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舞美師的航班

我是林安琪。我曾經以為我會成為一個畫家,或者準確地說,我曾經以為我會成為一個不朽的畫家。但是,我最終成了一個舞美師。恐怕這世上很多人都是這樣的,追逐著一個永遠不會實現的理想,然後某一天,極其自然地,將這個「理想」閹割成了一個還說得過去的職業。以此謀生,並獲得精神上的所有認同。我不是第一個這樣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當然,當然,我們這樣的人已經被人們稱為幸運了。我懂得知足,因為反正,關於「理想」的痛苦是不合法的,是無病呻吟的,你張揚了,你表達了,你就活該去死。我必須時刻謹記,這世界上還有災荒,還有戰亂,還有艾滋,還有無數在因為不平等導致的困頓中,掙扎一生的人們——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那些評判你是「幸福」還是「不幸」的人們,都沒什麼想像力。

總之,此刻,我坐在巴黎時間傍晚七點起飛的航班上,飛往北京,是為了我的工作。十年前,我來到巴黎,一開始學畫,後來考進了戲劇學校的舞台藝術科。現在,在一個算是歐洲戲劇界知名的舞台美術設計師的工作室裡,為那個明明一頭金髮卻總喜歡穿印度服裝的老闆工作。逐漸地被重用,偶爾被善意地調戲。今年十月,一個話劇會在北京的國家大劇院公演,我的老闆負責這個戲的舞台美術,我是中國人,這個戲的舞美團隊少不了我。因為公演之前的這幾個月,除了美術的部分,我必須負責用我的母語代表我的老闆跟導演以及劇院方面做所有的對接。「安琪,能讓你回家安心地待幾個月,順便做完這一單,多妙。」我的老闆是這麼跟我形容這個項目的。

不,我當然不是北京人。我的家鄉叫龍城,一個距離北京有好幾個小時車程的北方城市。我不確定我能抽出多少時間回家看看。不過,在鬼佬眼裡,反正都是中國,沒有區別。

航行時間是九個小時,一路往東,北京時間的清晨抵達。這趟航程最妙的地方,在於明明已經穿過了整整一個夜晚,但是總是能看見隱隱約約的曙光。人類渺小的軀體飛翔起來,便能看見地球用經緯線玩的這一點點小花樣。蜷縮在經濟艙裡,我踢掉了鞋子,用毯子裹住自己,打開了閱讀燈。我對這趟航線爛熟於心,飛了無數次,讓我可以沒有任何障礙地在遇到劇烈氣流顛簸的時候,安穩地放下面前的桌板,打開圓圓的小盒子,摘下或戴上隱形眼鏡。因為熟悉,所以覺得怎麼樣我也不會死在這裡。

我可以用這段時間,認真讀完這個戲的劇本。我沒有把筆記本電腦從行李艙裡拿下來,而是帶著厚厚的一沓打印稿。非常不環保,但是我已沾染上了歐洲人這種莫名其妙的守舊。國航的咖啡十年來沒有任何進步,不過我喝慣了。

二十年前,這個戲在阿維尼翁戲劇節驚艷四座。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劇團從此開始揚名四海。如今,在中國首演。

故事的年代不詳,大抵是比較久遠的時候。但應該沒遠到古代去。地點,就是某個小鎮。

小鎮上的牧師去世了,沒多久,新的牧師到任。新牧師看起來很年輕,總是愉快甚至有些過分愉快地笑著,喜歡開玩笑,不像是鎮上人們一貫概念裡的「牧師」——對我而言,我必須在閱讀的同時,試著抓住我腦子裡閃過的帶著光澤和陰影的畫面,究竟哪些才是對的。那小鎮也許古樸,但是不該精緻,總該有些粗糙的地方,但是究竟是哪種粗糙?是否該像我從小長大的那座北方城市一樣,建築面目一致,是真的談不上有什麼景致呢?我倒寧願讓這個小鎮,在我的手底下,變成20世紀初的工業區,比如,整個鎮子的人都為一個大工廠幹活兒,舞台上最重要的,就是一些老舊的龐大的機器。新來的牧師心裡哼著輕鬆的小調,略帶驚訝地看著,黃銅色泛著暗光的機器,張開血盆大口,嚼碎所有填進去的大石頭——見鬼,成本,當然不能忘了成本,誰知道預算那邊會不會同意我美妙的老工業區。

新來的牧師站在陳舊的、空蕩蕩的教堂裡,他從祭壇上走了下來,第一排的座位上坐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緊閉著雙目,一邊流淚,一邊禱告。她身邊放著一個鳥籠,裡面那隻小鳥安靜地躺在自己的雙翅上,早已沒了氣息。牧師自然是看明白了,但他依然微笑著問小女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小女孩說,她的小鳥已經死了整整一天,但是她還是想問問上帝,這是為什麼。如果是因為她自己犯了什麼錯,她願意改正,願意接受懲罰,這樣,小鳥是不是就能回來了。她說她知道小鳥還是不會回來的,但是她必須這麼做。牧師笑了,他說:「你的小鳥是只畫眉,不過,你喜歡鴿子麼?」小女孩說:「我不懂您的意思。」牧師拎起鳥籠,就在小女孩眼前,把鳥籠藏在黑袍的袖子後面,只一瞬,鳥籠出來了,畫眉的屍體不翼而飛,裡面乖巧地臥著一隻純白的小鴿子。

小女孩說:「但是它不是我的畫眉。」牧師說:「你可以叫它畫眉,完全沒有問題。」小女孩說:「可它的確不是我的那個朋友啊,它是個陌生人。」牧師說:「它不是陌生人,我知道,它和畫眉長得一點都不像,可是,你的禱告,上帝聽見了。」小女孩笑了,她清脆地說:「牧師,謝謝您啦。」牧師愉快地說:「要感謝的是主。」

當舞台上只剩下牧師一人,他端詳著手心裡那只畫眉的屍體,自言自語:我去念神學院之前,是個魔術師。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也許是在機艙裡的燈光突然調暗之後不久。

每個人的座位上方,那盞小小的閱讀燈像是久病之人衰弱卻又帶點柔情的眼睛。狹小座位裡,猝不及防地跌進睡眠中,再醒來的時候,必須忍受著睡意撕扯出來的類似宿醉的暈眩,把手放在脖子後面,亡羊補牢地揉一揉它,以拯救我疼痛的頸椎。我想知道我大概睡了幾個小時,可是手機卻不能打開——對於不戴手錶的人來說,手機關機就意味著喪失所有時間的判斷。視線所及的地方,倒是看見一隻潛水電子手錶的巨大表盤,被戴在一隻細細的手腕上——是個坐在我鄰座的小男孩,十三四歲的模樣,很俊俏,一看就是混血。關鍵是,這孩子在聚精會神地閱讀著我的那沓劇本,打印稿的A4紙散落在我們的座位之間,那團皺起的毯子上。我想我睡著的時候,它們滑了下來,被還清醒的人撿起來了。

他發現我醒來了,睫毛一顫,把手上那張紙輕輕地放回我的膝蓋上,用清晰的法文說:「不好意思。」

「沒事,隨便看吧。」雖然對方是個孩子,但是我依然使用了主語應該是「您」的動詞變位。我喜歡這個懂禮貌的小朋友。

我想是睡眠縮短了我的智商。因為我手上的劇本明明是中文版,他都能閱讀,所以我為什麼一定要跟他講法文?其實這是多年來悄然形成的一種自我保護,我不輕易跟人講我的母語,似乎這樣就更安全。

「謝謝。」他率先換成了中文,發音純正,不像一般的混血兒——不過也許是因為這句話過於簡單,我知道,我總是憑借淺顯的印象對人下判斷,這是個要命的缺陷。

「你覺得這故事好看?」我問他。

「嗯。」他點頭,神色靦腆。

「你看到哪裡了?」

「牧師其實是魔術師。」——「魔術師」那個詞也許他不會講,他說的是法文。但是他憑藉著故事的情境準確地判斷了情節,聰明的小孩。

機艙裡的燈突然亮了,空姐推著飲料車徐徐走過來。那代表著即將派發早餐,也就是說,快要降落了。

我打開了遮光板,額頭不由自主地抵在舷窗的玻璃上,那種雲端上的冰冷總讓我想起「瓊樓玉宇」這四個字。但是——波音767這種造型的瓊樓玉宇會不會太難看了點兒。十九歲那年,我第一次飛行。從北京至巴黎,我永遠記得,那天的天氣絕好。我在高空上隱約看得見西伯利亞的雪。有時候我必須判斷視線中的究竟是雪原,還是雲朵。貼在我額頭上的那一小塊玻璃,和今天的一樣冰涼。當時我閉上眼睛,我想落地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高空中的西伯利亞畫下來。那時候我年輕,擁有用不完的自信,無論在生活裡遭遇上什麼樣的幻滅,我都可以跟自己說,沒事,這值得,我可以把它們畫得很美。

可是當我真的降落在戴高樂機場的時候,第一件事是必須搞清楚抵達學生公寓的地鐵路線。然後搞清楚我應該到哪個銀行去存我那點微薄的歐元。那時候,歐元還是一種嶄新乾淨得不像是貨幣的貨幣。龍城的中國銀行裡甚至沒有多少存貨——所以,不得已,我身上還帶著一些法郎。我站在櫃檯前面的隊伍中間,只會講最笨拙的幾句法文,我盡力讓自己神情和他們一樣漠然,就好像只要表情一致了,我一張開嘴就能流淌出和他們一樣順暢的異族語言,順暢到我自己也聽不懂。還好,我並不需要講太多話,簡單一句「日安」便可矇混過關,不至於讓自己維持了半天的漠然被尷尬打破,把法郎遞過去,換回幾張漂亮得不捨得讓它去流通的新紙幣,本次演出就圓滿結束,我終於在他鄉的土地上扮演了一次當地人。

然後我回到住的地方,從還沒打開的箱子裡拿出素描本。我想畫我的西伯利亞,可是我的眼前閃現的,只有那張面額500的法郎上面,居里夫人的頭像。是的,通俗地講,我什麼都畫不出。曾經就住在我身體裡的隨時可以噴薄的色彩和形象,全都蒸發在周圍這陌生的空氣裡。我對自己笑笑,我知道也許我被打垮了,被無法像別人那樣說話的自卑,被那片漸漸遠離我的西伯利亞雪原,被恐懼。

十年了,我終於在街角小店常常拿到找回來的髒污破損的歐元。我眼睜睜地看著這種貨幣誕生,升值,然後沒落。我眼睜睜地看著歐洲這塊精緻的大陸逐漸蒼老衰敗。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成了一個平庸的人。

降落的時候,小男孩特意把劇本在手裡蹲成整齊的一沓,為此還專門又把桌板打開導致空姐過來阻止他。他對我一笑:「我看中文很慢,要是能看完就好啦。」

「十月就公演,到時候我送票給你。」我只是隨口一說,卻忘了十幾歲的孩子會當真。

「十月?」那孩子惋惜地搖搖頭,「太晚了。」

「九月底有綵排,那個時候,你還在北京嗎?」我對我身為一個成年人的言不由衷而略感羞愧。

「不。」他認真地看著自己的手腕,「我來中國也不住在北京,我住在龍城,那裡離北京很遠。」

「是嗎,那真遺憾。」我淡淡地說。

人群因為座位間狹窄的通道變得細長,那本來是鄰座的旅人們互道再見並且極其自然地融化在隊伍中的時候,但是這孩子不知為何用力地看了我一眼,於是我問他:「有沒有人來接你呢?」

「有。」他眼睛亮了,「我姐姐。我們一起開車回去。」

「我也有個姐姐。」我想我一定不好意思在鏡子裡看見我此刻注視他的眼神,「一起出去等行李吧?我陪你找到你姐姐。」

「我跟著你!」他似乎就是在等我這個邀請。

我們果然沒有在出口看到這孩子的姐姐。他推著那輛堆滿了大箱子的推車,神情看上去像只迷茫的準備囤貨越冬的松鼠。他終於告訴我他在飛機上發現,自己弄丟了每年來中國都會使用的手機卡。不過萬幸的是,他隨身有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寫著他姐姐的手機號。我用我的電話打過去,無人接聽。

「算了。」我環顧四周,「我在這兒請你喝飲料,我給你姐姐發個短信,告訴她咖啡店的名字,就在這兒等她。」

「非常感謝。」他瞬間就快活起來。

「你說不定還可以趁這個時候,把我的劇本看完呢。」這麼做其實是為了——不需要絞盡腦汁地想該跟他說什麼。不過我還是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姐姐……她大概多大年紀?我幫你留心看著。」

「我十三歲,姐姐……」他皺著眉頭認真地算了一下加法,「姐姐比我大二十歲。她的臉……長得和我不一樣,我們的爸爸是中國人,她的媽媽也是中國人,我媽媽是法國人。」

解釋得很笨拙,不過我聽明白了。

新來的牧師會在各種各樣的場合讓小鎮上的人們不知所措。他們不大知道自己是該驚喜,還是該保持冷漠。他在老人的葬禮結束之後為悲哀麻木的遺孀變出一朵紅玫瑰。主持婚禮的時候把新郎新娘的婚戒在眾人眼皮底下一瞬間推進了一個密封得很嚴實的玻璃瓶裡,在下一個瞬間卻重新取了出來,玻璃瓶完好無損。他給主日學校的孩子們講課,講《創世紀》:「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然後主日學校陰暗的小房間所有的燈都亮了,包括桌上的檯燈,但是誰都可以作證他根本沒有碰過任何一個開關。「你會行神跡!」調皮的孩子這樣說。他微笑道:「我當然不會,我只是跟你們說,大概是這個意思。光是上帝創造的,不是我創造的,我只是能做到請它們過來。這就是人和神之間的區別。」

天真的人都熱愛這個新來的牧師,自然也有人不喜歡他。不過每個週日,願意來教堂聽布道的人越來越多了。他也不是任何時候都會變魔術,關鍵在於,你什麼時候能趕上。

一個多年前被機器爆炸弄瞎了一隻眼睛的人問:「您能不能讓我瞎掉的那隻眼睛好起來?」牧師問他:「如果我能,你會感謝耶穌嗎?」獨眼人說:「當然會。」牧師說:「如果我不能,你是不是就不會感恩基督賜給你的這個世界了?」獨眼人愣了一下,急急地辯白:「我可不是這個意思。」牧師又綻開了他輕鬆愉快的微笑,從此獨眼人開始恨他。

鎮上的小學老師看見了這一幕,陰沉著臉對獨眼人說:「別被他騙了,他只不過是玩了一個最簡單的邏輯學上的把戲。」獨眼人愕然,小學老師得意地發揮一個有知識的人的長處:「他說,如果他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感謝耶穌,這是個真命題。可是一個真命題的否命題不一定是真的。所以他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不會感謝耶穌,這本來就是不對的,你不要被他騙了。一個真命題的逆否命題才是真的。比方說,你不會感謝耶穌,他便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想想,這才是對的,你被他的陷阱繞進去了。」牧師又笑了,牧師說:「耶穌愛所有的人。如果他同意,即使這個人不會感謝耶穌,他也會賜給我治好他的能力。別忘了,上帝就是邏輯本身。」小學老師怨懟地看著牧師,從此也開始恨他。

人群散去的時候,一個小偷靠近了牧師。小偷說:「我偷了那個穿紫色衣服的女人的錢包。我發現那裡面只有一點點錢,還有一張醫院的診斷書——我不知道她已經得了絕症。我如果知道了這個絕對不會偷她的,我不是那樣的人。」牧師把錢包接過來,手似乎微微顫抖,小偷眼睜睜地看著錢包就這樣不翼而飛,牧師說:「放心吧,現在它已經回到那個女人的衣兜裡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錢包丟了。」小偷如釋重負地笑了:「所以,上帝原諒我了,對吧?」牧師看著他,誠實地說:「我不知道。」小偷說:「我怎麼樣才能讓上帝原諒我?」牧師輕鬆地說:「永遠別再去偷。」小偷怔怔地看著牧師,從此也開始恨他。

後來鎮長終於找到了牧師。鎮長認為一個牧師在布道的時候變魔術是不妥當的。「別忘了您是上帝的僕人。」鎮長渾身上下都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意思,「而不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牧師又一次笑了,他歪著腦袋說:「別忘了您不是上帝。」鎮長一言不發,轉身離開,沉重的腳步聲在教堂裡迴盪,從此鎮長也開始恨他。

「不不,不不——」坐在我對面的小男孩聽見這個聲音,肩膀略微聳動了一下。那時我還沒意識到,這個奇怪的音節就是他的名字。他原本聚精會神地在看那個故事,我為他點的那杯冰淇淋咖啡幾乎沒有動過,此時只得尷尬地轉過臉,我知道,這個年齡的孩子,最怕在外人面前遇見自己的親人。

那個姐姐靠近了我們的桌子。乾淨的女人,長髮簡單地從中間分開,看上去不像比這孩子年長二十歲那麼多。很瘦,衣著的細節處有用過心思,長了一張有故事的臉。我自然是從一個女人的角度來描述她,我想也許有些男人能從她身上輕易辨認出一種藏得很深的性感。「不不,對不起,等很久了吧……」大姐姐很多時候都像個過分年輕的媽媽,小男孩一邊尷尬地躲閃她伸過來摸腦袋的手,一邊有意無意地,瞟了我一眼。

「謝謝你,是你發短信給我的。」姐姐面對陌生人的時候,有明亮的笑容,牙齒很白。她應該跟我的姐姐差不多年紀,但是我姐姐的神情裡早已沒有她那種神采。

「別客氣。」我笑著看看小男孩,「他很乖。」——我知道那孩子聽到這句評語,心裡會暗暗地翻個白眼,於是我決定逗逗他,故意說,「你剛剛叫他什麼?」

「不不。」她笑意加深的時候眼角有那麼淡淡的一點紋路,「就是……『是不是』的『不』。」

「這名字真可愛。」在我們兩個女人的笑容裡,小男孩終於不想再繼續被當作玩具,他用力地轉了一下身,悶悶地對姐姐說:「走了嘛。」他手裡的推車卻不小心撞到了桌子,他姐姐隨手放上去的小小的手包應聲掉了下來。

「再等我一會兒,好麼?」姐姐輕盈地彎腰把包拾起來,動作一點不讓人覺得那是個令人窘迫的突發狀況,包包裡有兩三樣東西滾了出來,口紅、鑰匙,我幫她撿起來的,是一張登機牌——並非故意地,看到了目的地是溫哥華。

「我順道送一個朋友,他的航班延誤了,不不,坐在這裡再等我一會兒,好不好?我把他送進去,就回來接你。」

「儘管去。」我瞭解她跟不不說話的時候不好意思看著我,「我陪他等你,反正我也不急。」

「謝謝。我今天運氣真好。」她真的不像我的姐姐,我這麼想的時候心裡隱隱地有點憂傷。她的生活裡還有秘密,可我姐姐早就沒有了。

她離開之後,不不終於將注意力從那些A4紙轉移到面前的飲料上來。開始融化的冰淇淋球在杯子表面漫不經心地沉淪著,小男孩像是炫耀自己的肺活量,一口氣讓面前的杯子空了大半。然後,他像是在抱怨什麼,手指快速地將吸管圍著杯口一圈一圈打轉,那根吸管還真是命苦,遇上了情緒不甚穩定的青少年。

「我知道。」不不突然開口說話,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她一定是去送那個人。」

「那是你姐姐的男朋友吧?」我笑了,「又有什麼不好。」

「不是那樣。」這孩子終於允許自己翻了個白眼,「他是我姐姐以前的男朋友,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對這孩子來講,也許我們這些大人的青春時代已經算是冰川紀。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多久?一戰剛結束的時候?」我想逗他笑,我成功了。

「反正是我還沒出生的時候。」他認真地點點頭,「我小時候,我姐姐有個未婚夫。我很喜歡他,可是,後來就全都變了。」

「等一下。」這孩子的敘事方式有點太過私人化,「未婚夫,不是這個眼下要去溫哥華的人吧?」——還好他沒注意到我為何知道溫哥華是目的地。

「當然不是,那個差點跟我姐姐結婚的人,是個好人。我小時候總和他玩。可是——我聽我爸爸說的,那時候姐姐馬上就要結婚,爸爸已經買好了機票要帶著我回來看婚禮。可是,姐姐又碰到了那個人……就什麼都過去了。」雖然我不知道這二位男主角的名字,但只需根據他的眼神,即可判斷,此刻提及的「那個人」指的究竟是「好人未婚夫」還是「壞人前男友」。也許是因為這孩子中文沒那麼好,他才會說「什麼都過去了」,他不知道他無意間把這件事情描述得很有味道。

「所以你姐姐並沒有結婚,重新跟這個……壞人在一起了嗎?」我決定暫時將自己代入他的邏輯。

「沒有。」他更加用力地撥弄著吸管,「她沒有結婚,未婚夫走了,再也不跟我做朋友。大家都很生氣。爸爸、爺爺奶奶,還有我……」

「小朋友。那一定是愛情,你不懂的。」

「可是她和那個人沒有在一起。那個人在加拿大,那麼遠。」他極力要證明自己不再是小朋友了,「姐姐一直是一個人。她跟我說,那個人現在其實也是一個人,那個人就像我爸爸一樣,跟不同的人在一起過,可是最終還是一個人。他們沒有在一起,一個人在中國,一個人在加拿大,姐姐說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可是我奶奶說,他們倆腦子都有病。」

聽到這裡我就笑了。這孩子其實有個本事,能用很笨拙的方式把一件事情說清楚。

「那個人每年回來龍城兩次。每次回來,姐姐都開車到北京來接他,要開六個小時。還會把他從龍城送回來,送到機場。我姐姐在醫院上班,有時候病人會很多,整夜不能回家,那個人就會把機票的時間改簽,改到我姐姐有空的時候,才肯動身回去。」

「也就是說,每年,他們一起相處的時間,就只是高速路來回的幾個小時車程?」

「是。在龍城的時候,其實根本不見面的。」這孩子同情地注視著我,「姐姐說,就是這樣最好。」

「我也覺得這樣很好。」我很嚴肅地告訴他這個。

「真的?」他難以置信。

「千真萬確。」我看著他的眼睛,「我告訴你一件事,其實,我也是龍城人。」

我知道他不會懂我那句話的意思。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你陪我一起上去好麼?我想看看姐姐和……」

我原本想說:你想當電燈泡。但是考慮到他未必聽得懂,我也懶得解釋。於是我說:「好。」

城裡的主教終於派來兩個人來審查小鎮上的牧師。聽證會在鎮長辦公室舉行。這種稽查應該跟鎮長寫給主教的一封檢舉信件有關。很多居民也簽了名,比如獨眼人,比如小學老師,比如小偷。

牧師被帶走的時候正在教堂門口和一個年輕的修理工聊天。修理工說:「牧師,我有罪。」牧師說:「別怕,誰都有罪。」修理工說:「我愛上了朋友的妻子。」牧師說:「《十誡》裡的最後一條,是不可貪戀他人所有的。」修理工說:「我知道的。」就在此刻,鎮上的警察局長陪著主教派來的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牧師被帶走的時候,警察局長問修理工:「他剛才跟你說什麼?」

修理工說:「《十誡》。」

警察局長皺起了眉頭:「你別怕。我早就覺得他不對勁。他很可能馬上就會被判為異端被逐出教會,你好好想想,他都說了什麼,他跟你說的話,都有可能成為呈堂證供。」

修理工說:「他說,不可貪戀他人所有的。上帝也是這麼說的。」

警察局長失望地長歎一聲:「這些愚民,從來都弄不懂什麼才是信仰。」

牧師面對審問他的人們,什麼都承認。他承認自己在禮拜的時候變魔術的事情,他也承認有很多人喜歡看他的魔術。

「所以你承認,你用奇技淫巧,誤導了信徒的信仰。」

牧師說:「好吧,就算是這樣。我說過,我念神學院之前,曾經是一個魔術師。魔術師這個行當,不也是上帝的創造嗎?」於是他們就當作他認罪了。

深夜,修理工靜靜地爬上了頂層的閣樓,輕輕敲了敲關押牧師的房間的窗戶。牧師推開窗子,修理工說:「我來救你。」

牧師說:「不必。」

修理工說:「我想跟你一起去走江湖,像你過去那樣,你教我變魔術。」

牧師問:「為什麼呢?」

修理工說:「警察局長請我喝酒,想套出來白天你到底跟我說了什麼。我喝多了,喜歡亂講話。我就都說了。其實白天,我沒有跟你說全部的真話。我說我愛上了朋友的妻子,但我沒告訴你,她也愛我。我喝醉了,我忘記了當時我的那個朋友就在身邊。現在,我愛的女人死了,我的朋友掐死了她,警察局長正帶著人去犯罪現場。牧師,我是有罪的。」

牧師說:「你是這鎮子上唯一一個肯承認自己有罪的人。」

修理工說:「我救你出來,你帶我走吧。」

牧師說:「可是,天就要亮了。」

天亮的時候,主教派來的人進來宣讀將牧師逐出教會的決定。看熱鬧的人擠爆了小小的鎮長辦公室。人們群情激奮,七嘴八舌地向主教大人的使者指控他——

「他變出來給寡婦的玫瑰花有毒,那個可憐的老婦人皮膚過敏發了好多天的疹子。」

「他以為只有自己那點異端才能解釋我主耶穌的旨意。」

「他騙我們說他會行神跡,他說他會治好我瞎掉的那隻眼睛,他說那是基督的力量!」獨眼人激動地揮著雙臂,唾沫星子橫飛。

「他欺騙孩子們,說上帝創造光就像是不按開關把電燈打開,這是多可怕的毒害!」小學老師義憤填膺。

「他羞辱誠心來向上帝懺悔的人們!」小偷跳上了不遠處一張桌子,對著人群呼喊,「一個滿心悔意的賊來懺悔,他卻盜用基督的名來懲罰信徒的自尊,他還用妖術偷走了人家交出來的贓物!」

人群已然失控,警察局長對著天空的那聲鳴槍換來了一陣短暫的沉寂。「聽我說。」警察局長的聲音很有感染力,「我剛剛從犯罪現場回來,剛剛給一個可憐的女人驗完屍。她因為通姦被她的丈夫掐死了——沒錯,這是個悲劇,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但是,這個牧師他知道的,他事先知道所有的事情卻坐視他教區裡的迷途羔羊執迷不悟地錯下去,這個悲劇才會釀成,請你們,主教大人的使者把這一切都轉達給主教……」

地板開始震顫了,發出驚悚的聲響。天花板上懸掛著的燈開始失控地晃動,所有的傢俱都在一種奇怪頻率的震動中離開了原位,一開始有人憤恨地叫嚷:「他又開始變他的魔術了,他的那些妖術,我們不要再上當了——」大地裂開,房屋傾塌,整個鎮子在一瞬間化為瓦礫,傾軋掩埋了所有這些憤怒的人們。

我在國際出發的區域,跟那個叫做不不的小男孩道別。

「再見,不不,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一樣。」這孩子身上有種非常可愛的禮貌,「再見了。」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我們也沒有交換在巴黎的電話號碼或者郵箱,停車暫借問,就好了,這是對的。

他和他的行李車停泊在那裡,只剩他一個人,他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比如將整個身體懸掛在推車上,滑行一小段距離。

他的姐姐就在不遠處,我看到了,她把登機牌交到一個男人手裡,那個男人拿著自己的手提箱跟她揮手,她有意無意地,輕輕整理了一下他的衣領。

也許在少年時代,那男人曾經英氣逼人。可是在我眼裡,無非是個衣冠整潔的普通人而已。但是我也知道,有種光輝,與我無關,與所有人無關,只有那個姐姐看得到。這光輝足以支撐那些漫長荒蕪的年月,奔跑在每一年的高速路上,走完六個小時無聲的旅程。

那也是一種魔術。

劇本的最後一幕,少數幾個劫後餘生的人從瓦礫堆裡茫然地爬起來,面面相覷。有人說那是地震,有人說那是上帝的憤怒。大驚失色的人們在一段破碎的磚牆底下,找到了牧師,他們戰戰兢兢地跪拜,有人開始奮力想要挪開壓在牧師身上的碎片。

「你真的是上帝派來的,對不對?」人們問。

他嘴角帶著身體裡流出來的一行鮮血,說出了整齣戲落幕前最後一句台詞:「原諒我,我知道我是有罪的,可是——我不過是實在沒有辦法忘記,我曾經是一個魔術師。」

這個劇團裡的台柱,扮演牧師的演員,改行做舞台劇之前,真的是一個魔術師。這個量身為他打造的戲,他已經演了整整二十年。

2012年8月4日

《嫵媚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