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瘟疫在整個星球上肆虐,逝去的年月沉積著悲哀。遙遠太空中冒險的突襲和小規模戰鬥不斷積累發展,一場醞釀中的浩劫已蓄勢待發。有一個事實越來越明晰:最後一場世界規模的大戰已經完結,第一場太陽系戰爭開始了。

交戰國為了這場大破壞,將人力和物資慢慢集中起來。外部衛星開始在宇宙內徵兵,而內部行星也迫不得已地跟風。工業、商業、科學、技術,各個行業的人都被徵募入伍;法令和壓迫跟隨而至。陸軍和海軍徵用一切,指揮一切。

貿易服從備戰工作,因為這場戰爭和所有戰爭一樣,同時也是經濟鬥爭。但是人民進行了反抗,為應付徵兵和勞役發生的思動成了緊要問題。間諜恐慌和入侵恐慌四處蔓延。患上歇斯底里症的人們有的成了告密者,有的濫用私刑。不祥的預感使從巴芬島1到福克蘭島2的每一個家庭都失掉了勇氣。只有“四英里馬戲團”的到來,才能給這垂死的年月帶來活力。

【1 在格陵蘭島和哈德森海灣之間的島嶼,屬於加拿大。】

【2 位於南大西洋,靠近阿根廷,屬於英聯邦殖民地。】

“四英里馬戲團”是一個廣為流傳的綽號,用來稱呼自西瑞斯家族的傑弗瑞·佛麥雷那古怪的一行人,佛麥雷是一個富有的青年滑稽演員,來自小行星帶中最大的一顆行星。他極為富有,還非常逗樂。他是傳統的Bourgeois Gentihomme1,一直上升的Nouveau-riche2。他那一行人的架勢介乎“鄉村馬戲團”和“保加利亞的弄臣朝廷”之間,看看他們是怎麼到威斯康辛3的綠灣來的吧。

【1 中產階級(法語)。】

【2 法語中的文學詞彙,意為新貴。】

【3 美國州名。】

這天一大早,一個律師,頭頂法律事務員的大禮帽,帶著一張關於營地場所的名單,口袋裡揣著一小筆財產出現了。他停在面對密歇根湖1的一塊四英畝2的草地上,付了一個離譜的價錢把它租了下來。緊隨其後的是一隊來自梅森和迪克森家族的測量員。20分鐘後,測量員們佈置好了紮營的位置。四英里馬戲團到來的消息很快傳了開去。威斯康辛、密歇根和明尼蘇達3當地的人都趕來看這場娛樂表演。二十位雜工思動而來,每人都背著一個帳篷背包。指揮的咆哮、喊叫、咒罵和空氣被擠壓的怪叫,構成了一個宏大的序幕。二十頂鋪在地上的巨形帳篷被充起來,它們那乳膠和天然膠質混合製成的外皮被冬天的陽光灼烤著,微光閃爍。觀眾們發出歡呼聲。

【1 美國密歇根州的著名風景區。】

【2 一英畝約合0.4公項。】

【3 美國州名。】

一架六個馬達的直升機飄飄悠悠地下降,在巨型跳床上方盤旋。它的機腹被打開,傢俱像瀑布一樣傾瀉下來。僕人、侍從、廚師和服務生思動而入。他們為帳篷放置傢俱,佈置裝飾品。廚房開始冒煙,油煎、烤炙、蒸煮的氣味瀰漫在營帳中。佛麥雷的私人警察隊已經開始工作,在這四英畝的範圍裡巡邏,為龐大的觀眾群維持秩序。

然後,佛麥雷的隨行隊伍借助飛機、汽車、公共汽車、大卡車、自行車或者思動趕到了:圖書管理員和書籍,科學家和實驗室,哲學家、詩人、運動員。插滿劍和軍刀的架子被支了起來;柔道席和拳擊場鋪好了;地面上被掘出一個五十英尺的池塘,裝滿了從密歇根湖裡抽起來的水。兩個強壯的運動員之間展開了一場有趣的爭論,爭議這一池水到底應該被加溫來游泳還是冰凍來滑冰。

音樂家、男演員、變戲法的和雜技演員到了。喧囂聲升高了,震耳欲聾。一群機械師融化了一個油脂坑,開始發動柴油驅動的葡萄收割機的引擎,那部機器是佛麥雷的收藏。營地的追隨者也終於到了:妻子、女兒、情婦、娟妓、乞丐、騙子和貪污犯。上午十點左右馬戲團的喧囂聲遠在四英里外都可以聽到了,所以才叫它四英里馬戲團。

中午,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駕到,他引人注目的表演是如此異想天開,可以讓七年病齡的神經憂鬱症病患都哈哈大笑。一架巨大的水上飛機從南面飛來,停在湖面上。一隻駁船出現在飛機上,嗡嗡叫著穿過湖水靠上岸。它的前壁落下來變成一架浮橋,從中開出一輛20世紀的卡車。高興的觀眾們期待值不斷攀升,因為卡車上還載著一個二十碼1的玩意兒,車開向營地中央,然後停了下來。

【1 碼,英美長度單位,1碼=0.914米。】

“下一步可能是什麼?自行車?”

“不,滾軸溜冰。”

“他將踩著高蹺出來。”

佛麥雷超越了他們最狂野的猜測。馬戲團大炮的炮口從車上戳了出來。隨著炸藥爆炸的一聲巨響,佛麥雷射出了炮口,劃出一道優雅的弧線落在他帳篷的門口,被一張由四個侍從張開的網接個正著。歡迎他的掌聲響徹方圓六英里。佛麥雷爬上他侍從的肩膀,做手勢示意大家安靜。

“哦,上帝!那東西要演講了。”

“那東西?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嗎?”

“不。那東西。它不可能是人類。”

“各位朋友、各位羅馬人、各位同胞,”佛麥雷誠懇地開始致辭,“請你們聽我說,莎士比亞說的,1564年到1616年1。媽的!”四隻白鴿抖動翅膀從佛麥雷的衣袖裡落下來,然後鼓翼飛走了。他驚訝地和它們打了一聲招呼,然後繼續說:“朋友們,歡迎,行禮,早安,澡堂,糟糕,棗核,灶——見鬼?2”佛麥雷的口袋著了火,羅馬焰火筒3噴放出煙花。他努力要把它們撲滅。彩色紙帶和五彩的紙屑從他身上迸射出來。“朋友們……停止!我要開門見山地說。安靜!朋友們……”佛麥雷沮喪地低頭看自己。他的衣服正在融化,露出火紅的深色內衣。“克雷馬尼!”他狂暴地吼叫,“克雷馬尼!你該死的催眠訓練出了什麼問題?”

【1 這一句話引自英國作家莎士比亞(1564-1616)名劇《裘裡斯·凱撒》第三場第二幕,凱撒死後,馬克·安東尼在面對被兇手博姆托斯蠱惑的群眾時做了一段非常精彩的演講,成為後世演說的典範,這是該演說的第一句。】

【2 原文為:“Friends,greetings,salutations,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bon-Whatthehell?”其中bonjour、bonton、bonvivant、bonvoyage分別為法語的“早安”、“時髦”、“講究吃喝的人”、“一路平安”。這幾個詞沒有連續意義,只是取相同的頭韻拿來逗樂,所以譯者把它們換成一組首字發音相同的中文詞語。】

【3 圓形的焰火筒,一般在舞會間歇發射。】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從一頂帳篷裡戳了出來。“你昨萬上臉習過則個鹽說了嗎,佛馬雷?1”

【1 克雷馬尼的發音和語法錯誤連篇,後面的幾處也是同樣的情況。】

“對極了。我‘連’了兩個小時。一直把我的腦袋擱在催眠灶上。變戲法的克雷馬尼。”

“不,不,不!”那個多毛的男人大叫,“我還要告訴你多少次?變戲法不是做煙講。司魔法。蠢魚!你用錯了催眠術!”

深紅色的內衣開始融化。佛麥雷從侍從們搖晃的肩頭摔了下去,然後消失在他的帳篷裡。四英里馬戲團裡大笑和歡呼聲猛然加到最高擋。廚房裡發出嘶嘶的響聲,冒出炊煙。吃喝永無休止。音樂綿綿不絕。雜耍表演永不停歇。

在他自己的帳篷裡,佛麥雷換了裝,但他改變了主意,又換了一次,脫掉衣服,踢他的侍從,裝模作樣地用粗俗的法語混雜著上流的倫敦英語召喚他的裁縫。新衣服穿了一半,他記起自己忘了洗澡。他扇了自己的裁縫一巴掌,下令把十加侖香水倒入池塘,這時他被突如其來的詩的靈感擊中。他召見了他的隨行詩人。

“把這個句子續下去,”佛麥雷命令,“Leroiestmort,le1—等等。月押什麼韻?”

【1 ……國王死了……(法語)。】

“雪,”他的詩人建議,“雀,覺,學,壓,掠,缺,虐,靴……2”

【2 原文為“whatrhymestomoon?”June, “hispoetsuggested,”Croon,soon,dune,loon,noon,rune,tune,boon……佛麥雷想以“國王死了”起頭,編一段打油詩,但忽然想起要先有一些韻腳,所以問“月”押什麼韻,回答是一組moon(月亮)壓韻的詞,但是沒有連續意義,所以譯者替換為一組與“月”押韻的詞。】

“我把我的實驗給忘了!”佛麥雷大嚷,“波混博士!波混博士!”

他半裸著,倉促地衝進實驗室,半路撞上了他的隨行化學家波混博士。化學家試圖從地板上爬起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被人用最痛苦最尷尬的姿勢給勒住了。

“必殺技,”佛麥雷大叫,“嘿!我剛剛發明了一種新的柔道動作。”

佛麥雷站起身,把窒息的化學家提起來,思動到柔道墊上。那裡的小日本檢查了他這個動作,搖搖頭。

“不,請你。”他禮貌地輕聲發噓,“忽。在氣管施壓並不永遠都是致命的。忽。請讓我給你演示。”他把驚呆了的化學家抓了過來,把這個身體扭結後死扣在墊子上,“請你注意觀察,佛麥雷?”

但是此刻佛麥雷已經不在了,他正在圖書館裡用布洛赫的《我們生活中的性》1(八磅九盎司)一書敲他圖書管理員的腦袋,因為那個不快樂的男人無法交出製造永動機的方案。他衝回自己的物理實驗室,毀掉了一個做實驗用的昂貴的精密齒輪計時器;他思動到舞台上,搶了一根指揮棒,把樂隊搞得一團糟;他穿上溜冰鞋摔進香氣芬芳的游泳池,被拖出來,電閃雷鳴般地詬罵池塘裡為什麼沒有冰;然後人們聽到他叫嚷著想要一個人待著。

【1 Bloch,Iwan:布洛赫,德國性學專家。原文在這裡提到的“Das,SexalLeben”應指《Das Sexuallebenunserer Zeit(我們這個時代的性生活)》一書,八磅九盎司指書的重量,相當於3636.927克。】

“我想要獨來獨往,”佛麥雷一邊說,一邊踢他周圍的侍從們。等他們中的最後一個都趔趄著進了各自的門,在他身後關上門後,他開始打鼾。

鼾聲停了,佛雷起來了。“那些夠讓他們折騰一天了。”他喃喃,走進他的穿衣間。他站在一面鏡子前面,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的同時審視著自己的臉。一分鐘到了,臉上還是沒有斑點。他繼續屏住自己的呼吸,堅持嚴格控制肌肉和脈搏,用鐵一般的冷靜控制著緊張感。兩分二十秒之後烙印出現了,血紅的。佛雷放鬆了呼吸。老虎的面具消失了。

“好些了,”他喃喃,“好多了。那個老苦行僧是對的。瑜伽正是對策。控制。脈搏,呼吸,內臟,大腦。”

他脫光了衣服,檢查自己的身體。他的身體健壯優美,但是他的皮膚上依然露出細緻的銀色裂紋,裂紋從脖子延續到腳踝,構成一張網。看上去就像有人在佛雷的肉身上鏤刻出了一張神經系統輪廓圖。銀色的裂紋是尚未消褪的手術痕跡。

這個手術花了佛雷二十萬琶,他用這筆錢賄賂火星突擊軍團最高級的外科醫生,讓醫生把他轉變成一個超級的戰鬥機器。每一個神經網狀組織都被重新裝配了,顯微鏡晶體管和變壓器被埋藏在肌肉和骨頭裡,脊柱下端則是一個微型鉑質輸出孔。他的身體中已經建立了一個幾乎能完全自動運行的內部電子感應系統。

“與其說我是人,不如說我是部機器。”他想。他穿上衣服,不是合乎他身份的那種服飾——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那誇張華麗的服飾,而是適宜行動的毫無特色的連身工作服。

他思動到威斯康辛州松樹林中一棟孤零零的大廈裡一一羅賓·威南斯布莉的公寓。那是四英里馬戲團在綠灣出現的真正原因。他思動到黑暗中,那是一個無可依傍的空間,他立刻飛速下墜。“錯誤的對等站!”他想,“思動錯誤?”他被一根斷椽打傷,沉重地墜落到破碎的地板上,掉到一具腐爛的屍體遺骸上面。

佛雷讓自己變冷靜,他猛跳起來,狠狠地把自己的舌頭按在他的右上牙床的第一顆大牙上。這個操作打開了藏在他牙齒裡的交換器,使他的一半身體轉化成了電子機器。佛雷又用自己的舌頭按了某一顆牙齒,他的視網膜的周邊細胞被刺激後放射出柔和的光線。他借助這兩道蒼白的光線俯視,望見了一具男屍。屍體躺在羅賓·威南斯布莉公寓下一層的套房裡。它的內臟已經毀損了。佛雷朝上看。在他上方是一個十英尺的洞,那裡曾經是羅賓·威南斯布莉的起居室地板。整個大樓因為火災、煙霧和腐爛的氣味變得臭烘烘的。

“被洗劫了,”佛雷輕聲說,“這個地方已經被洗劫了。出了什麼事?”

思動的時代把世界上的無業遊民、流浪漢和流氓明確地變成一種新的階級。他們跟隨著夜晚從東部到西部,總是在黑暗中,總是在尋找著贓物、災難後的遺留物和腐肉。如果地震把一座倉庫震碎了,他們在當天晚上就會把它洗劫一空。如果火災破壞了一棟宅邸,或者爆炸炸毀了某家商店的保安系統,他們就會思動進去,搜尋有用的東西。他們把自己叫做思動獵人。他們是“豺狼”。

佛雷爬上破敗的殘骸,到了上一層地板的走廊。思動獵人在那裡張了一頂帳篷。帳篷的整面小牛皮被火焰炙烤著,火焰穿過屋頂的一道裂縫向著天空閃耀。火邊圍著一打男人和三個女人,粗俗,危險,用“豺狼”那種有韻律的倫敦俚語迅速而含糊地交談著。他們穿著搭配得很糟糕的衣服,用香檳色的玻璃杯喝著土豆啤酒。

佛雷的出現引來一片又驚又怒的威嚇聲,因為這個大塊頭黑衣人穿過碎磚塊走過來的時候,他熱切的雙眼放射出蒼白的光束。他大踏步穿過羅賓·威南斯布莉的公寓入口那些紛紛起身的暴徒們,他鋼鐵一般的控制力賦予他一種超然獨立的氣度。“如果她已經死了,”他想,“我就完了。我需要利用她。如果她已經死了……”

羅賓的公寓和大樓其他部分一樣已經被掏空了。圍繞著中心鋸齒狀的洞的橢圓形地板就是起居室的所在。佛雷尋找著一具屍體。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躺在臥室的床上。男人在咒罵。女人為這個幽靈的出現而尖聲大叫。那兩個男人猛衝向佛雷。他倒退一步,把他的舌頭按在自己的上門牙上。神經環路運作起來,他身體裡的每一個感官和反應的速度都快了五倍。

這種效應同時把外部世界的動態變得極度緩慢。聲音成了一片深邃混亂的雜音。色彩的光譜降變為紅色。兩個攻擊者似乎浮在夢一般的倦怠上向他飄來。而相對於其他人和物體,佛雷成了一個因為高速運動而變得模糊不清的影子。他向側面避開了緩慢襲向他的打擊,繞過了那個男人,把他舉起來,向著起居室的彈坑扔過去。他跟著把第二個人也扔了出去。對於佛雷加速的感官而言,他們的身體似乎仍在緩漫地飄浮,依然在跨越的中途:拳頭緩慢地向前伸,張開的嘴巴發出深重、凝滯的聲音。

佛雷急走向在床上畏縮著的那個女人。

“威斯拉布笛?1”那個模糊不清的身影問。

【1 wsthrabdy:wasthereabody?(那兒有具屍體嗎?)因為此時佛雷的身體速度比周圍世界快幾倍,發音混淆了。】

那女人尖叫。

佛雷再次按了一下他的上門牙,終止了加速過程。周圍的世界從慢動作晃回了正常值。聲音和色彩竄回了原來的幅度,而兩個豺狼消失在洞裡,撞上了下層的公寓地板。

“這裡有一具屍體嗎?”佛雷禮貌地重複,“一個黑人女孩?”那個女人莫名其妙。他拽著她的頭髮把她抓過來,搖晃她的身體,然後把她塞進起居室地板上的大洞裡。

他關於羅賓命運線索的搜尋被擁進門廳的暴徒們打斷了。他們舉著火把和臨時的代用武器。思動獵人不是職業殺手。他們只能殺害不能自衛的犧牲者。“別煩我。”佛雷平靜地警告,專心地搜索各個壁櫥和推倒的傢俱底下的空檔。

他們緩緩移近了,一個穿貂皮外套、戴三角帽的流氓指揮著他們,從地板下層傳來的咒罵聲刺激了他們。那個戴三角帽的男人向佛雷扔過一個火把。它燒著他了。佛雷再次加速,而這些思動獵人被轉化成了活塑像。佛雷抄起一把剩下一半的破椅子冷靜地擊打那些慢動作的身影。他們依然站立著。他把戴三角帽的傢伙猛推在地上,跪在他身上。然後佛雷減速了。

外部世界再一次活了過來。狗腿子們都當場倒下,是被砍倒的。戴三角帽和貂皮衣的男人咆哮著。

“這裡有一具屍體嗎?”佛雷問,“黑人女孩。非常高。非常美麗。”

那個男人扭動身體,想挖出佛雷的眼珠。

“你們追逐屍體。”佛雷溫和地說,“你們有的獵者更喜歡死掉的姑娘。你在這裡找到她的屍體了嗎?”

沒有得到滿意的回答,他就檢起一個火把把“貂皮外套”點著了。他跟著那個思動獵人進了起居室,懷著一種與己無關的超然興致看著他。這個男人吼叫著,從大洞邊緣倒下去,燃燒著落入下面的黑暗中。

“那有一具屍體嗎?”佛雷平靜地向下面喊。他聽到回答後搖搖頭,“不很熟練。”他喃喃,“我得學著怎樣逼供。達根漢姆可以教上我一兩手。”

他出現在綠灣,頭髮和皮膚的焦灼味道非常糟糕,他於是進入當地的普瑞斯特恩商店(那裡出售珠寶、香水、化妝品和代用品)去買除臭劑。但是當地的普瑞斯托先生顯然目擊了四英里馬戲團的到來,而且認出了他。佛雷立刻從自己的狂熱情緒中剝離出來,又變成了有外國氣派的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先生。他扮成小丑,蹦蹦跳跳,買了一個12盎司容積的酒壺,裝滿每盎司100琶的“依果5號”香水,細緻地用香水輕拍自己的身體。經普瑞斯托先生的建議,也為了逗他高興,佛雷把瓶子扔在了街上。

縣記錄辦公室的記錄員對佛雷的身份並無所知,固執而且決不妥協。

“不,先生。沒有充足的理由和合適的法院決議,郡裡的記錄是不能看的。沒什麼可說的了。”

佛雷仔細觀察他,絲毫不帶怨恨。“是那種虛弱的人。”他得出了答案,“瘦弱,骨架細長,沒有力氣。有癲癇症狀的特性。自我中心,遷腐,鑽牛角尖,狹隘。無法收買,過分受壓抑,太固執。但是受壓抑正是他盔甲的裂縫。”

一個小時以後,六個來自四英里馬戲團的跟蹤者攔住了那個記錄員。她們深具女性獨有的說服力,充滿引人墮落的誘惑力。兩小時以後,那被肉體和魔鬼弄得昏了頭的記錄員交代了他的信息。兩周以前發生的一起煤氣爆炸使那棟公寓大樓對思動狩獵打開了大門。所有的住戶被迫搬遷。羅賓·威南斯布莉正在靠近鐵山實驗場地附近的慈善醫院接受保護性監管。

“保護性監管?”佛雷奇怪了,“為什麼?她做了什麼?”

只用了30分鐘四英里馬戲團就組織了一次聖誕派對。參加的人員有音樂家、歌手、演員和賤民,那些人瞭解鐵山的對等站。在他們頭號小丑1的帶領下,他們帶著音樂、煙火、烈酒和禮物思動了。他們列隊遊行穿過市鎮,分發贈品,大笑聲四處飛揚。他們在實驗場地防護系統的雷達區域絆倒了,被人哄笑著趕了出去。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穿得像聖誕老人,肩上的大袋子裡背著一袋鈔票,他正四處散發這些鈔票。進入區域的防護系統時他的屁股被燒著了,極度痛苦地跳起身來,這場面令人狂笑。其他人們跟在他身後衝進了慈善醫院。這個吼叫著蹦來跳去的聖誕老人心裡卻異常冷靜。他吻護士們,灌醉了隨從,用禮物糾纏病人們,用錢幣撒滿了樓梯。這場慶祝活動過於狂熱,甚至招來了警察,那時他卻突然消失了。過了好久人們才發現有一個病人也失蹤了,她事先接受過鎮靜治療,而且沒有能力思動。事實上,她是藏在聖誕老人的大口袋裡離開醫院的。

【1 指佛麥雷。】

佛雷把她扛在肩上思動到醫院的空地上。在那裡,在霧濛濛的天空下、寧靜的小松樹林裡,他幫她從口袋裡鑽出來。她穿著白色的醫院病人制服,看上去很美麗。他脫掉了自己的戲服,熱切地望著這個姑娘,等著看她是否能認出他,記起他。

她警覺了,糊塗了,她的思維波動就像閃電:“我的上帝!他是誰?出了什麼事?又來強盜了?這次是謀殺?那些音樂。那些叫喊。可為什麼被裝在一隻口袋裡綁架?醉鬼在吹長號,吹得一團糟:‘是的,維吉尼亞,是有一個聖誕老人。’AdesteFidelis1。放焰火了。Feudejoi:orfeud′enfer?2他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是誰?”

【1 18世紀末開始在法國和英國流行的聖誕頌歌。常翻譯為:《普天大歡慶》。“是的,維吉尼亞,是有一個聖誕老人”是其中一句歌詞。】

【2 歡樂之火,還是地獄之火?(法語)】

“我是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佛雷說。

“什麼?誰?佛麥雷?是的,當然了。那個小丑。那個中產階級的紳士。鄙俗。愚笨。猥褻。那四英里馬戲團。我的上帝!我在用傳心術嗎?你能聽到我?”

“我聽到你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佛雷平靜地說。

“你做了什麼?你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我要你看著我。”

“Bonjour3,夫人。在我的口袋裡。ECCO4!看看我。我在看著呢,”羅賓說,試著要控制她混亂的思想。她向上注視他的臉卻沒有認出來。“我見過太多像這樣的面孔了。男人的面孔,哦上帝!那些男性的特徵,每個發情的男人都那樣。上帝永不能把我們從野蠻的慾望中拯救出來嗎?”

【3 你好。(法語)】

【4 拉丁文,中世紀進行學術辯論時的常用語,意指:已闡述明確。】

“我的發情期已經結束了,威南斯布莉小姐。”

“太對不起了,你聽到了那個。我嚇壞了,很自然的。我——你認識我?”

“我認識你。”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她湊上去仔細看他,但還是沒有認出來。在佛雷的身體深處湧起一陣勝利的澎湃。在所有女人中如果連這個女人都沒有認出他來,那麼他就安全了,只要他控制自己的血液、大腦和面孔。

“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他說,“我聽說過你。我想從你這裡得到一些東西。那就是我們為什麼在這裡的原因,要談談這個。如果你不喜歡我的建議你可以回到醫院去。”

“你想要一些東西?但是我什麼都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剩下,除了羞恥和——哦上帝!為什麼自殺會失敗?我為什麼不能……”

“那就是原因?”佛雷打斷她的話,“你嘗試自殺,嗯?所以那棟大樓因為煤氣爆炸被打開了……還有對你的保護性監管。嘗試自殺。你怎麼沒有在爆炸中受傷呢?”

“太多人受了傷。太多人死去了。但是我沒有。我想那是因為我很倒霉。我一輩子都很倒霉。”

“為什麼自殺?”

“我累了。我完了。我失去了一切……我在軍方的灰色名單上……被懷疑、監視、定期匯報。沒有工作。沒有家庭。沒有——為什麼自殺?親愛的上帝,除了自殺還能怎麼樣?”

“你可以為我工作。”

“我可以——你說什麼?”

“我想要你為我工作,威南斯布莉小姐。”

她爆發出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為你?另一個帳篷的跟隨者。另一個巴比倫馬戲團中的娼妓?為你工作,佛麥雷?”

“你總是忘不掉性的問題,”他有禮貌地說,“我並不去尋找妓女。總是她們來找我,一向如此。”

“對不起。那個毀掉我的畜生讓我很困擾。我——我會嘗試使用正常思維。”羅賓讓自己冷靜下來,“讓我搞清你的意思。你把我從醫院裡弄出來是為了給我一份工作。你聽說過我。那意味著你想要某種特殊的東西。我的特質是傳心術。”

“還有優雅。”

“什麼?”

“我想購買你的優雅,威南斯布莉小姐。”

“我不明白。”

“為什麼?”佛雷溫和地說,“對於你這應該很簡單。我是小丑。我鄙俗,蠢笨,猥褻。而那應該結束了。我想要你做我的公關秘書。”

“你指望我相信那個嗎?你可以僱用一百個公關秘書……一千個,用你的錢。你指望我相信自己是你惟一合適的人選嗎?以至於讓你必須把我從受保護的監管中綁架出來?”

佛雷點點頭。“沒錯,有上千個,但是只有一個可以用傳心術。”

“那和這個工作有什麼關聯?”

“你將作為雙簧裡在背後說話的那個人,而我將成為你的傀儡。我不瞭解上流社會;你瞭解。他們有他們自己的語言方式,他們自己的笑話,他們自己的禮節……如果一個男人想被他們接受,他必須用他們的語言說話。我不能,但是你可以。你可以替我說話,通過我的嘴巴……”

“但是你可以學習。”

“不。那太費時間了。而且優雅無法學習。我想購買你的優雅,威南斯布莉小姐。現在,關於報酬。我將付給你一千的月薪。”

她的眼睛睜大了。“你很慷慨,佛麥雷。”

“我將為你抹掉這次自殺行為的責任。”

“您真仁慈。”

“而且我將保證把你從軍方的名單上取消掉。你為我做的工作結束後將回到白色的名單上。你可以帶著一份清白的記錄和一份社會保險重新開始。你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羅賓的嘴唇顫抖,然後她哭開了。她嗚咽著,身子發抖,佛雷不得不讓她鎮定下來。“好吧,”他問,“你幹嗎?”

她點點頭。“您太仁慈了……這是……我對仁慈都不習慣了。”

一聲遙遠的沉悶的爆炸聲讓佛雷的身體變僵硬了。“基督!”他在突如其來的恐慌中驚叫出聲,“另一次藍色思動。我……”

“不,”羅賓說,“我不知道什麼是藍色思動,但是那是實驗場地。他們……”她仰面看著佛雷的面孔尖叫。意料之外的爆炸帶來的震撼和一連串鮮明的聯想扭曲了他自己鋼鐵般的自我控制。血紅的刺青傷痕在他的皮膚下面顯現出來。她驚恐地瞪著他,不住地尖叫。

他觸碰了一下自己的臉,然後跳上前去塞住她的嘴巴。他再次控制住了自己。

“它出現了,哎?”他帶著可怕的笑容低聲說,“失控了一分鐘。以為我回到了高弗瑞·馬特爾,正在聽一聲藍色思動。是的,我是佛雷。那個毀了你的畜生。你必須知道,或遲或早,但是我希望那可以遲一些。我是佛雷,又回來了。你能安靜下來聽我講嗎?”

她狂亂地搖晃她的頭,試著要掙脫他的掌握。他以超然的冷靜狠狠打她的下巴。羅賓癱倒了。佛雷把她拉起來,用他的外套把她裹起來,用他的雙臂把她抱住,等待她恢復意識。當他看到她顫動眼簾的時候他又說話了。

“別動,不然你就要生病了。也許我剛才那一下打得還不夠重。”

“畜生……野獸……”

“我可以用錯誤的方法來達到這個目的,”他說,“我可以告你的黑狀。我知道你的母親和姐妹在克裡斯托,協會把你這樣的人定性為交戰國的異類。你將被寫入黑名單,ipso facto,沒錯吧?ipso facto‘因為這個事實’。拉丁語。你可以相信催眠學習的效果。請讓我指出這個事實:我只要給中央情報局寄去匿名的情報,那你就不僅僅是被懷疑這麼簡單了。12小時以內他們就會把你的身體撕開來找情報……”

他感到了她的戰慄。“但是我不會用那種方式。我將告訴你實情,因為我想把你變成一個夥伴。你的母親在內部行星。”他重複說,“她也許在塔拉。”

“平安嗎?”她低語。

“我不知道。”

“把我放下。”

“你很冷。”

“把我放下。”

他讓她落地站住。

“你已經毀了我一次,”她用厭煩的語調說,“你想再毀我一次嗎?”

“不。你會聽嗎?”

她點頭。

“我在太空中迷失了。我在衰弱的垂死狀態彌留了六個月。一艘飛船本可以救我。它從我身邊揚長而去。它任由我去死。一艘叫伏爾加的飛船。伏爾加—T:1339。這個名字對於你來說有意義嗎?”

“沒有。”

“傑絲·麥克昆……我的朋友,現在已經死了——曾經告訴我,應該去找出我為什麼被扔在那裡腐爛的原因。那就可以知道是誰下的命令。所以我開始購買關於伏爾加的一切情報。”

“那和……我母親有什麼關係?”

“先聽著。購買情報很困難。伏爾加號的記錄都被從波納斯·尤格保險公司的檔案裡移走了。我設法確定了三個名字……從四位長官和十二個太空人的標準成員名單中挑出了三個。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或者沒有人會說。而我找到了這個。”佛雷從他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隻小銀盒子,把它遞給羅賓,“這是一個從伏爾加號下來的太空人典當的。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了。”

羅賓哭出聲來,用顫抖的手指打開盒子。裡面裝著她的照片還有其他兩個姐妹的照片。打開盒子的時候,3D照片上的人微笑起來,輕聲說:“媽媽,羅賓愛你……媽媽,荷莉愛你……媽媽……”

“它是我母親的,”羅賓流淚了,“它……她……發發慈悲吧,她在那裡?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佛雷堅定地說,“但是我可以猜。我想你母親不管是用什麼方法,反正是從那個集中營出來了……”

“還有我的姐妹。她絕不會丟下她們的。”

“也許你的姐妹們也是。我想伏爾加號當時正從克裡斯托運送難民。你的家人付了錢和珠寶上船,被帶到了內部行星。那就是一個從伏爾加號下來的太空人為什麼要典當這個盒子的緣故。”

“那麼她們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也許她們被賣到火星或者金星上去了。最大的可能是她們被賣到月球上的勞役營去了,那就是她們為什麼不能和你聯繫的原因。我不知道她們現在在哪兒,但是伏爾加號可以告訴我們。”

“你在撒謊嗎?你騙我?”

“那個盒子是個謊話嗎?我講的是事實……我知道的一切事實。我想找出他們為什麼把我扔在那裡等死的原因,還有是誰下的命令。下命令的人會知道你的母親和姐妹在哪裡。他會告訴你……在我殺掉他之前。他會有足夠的時間。他會有很長的時間求死不能。”

羅賓恐慌地看著他。控制住他的激動又一次讓他臉上顯出深紅色的烙印。他看去像一隻不斷靠近、準備進行一次致命猛撲的老虎。

“我有一大筆財產可以使用……別管我是怎麼搞來的。我有三個月的時間來結束這個工作。我學習了足夠的數學知識來用電腦估算可能性。三個月是在他們發現西瑞斯家的佛麥雷就是格列佛·佛雷的最快時限。90天。從元旦到愚人節。你會加入我嗎?”

“你?”羅賓厭惡地大叫。“加入你?”

“所有這個四英里馬戲團都是偽裝。從來沒有人懷疑一個小丑。但是我一直在研究、學習,為結束做準備。現在我需要的只有你了。”

“為什麼?”

“我不知道這個捕獵行動要把我帶到哪裡去……上流社會或者貧民窟。我兩方面都得做準備。貧民窟我一個人就能解決。我還沒有忘記黑話,但是要進入上流社會我就需要你。你會和我一起去嗎?”

“你弄疼我了。”羅賓把她的手臂從佛雷的懷抱裡猛地拔了出來。

“抱歉。我一想到伏爾加就失控了。你會幫我尋找伏爾加和你的家人嗎?”

“我恨你,”羅賓爆發了,“我看不起你。你壞透了。你把你碰到的一切都毀了。總有一天我會報復你的。”

“但是我們從元旦到愚人節都一起幹,是嗎?”

“我們一起幹。”

《群星,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