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一襲黑衣的伊莎貝爾遮住自己的金髮,躡手躡腳地走在卡利沃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此時已經過了宵禁的時間,一弓新月時隱時現地映照在凹凸不平的鵝卵石上,不過更多的時候則是被烏雲遮住的。

她豎起耳朵傾聽著腳步聲、卡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和剎車聲,可什麼也沒有聽到。走到鎮子的盡頭,她爬過一道玫瑰花牆,完全無暇顧及扎人的花刺,跌進了潮濕黑暗的乾草地裡。距離約會的地點還有一半路程時,三架飛機從她的頭頂上低低地呼嘯而過,震得樹杈和地面都在顫抖。機上的機關鎗對著彼此開火,爆發出了一片巨響和火光。

體型較小的一架飛機傾斜著轉了個彎。在它向左傾斜著爬升時,她在機翼上看到了美國的徽章。幾分鐘之後,她聽到了炸彈的呼嘯聲——那殘忍的、洞穿人心的哀號聲——緊接著,什麼東西爆炸了。

機場。他們在轟炸機場。

頭頂上的飛機再一次呼嘯而過。又是一輪炮火聲,美軍的飛機被擊中了,濃煙滾滾而來,一種囂叫聲充斥著夜空。飛機猛衝向地面,飛速地旋轉著,機翼上反射著月光。

它重重地墜落在地上,震得伊莎貝爾的骨頭發出了咯咯的聲響,同時也搖晃著她腳下的大地。鋼鐵撞擊著泥土,金屬鉚釘蹦了出來,樹木被連根拔起。破損的飛機劃過樹林,像折斷火柴一般撞折了樹幹,煙霧的味道嗆得人難以呼吸。不久,隨著震耳欲聾的嘶嘶聲,機身突然燃燒了起來。

天空中出現了一頂來回搖擺的降落傘,傘下墜著的那個男人看上去渺小得如同逗號一般。

伊莎貝爾穿過一團團燃燒的樹林,雙眼被煙霧刺得生疼。

他在哪兒?

一抹白色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跑了過去。

柔軟的降落傘鋪展在灌木叢生的地面上,那個飛行員的身上依舊還套著傘繩。

伊莎貝爾聽到了說話的聲音——他們就在不遠處——還有踏步的聲音。她向上帝祈禱,希望趕來的人是她前來開會的同事,但她又怎麼能夠知道呢?納粹也許正在機場那裡忙碌,但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找過來的。

她滑著步子跪了下來,解開飛行員身上的降落傘,把它捲了起來,壯著膽子跑了起來,盡力將它埋在一堆枯葉之中。緊接著,他跑回了飛行員的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進了樹林之中。

「你必須保持安靜。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會回來的,但我需要你安靜地躺在這裡,保持安靜。」

「當……當然。」他說話的聲音幾乎已經很難聽清了。

伊莎貝爾撿來了一些樹葉和樹枝,蓋在他的身上。她向後退了兩步,看到自己的腳印還留在泥巴裡,而且每一個腳印裡如今都積著一攤黑水,旁邊還有她拖拽他時留下的痕跡。滾滾而來的黑煙吞噬了她。火勢已經越來越近了,還有愈燃愈烈的趨勢。「該死。」她喃喃自語道。

有什麼聲音傳了過來,是人們的叫喊聲。

她試圖擦乾淨自己的雙手,可泥巴卻越擦越髒,彷彿在她的手上留下了記號。

三個人影出現在了樹林裡,朝著她的方向移動過來。

「伊莎貝爾。」一個男人問道,「是你嗎?」

一束手電筒的燈光亮了起來,照亮了亨利和迪迪埃,還有蓋坦。

「你找到飛行員了嗎?」亨利問道。

伊莎貝爾點了點頭,「他受傷了。」

遠處傳來了犬吠的聲音。納粹來了。

迪迪埃望向他們的身後,「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我們是不可能趕回鎮上的。」亨利說。

伊莎貝爾瞬間做出了決定,「我知道一個近在眼前的地方。我們可以把他藏在那裡。」

「這可不是一個好主意。」蓋坦說。

「快點。」伊莎貝爾厲聲吩咐道。此刻,他們已經鑽進了勒雅爾丹宅院的穀倉,關上了身後的大門。飛行員無力地躺在骯髒的地板上,神志不清,鮮血染紅了迪迪埃的大衣和手套。「把車子往前推。」伊莎貝爾吩咐道。

亨利和迪迪埃把雷諾汽車向前推了推,然後抬起活板門。門板抗議般嘎吱作響著向前倒去,重重地砸在汽車的保險槓上。

伊莎貝爾點燃油燈,一隻手舉著燈,一隻手摸索著搖擺的樓梯向下爬去。她留下的一些補給品已經被用掉了。

她提起油燈,「把他帶下來。」

幾個男人交換了一個充滿憂慮的眼神。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亨利說。

「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伊莎貝爾怒氣沖沖地說道,「現在,把他帶下來。」

蓋坦和亨利拖著已經不省人事的飛行員爬進漆黑潮濕的地窖中,把他放在床墊上,床墊在他的身下微弱地沙沙作響。

亨利焦急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爬出地窖,站在了他們的上面,「走吧,蓋坦。」

蓋坦看了看伊莎貝爾,「我們得把車子推回原位。在我們回來尋找你們之前,你不能離開這裡。如果我們出了什麼事,沒有人會知道你們在這裡的。」她可以看得出他想要觸碰自己,而她的內心也湧起了同樣的渴望,可兩人卻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臂始終垂在體側。「納粹會不懈地尋找這個飛行員的。如果你被人抓住……」

她揚起下巴,試圖隱藏心中的恐懼,「那就別讓我被抓住。」

「你覺得我不想保證你的安全嗎?」

「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她低聲回答。

趁他還沒來得及回答,站在樓上的亨利開口喊道:「走吧,蓋坦。我們需要去找個醫生,想辦法明天把他們帶離這裡。」

蓋坦後退了一步,整個世界似乎就只剩下了他們之間這段狹小的距離。「等我們回來的時候,會敲三下門,然後吹口哨,所以不要朝我們開槍。」

「我會試著不開槍的。」她回答。

他喘了一口氣,「伊莎貝爾……」

她等待著,可他卻再沒有說出任何一句話,只是呼喚了一句她的名字,話音中還帶著某種熟悉的歉意。他歎了一口氣,轉身爬上了梯子。

不一會兒,活板門重重地合上了。她聽到頭頂上的木板在雷諾車被推回原位時發出吱嘎的響聲。

隨後,便是一片沉寂。

伊莎貝爾開始感到恐慌了,彷彿又回到了上鎖的臥室,杜馬斯夫人用力地摔上門,掛上鎖,告訴她閉嘴,並且不要再開口提出任何的要求。

她無法離開這裡,即便是在緊急的情況下。

停下。冷靜。你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麼。——她對自己說。

她走到架子旁,推開父親的霰彈獵槍,找出了一個醫藥箱。她曾在裡面草草地儲備了幾把剪刀、一包針線、酒精、創可貼、麻醉劑、甦醒劑藥片和膠帶。

她跪在飛行員的身邊,把油燈放在自己的腳旁。鮮血浸透了他胸口的飛行服,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撕開衣服的布料,露出了他胸口上那個裂著口子的大洞。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坐在他的身邊,直到他不安地吐出最後一口氣;緊接著,他停止了呼吸,嘴巴緩緩地張開了。

她溫柔地從他的脖子上摘下了他的身份識別牌,低頭看了看這些需要被藏起來的名牌。「基斯·約翰遜中尉。」她念道。

伊莎貝爾吹滅油燈,在黑暗中坐在一個死人的身邊。

第二天早上,薇安妮穿上牛仔工裝褲和一件按照自己的身材裁剪出來的、安托萬留下的法蘭絨襯衣。這些日子以來,她消瘦得只剩下了纖細的骨架,就連這件襯衣穿在身上也是空空蕩蕩的,她不得不把它再改小一點。她近日為安托萬準備的補給包就放在廚房的桌面上,等待著被寄出。

索菲鬧了一整夜,因此薇安妮並沒有叫醒她。她走下樓,想煮些咖啡,差一點撞上了正在客廳裡踱步的貝克上尉,「哦,上尉先生,我很抱歉。」

他似乎沒有聽到她講話。她從沒有見過他如此的焦慮不安,平日裡總是抹著潤發油的頭髮也凌亂不堪,一縷髮絲不斷地垂落到他的臉上,害得他一邊撥開它,一邊不斷地咒罵,他的身上還帶著配槍。要知道,他可從沒這身裝扮進過屋。

他邁著大步經過她的身旁,兩隻手在體側握著拳頭。憤怒扭曲了他英俊的臉龐,讓人幾乎有些認不出來他了。「一架飛機昨晚在這附近墜毀了。」他終於面對著她說道,「一架美軍飛機,他們稱之為野馬。」

「我覺得你應該希望他們的飛機墜毀吧?這不是你朝它們開槍的原因嗎?」

「我們找了一整夜,也沒有找到那個飛行員。有人把他藏起來了。」

「把他藏起來了?哦,我很懷疑。他很有可能已經死了。」

「那也應該留有屍體才對,夫人。我們找到了一副降落傘,卻沒有找到屍體。」

「可誰會這麼愚蠢呢?」薇安妮問道,「你們……不是會槍決這種人嗎?」

「當場槍決。」

薇安妮從沒有聽過他這樣說話,不禁有些畏縮,想起了他在瑞秋和其他人被驅逐那天他手持鞭子的樣子。

「原諒我的舉止,夫人。但我們向你們展示了自己最好的風度,卻從大部分法國人那裡得到了這樣的回報。謊言、背叛和破壞。」

薇安妮驚訝得連嘴都合不上了。

他看著她,發現了她凝視自己的眼神,試著擠出了一絲笑容。「請再一次原諒我,我指的當然不是你了,指揮官把找不到飛行員的事情怪罪到了我的頭上。我受命今天再好好尋找一番。」他過去推開了前門,「如果我沒有……」

透過敞開的房門,她看到院子裡出現了一抹灰綠色——士兵。「再見,夫人。」

薇安妮跟著他走到了前門的台階上。

「關上並鎖好所有的房門,夫人。這個飛行員很可能會不顧一切——你不會希望他闖進你的家裡來的。」

薇安妮麻木地點了點頭。

貝克走進隨行的士兵中,踱到了隊伍的前面。他們的警犬大聲吠叫著衝向前方,沿著破損的牆基嗅聞起來。

薇安妮望向山坡,看到穀倉的門微微敞開了。「上尉先生!」她叫出了聲。

上尉停下腳步,他身後的士兵也隨之停了下來。咆哮著的警犬緊緊地拉住了脖子上的皮帶。

緊接著,她想起了瑞秋。如果瑞秋能夠逃出來,那裡就是她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

「沒——沒事,上尉先生。」薇安妮又喊了一句。

他粗魯地點了點頭,帶領自己的隨從走上了馬路。

薇安妮悄悄地套上了門邊的靴子。士兵們剛一離開她的視線,她就快步衝向了山坡上的穀倉。匆忙之間,她先後兩次險些在潮濕的草地上摔倒。緊要關頭,她站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毫無保留地打開了穀倉的大門。

她一眼就注意到車子被人移動過。

「我來了,瑞秋!」她邊說邊把車子掛上空擋,向前推了推,直到活板門露了出來。她蹲了下來,摸索著扁平的金屬把手,高高地提起門板,任由它重重地砸向保險槓。

她找來一盞燈,點燃之後朝著黑暗的地窖裡望了望,「瑞秋?」

「快走,薇安妮。快走。」

「伊莎貝爾?」薇安妮一邊爬下樓梯一邊說道,「伊莎貝爾,你怎麼——」她把腳踏在地板上,轉過身來,手中油燈裡的燈光左右搖晃著。

她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伊莎貝爾的連衣裙上滿是鮮血,一頭金髮凌亂不堪——上面還沾滿了樹葉和小樹枝——臉上到處都是擦傷的痕跡,看上去就像是剛剛穿過一片黑莓地似的。

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飛行員。」薇安妮低語著,眼睛直勾勾地望向躺在畸形床墊上的那個男人。她嚇得慌忙退到了架子旁邊。什麼東西匡噹一聲掉在地上,滾動了起來。「他們在尋找的那一個。」

「你不該下來的。」

「我不該到這裡來?你這個傻瓜。你知不知道如果他們發現他在這裡,會如何處置我們嗎?你怎麼能把這麼危險的人帶到我的家裡來呢?」

「抱歉。關上地窖的門,把車子推回原地。明天早上你們醒過來的時候,我們就會離開了。」

「你很抱歉。」薇安妮附和道。怒火燃遍了她的全身。她的妹妹怎麼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將她和索菲置於險境之中?何況至今都不理解自己需要變成丹尼爾的阿里還在這裡。「你會害我們全都沒命的。」薇安妮向後退去,伸手摸索著梯子。她不得不盡可能地和這個飛行員……還有她魯莽自私的妹妹保持距離。「明天早上之前離開,伊莎貝爾。再也不要回來了。」

伊莎貝爾竟然還有臉露出受傷的表情,「可是——」

「別說了。」薇安妮火冒三丈,「我已經不想再替你找借口了。你小的時候我對你很吝嗇。媽媽死了,爸爸是個酒鬼,杜馬斯夫人又待你不好。這些都是事實,但我也曾渴望變成你的好姐姐。一切都到此為止了,你還是和過去一樣輕率魯莽。眼下,你會害別人送命的,我不會讓你危及索菲。不要回來了,這裡已經不歡迎你了。如果你再回來,我會去自首的。」說罷,薇安妮攀上梯子,猛地合上了身後的地窖門板。

薇安妮不得不讓自己忙碌起來,否則就會陷入滿心的恐懼之中。她叫醒孩子們,餵他們吃了些清淡的早餐,然後動手做起了家務事。

收穫完去年秋天種下的蔬菜,她醃製了一些黃瓜和西葫蘆,還做了點南瓜果泥罐頭,腦子裡卻始終都在想著穀倉裡的伊莎貝爾和飛行員。

她該怎麼辦?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整天,總是不斷地自行出現在她的腦海裡。每一種選擇都是危險的,顯然她應該對自家穀倉裡藏著一個飛行員的事情閉口不提,沉默總是最安全的。

可如果貝克、蓋世太保、黨衛軍和他們的警犬自己進入了穀倉可怎麼辦?如果有人發現飛行員就藏在貝克徵用的宅院裡,指揮官是不會高興的,貝克肯定會倍感羞恥。

指揮官把找不到飛行員的事情怪罪到了我的頭上——她記得貝克曾如此說過。

蒙羞的男人可能是危險的。

也許她應該告訴貝克,他是個好人。他曾經試圖挽救過瑞秋,還為阿里拿到了證件,替薇安妮給她的丈夫郵寄過補給包。

也許她可以相信貝克能夠在帶走飛行員的同時放伊莎貝爾一馬。飛行員會被送進戰俘集中營裡。這也不完全是一件壞事。

晚餐結束之後,她把孩子們哄上了床,心裡還在糾結著這些問題,甚至沒有試圖讓自己入睡。在家人命懸一線的關鍵時刻,她怎麼能睡得著呢?這個想法讓她心中對伊莎貝爾的怨氣再一次捲土重來。晚上十點鐘,她聽到前門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便是刺耳的敲門聲。

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活,站起身來,將臉旁的頭髮向後撥了撥,走過去打開了前門。她的雙手實在是顫抖得太厲害了,所以只好在體側握緊了拳頭。「上尉先生。」她開口說道,「你回來晚了,要不要我給你做些吃的?」

他嘟囔了一句「不用了,謝謝」,然後便從她的身邊蹭了過去,動作比之前粗魯許多。他走進自己的房間,取回了一瓶白蘭地,用破損的咖啡杯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之後,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上尉先生。」

「我們還是沒有找到那個飛行員。」他說著把第二杯酒也嚥了下去,又抬手倒了第三杯。

「哦。」

「這些蓋世太保。」他看著她,「他們會殺了我的。」他壓低了嗓門說道。

「是的,毫無疑問。」

「他們可不喜歡失望的感覺。」他嚥下第三杯白蘭地,猛地把杯子丟在桌面上,差點砸碎了它。

「我到處都找了。」他說,「這座倒霉的鎮子裡的每一處角落,連地窖、地下室、雞欄、茂密的荊棘叢和垃圾堆也沒有放過。我還能怎麼表示我的努力呢?一個帶血的降落傘和一個失蹤的飛行員。」

「你無疑哪裡都找過了。」她安慰他,「要不要我給你做點吃的?我給你留了些晚飯。」

他突然愣住了。她看到他瞇起了雙眼,開口說道:「這是不可能的,但是……」他抓起一把手電筒,跨著大步來到廚房的壁櫃門口,猛地拉開了門。

「你要做什麼?」

「我要搜查你的房子。」

「你不會覺得……」

她站在那裡,一顆心怦怦直跳,眼睜睜地看著他從一個房間搜到另一個房間,把衣櫃裡的外套猛地拉扯下來,還從牆邊拽開了長沙發。

「你滿意了嗎?」

「滿意?夫人,我們這個星期弄丟了十四個飛行員,天知道還有多少個機組人員。兩天前,一座梅賽德斯-奔馳工廠被炸毀了,所有的工人死了。我的叔叔就在那座建築裡工作。工作,我想。」

「我很抱歉。」她答道。

薇安妮深深吸了一口氣,思考了一番,緊接著便看到他正向門外走去。

她是不是發出了什麼聲音?她的心裡感到一陣恐懼,跟在他的身後跑了出去,想要拽住他的衣袖,可一切為時已晚。此刻,他已經跨出了門口,跟隨著手電筒的光束,身後的廚房門還大敞著。

她奔跑著追了上去。

他來到鴿捨,用力地拉開了房門。

「上尉先生。」她慢下腳步,一邊試圖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一邊在褲腿上摩擦著汗濕的手掌,「你在這裡是不會找到任何東西或任何人的,上尉先生。你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個騙子,夫人?」他並沒有生氣,他只是很害怕。

「不,你知道我不是的,沃夫岡。」她第一次喊出了他的教名,「我確定你的上司是不會怪罪你的。」

「這就是你們法國人的問題。」他回答,「你們總是看不到擺在你們眼前的真相。」他從她的身邊擠了過去,走上山坡,朝著穀倉邁開步子。

他會找到伊莎貝爾和那個飛行員的……

如果他找到了他們,又會怎麼做呢?

他會把他們全都關進監獄裡去,或許更糟。

他是絕對不會相信她對此事毫不知情的。她已經透露了太多的信息,沒有辦法再假裝自己是無辜的了。而現在想要依靠他的榮譽感來挽救伊莎貝爾也為時已晚,薇安妮已經對他撒了謊。

他推開穀倉的大門,站在那裡,把雙手撐在臀部上,環顧著四周。放下手電筒,他點燃了一盞油燈,然後安下心來搜尋著穀倉裡的每一寸地面,每一間畜欄和每一個乾草棚。

「你——你看到了嗎?」薇安妮說,「好了,我們回去吧。也許你想再喝一杯白蘭地。」

他望向腳下,塵土中隱約殘留著輪胎的軌跡,「你說德·尚普蘭夫人曾經藏在一間地窖裡。」

不。薇安妮本想開口回答,張開嘴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打開雷諾汽車的車門,掛上空擋,把車子推向前方,直到露出了地窖的門。

「上尉,求你了……」

他當著她的面彎下腰來,手指沿著地板摸索起來,尋找著活板門的邊緣。

如果他打開門,一切就結束了。他會開槍打死伊莎貝爾,或是把她關起來,送進監獄。薇安妮和孩子們也難逃一劫。他們是無法與他交談的,更別提說服他了。

貝克摘下自己的配槍,把子彈上了膛。

薇安妮絕望地搜尋著武器,看到牆邊正靠著一把鐵鏟。

他拉起活板門,大喊了一句什麼。就在活板門砰的一聲打開時,他站起身來,對準了目標。薇安妮抓起鏟子,用盡全身的力氣朝他揮去。金屬鏟令人厭惡地梆的一聲砸中了他的後腦勺,深深地割開了他的頭骨。鮮血噴濺在了他的軍裝上。

《夜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