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楊佑威上校正在倫敦的中央情報局總部以每分鐘六件的速度處理文件。情報通過電話、電報、光纜和思動進出的人員不斷送到。整個轟炸的圖景迅速顯露出來。

攻擊密佈於美國西經60度至120度……北部從拉布拉多到阿拉斯加……南至厄瓜多爾……估計百分之十的導彈穿過了防禦系統……估計的死亡人數:一千萬至一千兩百萬……

“謝天謝地如今是思動時代,”楊佑威說,“不然死亡人數將是它的五倍。不過都一樣,戰爭已經到了做出最後一擊的關頭。再來一兩記那樣的重拳塔拉就完蛋了。”

他把這個講給思動進出他辦公室的助手們聽,他們出現又消失了,把報告丟在他桌上,然後用白色粉筆將結果和方程式寫在覆蓋了整個牆面的玻璃黑板上。省略禮節是慣例,所以當一個助手敲敲他的門,以如此複雜的正式禮儀進入辦公室的時候,楊佑威很是驚疑。

“現在又出了什麼盜竊案?”他問。

“有位女士要見你,阿佑。”

“現在還是開玩笑的時候嗎?”楊佑威用惱怒的語調說,他指向透明黑板上用白粉筆計算的災難的方程式,“看看那個然後一路哭出去吧。”

“非常特殊的女士,阿佑。你西班牙廣場的維納斯。”

“誰?什麼維納斯?”

“你的剛果維納斯1。”

【1 這裡指羅賓的膚色很黑。】

“哦?那個?”楊佑威猶豫了,“讓她進來。”

“當然,你要單獨會見她。”

“當然什麼都不會有。現在正在發生戰爭。報告還是要一直送進來,但是如果有人不得不和我說話那就轉換成秘密發言方式。”

羅賓·威南斯布莉進入辦公室,仍然穿著撕爛的白色晚裙。她連裝都不換就直接從紐約思動到倫敦。她的表情很不自然,但依舊動人。楊佑威飛快地觀察了她一眼,立刻發覺自己對她的第一印象沒有錯。羅賓也在觀察他,她的雙眼瞪大了。“你是西班牙廣場上的廚子!”

作為一個情報官員,楊佑威已經準備好應對這個關鍵時刻。“不是廚子,女士。我還沒有足夠的時間變回那個正常的迷人的自我。請在這兒坐,貴姓……”

“威南斯布莉。羅賓·威南斯布莉。”

“很榮幸。我是楊佑威上校。你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威南斯布莉小姐。你讓我不必去做漫長艱苦的尋找。”

“但,但我不理解。你當時在西班牙廣場幹什麼?你為什麼追捕——”

楊佑威看到她的嘴唇沒有移動。“啊,你是傳心者,威南斯布莉小姐?那怎麼可能呢?我以為我知道系統裡每一個傳心術士。”

“我不是一個完整的傳心術士,我是單向傳送的,我只能傳送思想……無法接收。”

“而這一點,當然,讓你對世界沒有用處了。我明白了。”楊佑威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她。“一個多麼大的惡作劇啊,威南斯布莉小姐……負擔了傳心術士所有的缺點,但是卻被剝奪了全部的好處。我很抱歉。相信我。”

“感謝他!他是第一個我不用告訴他就自己瞭解的人。”

“當心,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在接收你的思想。現在,關於西班牙廣場?”

他暫停說話,專心聽取她的激動的思想傳送:“他當時要追捕誰?我?好戰的外星人——哦上帝!他們會傷害我嗎?切開腦袋然後——情報。我——”

“我親愛的姑娘,”楊佑威溫柔地說。他抓住她的雙手,體諒地握住它們。“聽我說一會兒。你在為無中生有的事情警惕。顯然你是一個交戰國的異星人。是嗎?”

她點點頭。

“那很不幸,但是我們現在不必為那個擔心了。關於情報局切開人們的腦袋剝出情報的事……那都是宣傳。”

“宣傳?”

“我們不是笨蛋。羅賓·威南斯布莉小姐。無需使用中古時代的手段,我們就能壓搾出需要的情報。但是我們宣揚那個傳說,預先讓人們軟化。”

“那是真的嗎?他在說謊。這是一個陷阱。”

“這是真的,威南斯布莉小姐。我平時也設局,但是現在沒有必要。你顯然是出於自己的主觀意願,主動來提供情報的。”

“他太敏捷了……太迅速……他——”

“聽上去你好像最近被惡毒地陷害了,威南斯布莉小姐……被糟糕地欺詐了。”

“是的。上帝,是的。主要是被我自己。我是一個笨蛋。一個可恨的笨蛋。”

“你絕不是傻瓜,羅賓·威南斯布莉小姐,而且絕對說不上可恨。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毀掉了你對自己的信心,但是我希望能重新恢復它……你被欺騙了,不是嗎?主要是被你自己?我們都那樣。但是有人幫助了你。是誰?”

“我正想出賣他。”

“那麼告訴我。”

“可我得找到我的母親和姐妹……我再也不能信任他了……我必須自己行動。”羅賓做了個深呼吸,“我想告訴你關於一個叫格列佛·佛雷的男人的事。”

楊佑威立刻進入公事角色開始工作。

“他真的是坐火車來的嗎?”奧麗維亞·普瑞斯特恩問,“在一個火車頭帶動的觀光小轎車裡?這樣膽大妄為可真是了不起。”

“是的,他是個出色的年輕人,”普瑞斯特恩回答。他站在他家的接待大廳裡,單獨和他女兒在一起,臉色鐵青,像鐵一樣堅硬。僕人和工作人員在恐慌之下思動逃生去了,在等待他們回來的時候,他仍一直維護著自己的榮譽和原來的生活方式。他和奧麗維亞沉著地閒談,一點也沒有讓她發現他們正處於重大的危險之中。

“父親,我疲憊極了。”

“這是個累人的晚上,我親愛的。但是現在請你先不要休息。”

“為什麼不?”

普瑞斯特恩強忍住沒有告訴她:和自己在一起她會安全一點。“我很孤單,奧麗維亞。我們再待那麼幾分鐘。”

“我做了一件大膽的事情,父親。我在花園裡觀看了這場襲擊。”

“我的天!一個人嗎?”

“不。和佛麥雷一起。”

一次沉重的猛擊開始搖撼普瑞斯特恩關好的大門。“那是什麼?”

“強盜,”普瑞斯特恩冷靜地回答,“別害怕,奧麗維亞。他們不會進來的。”他邁步走向一張他擺放著各式各樣的武器的桌子,武器擺得如此整齊,好像是在玩一個考驗耐心的遊戲,“沒有危險,我的愛。”他努力想轉移她的注意力,“你剛才正在和我說佛麥雷……”

“啊,是的。我們一起觀看……彼此向對方描繪那場轟炸。”

“沒有別人陪同?那可不謹慎,奧麗維亞。”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舉止不夠檢點。他似乎是那麼高大,那麼自信,所以我像‘傲慢小姐’一樣對待他。你知道坡斯特小姐,我的家庭教師,她是如此高傲、冷淡,所以我叫她傲慢小姐。我表現得像坡斯特小姐一樣。他氣急敗壞了,父親。那就是為什麼他到花園裡來找我的原因。”

“而你允許他留在那裡?我震驚了,親愛的。”

“我也是。我想自己因為興奮有些沒有頭腦了。他長什麼樣子,父親?告訴我。對於你來說他是什麼樣子的?”

“他個子很大。高,很黑,有點高深莫測。像一個波吉亞1。他似乎在自信和野蠻之間轉換變化。”

【1 西澤爾·波吉亞(1476一1507)此處用來代指野心家。】

“啊,他很野蠻,還有呢?我可以自己看出這一點。他放射著危險的光。大多數人僅僅是閃爍……他看上去像一道閃電。那有趣得可怕。”

“我親愛的,”普瑞斯特恩溫和地告誡,“未婚女性要羞澀,不能像那樣說話。那會讓我不愉快,我的愛,如果你想和一個像西瑞斯家族的佛麥雷那樣的暴發戶組成一種浪漫的關係。”

普瑞斯特恩的工作人員陸續思動進入接待大廳,廚師、女招待、隨從、隨僕、車伕、侍從、使女。所有人在他們的逃命之旅後都心緒不寧,自覺有罪。

“你們拋下了你們的崗位。這會被記下來的,”普瑞斯特恩冷冷地說,“我的安全和榮譽現在又掌握在你們手裡了。防禦他們。奧麗維亞小姐和我要休息了。”

他挽著他女兒的手臂,帶著她上了樓梯,像個野蠻人一樣保護著他冰一樣純潔的公主。“血和金錢。”普瑞斯特恩喃喃自語。

“什麼,父親?”

“我在想一種家族惡習,奧麗維亞。我感謝神沒有讓你繼承它。”

“那是什麼惡習?”

“你不需要知道。那是佛麥雷也有的一種惡習。”

“啊,他很邪惡?我早知道了。就像邪惡的波吉亞,有一雙黑眼睛,臉上還有傷疤。那一定就是那個圖案的原因。”

“圖案,我親愛的?”

“是的。我可以看到他臉上有一個特殊的圖案……不是正常的神經和肌肉的電子圖像。在那上面還有些什麼。它從一開始就讓我著迷。”

“你的意思是什麼樣的圖案?”

“很稀奇……邪惡得不可思議。我無法描述它。給我樣東西讓我畫下來。我會展示給你看。”

他們在一個有六百年歷史的奇蓬代爾1櫥櫃前停住。普瑞斯特恩取出一塊鑲銀的水晶板,把它遞給奧麗維亞。她用她的指尖碰了它一下;水晶板上出現了一個黑點。她移動手指,那個點就拉長成了一條線。她飛快地畫著,完成了一張有著醜惡的彎曲線條的魔鬼面具和它的紋章2的素描。

【1 18世紀英國傢俱,線條優雅,一般裝飾有洛可可式的裝飾物。】

【2 此處的紋章指佛雷面具額頭部分的“諾瑪德”字樣。】

薩爾·達根漢姆離開了變暗的臥房。片刻之後,在一面牆壁被照亮的同時,房間裡溢滿了光。那面牆壁看上去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裡面映照出傑絲貝拉的臥房,靠鏡子處有一道深槽。傑絲貝拉正獨自躺在床上。然而在鏡像中的臥房裡,卻是達根漢姆一個人坐在床邊。這面鏡子,事實上,是一片鉛玻璃,把兩間完全相同的屋子分隔開來。達根漢姆剛剛點亮了自己這間屋的照明燈。

“按鐘點戀愛,”達根漢姆的聲音通過揚聲器傳出來,“討厭。”

“不,薩爾。從來沒有。”

“讓人洩氣。”

“那也不是。”

“但是不愉快。”

“不。你太貪心了。對你得到的知足吧。”

“上帝知道,這比我曾經得到的要多得多廠。你真高貴。”

“你真奢侈。現在睡吧,寶貝。我們明天要去滑雪。”

“不,計劃有了改變。我必須工作。”

“噢,薩爾……你答應過我的。不再工作、煩躁、奔跑。你會信守你的諾言嗎?”

“開戰的時候我不能夠了。”

“讓戰爭見鬼去吧。你在塔其沙漠已經受夠罪了。他們不能再要求你更多了。”

“我有一個工作要了結。”

“我會幫助你了結它。”

“不。你最好不要參與這個,傑絲。”

“你不信任我。”

“我不想讓你受傷。”

“沒有什麼可以傷害我們。”

“佛雷可以。”

“什——什麼?”

“佛麥雷就是佛雷。你知道那個。我曉得你知道。”

“但是我從來沒有——”

“對,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很高貴。同樣對我也保持忠誠吧,傑絲貝拉,”

“那麼你又是怎麼發現的?”

“佛雷漏出來的。”

“怎麼回事?”

“那個名字。”

“西瑞斯的佛麥雷?他買下了西瑞斯公司。”

“傑弗瑞·佛麥雷?”

“他自己取了這個名字。”

“他以為是自己取了這麼個名字,其實他只是記起了這個名字。傑弗瑞·佛麥雷是我們在墨西哥城的聯合大學醫院使用‘夢魘劇院’實驗中用的名字。當我嘗試想讓佛雷開口的時候我使用了‘妄想模式’。那個名字一定深深鏤刻在他的記憶裡了。他把它發掘出來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想出來的。那名字給了我一個暗示。”

“可憐的格列。”

達根漢姆微笑。“是的,不管我們是如何抵禦外部世界來保護自己,我們總是被內心的什麼東西欺騙。沒有防禦可以抵抗背叛,而我們都背叛了我們自己。”

“你要怎麼做,薩爾?”

“做?當然是殺了他。”

“為了20磅的派爾?”

“不。為了贏回一場輸掉的戰爭。”

“什麼?”傑絲貝拉走到隔離兩個房間的玻璃牆邊。“你,薩爾?愛國?”

他點點頭,幾乎有點內疚。“這是荒謬的。怪異。但是我是的。你完全改變了我。我又是一個心智健全的男人了。”他也把自己的面孔貼到那牆壁上,然後他們隔著三英吋厚的鉛玻璃親吻對方。

瑪瑞·紐比姆特別適合培育厭氧微生物細菌、土壤的有機體、噬菌體、稀有的樣本和所有那些要求無氧培育的對醫藥和工業生產必不可少的微生物。“細菌有限公司”的構造如同一個培養基田組成的巨型鑲嵌圖,從臨時工房、辦公室和植物的集中區發射出去的狹窄通道橫跨在培養基田的上方。培養基田其實是一個個巨大的玻璃缸,直徑一百英尺,十二英吋高,厚度小於兩個分子。

在日出線躡手躡腳地爬過月球的臉,抵達瑪瑞·紐比姆的前一天,這些大缸裡就被裝滿了培養基。當太陽突然躍出地平線,令人眼花繚亂的時候,在沒有空氣的月球上,培養缸裡開始萌芽,在之後的十四天持續太陽光照的日子裡,它們被照料、遮蔽、管理、培植……培養田的工人穿著太空服跋涉在狹窄的通道中上上下下。當日落線悄悄爬行到了瑪瑞·紐比姆,培養基田就開始了收穫,它們在隨後兩周月球夜的嚴寒裡被冷凍消毒。思動在這種沉悶的一步一步的勞作中毫無用處。於是細菌有限公司僱用了不幸的思動無能者,支付他們奴隸般的工錢。這是最低等的勞動,太陽系的渣滓和最低層。而細菌有限公司的臨時工房在那兩周放假的階段就像一個地獄。佛雷進入第三臨時工房時就領略了這一點。

他撞見一幕驚人的景象。巨大的房間裡有兩百個男人,還有妓女和她們目光冷酷的淫媒,有職業賭棍和他們的輕便賭桌,有賣毒品的小販,還有放貸的。屋裡瀰漫著一片模糊的酸煙霧,到處是酒精飲料和麻醉毒品的惡臭。傢俱、床、衣物、沒有知覺的身體、空瓶子,地板上散佈著正在腐爛的食物。

佛雷的出現引來一聲挑戰的咆哮,但是他有足夠的能力掌控這個局面。他對第一個猛衝向他的毛茸茸的臉說話了。

“堪普西?”他平靜地問。對方用侮辱回應。儘管如此,他露齒一笑遞給那男人一張100琶的紙幣。“堪普西?”他問另一個人。他再次被無禮對待。他又一次付了錢然後繼續漫步走下臨時工營,冷靜地散發100琶紙幣,對各種侮辱和惡言謾罵道謝。在工營正中,他找到了他的關鍵人物。那人顯然是工營的土霸王,一個男性怪物,裸著身體,沒有毛髮,正一邊玩弄兩個妓女,一邊從阿諛奉承的人手裡喝著威士忌。

“堪普西?”佛雷用他以前的陰溝式語言問,“我正在找羅傑·堪普西。”

“可我找到了你,你得破財了,”那男人回答,戳出一隻爪子抓向佛雷的錢,“給我。”

人群裡響起一聲快樂的呼嘯。佛雷微笑,衝他的眼睛吐了一口痰。一陣淒慘的沉默。突然,光頭男人撂倒兩個妓女衝上去要幹掉佛雷。五秒鐘後他趴在地板上,佛雷的腳踏在他的脖子上。

“還是找堪普西,”佛雷禮貌地說,“使勁找,夥計。你最好把他指出來,夥計,不然你就完了,沒別的。”

“洗漱間!”光頭男人怒號,“上面的。洗漱間。”

“現在你讓我破產了,”佛雷說。他把自己剩下的錢倒在地板上,光頭男人的面前。他飛快地向洗漱間走去。

堪普西在一隻淋浴龍頭的一角蜷著身體,臉貼在牆上,沉悶地嗚咽著,看情形他保持這個狀態已有幾個小時了。

“堪普西?”

嗚咽聲回答了他。

“出啥事了,你?”

“衣服,”堪普西哭泣,“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嘔吐物,就像灰塵。都完了,衣服。”

“起來,夥計。爬起來。”

“衣服。都完了,衣服。就像垃圾,就像嘔吐物,就像灰塵。都完了,衣服。”

“堪普西,聽我說,夥計。瑟傑·奧瑞爾派我來的。”

堪普西停止抽泣,把他濕漉漉的臉轉向佛雷:“誰?誰?”

“瑟傑·奧瑞爾派我來的。我給你贖了身。你自由了。我們可以走了。”

“什麼時候?”

“現在。”

“哦,上帝!上帝保佑他。保佑他!”堪普西在令人厭煩的極度狂喜中蹦蹦跳跳。受傷、腫脹的面孔橫拉開來,堆出一個大笑的表情。他大笑、雀躍,佛雷領著他從洗漱間裡出去。但是路過棚屋的時候他尖叫起來,又開始抽泣。當佛雷帶著他走下長長的房間時,一個光身子的妓女揮動一捧骯髒的衣服,在他眼前搖晃它們。堪普西大發脾氣,喋喋不休。

“出啥事了,他?”佛雷用陰溝黑話詢問瞭解這種行話的光頭男人。

光頭男人現在即使不算朋友但也是個懂得尊重人的中立者了。“猜是遭搶了,”他回答,“總是像那樣,他。一看到舊衣服就發作。夥計!”

“為啥子?”

“為啥子?瘋了,沒別的。”

在主辦公室的密封艙出口,佛雷把堪普西和自己封進太空服,然後帶他出去,到了火箭場。在那裡,從反射坑中升起二十道反重力光柱,把它們蒼白的手指指向上方夜空中凸圓的地球。他們進入一個發射坑,進入佛雷的小艇,然後打開太空服。佛雷從壁櫥裡拿出一隻瓶子和一安培容量的注射器。他倒了一份飲料,把它遞給堪普西。他把注射針管塞進自己的掌中,微笑著。

堪普西喝了那份威士忌,仍然在發昏,仍然興高采烈。“自由了,”他喃喃,“上帝保佑他!自由。主啊,我都經歷了些什麼呀。”他再喝了一口,“我還是沒法相信。這是個夢。你為什麼不起飛,夥計?我——”堪普西噎住了,扔下玻璃杯,恐慌地瞪著佛雷。“你的臉!”他大叫,“我的上帝,你的臉!它出了什麼事?”

“這是你自找的,你這婊子養的!”佛雷大叫。他躥起來,他的老虎面孔燃燒著,他揮動針管就像在揮動一把匕首。它扎進了堪普西的脖子,懸在那裡顫抖著。堪普西搖搖欲墜。

佛雷加速了,他模糊的身影衝到那個身體旁邊,在他摔倒的中途把他扛起來,向船尾方向急走,把他背到右舷的特別艙房。在小艇裡有兩個主要的特別艙房,佛雷事先把它們都準備好了。右舷的房間裡裝了皮帶,被搞成一間外科手術室。佛雷把這身體捆綁在手術台上,打開了一隻外科手術器械箱,開始了早晨他通過催眠學習法學到的精密手術……一種僅僅只有在他把正常速度加速五倍時才可能完成的手術。

他切開皮膚和筋膜,穿過肋骨圍成的籠望進去,把心臟暴露出來,把它切下來然後把動脈和靜脈連在手術台邊複雜的血泵上。他開始抽吸。20秒的客觀時間過去了。他把一隻氧氣面罩放在堪普西的臉上,擰開了氧氣泵,機器開始交替抽吸和呼送工作。

佛雷減速,檢查了堪普西的體溫,向他的血管進行一系列起鎮靜作用的注射,然後等待。血液汩汩流過氣泵和堪普西的身體。五分鐘以後,佛雷移開氧氣面罩。呼吸的反射繼續了。堪普西沒有心臟,雖然還活著。佛雷在手術台一邊坐下等著。烙印依舊爬在他的臉上。

堪普西仍然沒有知覺。

佛雷等待著。

堪普西醒了,尖叫。

佛雷一躍而起,把皮帶捆緊,傾身朝向那沒有生氣的男人。“哈羅,堪普西。”他說。

堪普西尖叫。

“看看你自己吧,堪普西。你已經死了。”

堪普西昏倒了。佛雷給他戴上氧氣面罩。

“讓我死,看在上帝的份上!”

“發生了什麼事?那很痛苦嗎?我死了六個月,而我都沒有抱怨。”

“讓我死!”

“會的,堪普西。你的交感塞已經被繞過去了,但是我會讓你死的,如果你表現得好。2436年9月16日你在伏爾加號飛船上?”

“看在基督的面上,讓我死!”

“你當時在伏爾加號上?”

“是的。”

“你們在外太空路過了一艘遇難的飛船。諾瑪德號的殘骸。它發出了求救信號,而你從它身邊揚長而去。對嗎?”

“是的。”

“為什麼?”

“主啊!哦,主啊,救救我!”

“為什麼?”

“哦,耶穌!”

“我那時在諾瑪德號上,堪普西。你們為什麼扔下我在那裡腐爛?”

“仁慈的主啊,救救我!天主,讓我解脫吧!”

“我會讓你解脫的,堪普西,如果你回答問題。你們為什麼扔下我在那裡腐爛?”

“不能把你救上來。”

“為什麼不?”

“難民在船上。”

“哦?那麼我猜對了。你們當時正從克裡斯托往外偷渡難民?”

“是的。”

“多少人?”

“六百。”

“那可不少,但是你們還是可以多騰出一個空位來。你們為什麼不我救上去?”

“我們正在劫殺難民。”

“什麼!”佛雷大叫。

群星。

“從船上扔下去……他們所有人……六百個……把他們捆了……搶走他們的衣服、錢財、珠寶、行李……把他們一捆一捆地從空氣密閉口扔出去。基督!船上到處都是衣物……那些尖叫和——耶穌!如果我能忘記!那些裸體的女人……藍色的……大大地爆裂開來……在我們周圍旋轉……船上到處都是衣物……六百個……丟掉了!”

“你這婊子養的!那還算是一艘飛船嗎?你們收他們錢卻從來沒有打算要把他們帶到地球上?”

“那是一艘飛船。”

“而那就是你們為什麼不搭救我的原因?”

“反正也要把你扔了的。”

“誰下的命令?”

“船長。”

“姓名?”

“喬依斯。林德西·喬依斯。”

“地址?”

“火星,斯考布思殖民地。”

“什麼!”佛雷如雷轟頂。“他是個斯考布思?你的意思是在花費一年時間追獵他之後,我無法碰他……傷害他……讓他感受到我曾經有過的感受?”他轉身離開那個手術台上受折磨的男人,這個人同樣用挫敗感折磨著他。“一個斯考布思!我從來沒有認為……在為他準備了那個港口的特殊室之後……我要怎麼做呢?我,以上帝的名義,應該怎麼辦?”他狂怒地吼叫,在他的臉上那烙印顯現出鐵青色來。

他被堪普西發出的一聲絕望的呻吟喚回神來。他回到了桌邊,對那具被解剖了的身體彎下腰:“讓我們最後一次把它弄明白。這個斯考布思,下達命令拋下了難民?”

“是。”

“還有讓我腐爛?”

“是。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那已經夠了。讓我死吧。”

“活下去,你這個豬腦袋……骯髒的沒有心肝的惡棍!沒心肝地活著吧。活著受罪吧。我會讓你永遠活下去的,你……”

一道火紅的閃光照上佛雷的眼睛。他抬起頭。他的燃燒的形象正透過特別艙房的方形大舷窗凝視著他。當他躍到舷窗去時,那燃燒的男人消失了。

佛雷離開了特別艙房,向前急衝到主控室,那裡觀察泡向他展現出270度的圖像。燃燒的男人根本不在視野中。

“那不是真的,”他抱怨地說,“那不可能是真的。那是一個跡象,一個好的幸運的跡象……一個守衛天使。它在西班牙廣場上救了我。它在告訴我應該前進,找到林德西·喬依斯。”

他把自己綁在駕駛員的椅子上,點燃了小艇的噴氣發動機,小艇砰然全力加速。

“林德西·喬依斯,斯考布思殖民地,火星,”他向後伸身進入充氣椅的同時想,“一個斯考布思……沒有感覺,沒有快樂,沒有痛苦。極端的斯多葛式1的逃避。我如何才能懲罰他呢?折磨他?把他放進港口的特殊艙房讓他體會我在諾瑪德號上的感受?真他媽的見鬼!那就好像他已經死了一樣。他已經死了。而我得想出該如何打敗一個死人的身體而且讓它感覺到痛苦。已經如此接近尾聲了,門卻在你的面前狠狠地關上了……這該死的復仇。復仇是夢想……永遠不是現實。”

【1 斯多葛派,公元前四世紀創立於稚典的哲學派別,倡導禁慾主義。】

一個小時以後他停止了加速,放鬆下來,把自己從椅子上解開,而且記起了堪普西。他走向後方的外科手術室。起飛時極端的加速度阻塞了血泵,殺掉了堪普西。突然之間,一種新奇而強烈的自我厭惡感衝擊著佛雷的心。他無助地和這種感覺戰鬥。

“咋啦,你?”他低聲念叨,“想一想那六百個難民,被拋掉了……想想你自己……你正在變成一個懦弱的地窖基督徒,把另一邊臉頰轉過去哀怨地說寬恕嗎?奧麗維亞,你對我做了什麼?給我力量吧,而不是怯懦……”即便如此,當他把堪普西的屍體拋出艙外時,他還是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群星,我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