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莉莉

寫給——世上所有獅子座的女孩子,世上所有愛上獅子座女孩的男孩子,以及所有喜歡獅子的小朋友

莉莉在這個世界上看見的第一樣東西是天空。儘管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天空是天空。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淡藍色柔軟地照耀著莉莉剛剛睜開沒有多久的眼睛。莉莉的表情很懵懂。淡藍色其實是一種很輕浮的顏色,可奇怪的是,當它盡情地蔓延成天空那麼大的時候,你就會發現,輕浮,原本是寬容的一種。

不過莉莉不認識顏色。確切地說,她不知道每種顏色的名稱。莉莉是隻獅子,不是人。人為了讓自己安心,養成了給萬事萬物都取個名字的習慣。可是獅子是沒有這種習慣的。獅子用另外的東西來圈定自己的疆土,比如他們的爪子和牙齒,比如他們生來就擁有的暴烈。

媽媽粗糙和溫暖的舌頭緩慢地舔著莉莉的柔軟的腦袋、臉龐,還有小屁股。媽媽說:「你會是個漂亮的姑娘。就像我一樣漂亮。不過你最好不要比我漂亮啊,不然我會忌妒你的,我的寶貝。」說著媽媽就開心地笑了,媽媽很多時候都像一個小女孩。她把莉莉圈在自己兩隻前爪之間,不緊不慢地舔她的身體。媽媽很聰明。媽媽知道莉莉什麼時候餓了,什麼時候困了,什麼時候想聽媽媽說話了。

媽媽說她們住在一個很高很遼闊的原野上面。原野就是她們的家。家裡的東西大致可以分為兩種,就是能吃的,和不能吃的。奔跑的羚羊,嫵媚的狐狸,瑟瑟發抖的野兔,這些是能吃的。「撲上去咬斷它們的脖子,媽媽會教你怎麼做的。」媽媽驕傲地望著懷裡昏昏欲睡的莉莉。至於不能吃的東西:山巒,樹木,還有似乎就懸掛在原野邊緣的太陽。媽媽說:「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東西,寶貝。」

其實莉莉還聽不懂媽媽的話。她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三天。她唯一會做的事情就是貪婪地吮吸媽媽飽滿的乳房。奶水流進嘴裡的時候耳朵邊總是響著一種輕微的「咕嘟咕嘟」的聲音。媽媽把莉莉小小的耳朵含在嘴裡,輕輕地咬了咬,不過一點都不疼。媽媽說:「你追一隻狍子的時候,你看著它跑遠了,似乎是跑到前面的太陽裡去了。寶貝,這個時候你可千萬別以為你可以撲上去連太陽一起吞下去啊,尤其是黃昏的時候,黃昏的時候太陽就要落山,看上去是一副很溫順的樣子。可是你不能忘了,太陽是不能吃的。」

媽媽的聲音就是在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突然消失的。但是莉莉並沒有感覺出來什麼異樣。她只不過聽見了一聲短促而鈍重的聲音,那個聲音似乎跟奶水的「咕嘟咕嘟」的聲音有些不一樣。但是奶水終究還在溫暖地、源源不斷地流淌著。所以莉莉就不在意了,她不知道那是子彈射進皮肉的聲音。然後另外一種類似於奶水的液體溫暖地,源源不斷地撫摸著莉莉的小腦袋還有臉龐,代替了媽媽的舌頭。

「你看,巴特。」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原來她有一個baby。她在餵奶。」然後一隻手把莉莉托了起來,奶水沒有了,莉莉惱火地搖晃著頭,原野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灑到莉莉的身上。那只叫巴特的獵狗疑惑地湊過來,聞了聞莉莉。奶的氣味,陽光的氣味,稚嫩的幼小的氣味,毫無戒備的氣味。巴特的喉嚨裡發出渾濁的聲響。然後又是那個男人的聲音:「好了巴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跟你想的一樣。」他的眼睛和陽光一起坦蕩地照耀著莉莉,他說,「多漂亮的小姑娘,我要叫她莉莉,你覺得怎麼樣,巴特?」

那是莉莉第一次見到獵人。也是在那一天,她擁有了自己的名字。

獵人和巴特手忙腳亂地迎接著新來的小公主。獵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胸前,說:「巴特,你說她吃什麼?牛奶?可是你覺得她會像你一樣舔盤子嗎?她這麼小。好像我們得給她準備一個奶瓶,對不對啊巴特?」獵人猶疑地說。巴特無奈地站在一旁轉了轉眼珠,完全沒有能力回答這麼棘手的問題。「該死的。」獵人自言自語,「巴特,我們要趕時間了。現在去鎮上,或者還能趕在商店關門之前買一個奶瓶回來。」莉莉就在這時候睜大了眼睛,認真地盯著獵人的臉。她似乎已經知道她除了信任他沒有別的選擇,信任這個為了自己的奶瓶而焦灼的陌生人——儘管她並不知道奶瓶是樣什麼東西。獵人凝視著莉莉漆黑的眼珠,歎了口氣:「我不相信,一隻獅子怎麼會笑?」

獵人的家在原野的邊上。要是站在莉莉的媽媽常常站立的地方,你會以為太陽每天就是落在獵人他們家的煙囪裡了。但其實那是不可能的,太陽那麼大,煙囪那麼窄。煙囪裝不下太陽,只裝得下那些柔若無骨的煙。柔若無骨的煙緩慢地從煙囪裡掙扎出來——因為獵人正在給莉莉燒洗澡水。

莉莉的床是一個紫籐編的小籃子,獵人在裡面鋪上了半張羊毛毯。巴特緊張地守在籃子旁邊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獵人給莉莉餵奶。巴特知道,莉莉是個小姑娘。莉莉是個嬌嫩的小姑娘。所以巴特簡直不清楚自己該如何對待她,除了輕輕地把自己的爪子搭在她的搖籃邊上。奶瓶買回來了,獵人自然是領受了一番雜貨店老闆娘善意的嘲笑。莉莉一開始拒絕著那個塑膠的奶嘴,因為它散發著一種陌生的不友好的氣息。「莉莉,乖女孩,來呀。」獵人的手指溫暖地撫弄著莉莉柔軟的肚皮,然後說:「巴特,小心點,別把口水滴到莉莉身上。」巴特惱火地瞪了一眼獵人,依舊吐著粉紅的舌頭。獵人當然不知道巴特是在跟莉莉說話。巴特說:「莉莉,你是莉莉,我是巴特。你明白了嗎?你是莉莉,你是你,我是巴特,我是我。不對,你是我,我是你,我的意思是,你是你的我,我是你的你,哎呀不對,我的意思是,對你來說,你是我,我是你;對我來說,你是你,我是我。」天哪這件事情還真是複雜。該怎麼跟莉莉解釋清楚呢?巴特除了用力地抖著他的舌頭之外,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晚上,獵人的小屋很暖和。爐火生動地燒著,滿室松木的清香。燈光和火光把這個屋子變成了一種奇怪的顏色,至少那不是你在原野上找得到的顏色。寂靜的夜裡天地混沌,外邊很冷,把滿地月光凍成了一個巨大的冰塊。遠處的狼嚎就像是一雙冰鞋那樣在冰塊上劃著複雜動人的軌跡。獵人沒有鄰居。最近的鄰居就是山腳下的村民了,可是小屋離山腳少說也有十公里。莉莉和巴特喝的牛奶就是來自村莊裡的一群母牛。村民們很尊敬獵人,因為村裡一年一度的祭祀慶典上,所有供奉祖先的野獸和鳥都是獵人打來的。今年獵人居然打到了一頭獅子,而且還是一頭剛剛生育過的母獅子,這是個吉兆。

「莉莉。」獵人得意地說,「我是他們的英雄,你知道嗎?他們會送來數不清的新鮮牛奶和熏腸。熏腸給巴特,牛奶都是你的。」莉莉四腳朝天,在溫暖的水波裡動了動。「莉莉。」獵人說,「明天我會去村裡叫木匠給你做一個小澡盆。今天只好用巴特的了。就湊合一下,好嗎?」

莉莉沒有反應。因為她睡著了。獵人把她輕輕地放在小籃子裡,她立刻乖乖地蜷縮起身體,其實她一點都不冷,只不過這是她從前世帶來的關於曠野的記憶。巴特臥在她的小籃子旁邊,伸出他的爪子護著小籃子。獵人關掉了燈,走向一張很大的橡木床。他們一家三口酣然入夢,幸福的生活就這樣簡單地開始了。

莉莉是獵人和巴特的寶貝。這是莉莉從有記憶起就知道的事情。莉莉就帶著這種記憶心安理得地出落成一個任性的姑娘。那只紫籐的小籃子早就睡不下了,有一段時間獵人甚至允許莉莉跟自己一起睡在那張寬闊的橡木床上。那是巴特從來沒有享受過的待遇。夜晚,當獵人說:「現在我們要睡覺了。」莉莉就非常靈敏地跳上橡木床,忘不了炫耀地驕傲地看巴特一眼。然後獵人關上了燈,因此莉莉永遠不知道一片黑暗之中巴特對她的炫耀報以寬容甚至是縱容的微笑。巴特是不會忌妒莉莉的,巴特要保護莉莉。儘管要不了多久,莉莉的個頭就比巴特高了。

當橡木床也容不下莉莉的時候,獵人從櫃子裡拿出一張金黃色的、厚厚的毛皮,把它鋪在離爐子不遠的地板上,說:「莉莉,過來試試看。」那張毛皮真暖和,真舒服,比獵人的床墊還軟。上面有一種莉莉很喜歡的氣味。莉莉高興地在上邊打滾兒,把她的臉使勁地在毛皮上蹭,直蹭到臉龐發熱為止。獵人看著莉莉撒野的樣子,微笑:「莉莉,它是你媽媽。」莉莉沒有聽見這句話,當時她正在非常大方地招呼巴特:「巴特,我把這張毯子分一半給你。你睡這邊,我睡那邊。」

莉莉已經學會用人的方式辨認這個世界了。比方說,她已經知道了這片原野上很多東西的名字。她知道了山是山,水是水,樹木是樹木,太陽是太陽。當她走出他們的小木屋,一腳踏進厚厚的落葉裡的時候,她會迎著吹到臉上的涼涼的風,想:「秋天來了。」當她敏捷地把一隻獐子踩在她的前爪下面的時候,她會想:「它就要死了。」這本不是一隻獅子應該有的方式。莉莉就是在不知不覺間遺忘了關於前生的記憶的。不過晚上,常常是在晚上,她臥在那張暖和的毛皮上聽著狼在月光下至情至性地嚎叫的時候,心裡會有一個地方隱約地一動。那個聲音是一樣不能吃的東西。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冒出這個古怪的念頭。不過她很快就睡著了。睡得淋漓酣暢,睡夢中肆無忌憚地翻了個身,就理所當然地佔據了這張毛皮的大半。同在睡夢中的巴特頗為知趣地縮到了毛皮的一角,似乎同樣忘記了莉莉當初「一人一半」的承諾。

無論如何,莉莉在慢慢長大。對於獵人來說,莉莉和巴特現在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有莉莉在,獵人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因為莉莉總會在第一時間像顆子彈那樣衝著獵物飽滿地衝出去,帶起周圍一陣肅殺的風。獵人驚訝地說:「巴特,你注意到沒有?莉莉跑得好像要比一般的獅子快。怎麼會這樣呢?簡直像一頭豹子。」

莉莉喜歡奔跑,奔跑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變成了耳邊呼嘯著的風。自己不存在了,莉莉不存在了。只要你肯奔跑。莉莉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癡迷奔跑的原因恰恰是,她不知道這件事情的名字叫做奔跑。那只顯然已經筋疲力盡的鹿倉皇地回頭,含著淚看了莉莉一眼,莉莉美麗的頭顱一歪,縱身一躍,咬斷了鹿的脖子。鹿只發出了一聲很短暫很微弱的哀鳴,連血都沒流多少。莉莉最迷戀的就是那最後的縱身一躍,那個時候的閃電般的力氣好像不是來自自己的身體,而是來自神明的相助。在那樣的縱身一躍裡,自己變成了神明。「乖女孩。」獵人從後面趕上來,驕傲地拍著莉莉的腦袋。然後把鹿扛在肩膀上。鹿的眼睛依舊睜著。巴特興奮地跑前跑後,搖頭擺尾。莉莉則是高高地昂著頭,端莊地走在最前面,聽著身後獵人有力的腳步聲。獵人扛著鹿昂首闊步的樣子就像是一尊青銅雕像。夕陽西下,是黃昏了。莉莉恍惚間覺得,自己剛才咬在鹿的脖子上的那一口似乎是連夕陽一起咬破了,所以才有這滿地的晚霞緩慢地、深情款款地流淌出來。

那天的晚餐是鹿肉。獵人吃熟的,莉莉和巴特吃生的。其實莉莉是很喜歡散發著松枝香的烤肉的味道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從她可以幫著獵人打獵之後,獵人就不再給她吃熟肉了。曾經有很多次,莉莉賭氣地把獵人放在她面前滴著血的羊腿踢開。獵人歎了口氣,蹲下來,摸著莉莉的腦袋:「莉莉,要聽話,我是為你好。你已經長大了,你吃慣了熟肉,以後怎麼辦?」莉莉不知道什麼叫「以後怎麼辦」,她倔強地縮在她的毛皮毯子上,一動不動。這個時候巴特走了過來,默默地叼起那條羊腿,深深地看了莉莉一眼,然後狼吞虎嚥了起來:「莉莉,很好吃的,你看呀,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獵人和莉莉都愣住了。對巴特來說,他不知道獵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但是他相信獵人有獵人的道理。可是怎麼才能讓莉莉這個嬌縱慣了的孩子聽話呢?巴特想不出什麼其他的辦法了。

生肉很冷,有股原始的腥氣。可是巴特自己也不知道,那條生羊腿,那條莉莉是因為他才肯吃的生羊腿就是離散的前奏。

那一天獵人帶著巴特和莉莉到鎮上去。鎮子很遠,每一次他們都是搭著村子裡的人們的車去的。要經歷很長很長的顛簸,可是車窗外面是永遠的一馬平川,就好像他們從沒有走遠過。獵人每隔一兩個月總會到鎮上去一次。買些必需的東西,去唯一的郵局取回來自遠方的信。總是有人給獵人寄明信片來,從各種各樣不同的地方寄來的明信片。寥寥數語而已,可是獵人看得很認真。莉莉跟巴特都不認識字,所以他們倆都覺得獵人那副認真相滑稽得很。去鎮上的日子是巴特的節日,他是那麼喜歡鎮上,每一次,遠遠地看見鎮上的炊煙,他就高興地「汪汪」亂叫,似乎比看著獵人烤鹿肉還要過癮。可是莉莉就不大喜歡鎮上,莉莉不喜歡那麼多的人。儘管鎮上所有的人都認識莉莉,都善待莉莉。

獵人當然是要去鎮上的酒館喝兩杯的。酒館裡的人們都熱情地跟獵人打招呼。莉莉認得他們,嬰兒時代的莉莉熟知他們中的每一個的膝蓋的氣味。他們的手掌溫熱而遍佈老繭,那是辛勤的印記。他們撫摸著莉莉的腦袋:「我們的小姑娘已經這麼漂亮了。」獵人微笑:「當然。」「真是不容易。」村裡的木匠因為趕集碰巧也在鎮上,「莉莉,你知不知道我一共給你做過多少個澡盆啊?」他是個和善的老人家,稍微喝一點酒臉就發紅。「澡盆有什麼用?」酒館美麗的老闆娘端出一杯獵人常喝的酒,熱辣辣地看著獵人的眼睛,「莉莉已經長大了,我看你到哪兒去給她找頭公獅子來才是正經。」「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吧。」獵人熟練地接招,「到哪裡給你自己找個男人來才是正經。」「哈!」她把酒杯重重地往面前的桌子上一蹲:「嫁給你,你要不要?」「我?」獵人笑了,「我倒是想要,可是你得問問我們莉莉願不願意你來當後媽。」「噢——我不知道這兒還有一尊神仙忘了拜。」女人彎下了身子,調侃地擺弄著莉莉的尾巴。她身上那股濃郁的香氣是莉莉不喜歡的。莉莉煩躁地甩甩尾巴,一頭頂在女人高聳的、軟綿綿的胸脯上,衝著她齜牙咧嘴。這下酒館裡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要死囉。」女人輕輕拍了一下獵人的肩膀,然後也跟著所有的人一起笑了。巴特在這一片哄笑聲中如魚得水地吐著他粉紅的舌頭,一副激動的樣子。

在莉莉的記憶中,那天晚上獵人其實是很高興的。也許是因為那些酒,也許是因為酒館裡那個美麗女人的調笑,也許是因為鎮上的人間煙火慰藉了長年累月荒原的寂寞,也許是因為他終於又從那人間煙火中回到他寂靜的家園裡。總之,那天晚上,獵人突然蹲下身子,慢慢地看著莉莉的臉。他看上去真的很高興,他伸出手,一點一點,無限珍惜地撫摸著莉莉。於是莉莉也懂事地用她的小腦袋蹭獵人的手心。爐火映紅了獵人的臉,他的眼睛裡漾起來一種迷濛的東西。莉莉在他的眼睛裡看見了兩個自己,他憂傷地說:「莉莉,四年了。」

第二天早上他們一如既往地出門打獵。不過去的是山裡。這讓巴特很高興。巴特喜歡進山裡,因為他的靈敏的鼻子在山裡派得上大用場,往往是因為他,才尋得著獵物的蹤跡。可是莉莉就很洩氣,因為莉莉喜歡原野上一馬平川的視野,在山裡的時候獵人多半是用不著她的。天氣已經變涼了,寂靜的山中聽得見松果辟啪墜地的聲音。那些小松鼠們遠遠地看見他們來了,一個個像是舞蹈一樣輕盈地藏匿於樹枝間。獵人用獵槍指著樺樹下面一堆巨大的糞便,微笑說:「巴特,看,熊來過了。」巴特興奮地輕吠一聲表示贊同。

莉莉懶洋洋地跟在他們後邊,提不起一點興致。山裡的空氣很好,可是不知為什麼總是有種凜冽的陰謀在蠢蠢欲動。潮濕的泥土上留下莉莉花蕾一樣的腳印,莉莉有些落寞地聳了聳自己的耳朵。然後她聽見了水的聲音。

那是一個峽谷。不算大,但是很深的峽谷。瀑布從遙遠的、看不見盡頭的地方洶湧而來,歡騰地在峽谷中粉身碎骨。火紅的楓葉落滿了水流不到的地方,寧靜地腐爛著。莉莉的耳邊充斥著水的聲音,水在歡呼,在驚叫,在碎裂——那是莉莉在原野上沒有見過的東西。每一次,當莉莉輕鬆地跳起來撲向一隻獵物的時候,它們瀕死的臉上從來都是呈現一種漠然的安靜,不會像這些水一樣,這麼陶醉,這麼不在乎。莉莉警覺地回過頭,她已看不見獵人和巴特的影子。

起初莉莉並不著急。她篤定地相信不一會就能聽見獵人焦灼地喚她的聲音。她甚至頗為自得地享受了一會兒這來之不易的自由。但是沒過多久,莉莉就開始不安了,又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害怕了。山林總是不動聲色的,天空也是不動聲色的,峽谷還是不動聲色的,在這巨大的不動聲色中莉莉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獵人和巴特的氣息。她的耳朵像是蝴蝶翅膀那樣扇個不停,爪子一下一下地刨著柔軟的逆來順受的泥土。瀑布的聲音越來越響了,恍惚中莉莉覺得自己在這喧囂聲中辨認出了巴特「汪汪」的嗓音。莉莉用盡全身力氣叫了一聲:「巴——特——是你嗎?我在這兒,你在哪兒啊——」

莉莉不知道自己這一聲喊叫讓整個山谷裡的野兔和松鼠都瑟瑟發抖地縮成了一團。它們不知道這只美麗的母獅子其實沒有一丁點殺意,她只是在尋找她的親人。山谷裡依然靜謐。沒有回音,只是陽光,陽光像歎氣一樣地偏西了。獵人沒來,巴特也沒來,但是莉莉看見了他緩慢地從峽谷的那一端繞了過來,靜靜地靠近她。美麗的鬃毛在風裡不羈地抖動。我決定管這個闖入莉莉的故事的新角色叫阿朗。其實他是沒有名字的,不過就叫他阿朗吧。因為他出現在莉莉眼前的那一刻,天空無限清爽,陽光就像他的鬃毛那樣不可一世地放縱著。

阿朗靜靜地說:「莉莉,我注意你很久了。」

「你是誰?」莉莉有些迷糊。

「我是你的同類。」

「你是說——」莉莉遲疑地靠近他,身體蹭到了他的脖子,「你也是一隻獅子對不對?」

「這句話應該我來問你,莉莉。」阿朗笑了,「你真的還記得你自己也是一隻獅子嗎?」

「你是從哪兒來的呀?」莉莉有些不高興地跳開了,充滿敵意地望著面前的阿朗。

「莉莉。」阿朗認真地說,「你很漂亮。」

「我知道。」莉莉驕傲地仰著頭。

「那你知不知道,你應該跟我走?」

「那可不行。」莉莉調皮地眨眨眼睛,「我得回家,獵人跟巴特現在一定在到處找我了。」

「你是一隻獅子,莉莉。」阿朗堅定地說,「獅子是沒有家的。」

「我有。」莉莉倔強地反駁。

「你總有一天會沒有。跟一隻獵狗一起給一個人打獵,真荒唐,那不是你該做的事情。」阿朗神秘地微笑了,「想不想知道,你該做什麼?」

莉莉困惑地看著他,這個時候阿朗突然轉過身,後退了幾步,眼睛裡有種灼熱的東西開始燃燒。然後他弓起身子像旋風一樣地奔跑,再然後,對著深邃的峽谷,縱身一躍,像是要尋死一樣不管不顧。當然是沒有死,他輕盈地、沒有聲音地落在峽谷另一邊的滿地紅葉上。莉莉出神地看著他奔跑、起跳、飛翔,看著他在幾秒鐘之內變成了一個神明。那裡面有種似曾相識的東西,莉莉明白了,她看見了自己。在原野上追逐獵物的時候,當你的殺氣在體內積滿,就要溢出來的那一個瞬間,你就會像現在這樣,輕盈地、義無反顧地縱身一躍。

「看到了嗎?莉莉?」阿朗又跳了回來,他眼睛裡散發著火焰熄滅後餘燼的溫度,「你要不要試試?」

莉莉猶豫地搖了搖頭:「太深了,也太寬了,我不行。我跳不了那麼遠。」

阿朗嘲諷地笑了:「你居然還敢說你是一隻獅子。你一定沒有聽說過關於這個峽谷的傳說。」

莉莉遲疑地說:「沒有,事實上,我今天是第一次來。」

「住在這個原野上的每一隻獅子都要跳一次這個峽谷。每一隻,一輩子,總是要從這兒跳一次。不是每隻獅子都能像我一樣輕鬆地跳過去,有的獅子就死在這兒,這個峽谷底下的瀑布裡。可是就算是這樣,我們還是必須冒一次險,至少跳上一次。這是我們身為獅子,必須要做的事情。」

「為什麼?」莉莉問。

「問為什麼是人的習慣,莉莉。」阿朗說,「你不應該有這種習慣,因為那會冒犯神靈。」阿朗突然間靠近她,非常近,莉莉從來沒有這麼近距離地打量過一隻公獅子的臉。她像前一天晚上在獵人眼睛裡那樣看見了兩個小小的自己。阿朗溫柔地看著她,說:「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莉莉,我在你的眼睛裡看見了渴望。」

他的呼吸吹到了莉莉的臉上,讓莉莉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亂。這個時候他瀟灑地甩了甩鬃毛,說:「你不認識路,我帶你走出山去。」

莉莉的爪子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絢爛的鬃毛,悄悄地想:「多美啊。可是為什麼我就沒有呢?」

夜幕降臨了。小屋裡依舊燃著爐火。獵人把半隻烤熟了的山雞放在巴特面前,說:「吃吧,巴特。前段日子委屈你了。現在莉莉走了,你可以像以前那樣吃東西了。」巴特默默地站起身,看也不看面前的山雞,走到屋角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巴特。」獵人耐心地說,「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可是莉莉跟你不一樣。當初我把她帶回來是因為她還那麼小,如果把她獨自留在原野上她是活不下去的。可是現在她大了,她已經可以自己捕食了,她就必須回到大自然裡。就是這麼簡單,巴特。」巴特依舊一動不動,只是喉嚨裡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音以示抗議。獵人當然是聽不懂巴特的話的,巴特其實是在說:「那你有沒有問過莉莉自己願不願意呢?」獵人蹲下身子,拍拍巴特的腦袋:「夥計,相信我,我和你一樣捨不得莉莉。」巴特粉紅的舌頭又憤怒地伸出來了,他重重地喘著粗氣,他其實在說:「莉莉也一樣捨不得你和我。這才是最重要的。可是你當然不會這麼想。你永遠忘不了你是主人。」

獵人臉上的火光輕輕地抖動了一下。然後是一聲門響。巴特一個箭步衝上去,把站在門口的莉莉撲倒在地上。已經有很久,他們沒再像小的時候那樣擁抱著在地上打滾了。巴特緊緊地擁著莉莉,莉莉笑了,開心地嚷:「巴特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啊?你們沒想到我自己也找得回來吧。我厲害不厲害,巴特?」莉莉想其實自己有些吹牛了,因為如果不是那個阿朗的話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走不回來的。巴特不知道莉莉的臉上為什麼突然浮上來一抹陌生的嬌羞,巴特沒命地舔著莉莉的脖子,莉莉的臉,喉嚨裡「嗚嗚」地哼著。莉莉被弄得很癢,所以莉莉沒有在意巴特為什麼要一遍又一遍地說:「莉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獵人是在這個時候走上來的。莉莉撲上去舔他的臉的時候他躲開了。他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莉莉的一隻前爪,他說:「莉莉,聽我說,你不可以再回來了。知道嗎?」莉莉愣了一下,然後繼續撒嬌地在他的手心裡蹭自己的小腦袋。可是獵人站起身,「吱嘎」一聲把門打開了。深藍色的夜空和漆黑的原野就這樣猝不及防地闖進溫暖的小屋裡。爐火跟著跳了一下,水波蕩漾似的,在獵人的臉上抖動出了一些漣漪。莉莉驚愕地望著獵人,她隱約明白了這扇門是為了她才開的。

「走吧,莉莉。」獵人說,「你必須回去。回原野去。你的同伴都在那裡,身為一隻獅子,你沒道理夜夜都睡在火爐旁邊。莉莉。」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她的腦袋,「你長大了。你該當新娘子了。懂嗎莉莉?你跟巴特不一樣,你是女孩子,總有要離開家的那一天。因為不離開家你就沒有辦法做媽媽,沒有辦法為你的孩子找來一個爸爸。莉莉,聽話,走吧,別再回來。」

巴特緊張地在屋角豎起了耳朵,用一種近似於凜冽的眼神打量著這個場景,他看見莉莉歪了一下頭,憨憨地、莫名其妙地看著獵人。細細的尾巴在寶藍色的夜幕裡像根蘆葦那樣嫵媚地晃動。

「莉莉,勇敢一點。」獵人拍拍她的身體,「走,走吧。」莉莉很遲疑地往後退了幾步。剛剛退到門外的時候,小屋的門就猝不及防地關上了。

那是莉莉第一次在夜晚的原野上細細地凝視自己的家。很深很深,就像個巨大的湖泊那麼靜謐的夜晚裡他們小屋的燈光就像是一顆從天上掉下來的流星,照亮了這個屋子木頭的、敦厚的輪廓。夜風四起,莉莉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一個被拿去塞子的玻璃瓶。夜靜靜地、自由地灌注了進來,涼爽得很。那一瞬間莉莉心裡幾乎是感動的,她從沒這樣看一眼她平日司空見慣的家。她慢慢地走了幾步,回一下頭,走到一棵樺樹下面的時候她停下了,因為再往前走的話,小屋窗子裡的燈光就會看不見的。莉莉臥在了這棵樺樹下面,她不知道她緩慢地臥下去的姿勢就像一個優雅的女王,她只是非常肯定地想:只要過上一會兒,獵人就會給她開門的。夜空很遠,很高,狼又在遠處開始嚎。莉莉模糊地明白自己現在就像是一個回憶一樣跟這片原野自然而然地融為了一體。沒有房子的阻隔,沒有燈光造成的溫馨的假象。這樣其實也挺好,她愉快地望著自己呼出的一團清爽的白霜,然後想,真冷呀,所以獵人一定馬上就要給她開門了。

這個時候巴特羞恥地臥在窗子旁邊,為自己一個人享受著爐火而臉紅。

不知過了多久,月光照亮了莉莉面前的土地。在月光中莉莉倔強地抱緊了自己。一隻烏鴉從月亮上飛了過去,淒清地叫著。

門終於開了。漆黑的夜突然睜開了一隻橙紅色的溫暖的眼睛。莉莉快樂地朝著熟悉的方向飛奔而去,四肢被凍得有點僵了,不過沒關係,莉莉已經聞見熟悉的氣息了。獵人站在她的面前,憂傷地搖了搖頭。

「莉莉。」他說,「你不懂我的意思嗎?你等在這兒是沒有用的。從現在起這裡不是你的家了。我讓你走,你得回到你來的地方去,你明白嗎?」

莉莉惱怒了。因為獵人居然在她馬上就要接近溫暖的爐火的時候攔住了她的路。你太過分了吧。莉莉瞪著獵人,眼神憤怒得像是冰藍色的火焰。

獵人突然彎下腰,從地上拎起鋪在火爐邊的毛皮。那是莉莉跟巴特睡了好幾年的床。那上面散發著讓莉莉最喜歡最安心的氣息。獵人非常猛烈地在莉莉的鼻子前面抖動著它。很多受了驚嚇的灰塵於是在周圍的燈光裡歡喜地舞蹈。

「莉莉,看看這個。」獵人直視著莉莉的眼睛,「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是你媽媽?記得嗎?它是你媽媽。現在我告訴你,你媽媽是被我打死的。這張皮是村裡祭祀完了以後才剝下來的。我不是你的親人,我本來應該是你的仇人。莉莉,你懂了嗎?」

你胡說。莉莉撲了上去。她只是想趕開這塊該死的毯子而已。她聽見巴特在屋角的一聲短促暴烈的驚呼。短暫的寂靜,然後她看見了血。

「巴特,你安靜點,沒事。」獵人平靜地說,一邊從已經被抓破的衣袖上撕下來一條。熟練地紮在自己染紅的手臂上。屋子裡只剩下莉莉和獵人重重的喘息的聲音。血微妙的氣息讓莉莉莫名其妙地眩暈。那是一種熟悉的,跟征服相關的氣味。莉莉不知道原來獵人也是會流血的。

「很好。」他把他受傷的手臂伸到莉莉跟前,「其實你我的關係本來應該如此。無論如何,你是一隻獅子。下次見面的時候,那應該是在原野上,或者是山裡吧,別忘了你要像剛才那樣對待我,莉莉。」

莉莉轉過了身。蒼茫的夜色給了她一個寒冷的、柔情似水的擁抱。她想:已經是冬天了。

她終於還是在那棵樺樹下面停下了。她猶豫著,要不要像剛才那樣臥下去。不過這一次,不是為了等待。她知道那扇門是真的不會再為她而開。那麼是為什麼呢?她想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失去了什麼東西,還是搞錯了什麼事情。她的眼睛突然間像星星那樣閃了一下。因為那種明白自己永遠失去什麼東西的感覺很恐怖。

然後她看見,阿朗來了。

阿朗就像是從月光裡游出來的一樣。無聲無息,溫柔而蠻橫地踩倒了原野上蒙了一層霜凍的小草。阿朗靜靜地說:「莉莉,我說過。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那天晚上,莉莉成了阿朗的新娘。她不知道當她懵懵懂懂地跟著阿朗朝山的方向行走的時候,獵人就站在小屋的窗前,看著他們的背影。然後獵人微笑了:「巴特,我說過,莉莉是個了不得的姑娘,你看怎麼樣,漂亮的女兒永遠是不愁嫁不出去的。」巴特懂事地臥在牆角,他知道背對著他的獵人的表情此刻很落寞。

莉莉從來沒有試過在滿天的星斗下面睡覺。阿朗臥在她的旁邊,擋住了風。阿朗說:「你慢慢就會習慣。我每天晚上都會臥在能給你擋風的那一邊,這一點,你可以放心。」莉莉順從地把她的小腦袋貼在阿朗的肚皮上,溫熱的。她聽見阿朗的心臟跳動的聲音。「那你呢?」莉莉有點不好意思,「你就不冷嗎?」莉莉只有在面對獵人跟巴特的時候才會心安理得地享受所有的關懷,相反,如果這關懷來自其他人,她就會覺得不安,覺得受之有愧。其實正是因為她擁有過太多的寵愛,所以她才會對分外給予寵愛的人格外敏感。「莉莉。」阿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從今天起,你就把我當成獵人和那只笨狗吧。」阿朗笑笑,「因為現在我就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巴特不笨。」莉莉不同意地說,突然覺得心裡有一陣很緊的疼痛。因為她想起她慢慢地迎著遼闊寒冷的夜色從小木屋裡走出去的情形。她轉過臉,睜大眼睛看著滿天的繁星,她不願意想下去了,她說:「阿朗,你知道為什麼月亮很好的時候就看不見星星,星星很多的時候就看不見月亮嗎?」阿朗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臉:「本來就是這樣的,有什麼為什麼。」「我覺得月亮碎了的時候就變成滿天的星星了,你說對不對呀。」莉莉認真地看著阿朗。阿朗溫柔地微笑了:「對。我也是這麼想的。莉莉,我們睡吧。」阿朗微笑的時候跟獵人很像,很溫暖,可是有股很冷靜的,跟權威有關的寒意不動聲色地藏在這微笑後面。不要再想獵人了,莉莉對自己說。她知道也許她跟獵人再也無法相逢。不要再想,不要再想了吧。那種滋味真是恐怖,那不是莉莉熟悉的任何一種滋味呀。

大多數動物都比人要擅長遺忘,那是為了生存。忘掉曾經的危險、飢餓、恐懼,還有傷害。然後,心安理得地跟歲月艱辛地相處下去。在這個生生不息的自然裡,有那麼一瞬間,發現了某種神諭般的宇宙的真相。因為沒有語言跟記憶,也就淡忘了。並沒有覺得自己發現的東西有什麼了不起。可是莉莉畢竟有些不同。她有比別的動物更深,以及色彩更鮮明的回憶。往昔的歲月,人類的語言,等等,總是在某個意想不到的瞬間跳出來折磨她,讓她領受那種煎熬的滋味。莉莉咬緊牙忍耐著,對這種折磨守口如瓶。把莉莉從一個少女變成了一個婦人的,其實並不是阿朗,而是這種沒有盡頭的忍耐。

有些事情永遠不能對任何人說。有些事情永遠是只有自己知道就足夠了。可惜阿朗就不明白這個。他是那麼喜歡傾訴。好像對他來說,再大的苦難都是可以拿出來跟人講的。莉莉臥在他的身邊,充滿憐愛地看著他的臉。這是我的男人。莉莉微笑著對自己說。他是我的,這個跟我水乳交融,跟我骨血相連,跟我有肌膚之親的男人。

阿朗總是不厭其煩地回憶著過去。阿朗是獅群裡的王子,準確地說是曾經是。當阿朗的父親老去的時候,年輕力壯的獅子便起來推翻他。經過整日的搏鬥跟廝殺,年輕的獅子終於咬斷了他的喉管。「他已經體無完膚。」阿朗憂傷地說,「我不知道他怎麼可以撐那麼久的。」新的王產生了,整個獅群裡的成年公獅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一起殺掉死去的舊王的全家。可是阿朗逃了出來,從此開始了他流亡的日子。

「莉莉。」阿朗熱切地看著她的臉,「答應我,給我生孩子。我們會生很多很多的孩子。然後我們一起去找他們。我得把屬於我的東西奪回來。莉莉,你生來就是要做我的王后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相信一件事,世界上既然有一個像我一樣的阿朗,就一定會有一個像你一樣的莉莉來跟我遇上。不對嗎?」莉莉寬容地看著他,心裡暗暗地歎氣:「你呀。」

莉莉對所有與征服有關的事情都沒有興趣。殺戮從來都不是也不該是一樣用來見證榮耀的東西。殺戮是為了自己的生存。僅此而已。就算你是獅子,是一隻會被很多動物害怕的獅子,也是如此。但是莉莉從來就不會對阿朗說這些。她只是靜靜地、美麗地微笑著,看著正在夢想的阿朗。阿朗說:「莉莉,你知道。我本來就是一個君王。」莉莉回答:「是。當然。」阿朗說:「莉莉,你知道。我不是為了要報仇,不是。我為王位而生。」莉莉說:「是。我知道。」阿朗說:「莉莉,我總是會夢見他,那個咬斷我爸爸的脖子的傢伙。他有一點特別,他頸子上有一圈毛是黑色的。像是凝固了的血。我想像過很多次,很多次。我就是要對著那圈黑色咬下去,讓新鮮的血流出來,覆蓋它。莉莉。」莉莉回答:「沒錯的。你應該這樣。」阿朗的聲音緩慢了下去,似乎是困了,他低聲說:「莉莉。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有的時候,你很像我媽媽。我這麼覺得。其實我已經不再記得我媽媽長什麼樣子了。」

在阿朗平緩的、沉睡的呼吸聲中,往事就這樣湧了上來。像鮮紅的,翻騰的血液那樣湧了上來。獵人說:「莉莉,你的媽媽是我打死的。明白嗎?我不是你的親人,我原本該是你的仇人。你明白嗎?」莉莉其實不明白。莉莉從來就沒有仇恨過。莉莉懂得那些蘊含於赤裸裸的廝殺中的寒冷的,沒有道理可講的規則,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仇恨過誰。然後莉莉問自己:阿朗知道什麼叫仇恨嗎?好像是不知道的。其實他只是想征服跟戰勝,並不具體地針對什麼人。遠方的天空被火光映紅了,莉莉聽見了號角跟音樂的聲音。那是祭祀,是村子裡的祭祀。莉莉的心臟狂跳了起來,她怯生生地推醒了阿朗:「阿朗,我們去看祭祀,好不好?」她被自己言語間那種顫抖的渴望嚇了一大跳。她沒有追問自己那到底是為什麼。

當莉莉輕車熟路地帶著阿朗來到岩石上邊的時候,阿朗很不滿地嘟噥著:「莉莉,你為什麼總是對人的事情這麼感興趣?」巨大的岩石腳下的篝火映紅了阿朗俊美的臉龐。莉莉充滿歉意地望著他,阿朗終於歎了口氣,不再抱怨了。村子裡的祭祀儀式就在他們腳下,一覽無餘。莉莉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熱地盯著那個往日的最最熟悉的位置。曾經,她和巴特就坐在那裡,人們給他們倆帶上沉重又絢爛的花環。人們熱鬧地說:「瞧瞧這兄妹倆,多神氣啊。」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莉莉靜靜地待在峭壁後面,她知道那已經不再是她的生活。

可是獵人不在人群裡,巴特也不在。在這個最盛大的節日裡,英雄居然不在場。莉莉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是不好的事情。莉莉表情淡漠地把這個事實吞下去,嚥下去,就像她第一次吞下那些滴著血的生肉一樣。就像這個事實也在散發著原始的腥氣。也許他沒有死,不應該把事情想得那麼糟糕。也許他只是受傷了。也許他只不過是帶著巴特去鎮上了。這個時候鼓樂的聲音更加地熱烈了,人們圍著篝火跳起了舞。阿朗興奮地抖了抖他的鬃毛,強烈的鼓點讓他振奮,因為那和心跳的聲音類似。今年的舞蹈跟往年沒什麼區別。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不是這樣的。居住在原野上的人們把祭祀的舞蹈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舞蹈一定是每年都要換新的,要花很大的精力去排練。那個時候,很久很久以前,這都是獵人告訴莉莉的,原野上的人們都嚮往著盆地裡的生活。因為盆地裡的人們安居樂業,盆地裡總是風調雨順的,日子過得一點不像原野上這麼辛苦。可是對於那個時候的人們來說,盆地太遙遠了。原野上的孩子們都知道,對於盆地裡的人來說,豐收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可是只有當孩子們長大後,體會過勞作的艱辛,才知道隨隨便便的豐收是一樣多麼貴重的夢想。於是他們再無限神往地對他們自己的孩子說:「盆地裡的人們只要把種子一撒就什麼都不用管了,莊稼就像野草一樣瘋長,管都管不住。」有關盆地的嚮往就這麼世世代代地傳了下來,偶爾,當有人真的有機會去盆地看看的時候,他們就跟盆地的人們買來一個舞蹈。舞蹈是買的,因為要用山裡的野味交換,才可以跟盆地的人們學習這些舞。在祭祀的儀式上,他們會向所有居住在原野上的人們跳買來的、貴重的、盆地人的舞。於是所有受苦的人們,有了一個機會。在這短暫的舞蹈的瞬間裡,以為自己變成了盆地人,變成了不必為生存擔心的盆地人。只要有這麼一點點念想,他們就可以任勞任怨地活下去了,哪怕豐收就像是懸掛在原野邊緣上的夕陽,看上去唾手可得,可是你永遠都夠不到。

鼓點越來越快了,祭祀中最重要的節目來臨了。人們要把他們的英雄,也就是獵人,抬起來,抬得高高的。以往,這個時候排山倒海的歡呼聲讓莉莉跟巴特的心裡激起一陣狂喜的惶恐。因為明明知道這個場景是再快樂也沒有的,可是莉莉就是能從這極致的歡樂跟放縱裡嗅出一點毋庸置疑的殺氣。此刻,歡呼聲又在腳下響起來,像潮水一樣,迷醉地沖刷著阿朗的眼睛。

英雄被人們抬起來了。但是這個英雄不是獵人。或者說,是一個新的獵人。他的頭上跟脖頸上掛著跟往年的獵人一模一樣的裝飾。但是他不是獵人,不是莉莉認識的獵人。不用再懷疑了,莉莉的獵人已經死了。莉莉對自己淒然地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接受這件事情的,就像她終究接受了獵人的拋棄,就像她終究接受了阿朗。可是有一件事讓莉莉害怕,她發現,雖然獵人已經換了,雖然英雄已經換了,可是人們還是爆發著一模一樣的,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難道說,其實他們根本就不在乎誰是那個被抬起來的英雄,只在乎這個可以歡呼的機會嗎?莉莉記得獵人是用一種什麼樣的語氣對自己說:「乖女孩,我是他們的英雄。」他們騙你。莉莉在心裡說。你一定是為了給祭祀的盛典打一頭猛獸才送命的。為了你身為英雄的榮耀。可是這根本就不是給你一個人的,不是。他們把這榮耀準備好了,可以隨時給任何人。只不過你剛巧趕上。你怎麼那麼傻?

直到此刻莉莉才明白,獵人是她的初戀,是她此生第一個情人。但是當她看清這個的時候,她做別人的新娘已經很久了。

她寧靜地轉過臉,對阿朗說:「我們走吧。」阿朗目不轉睛地盯著腳下:「為什麼?剛剛才開始好看,你不要煞風景。」

「走吧。阿朗。」莉莉堅持。

「莉莉,別煩我。」他甩了甩鬃毛。

莉莉沉默了一會兒,靜靜地轉過了身,獨自朝遠方走去。她的尾巴劃出了一個傲慢而又優雅的弧度。夜風撲在莉莉的臉上。是涼的。遠處的山靜靜地勾勒出一個比黑夜更黑的輪廓。從沒有一個時刻,莉莉像現在一樣渴望去到一個除了孤獨之外一無所有的地方。無所謂依戀,自然背叛也就無從談起。只有一種地老天荒的、遙遙無期的力量。身後響起的那聲阿朗的吼聲也沒能動搖她心裡那種無比堅硬的渴望。

「莉莉,你威脅我。」她知道阿朗生氣了。

莉莉靜靜地轉過身,深沉地看著他的臉:「我沒有。」

「但是你一個人走了。」

「那是因為你不肯跟我走。」

「莉莉。你這是在命令我。」阿朗的眼睛蒙著一層薄薄的冰,「你居然敢命令我。」

「我為什麼不敢?」莉莉溫柔地說。她本來想說「別忘了你現在還不是君王」,但是她終究沒有說,因為她知道那樣會傷害他。

「你敢。你當然敢。那當初那個獵人把你扔到門外面的時候你為什麼不走?不像剛才那樣掉頭就走?走得多漂亮多瀟灑,難堪全是別人的。」

「阿朗,你別這麼說。」莉莉的臉色依舊平靜得像月光下的湖泊,所以阿朗不知道,莉莉是在乞求,「他已經死了,阿朗。別再提他。」

「我真替你害臊。」阿朗暴躁地一躍,輕盈地直逼向莉莉的臉龐,「他死了。你很難過。可是他是人,莉莉,你居然愛他。你居然愛一個人。」

「我沒有。」莉莉的眼神很無助。

「你全都看見了,那些人有多蠢。你的那個獵人活著的時候他們把他抬起來,死了以後他們換個人來抬。簡直蠢得就像一群泥土裡的蚯蚓,還總是喜歡自作聰明。」

「我們不也是一樣的嗎?否則的話,那些原來看見你爸爸就發抖的獅子們為什麼還要幫著新上來的王追殺你?」

短暫的寂靜過後,阿朗悲哀地搖搖頭:「莉莉,背叛你自己的族群對你有什麼好處?你以為你真正愛了一個人,你就能變成人了嗎?他們照樣會朝你開槍,就像打死你媽媽一樣把你當成一個慶典上的祭品。」

「那是他們的事,跟我無關。」阿朗頭一回在莉莉的眼睛裡看見一種凜冽的東西。

「莉莉,在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不會傷害你。只有我和你才是一樣的。我們都是獅子。」

「阿朗你說得對。只有我和你才是一樣的。」莉莉美好地凝視著他,「不是因為我們都是獅子,是因為我們都是叛徒。」

那天晚上,當阿朗習慣性地臥在風吹來的那一邊的時候,莉莉突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一樣眷戀他。獵人走了,這世間頓時空蕩蕩了起來。如果不用滿腔疼痛的柔情來填滿它,又該怎麼辦呢。阿朗轉過臉,舔了舔她的臉,也不知道阿朗有沒有在她的眼睛裡看到那種前所未有的纏綿跟順從。阿朗說:「莉莉,你說過,你不會離開我。」莉莉說:「對,我不會的。你記得,就算有一天你離開了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阿朗。」

後來,當莉莉無數次地回憶那段跟阿朗在一起的日子的時候,總是在想:他們其實從來就沒有碰上過阿朗嘴裡的敵人。那個獅群。有的時候莉莉也會問自己,阿朗那個關於復仇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是莉莉從來就沒有問過阿朗。莉莉自己也說不上來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不愛追問的。但是,她的確是對所謂的「答案」「真相」之類的東西越來越不感興趣了。轉眼間,秋天又一次來臨。因為莉莉從空氣中聞出了一種睡眠般的涼意。阿朗總是喜歡到峽谷那裡去,有事沒事就喜歡跳過去再跳回來。莉莉在一邊膽戰心驚地看著阿朗像個貪心的孩子那樣一次次跟粉身碎骨擦肩而過。可是她從來就沒有阻止過阿朗跳峽谷。因為,阿朗縱身一躍的樣子真是好看死了。莉莉永遠都看不夠。

那一天,莉莉夢見了阿朗在跳峽谷。飛起來的時候阿朗還轉過臉對她調皮地笑了一下。然後莉莉就醒來了,發現阿朗不在身邊。莉莉找遍了整個原野,那幾天所有的動物們都見過一隻不知疲倦地狂奔著的母獅子。野兔們疑惑地說:「也許她是瘋了。」最終她停了下來,轉向了那個她一直逃避著的方向。

她以為她將在峽谷的下面看到阿朗的屍體。可是阿朗不在那裡。那裡除了峭壁跟激流之外,沒有一點點別的痕跡。水的聲音是很暴虐的,至少它不能給莉莉任何意義上的撫慰。就像慶典上人們的歡呼聲一樣危機四伏。當你經歷過離散之後,你就可以在周圍的空氣中嗅出永訣的味道來。莉莉緩緩地臥在了峽谷的旁邊,她看見楓葉紅了,她知道阿朗不會再回來了。

她不知道阿朗為什麼要丟棄她。她並沒有多想。原因並不重要。或者原因本就不是她該追問的東西。她想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阿朗對她說:「問為什麼是人類的習慣,莉莉,你不該養成這種習慣,因為那會冒犯神靈。」她甜蜜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那個初次見面的場景,那時候的阿朗那麼沉穩跟驕傲,眼睛裡總有種可以控制一切的霸氣。可是在成為他的新娘之後才發現,其實阿朗還是個孩子。她幸福地回憶著,幸福得忘記了她已經像失去獵人那樣失去了阿朗。

你好像總是在最最珍惜一樣東西的時候失去它。這似乎是個規律。也因此,總結出這個規律的莉莉反而對此泰然自若。如果一定要這樣,那就隨它去吧。一種灼熱的飢餓在她體內瘋長著,似乎要把她的內臟燒成灰燼。她想也不想就衝著一頭遠方的鹿衝了過去,熟練地咬斷了它的脖子。死去的鹿冰冷的血液可以暫時撲滅她體內那團火,還有深不見底的寂寞。狼吞虎嚥的時候她感覺到身後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她不慌不忙地轉過頭,唇邊帶著一縷血跡。

「莉莉。真的是你。」巴特說。

那一瞬間她不知道自己該使用什麼樣的表情。她慌亂地想,自己這樣冷漠地一言不發,巴特說不定會生氣的。她不知道巴特心裡在想:莉莉真的一點都沒有變,你看,吃東西的時候還是那種又狠又無助的眼神。

然後莉莉就看見了獵人。他朝著他們走過來,走得很慢,甚至有一點蹣跚。他居然沒有帶那支就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的獵槍。那個時候莉莉不知道自己該留下還是該掉頭就跑。獵人已經來到了她的面前,他的那雙舊靴子離她這樣近。那上面散發著小木屋裡的氣息。可是獵人卻說:「巴特,走吧,我們該回家了。」

然後巴特憂傷地看了莉莉一眼,沒有做聲。獵人往前跨了一大步,腿碰到了莉莉的脊背。他將信將疑地蹲下身子,手慢慢地撫摸著她,他說:「莉莉,是你嗎?真的是莉莉嗎?」巴特在一邊輕輕地吠了一聲,算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莉莉,乖女孩。」他的掌心摩挲著莉莉的小腦袋,「我現在已經看不見你了。」這麼說的時候他微笑了一下,他的眼睛依舊是他臉上最精彩的部分,像暗夜中比夜晚本身還幽深的湖泊。可是它們不能再幫他看東西了。獵人的視線現在就像一隻翅膀被折斷的鳥,看似停留在天地間的某個點上,其實與這個世界早已沒有任何關係。莉莉閉上了眼睛,用力地在他的掌心中蹭自己的臉。「看不見就看不見吧。」她對自己說:我還以為你死了。你活著就好。無論如何,你和阿朗之間,要有一個能活下來呀。他溫暖的手撫摸著她的全身、脊背、爪子、尾巴、肚子。摸到她的肚子的時候獵人愣了一下,他說:「莉莉,你自己知道嗎?你要做媽媽了。」

那天晚上莉莉又回到了她的澡盆裡。溫暖的水浸泡著她,混合著松木香。爐火把獵人的臉龐映襯得有些醉意。他似乎變了。莉莉覺得。可能因為失明的關係,跟黑夜朝夕相對,心就慢慢變得溫柔了,混沌了,對很多事情不求甚解卻能夠明白了。不像過去那樣,因著一份近乎殘酷的自信,無論如何都堅守著清晰的標準。「莉莉。」他說,「你回來了。真好。」

那天晚上月色很好,把小木屋變成了一個清澈的游泳池。在獵人熟悉的呼吸聲中,莉莉的小腦袋輕輕地在門上一頂,門開了,當前爪已經踩在外面的月光裡的時候她突然又轉過了身,因為她想再看他一眼。

「莉莉。」原來巴特沒有睡著,他從那塊他們的毯子上慢慢地直起了身子,「莉莉,你別走。」

「巴特。我有孩子了啊。我得去把我孩子的爸爸找回來。」

「莉莉,你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很想你。你回來了,他真的很高興。求你了,留下來。」

「可是巴特,我現在已經不習慣這樣的生活了。」

「你會習慣的,莉莉。你就是這樣長大的,你怎麼可能不習慣?你慢慢就會發現的,莉莉,他變了太多了。自從他眼睛看不見以後。我們需要你。」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眼睛?」

「槍走火了。」巴特的眼睛在月光下面清亮得很,「打到了他的腦袋裡面。大家都以為他活不成了。可是他還是撐了過來,不過眼睛看不見了。」

「祭祀的時候,我沒看見你們。我還以為他死了。」

「那個時候我們在醫院裡面。」

「醫院,是在鎮上嗎?」莉莉歪著頭。

「不。不是鎮上。是城裡。比鎮上大多了。」巴特的言語間有一點驕傲,畢竟,跟莉莉相比,他算是見過了大世面。

然後他們都聽到橡木床上傳來了獵人愉快的聲音:「莉莉,巴特。你們這兩個壞孩子要是還不睡覺的話,當心我揍你們。」

他總是用這樣的語氣跟莉莉說話。莉莉微笑地回憶著。「多漂亮的小姑娘,我要叫她莉莉。」「莉莉,喝牛奶了。」「莉莉,幹掉那隻鹿。」「莉莉,我們去鎮上。」「莉莉,走吧,別再回來了。」他總是這樣短促,這樣果斷,這樣毋庸置疑地主宰著莉莉的命運。現在他依然如此,儘管他已經失明,儘管他已經脆弱。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從現在起,輪到莉莉來保護他了。

莉莉就這樣留下來了。日復一日,莉莉的身體越來越臃腫,路走得越來越慢。可是孕育讓她臉上散發出一種悠遠的味道。莉莉五歲了,正是一隻母獅子最成熟最嫵媚的年紀。沒有人告訴她,她傾國傾城。阿朗走了,獵人看不見了,巴特不好意思說這個。

獵人現在有大把空閒的時間。他總是沉默不語,臉朝著一個虛無的方向。村子裡的人們都是好人,因為他們並沒有忘記獵人。他們還是定期把食物堆在獵人的家門口。每個月鎮上還會有人來,把鎮上發給獵人的救濟金從門縫裡塞進屋子。莉莉發現,每到這個時候,獵人就會帶著莉莉跟巴特去林子裡散步。他想要避開這些心懷善意的人們。莉莉懂得。所以當看見鎮上的吉普車遠遠地開來的時候,她就會走上去輕輕咬著獵人的褲腳。那意思是「我想出去走走了」。然後在出門的時候興高采烈地跟巴特交換一個微笑。

獵人變得喜歡回憶往事。他總是說起他自己小時候的事情,也並不在乎莉莉跟巴特有沒有用心聽。莉莉認為這是因為獵人老了。獵人其實剛剛三十歲而已,一點都不老,只不過是心裡有了滄桑。但是,莉莉對人類的年齡一點概念都沒有。

那一天,村裡的木匠還有很多的小孩子們來到了他們的小木屋。木匠要帶著孩子們去鎮上看馬戲,問獵人願不願意一起去。獵人微笑:「要不是因為我們已經認識這麼多年的話,我會以為你是來搗亂的。」木匠的鼻頭頓時更紅了:「喂,我的意思是,這是馬戲團啊,我打聽過了,她在裡面。」獵人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我要帶著巴特和莉莉。」木匠說:「不然就讓莉莉看家吧。她的身子現在不方便……」獵人不耐煩地甩了甩頭,木匠好脾氣地笑了:「真是沒有辦法,莉莉,巴特,他現在一刻都離不開你們倆。」

後來,莉莉常常想:要是那天她真的沒有去鎮上的話,是不是一切都不會發生了?但是她知道,她是不可能不去的,就像木匠說的,如今的獵人就像一個孩子那樣時刻需要著她和巴特。所以,莉莉對自己說,誰都沒有犯錯,所有的災禍,只不過是因為眷戀。

鎮上還是喧鬧。因為馬戲團的到來,更鬧了。孩子們激動得鼻尖冒汗,他們一邊舔著彩色的棒棒糖,一邊衝著正在搭帳篷的馬戲團員們尖叫。這讓他們覺得忙不過來,因為吃糖和尖叫這兩件事不好同時進行。於是他們的鼻尖因為這種忙亂而更加勤快地出汗了。還有什麼比看到馬戲團的後台更讓人激動的呢?懷裡抱著綴滿亮片的裙子的空中飛人,剛剛畫好臉但是還沒換衣服的小丑,大象不慌不忙地馱著一箱行頭走過去了,還有馴獸師正在給會做算術的小狗們系蝴蝶結,還有鴿子們從魔術師的盒子裡面飛進飛出,還有會鑽火圈的獅子被鎖在鐵籠子裡。

會鑽火圈的獅子被鎖在鐵籠子裡。

會鑽火圈的獅子是阿朗。

莉莉躲在一群孩子身後,靜靜地看著他。他好像是瘦了,臉緊緊地抵在籠子的鐵欄杆上邊。離得太遠了,她沒有辦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黃昏,獵人和木匠坐在小酒館裡等著馬戲開場。性急的孩子們已經坐到觀眾席上去了。獵人自嘲地說:「聽聽這些孩子們歡呼的聲音,也是好的。」莉莉悄悄地溜了出來,繞到大帳篷的後面去,阿朗在籠子裡不緊不慢地逡巡著。

他是真的瘦了。他的眼睛裡好像有種什麼東西沉澱了下來。他的身上有幾道紅得刺目的鞭痕。他一聲不響地看著莉莉的臉,莉莉自己也沒有想到,她說的第一句話是:「阿朗。他們,打你了?」

阿朗微笑。不點頭,也不搖頭。

「阿朗。」莉莉抬起了身體,爪子搭在鐵欄杆上,「我找你找得好苦。」

「我掉進陷阱裡了。受了傷。」阿朗靜靜地說,「我本來想去峽谷。然後就碰上了他們。他們把我帶走,要我鑽火圈。」

「阿朗,我懷孕了你知道嗎?」莉莉伸出舌頭,隔著鐵欄杆,她舌尖的那一點點剛好能夠著阿朗的臉,「阿朗,那是咱們倆的孩子。你要做爸爸了阿朗。」

「莉莉。」阿朗的語氣毋庸置疑,「聽我說莉莉。我剛才看見你是跟著獵人來的,還有那隻狗。獵人既然沒有死,那你就應該回去,回到他身邊去。然後,等這個孩子生下來以後,咬死他。明白了嗎?」

「你說什麼呀阿朗。」莉莉的眼睛閃閃發亮,「那是咱們倆的孩子。」

「莉莉。」阿朗搖著頭,「這完全是人的慈悲,而且假惺惺的。沒有我,你怎麼養大他?碰到我的那群敵人,你們兩個怎麼活得下來?」

「阿朗。就算有你,碰到你的那群敵人的話,你以為我們就真的可以打敗他們嗎?」

「你是說,你瞧不起我。」

「我沒有。我只是想說,你永遠都在做當君王的夢,我願意永遠都陪著你做這個夢。可是你沒道理把我的孩子也賠進去。」

「說來說去你還是瞧不起我。」阿朗激動地一躍,沉悶的吼聲在空氣中滾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浪。然後不遠處響起一個清脆又放肆的聲音:「那頭獅子又怎麼了?真是傷腦筋啊。」

腳步聲近了的時候莉莉躲進了旁邊一堆裝戲裝的大木箱後面。一個女孩子停在了阿朗的籠子前面。她穿著一條粉紅色的紗裙,薄如蟬翼,亮片跟蕾絲眼花繚亂的,讓她看上去就像一片滴著水的花瓣。可是她手裡拿著一條皮鞭。她把皮鞭輕輕地往鐵欄杆上一甩。那種地獄般的響聲讓莉莉心驚肉跳。如果她現在敢把這皮鞭甩在阿朗身上的話,莉莉發誓自己會撲上去,熟練地咬斷她的脖子。可是她沒有。她把皮鞭收在白皙纖巧的手裡,炫目地笑:「聽話一點,知道嗎?寶貝兒。」

阿朗抬起臉,熾熱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手伸過了鐵欄杆,梳了梳阿朗的鬃毛,然後轉過身,翩然離開。莉莉清楚,阿朗的眼睛裡,有愛情。

「阿朗。」莉莉不知所措地笑一笑,「你,你在犯我以前犯過的錯誤。」

「莉莉。對不起。」

「你記不記得,是你自己跟我說的。你說你以為你愛上一個人你就能真正變成人了嗎?」

「我從來就沒有想要變成人。莉莉。」

「但是你不會再跟我回山裡了,我知道的。」

「莉莉。你原諒我。」

「好吧。」莉莉咬了咬牙,「可是你要記得,要是他們打你,欺負你,你忍不下去的時候,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明白嗎?」

「當然明白。」

「就算愛上了一個人,也不可以忘記,我們是獅子呵。所以你絕對不可以低頭的,阿朗。」莉莉的眼睛亮得就像星星。

「對。不能低頭。哪怕是為了活下去。」在陰鬱的鐵籠子裡面,阿朗霸道地一笑。天色已經暗了。他身上的鞭痕在遠處點亮的燈火中綻放出一種拼盡全力的紅。從來沒有一個時候,阿朗這麼像一個真正的君王。

後來,很多年以後的後來,莉莉都常常夢到那個馬戲團裡燈火輝煌的夜晚。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在半空中飛翔,翻滾,在空氣裡跳舞。底下觀眾席裡的驚呼聲越響,她就越輕盈。莉莉糊塗了,她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隻蝴蝶?也許她又是人又是蝴蝶。一定是這樣沒錯的。不然的話,她為什麼能從莉莉這裡奪走阿朗?

木匠在獵人的耳朵邊說:「她已經長大了。她穿的是粉紅色的衣服。她越來越漂亮了。」

當孩子們歡呼著「獅子來了」的時候。莉莉鑽到了椅子下面,把自己的身體貼在獵人的腿肚子上,這樣能讓她有一點安心的感覺。椅子底下很黑,還潮濕。莉莉在這侷促的潮濕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她聽見孩子們尖叫著:「那是真的火!」還有:「看哪,真的跳過去了!」一個孩子把棉花糖的彩色包裝袋扔到了椅子下面,莉莉慌亂地把它咬在嘴裡。是種淡淡的,莉莉從童年起就熟悉的甜味。那種人類的甜味可以讓莉莉對此時此刻殺氣騰騰的歡呼聲勉強地產生一點信任。祭祀的時候他們也是這樣歡呼的。他們給莉莉戴上花環,然後圍著篝火唱歌跳舞。他們唱的是一首古老的歌頌太陽神的歌。莉莉聽不懂歌詞,可是莉莉知道那是在膜拜一種偉大的力量。是在敬畏一些不能吃的東西。不是為了流血。不是為了流血。他們唱:

青雲衣兮白霓裳,

舉長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淪降。

援北斗兮酌桂漿。

那也是阿朗的夢想。莉莉知道的。阿朗不是為了想要當一個君王那麼簡單。也不是想要征服一個人類的女子那麼簡單。阿朗想要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尊嚴地面對無邊無際的蒼穹的機會。他以為他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他以為這是他自己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嚴不是獵物,不是說你竭盡全力地追趕就可以得到。尊嚴就像是你的回憶一樣,永遠只能跟你存在於不同的時空。只有當你自己不存在的時候才能跟它融為一體。你為什麼就是不能明白?尊嚴永遠都是並且只能是一個路標,為候鳥們指引你墳墓的方向。所以莉莉原諒了阿朗,原諒了他的背叛,原諒了他的不辭而別,原諒了他的執迷不悟。他並不是殘酷,他只是倔強。

周圍突然間死一樣的寂靜。莉莉從座位底下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她的小腦袋。觀眾席上的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早有預謀,凝視著同一個方向。阿朗停在火圈的前面,一動不動。無論怎樣都不肯再鑽。臉上的表情跟莉莉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自負得讓陌生人害怕,讓懂得他的人心疼。粉紅色的女孩子微笑著接近他,在強烈的燈光下,莉莉第一次好好端詳她甜蜜的臉龐。然後她輕盈地揚起手,鞭子重重地落在了阿朗身上。兩道傷痕就像彩虹一樣在北風般凌厲的抽打聲中綻放了。阿朗仰起臉,用曾經注視過莉莉的眼神看著她拿鞭子的手。

別以為我們會向你們低頭。莉莉惡狠狠地咬了咬牙。可是她心裡有個聲音在說:阿朗,求求你,不要那麼強啊。你以為她真的能像我一樣嗎?

鞭子又抽了下來。阿朗的身體上現在有一張血紅色的網。他的視線似乎是在尋找。然後,對著遠處的莉莉,調皮地一笑。再然後,莉莉是在四周爆發出的震耳欲聾的驚呼聲中看清發生了什麼事情的。阿朗輕盈地跳起來,不費吹灰之力,撲倒了粉紅色的女孩,把她踩在了前爪下面。可是阿朗跳起來的時候碰倒了火圈,火苗捨生忘死地躥到了阿朗身上,疼痛中阿朗把女孩踩得更重,仰起臉,使出了全身力氣吼了一聲。

莉莉知道,阿朗在吼叫的時候是想尋找原野上的天空。但是他只看得見舞台上的幕布。莉莉已經聽不見周圍地獄般鬼哭狼嚎的聲音,聽不見獵人沉著地對木匠說了一句:「你帶孩子們先走。」聽不見很遠的地方隱約傳來警笛刺耳的聲響。她只知道,那一聲仰天長嘯,是阿朗在謝幕了。可是那暗紅色的幕布太破舊,太暗淡,也太骯髒。阿朗,你不值得。

人群已經逃難般地湧向了出口。他們的喧鬧跟擁擠讓莉莉想起那些峽谷中沒有頭腦,只知道製造噪音的水流。莉莉覺得有一種異樣的,寒冷的力量在她的皮膚下面湧動。那不是殺氣。殺氣不會讓你有飛翔的、輕飄飄的預感。當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姑娘的紅色鞋子落在莉莉眼前的時候,莉莉的心裡劃出一道雪亮的光。

阿朗,等等我。

一片混亂之中,只有少數幾個人看見,觀眾席的最後一排,有一隻母獅子,像道閃電一樣不可思議地衝著舞台飛了過去。莉莉清楚,這一次的縱身一躍,不是為了一隻死期將至的獵物,而有可能是向著自己的死期。不管了,不管了。落地的那一瞬間,天地間只剩下了寂靜。肚子裡因為這劇烈的顛簸撕心裂肺地疼。疼痛埋沒了一切人間的聲音。阿朗的額頭上開出了一朵紅艷艷的花,他終於鬆開了女孩,倒了下去。莉莉倉皇地轉過臉,她看見盲眼的獵人就站在舞台的下面,端著一桿還在冒煙的槍。

巴特靜靜地臥在小鎮的石板街上,狂歡的人群像河流一樣填滿了古老的街道。救護車拉走了粉紅色的女孩,人們要做的事情就只剩下狂歡了。還有,膜拜他們的英雄。他們雖然已經失明但依舊百步穿楊的英雄。獵人讓人們相信了,這世上真有傳奇這回事。木匠因為激動的關係,鼻頭越發地紅。他的大嗓門蓋過了所有的喧鬧:「得去喝一杯啊。我倒要看看酒館老闆娘有沒有膽量要咱們的壯士付賬。」在人們的哄笑聲中,獵人沉靜地笑了笑。可是巴特看出來,他的臉龐被什麼東西點亮了。「英雄——」馬戲團的小丑問,「既然你看不見,你怎麼有把握開槍呢?你就不怕傷著人嗎?」獵人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周圍頓時安靜了下來,獵人說:「是莉莉。如果莉莉沒有撲過去,我怎麼樣也不敢開槍的。但是她撲過去的聲音提醒了我那隻獅子的方向跟位置。莉莉是我的乖女孩。我相信不會錯的。」話還沒說完,獵人的聲音就被一片喝彩聲淹沒了。同時被淹沒的,還有巴特戰慄的哀鳴。「幸好莉莉沒有聽見這句話。」巴特對自己說,「我永遠不會讓莉莉知道這個。誰敢讓莉莉知道這件事,我就要他的命。」

所有的狂歡都與莉莉無關。馬戲團的舞台寂靜得簡直荒涼。現在就剩下了莉莉跟阿朗。不,還有大象。是大象用自己的鼻子吸了水,幫阿朗把身上的火苗撲滅的。然後大象再靜靜地退回到舞台的一角,像是一道佈景悲憫地注視著飛翔而來的莉莉。大象歎了口氣:這個姑娘。多美。多苦命。

阿朗在流血。莉莉把爪子伸出來放在那個槍眼上,可是沒用的,血還是自顧自地流出來,但是靜靜的。血是一樣比水更聰明的東西。從不喧囂,但是狠。一旦決定了要離開誰就再也不會回頭。

「莉莉。」阿朗的臉依然俊美,「想不到最後,我還是只有你。」

「你說什麼呀阿朗。」莉莉甜蜜地笑了,「這是理所當然的呀,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朗。應該這樣。你是君王,你只能這樣,對不對?」

「莉莉。」阿朗笑了,「你真好。」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莉莉舔著阿朗額頭上流出的血,「就算有一天你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的。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阿朗的聲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世界上既然有我這樣的一個阿朗,就一定會有一個你這樣的莉莉來跟我遇上。可是我說錯了。因為,」阿朗艱難地呼吸著,「因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運的事情。」

然後阿朗就死了。是微笑著死的。死在莉莉的懷抱裡,聽著莉莉肚子裡的小寶貝心跳的聲音。

三天後,獵人的婚禮在鎮上的小酒館舉行。新娘是那個粉紅色的女孩子。她的名字不叫蝴蝶,她叫嬰舒。阿朗死去的第二天,獵人帶著莉莉和巴特去看她。她靜靜地看著獵人的臉,瀲灩地微笑:「你又救了我一次。」獵人說:「我們結婚吧。這些年你已經走得夠遠了。我等了這麼久,不想讓你再逃跑。」巴特非常不滿地在一邊喘著粗氣,認為這種對白太過晦澀,一點沒考慮到狗的接受程度。

獵人跟嬰舒的婚禮對於鎮上每個人都是一個美麗的通宵達旦。英雄配美人,當然是所有傳奇理所當然的結局。每個人的表情都因為醉意而變得生動。一百個人的醉眼裡,就有一百個千嬌百媚的嬰舒。實際上,她端莊得很,安靜地坐在獵人的身邊,誰都看得出,她就是俠膽英雄的那根隱秘的柔腸。

酒館的老闆娘快要忙瘋了。可是莉莉看得出,這個美麗的女人有一點落寞。她歎著氣,在自己綴滿花邊的圍裙上擦擦手,彎下身子撫摸著莉莉的腦袋,她說:「莉莉,你要當媽媽了。恭喜呵。」

莉莉一個人走到了小酒館的外面。鎮上的街道空蕩蕩的,散發著青石板的香氣。沒有人行走的古老的街道在夜空下面呈現出跟原野類似的沉靜的表情。空氣真好,因為沒有那麼多的人一起呼吸。然後莉莉抬起頭,她看見了月亮。

「莉莉。」巴特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後,一臉的擔心,「那個……馬戲團裡的那隻獅子,是寶貝的爸爸,對不對?」巴特總是管莉莉的孩子叫寶貝,像一個非常稱職的舅舅。

莉莉在滿地的月光裡,回頭嫵媚地凝視著巴特:「巴特,等生下這個孩子,我就走。帶他一起走。」

「莉莉,你吃了那麼多苦。」巴特安靜地擺了擺尾巴。

「巴特,你告訴我,他殺了我媽媽,又殺了我丈夫,可是為什麼,我還是會原諒他?」

「我不知道。莉莉。」巴特說,「你從小就這樣,什麼事情都要問我。我也不是什麼都知道。」

「有件事你肯定知道。你得跟我說老實話,巴特。」莉莉突然間淘氣地斜了斜眼睛,「有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你可以在一個只有你們倆的時候,跳起來咬斷他的喉嚨的。你想過沒有?」

「沒有。」巴特說,「莉莉你呢?你想過嗎?」

「我不知道。」莉莉誠實地看著巴特的臉。

「其實我敢保證,莉莉。他也想過同樣的事情的。他也想過,他其實可以用他的獵槍打穿我們的腦袋。他愛我們。這是真的。但是,他同時也不會忘記,生殺大權在他的手裡。他可以忽略這個,可以要求自己不去想這個,但是他是不會忘記的。」

「巴特,你什麼都明白了,什麼都看清楚了。可是你為什麼還留在他身邊?」

「因為我知道他離不開我。因為我也離不開他。」

「我真是糊塗了。阿朗,就是寶貝的爸爸,他以前跟我說過,問為什麼是人的習慣。我不應該有這種習慣。他很霸道的,老是跟我說不准這個不准那個。」莉莉突然間嫣然一笑,「巴特,我好想他。」

深藍色的夜空一瞬間倒轉了過來,靜謐的滿月像顆子彈一樣擊中了莉莉臃腫的腹部。在撕心裂肺的疼痛降臨之前,酒館裡的每個人都聽到巴特焦灼的狂吠聲。

莉莉在獵人的婚禮上生下了她和阿朗的女兒,取名硃砂。

是獵人給小女孩取的名字。因為她的額頭上奇跡般地有一小塊紅色的胎記,圓圓的。獵人驕傲地說:「世界上還能有誰像我這麼幸運呢?結婚當天的夜裡就當了外公。」莉莉靜靜地躺在爐火邊,甜美地微笑,看著嬰舒撫摸著小女孩的胎記,那正好是擊中阿朗的子彈待過的位置。

莉莉童年時候的澡盆被翻了出來,硃砂睡眼矇矓地在溫暖的水波裡四腳朝天,是跟那時的莉莉一模一樣的姿勢。巴特的舌頭又是長長地伸了出來,伸出前爪護著硃砂的小籃子。獵人說:「巴特,你小心一點啊。不要把口水滴到小寶貝身上。」巴特於是憤怒地盯了獵人一眼。唯一的不同就是:硃砂用不著莉莉小時候的奶瓶。因為莉莉的胸前飽滿得如同深秋的沃野。硃砂吃奶的時候,小小嘴唇的嚅動微妙地牽扯著她的內臟。她癡癡地看著硃砂乾淨的黑眼睛。她要給硃砂很多很多的愛,讓硃砂像曾經的她一樣,張狂地、橫衝直撞地、不知天高地厚地長大。然後告訴她:要敬畏所有不能吃的東西。她的樣子像我,可是性格會像你,阿朗。

大家是在四十八小時以後發現硃砂的缺陷的。硃砂的一條後腿彎曲得厲害,走路的時候都不能著地。小女孩天真爛漫地用她的三條腿笨笨地蹦跳著,因為幼小,再笨拙也好看。莉莉想起她自己在觀眾席上那奮不顧身的飛翔。落地的時候肚子裡有種撕裂一般的疼痛。我的硃砂是在那個時候受了傷。不過阿朗,你不要介意,那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所有的災難,不過是因為眷戀。還好硃砂現在懵懵懂懂地生活在所有人的寵愛之中,她很快活,全然沒有留下關於在母體中時顛簸跟疼痛的記憶。

獵人現在有了一個很大的家庭。一共三代五口,兩個人,三隻動物。因為有了嬰舒,這個家有一種煩瑣但是真實可信的氣息。獵人依舊喜歡帶著巴特和莉莉出去散步。黃昏的時候他們回到小木屋。莉莉端莊地走在前面,巴特興奮地跑前跑後,獵人走在最後面,偶爾肩膀上還是會扛一隻莉莉弄來的鹿,像一尊青銅雕像。門口有嬰舒在迎接他們,懷裡抱著小硃砂,窗子裡飄出飯菜的香氣。硃砂的小爪子撫弄著嬰舒垂在胸前的卷髮,還有裙子上的荷葉邊。用紅鼻頭木匠的話說,嬰舒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外婆。

可是莉莉知道,團聚的日子是短暫的。因為等到硃砂滿十六個月,不用再吃奶的時候,他們就會把硃砂送到動物園去。這是徵得了莉莉同意的決定。硃砂永遠都不會像莉莉那樣奔跑,永遠沒可能追上任何一隻獵物。世界上有一種叫作「動物園」的東西,對於硃砂來說,或者是個好去處,至少在那裡,她可以活下來。對於離散,莉莉早已習慣。她知道那是所有人跟所有人之間必然的結局。只是,當硃砂的大眼睛深深地、清澈地、毫無保留地看著她的時候,她會突然沒命地舔著她小小的臉龐、耳朵、還有小屁股。她說:「寶貝,你長大以後會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巴特在一邊靜悄悄地看著她們倆,那種溫柔的眼光讓莉莉有一種沐浴其中的溫暖。有好幾次,她都有種錯覺,以為那是天上的阿朗的眼睛。她驀然回首,然後不好意思地對硃砂說:「寶貝,是媽媽搞錯了。那不是爸爸,是舅舅呀。」

她的臉上依然有種少女時代的嬌羞。可是巴特老了。莉莉有的時候會突然間在他的眼神裡、表情裡看出一種衰老。他早已不再是那個英姿颯爽的美少年。但是,獵人看上去並沒有改變很多呀。為什麼只有巴特變樣子了呢?莉莉不知道,那是因為對於獵人和巴特來說,時間這個東西流逝的方式是不一樣的。巴特就在這不一樣的時間裡從莉莉的小哥哥變成了一個寬厚的長者。但是獵人似乎早已不關心這人世間的變遷。他現在總是開心得像一個孩子,喜歡把硃砂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後大聲地爽朗地說:「怎麼辦?莉莉,我現在喜歡硃砂超過喜歡你了。」莉莉跟巴特相視一笑,莉莉注意到了,她跟巴特的這點默契沒有逃過嬰舒的眼睛。在這樣的時候嬰舒臉上總是浮起一種柔軟的表情。那柔軟讓莉莉在不知不覺間就諒解了很多的事情。

如果不是因為天生的缺陷,硃砂會讓所有原野上的飛禽走獸明白什麼叫做風華絕代。她安靜的時候很像莉莉,但是要比莉莉嫵媚。像一片慢慢地飄進靜止的湖水裡的紅得醉人的楓葉。她不肯安靜下來的時候,尤其是當她把小小的腦袋任性地一扭,那神情活脫脫又是一個阿朗。額頭上那粒畫龍點睛的硃砂痣不由分說地戳到你的心裡去。城裡來的動物學家第一次看到硃砂的時候,靜靜地沉默了足足十秒鐘,眼睛閃閃發亮,然後,似乎是有一點慌亂地俯下身子,拍拍莉莉的腦袋:「莉莉,生了一個這麼美的女兒,你真了不起。」

嬰舒微笑著把硃砂放到地上,硃砂立刻蹦跳著到了動物學家的面前。仰著她向日葵一樣燦爛的小臉,嬌嫩地給了動物學家一個毫無保留的笑。她是個虛榮的小傢伙,莉莉愉快地想,她知道這個人剛剛在誇她漂亮。突然間,笑容凝固在了莉莉的臉上,莉莉望著動物學家強勁有力的手和襯衫領口沒有繫上的紐扣,如夢初醒:他是一個男人。一個年輕的、好看的、強壯的男人。一個就像當年的獵人一樣的男人。

硃砂從小就知道自己是要到城裡的動物園去的。她對這個未來充滿了期待。「媽媽,巴特舅舅告訴我說,城裡到了晚上有好多好多彩色的燈,比白天的樣子還好看。」她跳躍的樣子像一隻小梅花鹿,歪一歪腦袋,無限神往:「媽媽,嬰舒告訴我說,在動物園裡,我一個人睡一間屋子,他們還有皮球給我玩。皮球是彩色的,比鎮上的小孩子們玩的那種好看多啦。」莉莉憂傷地看著硃砂,莉莉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那根本不是什麼值得去的地方。該不該告訴她最適合獅子的地方永遠是並且只能是這片原野。最讓她擔心的一件事情是,硃砂對陌生的東西永遠充滿著天真跟熱情的好奇心,這根本就是人類的秉性,而不是獅子的。莉莉猶豫了很多天,很多天,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對硃砂說。無論如何,莉莉願意看見硃砂快樂。

動物學家開始頻繁地出入他們的小木屋。他說他要從哺乳期開始記錄硃砂的成長。「硃砂的品種很罕見。」他耐心地對獵人跟嬰舒解釋著,「要是我的判斷沒錯的話,硃砂的父親是一隻白獅。白獅是我們原來以為1865年就已經在西非絕種的獅子。是在二十年前,才有人認為在我們這片原野上有白獅出沒的痕跡的。眾說紛紜啊——」動物學家像個大男孩那樣伸著懶腰,「有人說是,有人說不是。我大學裡的老師,跟蹤了它們整整十五年。」

「白獅?」獵人問,「打了這麼多年的獵,我還是頭一次聽說。難不成,是純白的?可是我見過一次硃砂的爸爸,那時候我眼睛還好——他並不是白色的啊。」

「也未必。只是毛色比較淺而已。其實,我們也都是根據記載來判斷的,你知道,十九世紀的相片還是很少的。」

「那你認為他們到底是不是白獅呢?」嬰舒問。

「當然是。」動物學家笑著彎下身子,拍著莉莉的腦袋:「莉莉,要是你會說話就好了。我真想知道你是從哪裡釣到一頭白獅的呀。」

「我早就說過。」獵人靜靜地微笑,「我們的莉莉是個了不起的姑娘。」

硃砂就在這個時候蹭了過來,撒嬌地舔著動物學家的手掌。動物學家專注地看著硃砂,無限感慨:「要是我的老師還活著的話,看到硃砂,老頭子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他的眼睛似乎是潮濕了一下,用柔情似水的眼光纏綿著硃砂額頭上的胎記。動物學家給這個小木屋帶來意想不到的歡欣。因為他就連感傷跟緬懷的時候都是生機勃勃的。

《嫵媚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