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凌空 女皇武則天

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武則天,在死後留下的是一塊無字碑。她對自己的平生不著一字,然而不管在她生前還是死後,都有無數的人在熱烈地評論著她。一個不為自己留下一個字的人,後人為她所寫的評述傳記,卻比任何一個樹碑立傳的帝王都要多。

很多人都寫過武則天,遠比我詳細得多,深入得多。然而,我卻又不能不寫,在太后當國這一個命題下,武則天是典型中的典型,她是一個無法逃避的議題。

武則天名照(曌),出生於唐高祖武德七年(624),是荊州都督武士擭的女兒,母親楊氏,出身於隋朝宗室。武則天十一歲時,父親去世。十四歲時,以家世和美貌選入宮中,為太宗才人,因其嬌柔嫵媚,而得太宗賜名為「媚娘」。但是在武則天叫武媚娘之前的名字,則各說紛紜。《舊唐書》上說「武氏諱曌」,而《新唐書》中寫「武氏諱珝」,據《新唐書·地理志》中記載,華州、華陰兩地,在武則天稱制的垂拱年避諱改名。因此有人推測她的原名也有可能是叫武華珝或者武珝,如此男兒氣的名字,卻也符合傳說中她父親武士擭從小將她男裝打扮的傳說(亦有說珝字乃是曌字的輸入筆誤)。

她在稱帝之後,則將自己的名字「照」改為日月凌空的「曌」字。則天二字,是她的兒子李顯所上的尊號「則天大聖皇帝」中的兩字,後世慣常以其最後的封號稱其為武則天。

武則天挾家世美貌入宮,並在一開始就得太宗親自賜名的殊榮,起勢很好,但是在後來的整整十二年直到太宗去世,名號卻一直滯留在「才人」這一階上無法普級。而同期入宮,比她還小兩歲的才人徐惠,卻是直線上升,名號從「才人」、「婕妤」、「充容」直到最後為妃。兩相比較,令得武則天備感挫折。

從這期間比較著名的獅子驄事件,或可窺一點端倪。據說太宗有一匹名馬曰獅子驄,性情暴烈無人能制。當太宗向左右言及此馬時,武媚娘向太宗說了自己的主張:「妾能制之,然須三物,一鐵鞭,二鐵楇,三匕首。鐵鞭擊之不服,則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則以匕首斷其喉。」據武則天後來自己回憶,太宗聽後「嘉其志」。

但是當時才不過十幾歲的小女孩,卻不明白這「嘉其志」背後的含義,太宗對這個好鬥、充滿活力的女孩子固然欣賞,但她卻顯然不太符合他的審美情趣。從他親自動手把武則天改名「媚娘」來看,與其說是對她的殊愛,也有可能是對她原來那個過於男性化的名字不喜歡。他更喜好像徐惠那樣含而不露型的,非而武則天那樣過於好強好動的女子。

以後世留下對徐惠的描述來看,徐惠雖然也很有個性,但這個性卻藏在溫婉和順的態度下面,符合儒家的行為規範,她也曾經為太宗征高麗和大修宮室上過諫言,跟史家記載中的長孫皇后的為人很相似。唐太宗李世民這一生女人很多,但是他最欣賞和看重的顯然還是長孫皇后,在長孫皇后去世多年後,再得到一個行為氣質酷似長孫皇后的徐惠,很明顯有移愛的心理,因此在徐惠的得寵的對比下,武則天在後宮這麼多年,實在有些黯淡。

然而武則天並非如之前的文藝作品中描繪的是孤軍奮鬥,雖然她的父族在後來被評為「地實寒微」,但她的母親楊氏,出身為隋觀王楊雄系。唐太宗後宮的觀王楊雄系后妃勢力不小,四妃之一的燕德妃(生李貞、李囂)、死後陪葬昭陵的楊貴妃(生李福),甚至是那位傳說中險被立為繼後的巢王妃楊氏(李元吉妃,生李明),都是出身觀王系。亦有人推測,楊貴妃即元吉妃,李世民最幼二子皆為其所生。

史載觀王系「一家之內,駙馬三人,王妃五人,贈皇后一人,三品以上官二十餘人,遂為盛族」。從武則天以五品才人入宮,到後來數番反敗為勝,起死回生,直至日月凌空,或許都可能看到這些觀王系表姨表姐若隱若現的身影。

觀王系苦心將武則天引入宮中,本以為可以奪一席之地,不料數年之間不見其得寵,這步棋似乎變成了廢棋。但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明花明又一村」。本以為在已經注定黯淡的後宮生涯裡,武則天出人意料地遇到了新的愛情。

俗話說各花入各眼,武則天這種野蠻女友型的雖不符合當爹的審美情趣,卻入了兒子李冶的心中。李治是長孫皇后所生的第三個嫡子,他的兩個哥哥太子承乾和魏王李泰奪位,兩敗俱傷,使得他漁人得利,做了太子。

李治並非作為太子培養,再加上前頭已經有了兩個過於剛強的哥哥,襯得他的性格略有一些優柔寡斷,這令得李世民不是那麼太滿意。當時的李治比武則天小四歲,雖然也已經納了太子妃王氏,另外還有些妻妾,但是應該都比他更年輕,在遇上一個年長於他、性格又強悍的成熟美女時,立刻感到無名的吸引力。除此之外,對於李治來說,和父親的近身侍妾有一層親密關係,有助於他瞭解因年老垂危而顯得喜怒無常的父親的最新狀況,好早做應對。

兩人秘密地有了私情,自古以來最令人迷醉無比的,莫過於「禁忌之愛」。從《梁祝》到《羅密歐與朱麗葉》,再到《菊豆》甚至《藍宇》,門第的禁忌、仇恨的禁忌、亂倫的禁忌,以及性別的禁忌,古今中外最令人惋惜讚歎動人心弦的,都是「禁忌之愛」。

武則天或許在當時可能詛咒這種令她倍感痛苦和生命威脅的「禁忌之愛」,然而她將在往後的日子裡感謝它,正因為這段非常時期的禁忌之愛,李治對她的愛遠勝於對其他任何女人。因為難得,所以不捨,所以倍感珍惜。

兩人偷偷相戀了一段時間後,中國歷史上最出色的皇帝之一唐太宗李世民終於駕崩,他死之後,二十五歲的武則天要和其他的太宗無子妃嬪一起,到感業寺出家為尼。寵妃徐惠一如既往地搶盡所有人的眼球,她拒絕出宮,重病而不肯就醫,以殉太宗皇帝,她說:「吾荷顧實深,志在早歿,魂其有靈,得侍園寢,吾之志也。」

徐惠如願而死,死後被追封為賢妃,隨葬太宗昭陵。徐惠死時年方二十四歲,與其說她是愚忠,倒不如說她做了最聰明的選擇——從宮中繁華盛寵跌入尼庵,忍受清冷孤寂的歲月,數著日子默默等死?從十二歲入宮起就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徐惠,拒絕接受這樣的命運。與其在往後的日子裡潦倒等死,倒不如死在最美麗和最榮耀的時刻,用這樣一種萬眾矚目的死法,來榮耀家族,名垂後世。

武則天不是徐惠,她沒有死,和李治的一段私情讓她和別人滿懷絕望不同,她還有脫離感業寺的希望。她和徐惠在太宗朝的待遇也不一樣,一品寵妃的死可能是萬眾讚歎,五品才人的死恐怕只能落得個東施效顰的譏諷罷了。

去了感業寺的武則天,恐怕沒有想到,在感業寺的日子,竟然會這麼難以渡過,日子一天天在等待中變得越來越絕望。她原本以為新皇帝會很快來接她回宮,不料一過三年,杳無音信,她此刻的心中充滿了哀怨,那首著名的《如意娘》就是在此刻寫成的:「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然而,武則天並不是一個人在奮鬥,從太宗末年與太子私會而安全無恙,到孤身入感業寺滿三年之後,還會有人幫助她把情書傳到天子手上,並幫助她再度入宮得寵登頂,她那些觀王系表姨表姐的能量,再度發揮了作用。不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一部關於武則天的影視劇和文學作品,寫觀王系的女性在武則天稱帝事業中的作用。

天性感性的李治接到了武則天這封情書,情腸觸動,此刻太宗的三年孝期已滿,曾經被送入感業寺的先王的女人,或可以改頭換面,再度回來。

對於武則天來說,此後天地變幻,不復從前。這一年她二十八歲,十四年前,才十四歲的她滿懷憧憬地入宮,然而從深宮到尼庵,她浪費了她生命中的一半時間,又回到了起點。

而這一次,她已經青春不再,她再也虛耗不起了。

武則天入宮之後,先為王皇后的侍女,懷孕後被封為昭儀,先後為高宗生下四子二女,又令高宗廢王皇后,並於永徽六年冊封其為皇后。武則天回宮僅僅三年時間,就乾坤易手,坐穩鳳座,這一段歷史,後宮爭寵,步步殺機,如何左右逢源,如何借刀殺人,如何想盡辦法坐上後座,那是最好的八點檔電視劇題材,無數的影視作品主力重心都在這一段歷史上反覆演示,我就不必重複了。而事實上,政治鬥爭之複雜,人性衝突之殘酷,在此後的歲月裡,這一段時間的事,對武則天來說則是剛剛開始。這個時候,她僅僅是高宗李治的寵妃而已,許多事還輪不到她出手。

更多的鬥爭,不在於後宮,而在於台前朝堂之上,高宗李治和舅父長孫無忌的鬥爭。李治的性格常常在此後的歲月裡被弱化為一個懦弱無能的皇帝,因為此後的政局變幻,有無數人在塗寫著這段歷史。中國人描述一段故事時,特別喜歡非此即彼,比如三國演義就被魯迅批為「狀劉備之仁近乎偽,狀諸葛之智近乎妖」,真正西天取經的唐玄奘也絕沒有後世傳說得那麼懦弱。而同樣,為了突出武後的強勢狠毒,高宗李治就同劉備一樣,被描繪成啥事兒都由太太做主,遇事只會哭完了繼續發呆。

誠然李治的性格中有優柔寡斷的一面,然而政治鬥爭中該有的權衡和手段,他並不缺少,身為皇帝的政治敏感,他也不缺少。從皇子時期,在魏王李泰扳倒太子承乾後正志滿得意時,他跑去告訴太宗李泰威脅他,使得如日中天的李泰失去繼承權,而他被長孫無忌推上太子位。長孫無忌一力擁戴他,是以為李治優柔寡斷,能夠將他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卻沒有想到,正是這個自己一力擁戴的外甥,終結了他的性命和家族。

登位的新帝如果要真正掌握大權,則從來沒有一個顧命大臣是有好下場的。李治不缺政治能力,缺點在於優柔寡斷,反覆無定。李治自繼位後對長孫無忌的不滿長積於心,只是缺少一個促使他下決斷的契機而已,關鍵時刻只要有一個人以堅決的態度推動他一下,立刻就能夠從量變到質變。

李治這份性格,是一把雙刃劍,千萬別以為這樣武則天就會很輕鬆,恰恰相反,你要真瞭解,就會知道這種性格更叫人吃力。李治容易受性格強勢的人左右,今天你在他身邊,他今天會聽你的,明天你稍離開他一會兒,他就會聽另外一個人的話。偏生他是皇帝,掌握生殺大權的皇帝,稍不留神,可能就在他醒過神後悔之前,你就掉了腦袋。

長孫無忌就是以為李治好掌握,才會翻了船。武則天也差點翻了船,龍朔二年(662年)武則天三十八歲,在她從感業寺回宮後的第十年,李治差點因為聽信宰相上官儀的話而廢了她,當時險到連廢後詔書都寫好了。

李治這樣的性格,讓武則天時時刻刻不敢放鬆,時時刻刻提高警惕。高宗繼位的頭幾年,長孫無忌借高陽公主叛案,連殺兩名親王、兩名公主及大量高官皇族;長孫無忌失勢,整批元老大臣被清洗整頓。這樣的政治鬥爭之殘酷,也勢必令得武則天不敢放鬆手中的權柄。試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老是在頭上搖搖晃晃,誰能安心。而高宗的身體狀況,也使她有了掌握權力的機會。

做皇帝是一件需要體力的差事,它耗時間耗精力,而且一刻都不能放鬆。高宗李治原本也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皇帝,他初繼位時每天勤於理政,一天要接見十個刺史,逐步從元老長孫無忌手中奪權,取得永徽之治的成績,而平定高麗更是一件隋煬帝、唐太宗想做到卻沒做到的大事,而他做到了,然而一場大病卻改變了這一切。

顯慶五年,高宗李治因患風疾,不能理政。這也可算是李唐皇族的家族遺傳病了,從歷史資料來看,李唐皇族明確記載起碼有七位皇帝患有此症,即高祖、太宗、高宗、順宗、穆宗、文宗和宣宗。高宗第一次發病,是在顯慶五年,發病時暈眩耳鳴不能視物,甚至頭痛如裂。病成這樣,繁重的日常政務處理自然也就難以為繼。而此時長孫無忌專權的情況猶過不久,他不能完全相信臣下,而皇太子弘雖然名義上已經加「元服」行成人儀,並行監國,但只是一個名義,李弘小朋友當年才八歲,正好是現代開始讀小學的年紀,能把一個國家交給他嗎?

那麼,交給孩子的媽,自己的妻子,則是一件可以放心的事。咱們事後的人當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在當時看來,歷代后妃干政的雖然多,但都無礙大局。不過是在皇子或者皇帝小的時候掌一下權,等皇子長大了,當媽的願不願意都會歸政,只不過是看活著歸政還是死了歸政,做兒子的總歸活得比老娘命長。基本上后妃當政,國家不亂,皇嗣仍然傳遞。而權臣干政,則很有可能導致改朝換代。

自漢朝結束到唐朝建立以來,數百年間,大部分都是權臣卡嚓了皇帝取而代之。遠的不說,就說近的,隋文帝是北周的權臣做了皇帝,他老李家大唐皇朝開國皇帝李淵,也是從隋朝的大臣起家的。所以他防長孫無忌,但不會防自己枕邊的老婆,孩子的媽。

別說李治這麼想,就算是鬧出武則天這種千古一帝的事之後,唐以後的朝代裡,仍然有許多皇帝願意把權力交給自己的老婆去代管,這是後話。

龍朔二年,在發生上官儀事件之後,高宗每天上朝視事時龍座後都多了一道簾子,武則天隱身其後,仿照隋文帝上朝獨孤皇后在旁的前例,甚至更進一步,從殿後走到殿上去了。

在皇帝活著的時候,皇后就參與朝政的也有,公然走上朝堂,則是從武後開始。帝后共同臨朝聽政,這曠古未有的場面轟動了天下,從此,「二聖臨朝」的時代開始了。

當武則天以為對手已經全部消失的時候,忽然發現新的對手又出現了,這就是她的長子李弘。

皇太子李弘一直是作為皇朝的繼承人來培養的,武則天開始對此並沒有異議,而且還覺得非常高興,畢竟李弘是她的長子。由於身體不好,高宗經常去洛陽療養,每一次都是將軍國大事都交由「太子監國」,讓李弘留在京城。而由於李治反覆無常的性格,和好色無度的個性,以及上官儀事件的發生,使得武則天從不敢輕易放鬆,讓李治脫離自己的視線外。

由於種種原因,在此後長達十餘年的時間裡,武則天一直緊緊地跟著李治來回於洛陽養病,無意中疏忽了與長子李弘的培養感情。也許當時在武則天的心目中,自己的親生兒子,自然是毫無異議地應該和母親站在一條線上,然而她錯了。

歷史上凡是強勢而獲取權力的母親,大多都同名正言順應該得到權力的兒子不共戴天,哪怕是他們是親母子,哪怕他們真的曾經相親相愛過。而武則天同其他女主不同的是,那些太后多少是在丈夫死後才開始掌權的,而武則天在丈夫活著的時候就已經掌權了,武則天能夠成為千古一帝,她比其他的太后走得更遠,自然手段更血腥也更無情。

有時候我們不能用一個女人的眼光來看那些稱制的女主,認為她們犧牲了親情愛情是一種悲劇,做不成好妻子好母親是一種遺憾,再成功也有虧欠。不,投身政治的女人們,只能用政治來看她們,不能用母性來分析她們,而應該用帝王心術來分析她們。如果你當武則天是一個皇帝的話,你就不會覺得她的行為有多麼的令人吃驚。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帝王是好丈夫乎?好父親乎?李隆基親手殺了三個親生兒子,不是他的悲劇,悲劇是他在殺第四個兒子李亨時稍手軟了些,最終換來李亨趁「安史之亂」自立為帝囚禁他——千古都以為李隆基不能再發號施令,不能再能拿兒媳當老婆,不能再千里吃荔枝,不能再萬金起驪宮,不能再隨心所欲一呼百諾,才是他的悲劇,而非他失去愛情。對於帝王來說,婚姻和愛情永遠排在政治與權勢之後。

武則天身上殘留的母性和女性意識,早在二十多年的政治生涯中磨得差不多了。當眼前出現目標的時候,她首先考慮的是如何除去對手。她當眼前是一匹獅子驄,在緊張地考慮用哪種工具來馴服對手,是鐵鞭、鐵錘,還是匕首?

面對越來越大的兒子,看到他手中的權力也越來越大時,武則天感到了緊張。權力如同罌粟,一旦品嚐就會上癮,無法自拔、至死方休。在度過十二年無人問津的才人生涯,三年絕望苦等的尼庵時光,數年極盡屈辱的侍女生涯,甚至要被迫殺女而固寵,被大臣當庭羞辱曾服侍父子的經歷之後,對於武則天來說,大權在握,天下萬民俯首稱臣,生殺予奪存乎一心的感覺,簡直美妙之至,如登仙境。

這樣美妙的感覺尚在品嚐中,卻要吐出來讓人,真是令人不爽啊。

武則天向兒子發出種種暗示,首先向李治上建言十二章,把《孝經》列入高考必考項目中,提出「父在母亡,為母服孝三年」的議題,強調自己作為母親的身份是至高無上的。

兒子卻不買賬,他是皇權繼承人,在皇權面前血緣關係要退後,他從八歲開始已經監國多次,培養起的羽翼也足以同母親抗衡,面對武則天指責的孝道,他翻出舊賬,忽然在宮中「發現」了被母親幽禁多年的蕭淑妃之女義陽、宣城兩位公主已經三十出頭仍然沒能出嫁,請父皇為兩個姐姐擇偶。這等於是在天下人面前揭武後的瘡疤。你說我當太子不孝,我還說你做皇后的職責有失呢。

母子矛盾迅速激化,李弘手握太子監國系統,武則天啟動北門學士程序;李弘踢走武則天的親信許敬宗,武則天逼退李弘的左右手趙仁本……終於一根導火線讓母子間的關係完全爆掉,再也沒有修復的可能。

這根導火線是武則天的外甥賀蘭敏之。賀蘭敏之的母親賀蘭夫人和姐姐魏國夫人,都同李治有曖昧關係,也同樣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武則天在娘家做小姐時,母女三人同幾個異母兄長都矛盾極大,做了皇后同樣不想讓這些白眼狼沾光,將他們趕的趕殺的殺,順帶還讓自己得了個抑制外戚的美名撈政治資本。因此,她姐姐的兒子賀蘭敏之成了武家的繼承人,但也在她母親楊氏的庇護下飛揚跋扈。賀蘭敏之有頭沒腦,自命風流,又兼把母姐的仇記在武則天的身上,居然色膽包天引誘了李弘未過門的太子妃楊氏。武則天大怒,只得匆忙給李弘再度婚配裴氏,又將賀蘭敏之流放絞殺。然而李弘受此羞辱,卻將這筆賬記在了母親身上。

李治的身體一向不太好,多年來病病好好,反覆纏綿,武則天母子互不相讓的局面更是讓他煩惱無比,如今看到李弘已經成親,治國也頗有方略,於是李治決定等這次病好之後,就禪位給兒子。

多年以後這一幕再度重上演了,武則天的第四個兒子睿宗李旦也因為兒子李隆基同妹妹太平公主相爭不下,而以禪讓逃避。歷史早已經寫下結局,李隆基一登龍位,立刻用皇帝的身份得到絕對勝利,第二年太平公主就以謀反罪被一杯毒酒送上西天。

老於權術的武則天雖然不會未卜先知地看到兒孫們以後的情景,但是對於禪位可能給她造成的後果,卻用膝蓋都能想得出來。

於是我們就看到如下的情景發生。上元二年四月初夏,高宗和武後再次起程前往合璧宮消暑,太子李弘也隨行。四月二十五日,李弘「暴卒」於合璧宮。

武則天對此表示了極其的哀痛,她宣佈兒子被病魔奪走,令她這個母親肝腸寸斷。李弘死後被追封為孝敬皇帝,以皇帝的規格為他起了一座「恭陵」,以帝王之禮正式下葬。並以高宗李治的名義向天下發佈《孝敬皇帝睿德紀》,對死去的兒子給予極高的評價,並表達極度的哀痛之情。

武則天的悲哀溢於言表,發自內心。這是她最愛的長子,這個兒子的降生,讓她從一個宮女成為昭儀,最終成為皇后,他曾經是她的榮光,她的寄托,她的驕傲。回憶當李弘八歲時,她陪李治去洛陽養病,讓小李弘第一次監國,八歲的小朋友李弘不見了爹媽號啕大哭,令得她心疼無比,連忙把他接回自己的身邊。那個長著紅通通蘋果臉,萬分依賴母親的可愛兒子,什麼時候竟已經消逝在歲月裡了呢?

她真的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兒子嗎,是現在,還是許多年前就已經失去了?她哭得近乎崩潰,她的悲痛如此深切,更勝過做父親的李治。作為皇帝的李治只看到了妻子的悲傷,而憐惜於她的悲傷,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她悲傷裡的全部真相。

李弘去世後,次子李賢即位立為皇太子。如果說李弘是最像高宗李治的一個兒子,那麼李賢則是最像母親武則天的一個兒子。李弘身體一向不好,為人溫和仁厚,李賢卻是文武雙全,精力充沛,反應快捷,心高氣傲,行為做事也像母親一樣當仁不讓。

然而兩母子的相像並不是一件好事,兩個太像的人在一起,喜歡的是同一件東西,凸起的稜角在同一個位置,傷的是同一個地方。

只可惜,皇位只有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力不可以均分。

由於對李弘的控制失敗,導致的後果險些不可收拾,武則天便從李賢做上太子開始,就加緊對次子的控制。先是在李弘剛死,李賢接手的空檔裡,將自己培養的北門學士私人班底迅速安插進朝中,更讓裴炎等人擠入宰相隊伍中。

同時,武則天加強了對李賢的教育,親自率人撰寫了《少陽正范》和《孝子傳》,少陽即太子,做母親的不客氣地告訴兒子,應當怎麼樣做一個符合要求的太子和孝子。

只可惜李賢是武則天的兒子,血管裡流著武則天桀驁不馴的血。問一問武則天年輕未受挫折時,是否願意聽從別人指手畫腳,就可以想像出李賢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了。而且此時的李賢,不但接手了哥哥的太子之位,也接手了整個東宮官員系統和這個系統多年來對武則天的對抗潛意識。甚至於他自己本身,一來為大哥李弘的莫名暴亡心存懷疑;二來為自己的身世之謎耿耿於懷。不知何時長安街頭傳言,李賢並非武則天親生的兒子,而是她的姐姐賀蘭夫人同李治的私生子。

在這樣的情緒下,他身為太子,在政治上處處受母親制掣,還要時不時被叫去聽一頓教訓,本已不爽。此時武則天再送來《少陽正范》和《孝子經》,更是增強了反作用。李賢立刻予以反擊,召集天下學者,註釋《後漢書》,以東漢歷代女主稱制外戚橫行的禍害,來諷刺母親的專權和重用諸武氏外戚。話外一句,為了加強自己的力量,武則天最終還是把她討厭的娘家侄子們都召回京來給予重用。

武則天自以為向兒子拋出橄欖枝,不想反饋回來一隻手榴彈,立刻明白過來,這個兒子比上一個兒子更不易馴服,更留不得。

這時候,術士明崇儼粉墨登場了。這個明崇儼據說不但醫術高明,還精通法術,他原來在京中公卿門第為人治病兼說鬼神,擁有不少信徒。這個時候卻忽然出現在高宗李治的身邊,因李治正為自己的頭痛病所擾,經明崇儼治後,居然似乎症狀有所減輕,於是明崇儼立刻大受寵信。

接下來這個明崇儼就開始裝神弄鬼,以鬼神的名義說黃道黑,說得最多的當屬太子。過幾天搖頭歎氣說「太子庸劣,難成大器」,過幾天又神秘地說「英王哲容貌類似太宗皇帝」,過幾天看到相子李旦時又忽然大驚失色說:「相王面相在諸皇子中最為尊貴」等等,諸如此類的話,通過宮中有意識的消息傳遞,很快就流傳開來。

這真是一個高明的手段,武則天安置這麼一個小人喋喋不休地攻擊太子李賢,就等於將自己從和兒子的相爭中抽身出來,處於一個超然的位置。在現代職場我們也可以看到,如果一個下屬崛起得太快,快到威脅上司的地步了,就會出現一個胡攪蠻纏的攪屎棍人物,我們稱之為無所不在的「小人」。而這時候原本精明無比的上司會忽然失聰,而你只好拿全部的精力陪那位小人糾纏,解決所謂的人事糾紛。當上司笑呵呵地以和稀泥的態度,各打五十大板的時候,你才會發現自己已經降為和那位攪屎棍同一檔次了,再也不能翻身。數千年來古今中外總是有人苦苦地思索啊思索:為什麼小人當道啊,為什麼在上位者失聰啊!不為什麼,也許小人當道是因為有市場需求,在上位者失聰是有時候他願意選擇性失聰。

小人永遠做不了什麼大事,但他絕對會把君子拖入污水中,讓你也惹一身騷。一個囂張的小人背後,也許有一雙支持他的手,在鼓勵說:「沒關係,你只管放膽去幹,有事我來收拾。」於是乎明崇儼更加忘乎所以,橫行招搖,他自為為比太子更高明,比皇帝更聰明,比皇后更有膽量。然而他卻不知道,他的主子將他放在這樣一個位置上,讓他說出這樣的話來時,已經將他當作一個死人。

武則天拋出明崇儼作武器,心底未必不是存著最後一絲希望,兒子李賢會在孤立無援中,在四面楚歌中,在被譭謗到無地容身時,向她這個母親臣服。到時候,明崇儼的腦袋就會成為母子和好的禮物。然而,深知這其中是怎麼一回事的李賢,選擇了更加沉默的對抗,他和母親更行更遠了。

這時候,東宮開始響起李賢所著的《黃台瓜賦》:「摘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絕抱蔓歸。」李賢以這樣一種倔強的姿態向母親回復:「你不是要動手嗎,那就來吧,小心摘絕抱蔓歸吧!」

武則天被激怒了——小子我還沒動手呢,你就這態度了。「看來,賢不能繼續做太子了。」望著東宮的方向,武則天沉沉地下定了決心。

調露元年,在李賢做了五年多的皇太子後,皇朝的大紅人預言家明崇儼,被人暗殺於洛陽大街上。帝后震怒,立刻派出高官,展開大搜查,勢必要將殺人兇手捉拿到案。一時間紛紛擾擾,牽連極廣,許多人都因此被抓入獄中,屈打成招,但是始終追查不到真正的兇手何在。

追來查去,直查了半年仍無頭緒,大家把懷疑的目光投向太子李賢,明崇儼在朝中得罪的地位最高的人就是太子李賢,只有他有能力有動機,也只有罪犯藏在官員們不敢搜查的東宮,才會在全城搜查的情況下仍找不到兇手。

於是報告遞到李治面前,太子李賢暗殺朝廷大臣,亂搞同性戀,東宮能不能搜搜看?一直被頭痛病長久折磨著,荒於朝政疏於見子的李治聽到這情況也是吃了一驚,太子養孿童,從重處來說,就是壞人倫,的確很容易在政治上被人攻擊,他的哥哥李承乾當年就是因為養孿童而失歡於太宗,從而企圖發動政變而被廢;做太子的含私怨殺大臣,難為人君,也是容易被人攻擊的罪名。他想阻止,但是一時找不到阻止的理由,轉而又釋然,如果沒有,免了太子的嫌疑;就算有,那麼交出兇手給武後省得她整天吵鬧,把那個生事的孿童殺了,畢竟最終定罪要報到自己手中,太子最近有些不像話,借這事處罰一下他,讓太子學會忍耐,學會跟母親友好相處,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省得天天母子不和吵得自己無法養病。

李治同意搜宮,他並沒有想到,最後的結果已非他所能控制。武則天立刻派人進入東宮搜查,結果竟然在東宮馬坊搜出數百具鎧甲。緊接著,李賢的男寵趙道生經過嚴刑拷打之後,也招供說是奉太子命殺了明崇儼。

從殺大臣的嫌疑變成養私兵的明罪,事件忽然升級,面對「人證物證俱在」,太子謀反罪名確鑿,李治此時方才明白真相,卻已經是捶胸頓足回天無力了。武則天以極其大公無私的態度反對了李治提議的赦免:「為人子懷逆謀,天地所不容;大義滅親,何可赦也!」

緊接著,太子李賢被廢為庶人,幽禁別院。武則天大獲全勝,心情絕佳。這一次對付李賢,和上一次對付李弘是完全不同的。從一開始明崇儼辱慢李賢開始,就是把一根絞索套在了李賢的脖子上,視情況隨時可以收緊,任何時候,都可以殺明崇儼嫁禍李賢,從而達到搜出東宮甲冑將死李賢的目的。相比上次不得已匆匆對付李弘時的毫無餘地、措手不及、壯士斷腕式的慘痛,今天的從容自若萬無一失的自在安穩,武則天的手段真是成熟了太多。

如果真的有需要,武則天不迴避殺子的手段,從殺小公主得到皇后位到殺李弘避免失權,她不是沒做過,可殺自己的親骨肉,終究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而這一次,整件事從開始到結束如此圓滿,李賢仍掌握在她的手中,赦也好,罪也好,放也好,囚也好,如此勝利,令武則天的心情多麼愉悅啊!甚至於連趙道生這個名義上的殺人兇手,注定的死棋,她都寬宏大量地放他一命,死棋能活,足以證明她心情實太輕鬆了。

天下在手,她毫髮無損,對手已經倒地,她損失的,不過是明崇儼這一條狗而已。

她從一開始「鐵鞭、鐵鍾、匕首式」的馴馬手段,變成了「韁繩、馬掌、韉、頭套式」的馴馬。不得不說,太子賢事件,是武則天政治手腕越發走向成熟的一個標誌性代表作。

此後,她把「明崇儼模式」玩得越發嫻熟,周興、來俊臣、索元禮、傅遊藝等小人酷吏一批批地上來,爭先恐後地充當她對付政敵的馬前卒,等到沒了利用價值,再一個個殺掉,平民憤解爭端。

武則天洗淨雙手,宛如盧捨那大佛,神秘微笑。

太子李賢不久之後被流放巴州,若干年後死在巴州,從此再也沒能夠回到長安。

看著他那首《黃台瓜賦》:「摘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武則天想:「我還沒摘瓜呢,只是掐了掐而已。」

關於李賢之死,我相信一些近代史學家的說法,並非武則天所殺。因為沒有必要,早在這一年她輕鬆地大獲全勝之後,她就沒有必要再殺李賢了。

接著武則天的第三子李顯入主東宮,武則天還有第四子李旦作為太子後備。不管是李顯還是李旦,其膽量其才能其威望,都遠不如兩個哥哥,從此之後,大唐帝國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跟武則天在權力地位上可以抗衡的人。

風雲變,乾坤易,武則天終於成為一代女皇。其中的經歷,非外人所能道,非外人所能知。她這一生殺了許多的人,光是至親,就殺了四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兒子、一個女兒、數個兒媳、一個女婿、一個外甥、一個外甥女,以及更多的孫子、孫女、孫媳、孫婿等等,至於李唐宗室,王公大臣,更是不計其數。

她臨死前,還有三個兒女李顯、李旦、太平公主活著,這些年來他們在母親宛若命運大手的操縱下,天上地下、榮辱成敗、生離死別、命懸一絲、驚險萬端地終於活下來了,雖然身邊的親人早已經星散,至少他們還活著,沒少胳膊沒斷腿的。

至於他們內心的千瘡百孔,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在生命最後一刻帶著混沌的微笑想著:「古往今來帝王之家的人們,誰的心裡沒有個千瘡百孔的呢!」

《權力巔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