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誰的天長都動人

阮寧晚上跑步的時候,學校話劇團的演員們正好也在排練。四角的大燈十分晃眼,操場外的禮堂顯得格外清晰。

那時候,已經九點一刻,跑道上也沒了什麼人。

阮寧是個心裡盛不住事兒的姑娘,但凡眼前有哪件事兒沒做到及格水平,就會努力去做,直到跟其他人看起來是一樣的。對,沒錯,她的目標就是和大家一樣平庸。她喜歡混在人群中的感覺,要蠢大家就一起蠢,要聰明大家一起聰明,像個正常人就好。

現在一個班級只有寥寥幾個沒法及格,其中就有她。阮寧就覺得這挺是個事兒的,她必須要及格,好教自己瞧不起不那麼侷促。

這一天格外的熱,所以傍晚之後,跑道蒸發出的柏青味道十分濃烈,讓人不由來有些難受,阮寧的頭髮又被汗水浸濕了,跑到最後,什麼感覺都沒有了,就剩下鼻孔不斷吸入的柏青味。

漸漸地,跑道上人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阮寧一個人對著空曠的世界,聽著寂寥的對話。

話劇團的演員念詞念得字正腔圓。

「芙蓉園的秀才阿塘不喜歡小鷸了。啊,聽說他愛上了別的姑娘。」

「小鷸清清秀秀,阿塘多沒有眼光。」

「阿塘愛上的是鎮上名數第一的美人,鎮長家的四姑娘思齊。」

「喲,思齊人美心眼也好,還讀過幾年私塾,拔尖兒一樣的,去省城都差不了。小鷸只是一個織魚線的漁娘,阿塘變心也說得過。」

「你這兩天見過小鷸麼?」

「怎麼了呢?」

「瘦得脫了相,只剩一雙大眼睛,也不如往前靈巧了。她垂著頭,灰樸樸的,哪還有半點好看的影子。阿塘那一日從芙蓉園到前門讀書,路過小鷸家,走得可快,連看都沒看那個可憐的姑娘。姑娘抬起眼,怔怔地看著他,潔白的牙齒間咬著的像玉石一樣的魚線都抵出了血印。」

「可憐的姑娘恨透了阿塘吧?」

「姑娘哪裡是恨他,姑娘是恨自己的命運,天黑黢黢的,海冷冰冰的,一年到頭都這樣,她不能讀書,不能穿上漂亮的衣裳,唉,我們都知道這是命,她心裡也更是明鏡似的呢,自個兒——配不上!」

「阿塘以前天天送她花兒呢,我都見過。那一會兒著迷一樣。他爹媽不同意,他還絕食,不肯吃喝。後來,鎮長請他家聽戲……」

「碰到思齊小姐,就醒了。他說他做了一場春夢,大家都笑小鷸,哪裡有人笑話他。」

「是啊,分明是小鷸做了一場無痕的春夢。」

阮寧聽到這兒,排演的故事戛然而止。

其實哪有什麼天長地久的愛情。

可是她還在一直奔跑,在那樣沒有盡頭的環形跑道,似乎不停止呼吸,便會天長地久下去。

阮寧的八百米快了及格線十秒,體育老師有點詫異。可對於阮寧,這只是必須做的事。她想起爸爸一直告訴她的話:不要求你什麼都是第一,但是你做任何事的第一分鐘,必須是在向世界的大多數靠攏。

阮寧小時候覺得衝破世俗才很牛逼,真正出類拔萃的都與眾不同。阮爸爸就說,我知道你想穿破了洞的牛仔褲,嘗一嘗白酒的味道,可是你提前領略到的東西只會擠掉你該領略的其它快樂。剛出生的孩子還沒有沾染紅塵的習氣,它渴望長大,可是慢慢地,品嚐到了慾望的味道,就陷入滾滾紅塵,再也無法自拔,那時便不是成長,而是直線的衰老。我知道你想長大,可是你要是再慢一些長大,我會覺得非常驕傲,因為我做到了一個爸爸該做的,讓你的世界純真得再久一些。

照現在的話,阮爸爸是個文藝青年,但當年的阮寧,就抓著衣裳上的小花,癡呆地看著她爹,一副你說的是什麼的表情。

阮爸爸一看就笑。他說,當你真正被這個世界所接受的時候,你才能真正得到自由,也才會知道,我教給你的是多難的東西。

每一樣,都被世界接受。

當阮寧每一次都做到的時候,旁人反而會覺得這個姑娘是個努力的好姑娘。天知道她大夏天躺在寢室床上不穿衣服啃西瓜的模樣有多猥瑣懶惰。

五六月份的時候,西校舍出了件全民騷動的大事兒。

半夜有賊翻牆爬樓,突破重圍來女生宿舍偷東西。

接連兩天。

整個老校區都炸開了鍋。

要死了。

姑娘們都崩潰了。

當時,賊就在304,距離阮寧寢室也就隔了兩扇門。

碰巧是週六,308整個寢室離得近的,差不多都回家過週末了,只剩下阮寧和周旦,剛巧倆人也是上下鋪。

宿舍樓道一般到十二點以後就變得逐漸安靜起來,夜裡更不用說,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基本上沒什麼動靜。

阮寧睡覺算是比較淺的,宿舍樓被盜的第一晚也是沒有任何察覺,但是只是大致丟了幾百塊錢,大家猜想興許是內賊,誰也沒放心上,可第二天,也就是在304,有個姑娘正好起夜,看見宿舍裡一道黑影子,整個人瞬間嚇哭了,尖叫起來,小偷也是靈敏,直接從窗戶往外跳,接著整座宿舍樓的人都醒了,日光燈一樓樓都亮了起來。

阮寧是被年級幹部敲醒的,阮寧反應過來立刻去拍周旦,周旦也不知道哪來的潛力,睡得迷迷糊糊的,一聽有賊,直接從上鋪跳了下來。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阮寧都在研究周旦究竟怎麼下來的,畢竟快兩米了= =……

西校舍,女生宿舍樓挨著大門,斜對面就是男生宿舍樓,校舍大媽和保安們還沒做檢討,男生們不幹了。這是太歲頭上動土啊,雖然兔子不吃窩邊草,但特麼的兔子的窩邊草被別人欺負了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沒等校領導發話,校學生會主席,外院大四的學長周繼才自動請纓,要帶著男生輪班守夜,不抓到小偷誓不罷休。後來一肚子壞水的副主席,文學院大三學長孔濟濟給這場轟轟烈烈的行動取了個名兒——「tonight we are all the same rabbits.」翻譯過來——「今夜我們都是兔」。

然後開始了長達一個月的轟轟烈烈的守夜行動,一個院上半夜,另一個院下半夜,然後男生們玩興奮了,在女生宿舍樓下鋪了床單,上半夜買羊肉串喝啤酒,下半夜聊天打撲克,白天上課打瞌睡,最後各院講師和女生宿舍樓集體抗議,這特麼的哪是一群兔,整一群貓頭鷹兼職大灰狼啊,西門外的羊肉串排擋都被他們吃得營業額直線飆升。

最後校領導嚴厲訓斥,男生們捲著小碎花床單都灰溜溜地撤了,剛撤第二天,女生宿舍又被盜了。還是三樓。

三樓是法學院的姑娘。小偷也是個死心眼,認準法學院了。

一時間,法學院姑娘們人人自危。

警察都來三樓三次了。錄了三次口供。可還是一無所獲。雖然初步認定是校舍工作人員中有了內賊,但是一個校舍,工作人員不說多,也有幾十人,並不那麼好認定。

鬧小偷本來是小事,不過經過接連來回的鬧騰,大家都覺得,如果抓不住人,太對不住這一窩男孩女孩一個月的驚慌。

女生宿舍樓下有四五盞昏黃的路燈,依著圍牆而立。

之後的每一天夜晚,路燈下再也瞧不見那些花花綠綠的床單,卻多了一個模糊的身影,在燈光下,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他在做什麼?」308的姑娘們察覺到了這個人,小四好奇地趴在陽台的欄杆上往下看。

阮寧也認真地觀察了一下,下了結論:「他在看書。他今天拿著的書很厚,皮也是硬的,昨天的比這個要薄一些。」

「你們能看清楚他是誰麼?」甜甜問。

齊蔓搖了搖頭,阮寧睜大了眼,燈光太模糊,只映得他的影子那麼高大溫暖,臉遠遠瞧著,卻是一團曖昧。

周旦伸出手,慢慢地數著:「五……七……十……十四,他在這兒半月了。真勤奮。宿舍熄燈是不是早了點,看著教人怪不忍心。」

西校舍,十一點全部熄燈。

「有了他,我們能睡個安穩覺了。賊總不會來了。」應澄澄打了個哈欠,嘟囔了一句,就往上鋪爬。

大家都睡了。

黑暗中,阮寧趴在那裡,靜靜看著那抹影子。

他在讀什麼呢,這麼有意思嗎。

阮寧揉揉眼睛,用手比了比小相機,這個人可以放在雙手的小方框內。

剛剛好。

阮寧也安心地睡了過去。

她第一次覺得,有這樣愛讀書的一個人,可真好。

之後的一晚,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阮寧起夜上廁所。

那個人還在。

他已經合上書,靜靜靠在筆直的路燈下,微微垂頭,似乎已經睡著了的模樣。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不對了,就遙遙地向那人揮了揮手。

他並沒有看到,正如同不是每一次對人生的詢問都會得到你想得到的答案一般,那個人始終沒有抬起頭。

可是,他那樣沉默挺拔的模樣,就這樣刻在了阮寧的心中。如同阮寧忘不了幼年雨水中砸落在頭上的第一朵冰冷的桃花一般,她似乎也把這一瞬間當做了永恆銘記。

第二天,警方帶來消息,在抓獲市內一批流竄作案的癮君子之後,審訊的過程中,其中的一個犯罪嫌疑人,正好招認了Z大的三起偷竊案,說是毒癮上來了,Z大校舍的院牆又正好不算高,他就硬著頭皮上了,誰知道這麼容易得手,後來見事情在學生之間鬧大了,最後做的一起也沒什麼大收穫,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阮寧在熄燈後又跑了出來,她在燈下等了很久,卻再也沒有看到那個高大的抱著厚厚的書的少年。

從此,他便消失了。

應澄澄說,這個樓上有他的心上人。

阮寧想,這可真是個幸福的姑娘。

再到後來,大家都知道了那個姑娘是誰。

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而那是另一段動人的故事。

故事的另一個主人公也很出名。

俞遲。

在很久以前,雨後桃花砸落在阮寧頭上的一瞬間,林林正在吃五毛錢買來的山藥糕。

小姑娘很嚴肅地問了小男孩。

她說:「你想不想掙錢?」

林林抬起眼,安靜地看著她。

小姑娘掏出剛掙到的五毛錢,繃住小臉,說:「我給你五毛錢,你……你讓我親一下。」

小姑娘穿得花裡胡哨,還故意拿媽媽的腮紅抹了紅臉蛋。小男孩唯一的一件襯衫上打了補丁,聽見她的話,默默地把清秀的眉毛掀高了30度。

小姑娘心虛了,拍了拍男孩:「我不是壞人,這你是知道的,林林。別害怕。」

男孩眉毛又高了15度角。

「我知道你眼睛大,但是不要瞪人,這樣不太禮貌。」她開始語無倫次:「不親就不親,唉,你畢竟還是個小孩子,你這樣的小孩子怎麼知道怎麼親人。」

說得好像她不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

然後,小小溫柔的嘴唇印在那小小的紅紅的像菱角一樣的嘴唇上。

那樣小。

那樣柔軟的孩子啊。

他伸出了手。

她傻傻遞出了手。她以為這是王子在釋放友好的信號。

然後,貧窮的王子眉毛又挑高了15度角,拿走了那枚亮閃閃的五毛硬幣。

阮寧想,其實,我們有理由相信,每一段愛情的開始都那麼動人。

這與主人公是不是你,還是不是你,並不相干。

《同學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