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微生農場

  麥曲生:……麥曲生的微生農場頗具傳奇色彩,但它們如今僅見於一些比喻中,諸如「如同麥曲生微生農場那般豐饒」,「有如麥曲生酵母那般美味』。雖然這類讚美比喻容易隨著時問而日趨誇張。
  不過,「述亡期」的哈里·謝頓曾造訪過這些微生農場,他回憶錄中相關記載,傾向於支持這個公認的看法……
  ——《銀河百科全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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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好吃!『,謝頓爆發出一聲讚歎,「比灰雲帶來的好得多……」
  鐸絲以中肯的態度說:「你別忘記灰雲的女人是在半夜臨時準備的。」她頓了一下,「我很希望他們會說『妻子』。『女人』聽來像一種附屬品,就像是『我的房子』或『我的袍子』一樣,絕對是貶抑的稱呼。」
  「我知道,這的確令人氣憤,但他們可能會讓『妻子』聽來也像一種附屬品。這是他們的生活方式,姐妹們似乎並不在意。你我犯不著對他們說教,要他們做任何改變——不管這些,你看到兩位姐妹如何烹飪了嗎?」
  「看到了,她們已經盡量簡化所有過程了。我懷疑自己是否記得她們聽做的一切,可是她們堅持沒這個必要,我只要會加熱便能應付。我推測那些麵包在烘焙過程中,曾經加入某種微生衍生物,不但讓麵團脹了起來.還使它帶有爽脆的硬度和親切的香味——是加了少許胡椒吧,對不對?」
  「我無法判斷,但不論是什麼,我都覺得不夠。還有這碗湯,你認得出裡面任何一種蔬菜嗎?」
  「認不出來。」
  「這些肉片又是什麼,你能分辨嗎?」
  「其實,我認為它根本不是肉片,雖然它的確使我想起我們在錫納時所吃的羔羊肉。」
  「那絕不是羔羊肉。」
  「我說過,我懷疑它根本不是肉類,我認為麥曲生以外的人都沒吃過這種好東西——就連皇上也沒有,我敢肯定。麥曲生人賣出去的那些,我願意打賭,全是接近谷底的貨色,他們把上好的留給自己享用。我們最好別在這裡待太久,哈里。如果我們習慣了這種美食,就再也沒法適應外頭那些可怕的食物嘍。」說完她笑了起來。
  謝頓也笑了起來。他又呷了一口果汁,那味道比他以前喝過的任何果汁都醉人得多。「聽我說,夫銘帶我到大學去的時候,我們曾經停在一個路邊快餐店,吃了一些添加濃重酵母的食物。味道好像——不,別管味道像什麼,不過,當時我絕不會相信微生食品能有這種美味。我希望那兩位姐妹還在這裡,禮貌上應該向她們致謝。」
  「我想她們相當清楚我們會有什麼感受。當菜餚在加熱的時候,我讚美著散發出的絕妙香氣,她們卻以相當自滿口氣說,吃起來味道會更好。」
  「是年紀較大的那個說的吧,我猜想。」
  「沒錯,年輕的那個只是格格地笑。她們還會再來,幫我帶一套裰服,這樣我就能跟她們出去逛街。她們講得很明白,如果我想在公共場所出現,就必須把臉上的妝洗掉。她們會告訴我哪裡能買到高質量的裰服,還有哪裡能買到料理好的各種食品,我只要加熱就可以。她們解釋說,有教養的姐妹不會那樣做,一定都會從頭做起。事實上,她們為我們準備的食物,有些也不過是加熱一下而已,她們還特地為此道歉。不過,她們的話中透露一項信息,那就是外族人絕無欣賞真正廚藝的品位。所以只要將料理包加熱就能打發我們——對了,她們似乎認為,我理所當然會負責所有採購和烹飪的工作。」
  「就像我們家鄉的一句話:在川陀行,如川陀人。」
  「是啊,我就知道你在這件事上會這麼想。」
  「我只是個凡人嘛。」謝頓說。
  「老套的借口。」鐸絲露出淺淺的微笑。
  謝頓帶著一種心滿意足的充實感仰靠在椅背上:「你來川陀已經兩年,鐸絲,所以你或許瞭解一些我不瞭解的事。在你的見解中,麥曲生這種古怪的社會系統,是不是他們超自然宇宙觀的一環?」
  「超自然?」
  「對,你有沒有聽人這麼說過?」
  「你所謂的超自然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相信某些實體獨立於自然律之外,比如說不受能量守恆或作用量常數存在的限制。」
  「我懂了,你是問麥曲生是不是一個宗教性社會。」
  這回輪到謝頓困惑不已:「宗教?」
  「是的,這是個古老的詞彙,不過我們歷史學家常會用到它,我們的研究充滿古老的詞彙。『宗教』不完全等同於『超自然』,但它含有豐富的超自然成分。然而我還是無法回答你這個特定的問題,因為我從未對麥曲生做過任何特別研究。話說回來,根據我在此地的一點所見所聞,以及我對歷史中宗教的認識,要是麥曲生社會具有宗教性本質,我也不會驚訝。」
  「如果麥曲生的傳說也具有宗教性本質呢,你會不會感到驚訝?」
  「不,不會。」
  「也就是說,那些傳說都沒有歷史根據?」
  「這倒不一定。傳說的核心仍有可能是貨真價實的歷史,只不過遭到扭曲,並摻雜了超自然的成分。」
  「啊。」謝頓聽完之後,似乎陷入了沉思。
  最後由鐸絲打破沉默,她說:「這沒什麼不尋常,你知道嗎,許多世界都有可觀的宗教成分,過去幾世紀以來,隨著帝國越來越不穩固,宗教的勢力越來越強。在我自己的世界錫納,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是三神論信徒。」
  謝頓再度察覺自己對歷史的無知,因而深感痛苦與懊悔。他說:「在過去歷史上,有比如今更盛行宗教的時期嗎?」
  「當然有。除此之外,還不斷有新生的派別冒出來。不論麥曲生的宗教是什麼,都有可能相當新穎,也或許局限於麥曲生地區。在沒有進行深入研究之前,我無法做任何斷言。」
  「可是現在我們談到了重點,鐸絲。在你的見解中,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具宗教傾向?」
  鐸絲·凡納比裡揚起眉毛:「我不確定我們是否可做這麼簡單的假設。」她稍微想了一下,「根據我的感覺,在自然物質世界中擁有較少本錢的成員,比較容易在你所謂的超自然論中找到慰藉。例如窮人、出身卑微者,以及遭受壓迫的人。在超自然論和宗教重疊的部分,他們可能有更多的宗教情操。但兩方面顯然都有不少例外,許多受壓迫者可能缺乏宗教信仰,許多有錢有勢、生活安逸的人反而有。」
  「可是在麥曲生,」謝頓說,「女性似乎被當成次等人類。如果我假設她們比男性更具宗教傾向,更篤信這個社會保存的傳說,不知是否正確?」
  「我不會拿我的生命打賭,哈里,不過我願意押下一周的收入。」
  「很好。」謝頓若有所思地說。
  鐸絲對他微微一笑:「你的心理史學又多了一點內容,哈里。法則第四七八五四條:受壓迫者比生活安逸者容易接受宗教。」
  謝頓搖了搖頭:「別拿心理史學開玩笑,鐸絲。你知道我不是在尋找細碎的法則,而是在尋找普遍的通則和運作方法。我不要一百種特殊法則導出的比較宗教學;我所要的東西,是借助某種數學化邏輯系統的運作,而後斷言說:『啊哈,只要下列判據全部符合,這群人就會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傾向。因此,當人類遇到這些刺激時,就會表現出這些反應來。」』
  「多可怕啊。」鐸絲說,「你把人類看成簡單的機械裝置——只要按下這個鈕,就得到那種反應。」
  「並非如此,因為許多鈕會依不同程度同時被按下,許許多多相異的反應將岡而引發,以致對未來的整體預測必將是統計性的,所以獨立個體仍是自由因子。」
  「你怎麼能知道?」
  「不,我不知道,」謝頓說,「至少,我並不確知。只是有這種感覺而已,我認為事情應該這樣才對。如果我能找到一組公設,比如說管它叫人性學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數學運算方法,我就會得到我要的心理史學。我已經證明過,理論上是可能的……」
  「但是不實際,是嗎?」
  「我一直都這樣說。」
  鐸絲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這就是你正在做的嗎,哈里,為這個問題尋找某種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發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銘如此渴望找到一個答案,而且,不知道為什麼,我也渴望能滿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說服力的人。」
  「是的,我知道。」
  謝頓沒有深究這句話的意思,臉上卻迅速掠過一絲愁容。
  謝頓繼續說:「夫銘堅持帝國正在衰敗之中,說它終將崩潰,說想要拯救帝國,或是緩衝或改善這一點,心理史學將是唯一的希望。他又說若沒有心理史學,人類將遭到毀滅,或至少會經歷一段長久的悲慘歲月。他似乎將這個重大責任壓在我的肩上。雖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國絕對不會崩潰,但我若想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就必須把這個重擔卸下來。我必須說服自己——甚至要說服夫銘——心理史學並非實際可行的方法,儘管有理論,卻無法真正有所建樹。所以我得嘗試每條可能的途徑,以證明沒有任何一條活路。」
  「途徑?像是回溯歷史,直到人類社會小於如今的時代?」
  「小很多,而且簡單得多。」
  「然後證明實際上仍然無法找到解答。」
  「沒錯。」
  「可是誰來為你描述早期的世界呢?就算麥曲生人擁有太初銀河的一些特徵,日主也絕不可能向一個外族人透露,沒有一個麥曲生人會那麼做。這是個故步自封的社會——這點我們不知道已提過多少次——而它的成員對外族人的提防又已到歇斯底里的地步,他們什麼也不會告訴我們。」
  「我必須想個辦法說服某些麥曲生人開口,比如說那兩位姐妹。」
  「她們甚至不會聽到你的話,因為你是男性,就像日主對我裝聾作啞一樣。即使她們真的跟你說話,除了幾句口號之外,她們還會知道什麼呢?」
  「我一定得從某處著手。」
  鐸絲說:「好吧,讓我想想。夫銘說過我必須保護你,我將這解釋為必須盡力幫助你。我對宗教知道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專長相隔甚遠。我研究的一向是經濟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學力量,可是,你無法將歷史分割成許多毫不相交的小單元。舉例而言,成功的宗教有積聚財富的傾向,到頭來可能扭曲一個社會的經濟發展。順便提一下,這是人類歷史的無數法則之一,你的人性學基本定律——無論你管它叫什麼——必須能把它導出來。不過……」
  說到這裡,鐸絲不知不覺陷入沉思,她的聲音逐漸消失。謝頓仔細望著她,發現她的雙眼顯得呆滯無神,彷彿正在凝視自己內心深處。
  最後她終於說:「這並非一條一成不變的法則,但我覺得在許多個案中,一種宗教都擁有一本或數本神聖的典籍,其中記載著他們的儀禮、他們的歷史觀、他們的聖詩,誰曉得還有些什麼東西。通常這些典籍對所有人公開,被當做勸人皈依的一種工具。不過有此時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認為麥曲生有這種典籍嗎?」
  「說老實話,」鐸絲語重心長地說,「我從沒聽說過。如果它們是公開的典籍,我應該有所耳聞。這就代表它們要麼不存在,要麼就是一直被秘密收藏。不論何者為真,似乎你都無法得見。」
  「至少這是一個起點。」謝頓繃著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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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與鐸絲用過午餐兩小時之後,兩位姐妹再度來訪。兩個人臉上都掛著微笑,較嚴肅的那位雨點四三拿著一件裰服讓鐸絲看。
  「非常好看,」鐸絲露出開懷的笑容,並以一種真誠的態度點著頭,「我喜歡上面的精巧刺繡。」
  「沒有什麼,」雨點四五以清脆的聲音說,「它是我穿舊了的,而且不會很合身,因為你比我高,不過至少能湊合一下。我們會帶你到最好的裰服店,買幾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位的,到時你就知道了。」
  然後,雨點四三露出於稍嫌緊張的微笑,什麼話也沒說,目光直直盯著地面,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給鐸絲。那件裰服折疊得很整齊,鐸絲並未直接打開,而是將它遞給謝頓:「從它的顏色判斷,我敢說是給你的,哈里。」
  「想必沒錯,」謝頓說,「但我要你還回去,她沒直接拿給我。」
  「喔,哈里。」鐸絲提高音淵,同時輕輕搖了搖頭。
  「不行,」謝頓堅決地說,「她沒直接拿給我。把衣服還給她,我等她自已拿給我。」
  鐸筵遲疑了一下,然後勉強試著將那件裰服還給雨點四三。
  那位姐妹卻將雙手背到背後,閃開身來,臉上的血色幾乎完全消失。雨點四五迅速瞥了謝頓一眼,然後快步走向雨點四三,張開雙臂將她抱住。
  鐸絲說:「好啦,哈里。我確定姐妹們不准和非親非故的男性說話,你讓她這麼為難有什麼用?她根本身不由已。」
  「我不信。」謝頓粗暴地說,「如果有這樣一條規定,它也只適用於兄弟們。我懷疑她根本沒見過任何外族男子。」
  鐸絲以輕柔的聲音對雨點四三說:「你遇見過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嗎,姐妹?」
  猶豫許久之後,她才慢慢搖了搖頭。
  謝頓攤開雙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條保持緘默的規定,它也只適用於兄弟們。要是有禁止和外族男子說活的任何規定,那他們還會派年輕女子——這兩位姐妹——來幫我們嗎?」
  「或許是這樣的,哈里,她們只打算和我講話,再由我轉達給你。」
  「簡直荒謬,我可不信,永遠不會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還是麥曲生的貴客,契特·夫銘要求他們將我待為上賓,而且日主十四親自護送我到此地。我不要被當成好像不存在,我會跟日主十四取得聯絡,還會跟他大吐苦水。」
  雨點四五開始啜泣,雨點四三仍是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但臉孔已微微漲紅。
  鐸絲好像打算再向謝頓說情,他卻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不讓她開口。然後,他皺著眉頭凝視著雨點四三。
  最後她終於開口,但聲音不再清脆嘹亮。反之,她的聲音顫抖而嘶啞,彷彿她必須用力將聲音傳到一名男性所在的方向,而這樣做完全違背她的本能與意願。
  「你不可以告我們的狀,外族男子,那是不公平的。你強迫我打破我們族人的習俗,到底想要我怎麼樣?」
  謝頓敵意盡消,立刻露出笑容,伸出一隻手:「你帶給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伸長手臂,將裰服放到他的手中。
  他微一欠身,以溫和、熱誠的聲音說:「謝謝你,姐妹。」然後他迅速望了鐸絲一眼,彷彿在說:「你看如何?」鐸絲卻氣呼呼地轉過頭去。
  這件裰服平淡無奇,謝頓打開時便注意到這點(刺繡與裝飾圖樣顯然是女性的專利)。不過它附有一條綴著流蘇的腰帶,也許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無疑問,這絕對難不倒他。
  他說:「我要進浴室去把這玩意穿上。要不了一分鐘,我想。」
  他走進狹小的浴室,發現無法將門關上,原來鐸絲也擠了進來。直到他們兩人都進入浴室,那扇門才關了起米。
  「你在做什麼?」鐸絲氣沖沖地細聲說道,「你是不折不扣的野獸,哈里,你為何要那樣對待這可憐的女子?」
  謝頓不耐煩地說:「我必須讓她跟我說話。我得靠她提供數據,這你是知道的。我很抱歉不得不這樣殘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如何能打破她的心理防線?」說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當他走出來的時候,發現鐸絲也換下了她的裰服。
  雖然人皮帽使鐸絲成了光頭,而且裰服的樣式有些邋遢,她看來仍然相當迷人。這種袍子的剪裁只能表現一個人形,無法襯托任何身形曲線。不過,她的腰帶比他的寬些,而且正面固定的紐扣還是兩顆閃閃發光的藍石。(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女性仍能設法美化自己,謝頓想。
  鐸絲將謝頓打量一遍,然後說:「你現在看起來相當像麥曲生人,兩位姐妹可以帶我倆逛街了。」
  「沒錯,」謝頓說,「可是逛完之後,我要雨點四三帶我去參觀微生農場。」
  雨點四三將雙眼睜得老大,猛然向後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謝頓冷靜地說。
  雨點四三馬上望著鐸絲。「外族女子……」
  謝頓說:「也許你對那些農場一無所知,姐妹。」
  這句話似乎激怒了她。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面對鐸絲,以謹慎的態度說道:「我曾在微生農場工作,所有兄弟姐妹一生總有一段時間在那裡工作。」
  「好啊,那麼帶我參觀一下,」謝頓說,「我們別再為這件事爭論了。你不准和兄弟交談,也不准和他們有任何來往,但我不是你們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貴客。我穿戴著人皮帽和這件裰服,以避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學者,我在此地這段期間必須繼續學習。我不能坐在這個房間,對著牆壁乾瞪眼。我要看看全銀河只有你們才有的東西……你們的微生農場。我以為你一定會驕傲地帶我去開眼界。」
  「我們的確引以自豪,」雨點四三終於面對謝頓開口,「我會帶你去開開眼界。你若想借此探知我們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絕對無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帶你參觀微生農場,安排一次參觀需要花點時間。」
  謝頓說:「我願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應了嗎?你能以名譽向我擔保嗎?」
  雨點四三帶著明顯的輕蔑說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我會說話算數——即使是對一名外族男子。」
  她最後幾個字的聲音越來越冰冷,但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而且似乎閃閃發光。
  謝頓不禁懷疑有什麼念頭掠過她心底,令他感到一陣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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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度過了不安的一夜。首先,鐸絲宣稱她一定要陪他參觀微生農場,他則極力表示反對。
  「整個行動的目的,」他說,「就是要讓她自由自在地說話,讓她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環境——和一名男性獨處,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習俗一旦被破除,就更容易被繼續打破。如果你跟來,她會專門跟你講話,而我只能撿些殘湯剩菜。」
  「萬一因為我不在場,你又發生了什麼變故,就像在穹頂上那次一樣,那怎麼辦?」
  「不會發生任何變故,拜託!如果你想幫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我是說真的,鐸絲。這件事對我很重要,雖然我越來越喜歡你,也不能把你放在它前面。」
  她極不情願地勉強答應,只說了一句:「那麼,答應我至少你會善待她。」謝頓說:「你保護的是我還是她?我向你保證,我並不是為了好玩才對她這麼凶,而我以後再也不會那麼做。」
  想起與鐸絲的這番爭執——他們的第一次爭執,他就大半夜無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雖然雨點四三曾經當面保證,他還是一直擔心兩位姐妹明早可能爽約。
  然而她們的確依約前來。當時謝頓剛吃完一頓簡單的早餐(他決心不要因為沉溺於美食而發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經仔細調整那條腰帶,將它固定在絕對正確的位置。
  雨點四三的眼神還是有些冰冷,她說:「你準備好了嗎,外族男子謝頓?我妹妹會留下來陪外族女子凡納比裡。」她的聲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啞,彷彿她花了一夜的時間穩定情緒,並在心中練習如何與一位非兄弟的男性交淡。
  謝頓懷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他說:「我全都準備好了。」
  半小時之後,雨點四三與哈里·謝頓兩人開始一層一層往下走。雖然目前還是白晝,可是光線相當昏暗,比川陀其他各處都要暗淡。
  這樣做似乎沒有明顯的理由。不用說,緩緩繞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並未遺漏麥曲生區。但是為了固守某種原始的習慣,謝頓想,麥曲生人一定是故意這樣做的。不久之後,謝頓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幽暗的環境。
  謝頓試著冷靜地迎視路人的目光,不論是來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會被當做一名兄弟,而雨點四三則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任何招搖的舉動,就不會有人注意他們兩個人。
  只可惜,雨點四三似乎配合不上。她跟他的對話都只有兒個字,低沉的聲音一律從緊閉的嘴巴發出來。顯然,陪同一位關係暖昧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個事實——也完全摧毀了她的自信。謝頓相當肯定,如果自己請她放鬆心情,只會使她變得加倍不安。(謝頓很想知道,如果她遇到熟人會有什麼反應。直到他們來到較低的層絨,路人變得較少的時候,她似乎稍稍寬心。)
  他們搭乘的並非升降機,而是一組成對的活動階梯坡道,其中一個向上升,另一個向下降。雨點四三稱之為「自動扶梯」,謝頓不確定有沒有聽錯,但他從來未曾聽過這個名稱。
  他們一層一層往下降,謝頓的焦慮卻一點一點向上升。大多數世界都擁有微生農場,也都生產自家的各種各樣微生作物。謝頓在赫利肯的時候,偶爾會到微生農場購買調味品,每次總會聞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惡臭。
  在微生農場工作的人似乎行不在意,即使訪客們皺起鼻子,他們自己卻好像毫無感覺。然而謝頓一向對那種味道特別敏感。他以前總是受這種罪,這回也準備受同樣的罪。他試圖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為必須尋找數據,才會作出這麼偉大的犧牲。但這樣想毫無用處,他的胃照樣在焦慮中扭成一團。
  等到他記不清下了多少層級,而空氣似乎仍相當清新時,他忍不住問道:「我們何時才會到達微生農場的層級?」
  「現在已經到了。」
  謝頓深深吸了一口氣。「聞起來不像我們到了。」
  「聞起來?你是什麼意思?」雨點四三十分氣,嗓門突然變大不少。
  「根據我的經驗,微生農場總有一股腐敗的臭味。你該知道,那是從細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通常需要的肥料中散發出來的。」
  「根據你的經驗?」她的音量降低了,「那是在哪裡?」
  「在我的母星。」
  這位姐妹將臉孔扭成厭惡至極的表情:「你的同胞偏愛吃渣食?」
  謝頓從來沒有聽過那個詞彙,不過根據她的表情與語氣,他也能明白那是什麼意思。
  他說:「端上餐桌的時候,你該瞭解,就不再有那種味道了。」
  「這裡任何時候都沒那種味道,我們的生物科技人員研發出完美的品系。藻類生長在最純的光線和盡可能平衡的電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養分是精心調配的有機物質。這些公式和配方是任何外族人都不會知道的——來吧,我們到了。你盡量聞吧,絕對聞不到任何異味。全銀河都歡迎我們的食品,而且聽說皇上絕不吃其他東西,這就是原因之一。但如果你問我,我會說外族人都不配吃那麼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稱皇帝也一樣。」
  她的話中帶著一股怒氣,矛頭似乎直指謝頓。然後,她彷彿怕他沒聽出來,又補充了一句:「或者,就算他自稱貴客也一樣。」
  他們來到一個狹窄的迴廊,兩側都有許多大型、厚重的玻璃槽,渾濁的暗綠色溶液中滿是團團轉的藻類,受到上升氣泡的推動而不斷搖晃。他判斷裡面一定充滿二氧化碳。
  濃烈的薔薇色光線照在這些玻璃槽上。這種光線比長廊中的照明強了許多,他若有所思地提到這點。
  「當然。」她說,「這些藻類在光譜的紅端長得最好。」
  「我想,」謝頓說,「每樣東西都是自動化的。」
  她聳了聳肩,但未答腔。
  「這附近的兄弟姐妹並不多。」謝頓毫不放鬆地說。
  「即使如此,還是有工作要做,不管你看不看得到。細節不是給你看的,不要浪費時間問這些事。」
  「等一等,別生我的氣。我並不指望你透露什麼國家機密。好啦,親愛的。」(他一不小心說溜了嘴。)
  就在她似乎要匆忙離去時,他及時抓住她的手臂。她留在原處,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顫抖,遂在一陣尷尬中將手鬆開。
  他說:「只不過在我看來一切都是自動的。」
  「隨便你愛怎樣看都可以,然而這裡仍有需要腦力和判斷力的地方。每一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總有一段時間在此工作,有些人還專職在此。」
  現在她說話更為自在,但他注意到她的左手悄悄移向右臂,輕撫著剛才被他抓過的地方,彷彿他曾經刺了她一下,這點令他再度感到尷尬。
  「它們綿延無數公里,」她說,「不過如果我們在這裡轉彎,你就可以看到一片真菌區。」
  他們繼續前進。謝頓注意到每樣東西都清潔無比,連玻璃也晶瑩剔透。瓷磚地板似乎是濕的,可是等他乘機彎腰摸了一下後,卻發覺並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除非是他的涼鞋是很滑的鞋底(他將大腳趾伸在外面,這是麥曲生社會認可的行為)。
  有一件事雨點四三的確沒說錯。不時可見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讀量計、調整控制裝置,而有些人只是做著諸如擦拭設備這類毫無技術性的工作——不論做的是什麼,每個人都全神貫注。
  謝頓謹慎地沒去問他們在做什麼,他不想讓這位姐妹因為不知道答案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讓她因必須提醒他別打聽不該知道的事而發脾氣。
  他們通過一扇微微晃動的門,謝頓突然察覺一絲記憶中的那種味道。他向雨點四三望去,但她似乎渾然不覺,而他自己也很快就習慣了。
  光線的特徵幾乎瞬間改變。薔薇的色調與明亮的感覺通通消失,除了各項設備有聚光光源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籠罩在昏黃的光芒中。在每一個聚光處,好像都有一個兄弟或姐妹,他們有些戴著發出珍珠般光輝的頭帶。在不遠的地方,謝頓看到四下都有細小的閃光不規則地運動著。
  當兩人並肩行走時,他朝她的側面瞥了一眼,這是他能打量她的唯一角度。
  在其他的時候,他總是無法擺脫她突出的光頭、無眉的雙眼,以及一張素淨的臉龐。它們掩蓋了她的個體性,似乎使她變得隱形。然而從現在這個角度,他卻能看出一些別的:鼻子、下巴、豐唇、勻稱、美麗,暗淡的光線好像使那個大沙漠不再那麼顯眼刺目。
  他驚訝地想到:如果她留起頭髮,並且好好修剪整理,可能是個大美人。
  然後他又想到,她無法長出頭髮,她這一生注定永遠光頭。
  為什麼呢?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讓她變成這樣?日主說是為了使麥曲生人一輩子記得自己是麥曲生人。這點為何那麼重要,以致大家不得不接受脫毛的詛咒,作為一種身份的象徵與標記?
  然後,由於他習慣從正反兩面思考問題,因此又想到:習俗是第二天性,如果習慣光頭,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麼頭髮就會顯得怪異恐怖,會令人感到噁心與厭惡。他自己每天早上都會刮臉,將面部毛髮完全除去,即使剩下一點胡茬也不舒服。但他並不認為他的臉部是禿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當然,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蓄起面部毛髮,但他就是不願那麼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臉,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面部毛髮,而是任由它胡亂生長。如果讓他們看到自己光禿的臉龐、沒有任何毛髮的下巴、雙頰與嘴唇,他們又會怎麼說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著雨點四三向前走。這條路似乎沒有盡頭。每隔一會兒,她就會拉著他的手肘引導他:在他的感覺中,她似乎越來越習慣這樣做,因為她不再急著縮回手去,有時這種情形甚至持續將近一分鐘。
  她說:「這裡!到這裡來!」
  「那是什麼?」謝頓問道。
  他們面前有一個小盤子,裡面裝滿了小型球體,每個球體直徑差不多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顧這一帶,剛才就是他將盤子放在這裡的。此時他抬起頭來,帶著和氣的詢問神情。
  雨點四三對謝頓低聲說:「向他要一些。」
  謝頓明白她不能主動跟一位兄弟說話,除非對方先開口。於是他以遲疑的口氣說:「我們能要一些嗎,兄……兄弟?」
  「拿一把吧,兄弟。」對方熱誠地答道。
  謝頓拿起一顆,正準備遞給雨點四三,卻發現她已將對方的話也解釋為對她的邀請,已經伸手抓了兩大把。
  這種球體感覺上光滑柔潤。當他們離開那個培養桶,以及照料該區的那位兄弟之後,謝頓對雨點四三說:「這些能吃嗎?」他舉起那個球體,小心翼翼地湊到鼻尖。
  「它們只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們究竟是什麼?」
  「美食,未經加貴的美食。銷到外界市場上的,都會經過各種方式的調味,可是在麥曲生,我們直接這麼吃——唯一的吃法。」
  她將一個放進嘴裡,然後說:「我永遠都吃不膩。」
  謝頓將手上的球體放入嘴中,感覺它迅速溶化。一時之間,他嘴裡出現一股流動的液體,然後它幾乎自動滑進他的喉嚨。
  他停了一下腳步,感到相當驚訝。它有一點點甜味,後來甚至出現一絲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覺他卻說不出來。
  「我能再來一個嗎?」他說。
  「再來五六個,」雨點四三一面說,一面遞過去,「沒有一個口味是一樣的,而且它們只有味道,完全不含熱量。」
  她說得沒錯。他試圖讓這種美食在口中多留一會兒;試圖小心地舔著;試圖只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論他多麼小心,它也禁不住輕輕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點,其餘部分也立刻無端消失。每個球體的味道都無以名狀,而且都跟先前吃的不盡相同。
  「唯一的問題是,」這位姐妹快活地說,「有些時候你會吃到一個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終身難忘,但是機會就只那麼一次。我九歲的時候吃過一個……」她的興奮表情突然消失無蹤,「這是一件好事,讓你體味到世事無常。」
  這是一個信號,謝頓想。他們漫無目標地逛了許久,她已經開始習慣他,而且主動跟他說話。現在,他們一定要開始談到重點。就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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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頓說:「我來自一個露天的世界,姐妹,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也都是那樣。雨水時有時無;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氾濫;溫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壞。然而在此地,環境完全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麥曲生多麼幸運啊。」
  他開始等待。她的回答有各種可能,而他的行動方針將視她如何回答而定。
  現在她說話的態度已經相當自在,而且似乎對他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提防,所以這趟長途旅程的目的業已達到。
  雨點四三說:「環境也不是那麼容易控制,偶爾會有病毒感染,有時也會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變。還有一些時候,大批作物會整個枯萎或變得毫無價值。」
  「真令人難以置信,遇到這種情況你們會怎麼處理?」
  「通常都沒什麼辦法,只能將腐壞的部分盡數銷毀,甚至包括那些只是有可能腐壞的。盤子和水槽一定要完全消毒,有時必須全部丟棄。」
  「那麼,這等於是一種外科手術,」謝頓說,「將染病的組織切除。」
  「沒錯。」
  「你們如何預防這些情況發生?」
  「我們能怎麼辦?我們不停地進行測試,看看有沒有可能發生突變,有沒有可能出現新的病毒,有沒有意外的污染或環境的變化。我們很少會探測到什麼問題,不過一旦發現了,我們就立即採取非常措施。如此一來,歉收的年份很少,而且即使歉收,也只是對部分地區稍有影響。歷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產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過那還是足以造成困擾。問題是,即使是最周密的深謀遠慮,以及設計得最高明的計算機程序,也無法百分之百預測本質上不可預測的事物。」
  (謝頓覺得一陣戰慄小由自主傳遍全身,因為她說的彷彿就是心理史學——事實上,她不過是在說極少數人所經營的微生農場。而他自己,卻是從各個角度在考慮這個龐大的銀河帝國。)
  這使他無可避免地感到氣餒,他說:「當然,並非全然不可預測,有些力量在引導、在照顧我們大家。」
  雨點四三突然僵住。她轉頭望向謝頓,炯炯目光似乎想要將他穿透。
  但她只是說:「什麼?」
  謝頓覺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覺中,談到病毒和突變這些話題時,我們只是在討論自然界的事物,討論服從自然律的各種現象。我們並未考慮到超自然,對不對?並沒有包括不受制於自然律,進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繼續盯著他,彷彿他突然改說某種陌生的、不為人知的銀河標準語方言。她又說了一句:「什麼?」這次的音量近乎耳語。
  他結結巴巴地用一些自己不太熟悉,以致令他有幾分尷尬的詞彙說:「你們必需求助某種偉大的本體,某種偉大的聖靈,某種……我不知道該管它叫什麼。」
  雨點四三的音調陡地拔高,但是音量仍舊壓得很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個意思,可是我本來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們擁有宗教。你為什麼不那麼說?為什麼不用那個詞彙?」
  她在等待一個答案。謝頓被她一頓搶白弄得有點不知所措,他說:「因為那不是我使用的詞彙,我管它叫超自然論。」
  「隨便你怎麼稱呼,那就是宗教,我們沒有這種東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彷彿差點就要嗆死。謝頓可以確定,將她嗆到的那個詞一定是「渣滓」。
  她再度恢復自制,以低於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調緩緩說道「我們不是一個信仰宗教的民族,我們的國度是這個銀河,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仰宗教……」
  謝頓感到自己被困住了,他完全沒料到會有這種情形。他舉起一隻手,做出辯解的手勢:「不是這樣的。我是個數學家,我的國度也是這個銀河。只不過我根據你們那些刻板的習俗,猜想你們的國度……」
  「別那樣想,外族男子。如果我們的習俗刻板,那是因為我們只有幾百萬人,被四周幾十億人包圍起來。我們總得設法表現得與眾不同,這樣一來,我們這些珍貴的少數,才不會被你們滿坑滿谷的多數吞沒。我們必須靠我們的脫毛、我們的衣著、我們的行為、我們的生活方式來和他人區隔。我們必須知道自己是什麼人,也必須確保你們外族人知道我們是什麼人。我們在農場中辛勤工作,好讓你們對我們刮目相看,這樣才能確保你們放我們一馬。這就是我們對你們唯一的要求——放我們一馬。」
  「我沒有傷害你或是你們任何族人的意圖。我只是來這裡尋求知識,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樣。」
  「你卻藉著詢問我們的宗教來侮辱我們,彷彿我們曾經仰賴一種神秘、虛無的聖靈,幫助我們做到自己無法做到的事。」
  「有許多人、許多世界都相信某種形式的超自然論或者蛻——宗教,如果你比較喜歡這個詞的話。我們或許會因為某種理由而不同意他們的見解,但我們的不同意也有可能是個錯誤,雙方犯錯的機率剛好一半一半。無論如何,信仰沒什麼可恥,我的問題也不是打算侮辱任何人。」
  可是她沒有妥協的意思:「宗教!」她氣呼呼地說,「我們根本不需要。」
  在這段對話中,謝頓的心不斷往下沉,此時已經跌到谷底。整件事情,與雨點四三的這趟遠征,最後竟然一無所獲。
  不料她又繼續開口說:「我們另有好得多的東西,我們有歷史。」
  謝頓的情緒立刻上揚,露出了微笑。
《基地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