尋找的特定對象。
  現在,那架噴射直升機飛得更近,因此更是無法躲過謝頓的觀察。引擎發出的隆隆聲洩露了行蹤,只要他們希望繼續進行搜索,他們就不能將它關掉。謝頓熟悉這種噴射直升機,因為不論是在赫利肯,或在任何沒有穹頂、天空時陰時晴的世界,它們都是很普遍的交通工具,有很多還是私人所有的。
  噴射直升機在川陀可能有什麼用呢?這個世界的人全部生活在穹頂下,天上幾乎永遠飄著低空雲幕——唯有政府才會擁有少數這種飛行器,目的正是為了追捕被引誘到穹頂上的通緝犯。
  有何不可?政府軍警人員無法進入大學校園,但謝頓現在可能已不在校園之內。他正在穹頂上,它或許不屬於任何地方政府的管轄範圍。帝國飛行器也許絕對有權降落在任何穹頂上,盤問或帶走在那裡遇到的任何人。這一點夫銘未曾警告他,但也可能是他剛好沒有想到。
  此時那架噴射直升機更接近了,它正在明處偵察,像一隻瞎眼野獸想用鼻子嗅出獵物的位置。他們會不會想到搜查這群樹木?他們會不會降落,派出一兩名武裝士兵,把這片樹林整個翻一遍?
  若是這樣,他該怎麼辦?他手無寸鐵,面對神經鞭帶來的劇痛,他矯捷的身手毫無用武之地。
  但它並術試圖降落。要不是他們並未發現這些樹木有可疑之處……
  就是……
  他突然冒出一個新念頭:如果它根本不是一艘緝兇飛行器呢?如果它只是氣象試驗的一環呢?氣象學家當然也想對高層大氣進行測試。
  跟它躲躲藏藏,難道自己是傻子嗎?
  天空越來越陰暗,雲層越來越厚。或者,更可能的情況是,夜晚即將降臨。
  氣溫越來越低,而且還會繼續下降。難道他要留在這裡讓全身凍僵,只因為出現一架全然無害的噴射直升機,觸發了他從未察覺的妄想?他興起一種強烈的衝動,想要離開這片樹林,回到那個氣象站去。
  畢竟,夫銘怕得不得了的那個傢伙——丹莫茨爾——怎麼會知道,他將在這個時候來到穹頂上,向他們自投羅網?
  一時之間,這似乎已成定論。他一而冷得發抖,一面從樹幹後面走了出來。
  但他隨即匆匆躲回原處,因為那架飛行器重新出現,而且比剛才更加接近。他沒看到它在進行任何類似氣象研究的工作,它的動作完全不像是在採樣、測量或試驗。假如他們真在進行這類工作,他又是否看得出來?他不知道噴射直升機上究竟載有什麼儀器,以及那些儀器如何運作。若是他們的確在進行氣象研究,他或許也看不出來。然而他能冒險走出去嗎?
  無論如何,若是丹莫茨爾果真知曉他正在穹頂上呢?這只需要在這所大學工作的一名特務,獲悉此事而立刻向他報告。最初,是李松·阮達,那個喜氣洋洋、滿臉笑容的小個子東方人,建議他到穹頂上來看看。他相當賣力地提出這個建議,但在他們的交談中,這個話題出現得並不自然——至少有些突無。他有沒有可能是政府的特務,而且已經設法通報丹莫茨爾?
  還有借他一件毛衣的裡根。這件毛衣的確派上用場,可是裡根為何不早些告訴他需要毛衣,好讓他能為自己準備一件?他現在穿的這件有什麼特別嗎?它是單純的紫色,其他人穿的則是川陀流行的花花綠綠。任何人從高空向下眺望,都會看到有個單色斑點在繽紛的色彩中運動,而立刻知道他們要找的是哪一個。
  還有克勞吉雅呢?她到穹頂上應該是來學習氣象學,並且充當那些氣象學家的助手。她怎麼可能有時間來找他,跟他悠閒地聊天,不動聲色地把他從眾人身邊引開,將他孤立起來,使他很容易被捉到?
  這樣想來,鐸絲·凡納比裡又如何?她知道他要來穹頂上,卻沒有阻止這件事。
  她應該跟他一道來,可是今天她偏偏很忙。
  這是一個陰謀,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陰謀。
  現在他已經說服自己.再也不想離開這些樹木的蔭庇。(他感到雙腳好像兩塊冰塊,跺了幾步卻似乎根本沒用。)那架噴射直升機永遠不會走嗎?
  正當他這樣想的時候,引擎的隆隆音調陡然升高,噴射卣升機重新鑽入雲層,一下子就無影無蹤。
  謝頓專心傾聽,連最小的聲音都不放過,最後確定它終於遠去。不過,即使在他確定這點之後,仍無法肯定這是不是引他現身的計謀。時間一分一秒慢慢溜走,夜幕漸漸低垂,他卻依然留在原處。
  最後,當他覺得再不冒險走出來,唯一的可能就是被凍僵而失去知覺時,他終於邁開腳步,小心翼翼地離開樹林的蔭庇。
  畢竟,此時已經暮色蒼茫。除非使用熱源追蹤儀,他們再也無法偵測到他,但若是如此,他就能聽見噴射直升機折返的聲音。他在樹林外等著,心中暗自計數,打算一聽到些微聲響,就立時躲進樹林。不過,一旦他被偵察到,躲回去又會有什麼用,他卻根本無法想像。
  謝頓四下張望,試著尋找那些氣象學家,他們都配有人工照明設備,除此之外,不會有其他任何光亮。
  他現在還能看清週遭的景物,可是再過一刻鐘,頂多半小時,他將什麼也看不見。手邊沒有燈光,頭上又是多雲的天空,四周將被黑暗籠罩,伸手不見五指。
  想到即將被黑暗吞沒的可怕後果,謝頓知道必須盡快設法回到那條將他帶到此地的干溝,然後循著原路回去。他一面緊抱著雙臂保暖,一面朝著心目中那條干溝的方位前進。
  當然,樹林周圍的干溝或許不只一條,但他隱約認出一些來時曾見過的莓果嫩枝,它們現在不再鮮紅,幾乎成了黑色的果子。他不能再耽擱,必須假設自己的判斷正確。藉著越來越弱的光線,以及腳下植物的指引,他盡快爬上那條干溝。
  可是他不能永遠待在干溝中。他已來到自認為附近最高的一座穹頂,找到另一條與他行進方向剛好垂直的干溝。根據他的計算,他現在應該向右轉,接著再向左急轉,然後只要沿著那條路一直走,就能走到那些氣象學家所在的穹頂。
  謝頓左轉之後,抬起頭來,只能剛好看見一座穹頂的輪廓,鑲嵌在明亮些許的天空中。一定就是它!
  或者,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沒有選擇餘地。只能假設事實並非如此。他盡可能加快腳步向那座穹頂走去,眼睛一直盯著那個頂峰,以便能夠盡量沿著直線前進。當他逐漸接近,穹頂顯得越來越大時,它鑲在天空的輪廓變得越來越不清楚。假使他沒有弄錯,他很快就會爬上一道緩坡,而當坡度變得水平時,他就能俯瞰另一側,看到那些氣象學家的燈火。
  在一片漆黑中,他無法判斷路上橫亙著什麼東西。他好希望至少有幾顆星星射出些微光線,於是不禁想到,不知道失明是否便是這種感覺。他一面走一面揮舞雙臂,彷彿將它們當成兩根觸角。
  氣溫一分一秒地降低,他偶爾會停一下,對雙手吹一口暖氣,再將它們塞在腋下取暖。他突發奇想,真希望雙腳也能如法炮製。現在,他想,如果開始降水的話,那一定是下雪,或是更糟的情況——下冰珠。
  繼續走……繼續走,沒有其他的選擇。
  最後,他終於發現自己好像在往下走。如果不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就是他已經越過穹頂的頂峰。
  他停下腳步。如果他已經越過穹頂的頂峰,應該就能看見氣象站的人工照明。他會看到那些氣象學家帶著燈火到處走動,像螢火蟲般閃爍飛舞。
  謝頓閉上雙眼,彷彿要讓它們先適應黑暗,然後再來試試看,不過這舉動似乎有點愚蠢。當他閉起眼睛,並未感到比張開時更黑;而當他重新張開眼睛,也不比剛才閉起時更亮一點。
  也許裡根與其他人都已離去,不但帶走了他們的照明設備,還將儀器的燈光全數關閉。不過也可能是謝頓爬上了另一座穹頂;或者他沿著那座穹頂周圍的彎路前進,以致如今面對著另一個方向;或是剛才他選錯了干溝,從樹林出發時就朝錯誤的方向走去。
  他該怎麼辦?
  假如他面對的是另一個方向。還有機會在左方或右方看到光線——可是並沒有。若是他選錯了於溝,現在不可能再回到那片樹林,重新尋找另一條干溝。
  他如今唯一的機會,在於假設他面對的方向正確,那個氣象站差不多在他的正前方。只不過那些氣象學家全走光了,將它留在黑暗中。
  那麼,往前走吧。成功的機會也許不大,但這是他僅有的機會。
  根據他的估計,當初從氣象站走到穹頂的頂峰,總共花了半個小時。其中一半路程有克勞吉雅做伴,兩人悠閒地走著,沒有邁開步伐。而此時此刻,處於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中,他的步伐比悠閒漫步稍微快了點。
  謝頓繼續拖著沉重的腳步,有氣無力地往前走。若能知道現在兒點就好了,他身上當然有一條計時帶,不過在黑暗中……
  他停了下來。他戴的是一條川陀計時帶,它能顯示銀河標準時間(如同所有的計時帶一樣)以及川陀當地時間。計時帶通常在黑暗中也有作用,磷光裝置讓人在昏暗的寢室內也能知曉時間。至少,赫利肯的計時帶絕對具有這項功能,川陀計時帶又為何沒有呢?
  他帶著遲疑憂慮的心情望著計時帶,觸摸了一下將電能轉換成光能的開關,計時帶立刻發出微弱的光芒,告訴他現在時間是一八四七。由於夜晚已經降臨,謝頓知道如今一定是冬季——冬至過去多久了?軸傾角是多少度?一年有多長?此時他的位置距離赤道多遠?這些問題的線索他連半個也找不到,但重要的是眼前出現了可見的光芒。
  他沒有失明!不知道為什麼,計時帶的微弱光輝重新燃起他的希望。
  他的精神振奮起來。他要朝那個方向繼續前進,要再走上半個小時。假如他什麼都沒有遇到,他將繼續再走五分鐘,絕不會再多,就是五分鐘。如果他仍舊什麼也沒遇到,他便要停下來,好好想一想。然而那將是三十五分鐘之後的事。在此之前,他要全神貫注向前走,並運用意志使自己感到溫暖(他使勁動了動腳趾,仍舊能感到它們的存在)。
  謝頓邁著蹣跚的步伐前進,半個小時很快過去。他停了一下,然後猶豫地繼續走了五分鐘。
  現在他必須做出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他可能在任何地方,遠離任何一個穹頂出口。反之,他也可能站在氣象站的左方或右方三米處——甚至更近;他或許與穹頂出口只有兩臂之遙,只不過它並未開啟。
  現在怎麼辦?
  喊叫有沒有什麼用?除了嗖嗖的風聲之外,他被全然的死寂重重包圍。如果說穹頂植物中藏有鳥類、野獸或昆蟲,也不會在這個季節、這個晚間時刻,或是這個地方出沒。此時,只有刺骨的寒風不停襲來。
  或許他應該一路不停喊叫。在寒冷的空氣中,聲音可能傳得很遠。但是,會有任何人聽到他嗎?
  穹頂裡的人會聽到他的喊叫嗎?有沒有任何儀器專門偵測穹頂上的聲音或運動?裡面會不會有人負責站崗?
  這似乎是個可笑的想法。若是真有的話,他們早該聽到他的腳步聲,不是嗎?
  然而……
  他還是張口喊道:「救命!救命!有沒有人聽得到?」
  他的叫聲半卡在喉嚨裡,還帶著幾分尷尬。對著虛空的無邊黑暗大叫大嚷,似乎是一件愚蠢的事。
  不過,他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若是遲疑不決,那可是更愚蠢的行為。一陣恐慌逐漸湧現在他心中,他深深吸了一口冷空氣,再度開始尖聲喊叫,盡可能將叫聲拉長。接著他再吸一口氣,又以不同的音調發出尖叫。然後又再試了一次。
  謝頓暫停叫喊,上氣不接下氣地轉頭望向四面八方,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甚至無法聽到回聲。除了等待天亮之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可是在這個季節,夜晚究竟有多長?又會變得多冷呢?
  他覺得臉上像是被寒針刺了一下,不久之後又是一下。
  那是在如墨的黑暗中落下的冰珠,而他根本無法找到任何遮蔽。
  他想,剛才如果讓那架噴射直升機發現我,把我抓走,那麼情況還要好些。或許我會是一名囚犯,但至少我將感到溫暖與舒適。
  或者,假如夫銘從來沒有插手,我可能早就回到赫利肯;雖然生活在監視之下,卻能享有溫暖與舒適。現在他所唯一渴望的就是溫暖與舒適。
  然而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將身子縮成一團,不論夜有多長,他絕不敢入睡,這點他相當明白。他將鞋子脫下,搓了搓凍僵的雙腳,然後趕緊重新套上。
  他知道整晚必須不斷重複這個動作,並且還要摩擦自己的雙手與耳朵,以保持血液循環的流暢,而且絕不能讓自己睡著。他這麼想著,眼睛卻不聽使喚地合上。在持續落下的冰雹中,他沉沉進入夢鄉。
  將一切全部仔細想清楚之後,他不知不覺閉上眼睛,然後開始打盹,逐漸進入夢鄉,而冰珠仍不停落下。
《基地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