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橙》上市了。

當梓雯在編輯群裡敲打出這四個字時,辦公室頃刻間寂靜了。就是這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它背後付出的辛酸,卻足以讓我們陷入一場久久的沉默。而其實這話的完整版應該是——在經歷了預算金風波、作者資源爭奪、拍攝計劃失敗、美編不給力等重重艱難險阻後,《橙》一路歷盡坎坷,原定6月25日上市的第一期星芒號,在檔期一拖再拖後,最終於7月20日全國鋪貨了。

可誰讓雯姐的風格就是這樣,她從不在乎過程,只要結果。

第二天,印刷廠寄來了一百份樣刊。

我負責捧著這些樣刊分發到每個部門。事實上,我無比享受這份賣報童般的工作。因為每個部門主管跟小組長在看到《橙》時的反應都是那麼的不一樣,陌生、期待、驚訝、不屑、嫉妒。

以上所有,都讓我驕傲。

不過這些驕傲,在走近林喜薇的辦公室時都煙消雲散了。我猶豫了幾秒,緩緩推開門。我把雜誌放到桌上,整個過程都不敢直視她的雙眼。其實自從幾天前那個深夜,當她躲在便利店裡目送我跟沈聰離去後,我就再沒敢直視她。

我試圖說服自己別緊張,像以往那樣輕鬆自然地聊點什麼,最終卻只是尷尬地說了聲:「《橙》樣刊到了。」

「謝謝。」

「不客氣。」

她很平靜,而我幾乎是倉皇逃竄的。

回來時,辦公室裡居然空無一人。QQ上閃爍著一條郭愛卿的信息——主編,我們決定翹班去樓下甜品店吃東西慶祝!二十分鐘後回。萬一雯姐來了,你就說我們組團去拉屎了,作為報答,我會給你帶吃的,愛你喲!

我望著這條「郭愛卿風格」的留言哭笑不得。任南希不知何時出現的。

「咦,怎麼就你一個人?」他過來攬住我的肩。

「下樓買吃的去了。」我頗為無奈。

「你這個主編也太不稱職了吧,就不怕行政的突襲檢查嗎?」這話顯然不是重點,他舔了添嘴唇,醞釀著。遲疑幾秒後還是說話了,「那個,陳默啊,以後《橙》視覺這塊要有什麼困難,你別客氣,儘管找我吧。」

「是小涼跟你說過什麼了嗎?」我很詫異,本以為上次那些話只是隨口的寒暄,忙說,「南希,有你這句話我很開心,但如果你覺得勉強……」

「不不不!她確實找我談過,但這事還得是我自願的。」他怪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勺,「還有,那晚喝酒時我心情很差,說了一些胡話,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你放心,我不會的。」

「嗯,那就好。」他鬆了口氣,又想到了什麼,「對了,我剛翻了你們雜誌,挺不錯的,我預感會賣得好。」

「真的?其實第一次做雜誌,我沒什麼信心。不過我相信,以後視覺上有你把關會更好。」我謙虛著,內心卻心花怒放,就像自家的小孩考了100分被鄰居誇獎了一般。

「呵呵,沒問題。交給我吧。」他拍拍胸脯,「那我先回去工作了,晚上要一起下班我再過來找你。」

「OK。」

南希走後,我決定跟小涼道聲謝。產生這個念頭的下一秒,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直在等這個機會,一個可以跟她言歸於好的機會。現在,機會來了,我卻不知所措了。我盯著她的小熊頭像發呆,反覆醞釀著開場白卻無功而返。就在我很氣餒打算放棄時,對方主動地發來了信息。

——什麼話啊,要想這麼久?

我身子一歪,差點從椅子上滑下來。同一時間,對方似乎也有些尷尬,因為如果她沒有做賊心虛地打開我的QQ聊天窗口,就不會看到我頭像下方的「正在輸入」四個字,也就無從拆穿我的做賊心虛。

——南希剛過來找我了,說願意幫我。總之,謝謝你。

——不用謝,這是他自己的意思。

——還有,那天晚上的事,對不起……

——我說陳默,你的世界裡除了謝謝和對不起就沒別的話能說了嗎?

——當然不是啊。

——書上說,一個人如果經常跟你講謝謝和對不起,他要不當你是陌生人,要不就是很重要的人。

——好吧,似乎有點道理。

——那對你而言,我是哪種?

雙手懸在了鍵盤上方,該死,我在猶豫什麼?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在一個冷漠而功利的世界生存太久,久到任何本應該坦誠的心聲都遭到束縛。這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可以拉著媽媽的衣角指著櫥窗裡的玩具大聲說「我想要」,然而用不了幾年,他就不會再那樣做了,儘管他依舊想要,可他會顧慮。顧慮,聽起來多麼無害的一個詞啊。殊不知,那些微小的顧慮會披著成熟的外衣,與日俱增,直到一點點遮住你的雙眼,讓你走向妥協。

遺憾的是,這一番冗長的自圓其說還是沒能阻止我幹傻事,我點擊了消息發送。

——後者。

……

接下來是長久的空白,謝天謝地,最終她還是回了信息。儘管我無法揣測她回答前的那幾十秒裡發生了什麼,又是用怎樣的表情在端詳著屏幕,然後敲下鍵盤。但至少眼前的這個答案裡,有我想要的溫存。

——這就夠了。

【二】

後來,在我們總結教訓快馬加鞭地趕製《橙》第二期時,夏天悄然來臨了。高溫像個心狠手辣的特務,毫不手軟地蒸烤著這座城市。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往外眺望,會發現星城被高溫扭曲成了梵高筆下的油畫。

托這酷夏的福,辦公室裡的生活也變得更加精彩。

首當其衝的是郭愛卿,這位來自四川的姑娘動不動就狂躁地拍著桌子大喊熱死了,然後衝到櫃式空調下,掀開她原本就非常暴露的上衣領口對著吹。「再他媽熱下去,老娘的奶都臭了。」當她飆出這句驚世駭俗的吐槽時,我一口茶噴在了鍵盤上。

Alen當然也不落後,為了保養他那引以為豪的嬌嫩肌膚,這個熊腰虎背的東北爺們一天起碼要拍二十次爽膚水,因此辦公室常會發出「啪、啪、啪……」這種微妙的聲音。而作為倉管兼司機經常奔波在外的周小野,每次偷懶躲回辦公室避暑時都會大叫:「我操,劉大寶,老子還沒開門就遠遠聽到你又在發出這種淫蕩聲!」

「周小野!你腦袋裡就不能乾淨一點嗎?」每每這時張可可就紅了臉。

我可以理解當自己暗戀的男孩動不動就飆出一句低俗內容時情何以堪的心情。是的,張可可喜歡上了這位偶爾陽光但大部分時間都猥瑣無下限的宅男。儘管她從沒有承認過,但這個人盡皆知的秘密,全寫在了臉上。

七月中旬,從發行部那邊得來的消息稱:《橙》第一期反響很好,落地的五萬本全部賣完,因此即將下場的第二期,可以考慮把量提到七萬。這是我們苦戰兩月之後的第一個好消息,振奮人心。

而編輯部也開始陸續收到一些讀者來信。

隔不了幾天,張可可就會捧著一沓信回辦公室,然後大家圍上來迫不及待地瓜分。然而在受到鼓舞的同時我們卻也不得不承認一個尷尬的事實,那就是有將近一半的來信都是讀者寫給吳彥尊的,並且在模特投票上,他們的票數遙遙領先。

「所以說,人紅就是牛B啊。隨便拍了幾張男盜女娼的照片都有人買賬。」其實就算周小野不這樣感慨,我也早已坦然接受了這個落差。

可讓我不爽的是,當我把讀者來信轉交給吳彥尊時,他只瞟了一眼就扔在了一旁。沒過多久,我便在公司樓道間的垃圾桶裡看到這些沒被拆封的信,信上用紅色水彩筆激動地寫下「吳彥尊我愛你」幾個字格外醒目。

我突然就想到了幾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也還是個青澀的讀者,會有自己喜歡的作者,會花很長的時間去認認真真寫一封信,會親自挑選漂亮的信封和郵票,會懷著忐忑的心情將它投入郵筒,會幻想它是如何翻山越嶺地抵達偶像的手中,再如何被偶像閱讀,會滿懷期望地心想或許自己是那個能收到回信的幸運讀者。然後日復一日地喜歡著,日復一日地等待著。可惜那時並沒有一個人來告訴我,我寫的那些信,都寄向了垃圾桶。

開心而鼓舞的事也是有的,有一個熱心的讀者,也給我們《橙》編輯部寄來了一份大禮,全是外國進口的好吃零食,當然,還有一封單獨給我的信。我在拆封包裹時,偷偷地藏了起來,直到回家才拆開。

陳默:

展信佳。

還記得幾個月前在吳彥尊的簽售會上朝你扔香蕉的胖女孩嗎?她就是我。

給你寫這封信,是想跟你道歉。其實那天你在對吳彥尊說完那一堆話後,我內心是站在你這邊的,我沒想到自己崇拜了幾年的作家會被你的一番話輕易地扳倒了,所以那一瞬間我非常生氣,才對你做出了過激的事情,對不起。

也是那天之後吧,我開始悄悄關注你,看你的微博,找你發表過的一些小說來讀。慢慢瞭解你的文字,瞭解了你,後來你的微博上說要辦雜誌,雜誌中還會有吳彥尊來擔任平面模特。底下的罵聲一片,說你之前借他炒作,現在又抱他大腿,罵你不要臉,罵你沒有下限。不管這些話多難聽,你從不反擊,也不刪除。你就像你的名字一樣,默默的,默然的……原諒我文采不好,形容不出那種感覺,總之,我對你刮目相看。

《橙》我第一時間買來看了,很喜歡。它給我一種真實、溫暖、感動的感覺。還有你寫的卷首,你說跟文字結緣的人都不是偶然,他們不過是比普通的孩子更加孤獨。那句話讓我感同身受……總之,很期待你的新文字。可能有一天你會像吳彥尊一樣大紅大紫,也可能不會。我不知道。但沒關係,反正從今以後,我會願意一直做你的讀者。加油。

小琪

2011.4.13

那晚,我失眠了。

當我意識到我被紮實地感動了時,我笑自己沒出息,卻並不覺丟臉。

我想有些人可能永遠不會明白,活在這個世界上想要證明自己,尤其是在一群原本就對自己心存偏見的人們眼中證明自己有多難。而這封信,卻讓我看到了微弱的希望,讓我相信有時「努力」二字並不全是徒勞。後來我把這封信的郵票剪下來,貼在辦公室電腦的右下角。每當我加班到深夜,每當我感到困苦、焦慮、心灰意冷想要放棄時,看一眼這張座右銘般的郵票又會重新打起精神。

我告訴自己:陳默,你不是一個人。

至少在有些時候,追尋夢想這條路,它並沒有你想像中的那樣孤獨。

八月底,公司又展開一場大型的季度會議。

在這場會議之前,《橙》第二期涼夏號已經順利上市,銷量持續增長,一路披荊斬棘突破七萬大關。作為一本橫空出世的新雜誌,能在第二期就達到七萬的量,已經是非常傲人的成績了。

因此在這次的會議上,我們組終於揚眉吐氣了。

印象中上次季度資金分配會議彷彿發生在昨天,當時姚麗華還是一個所向披靡的總攻,對所有小組進行殘酷地批鬥和宣判。今天的她依然趾高氣昂,不過在望向我們組時卻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我甚至錯覺那深藏不露的敵意中少了一些蔑視而多了一絲敬畏。當提到公司今年的新項目《橙》的成績時,她還中肯地表揚了幾句。

高層們帶頭鼓掌,員工也跟著附和起來。

作為全場目光的焦點,雯姐一直寵辱不驚穩如泰山,她與姚麗華平靜地對視,直到姚麗華扭頭宣讀其他內容時她才飛快地揚了下嘴角,她沒有讓敵人看到這個驕傲的瞬間,而是壓低聲音,「陳默,你今晚來我家。」

「好,咱們是該好好慶祝下了!」我耐不住喜悅。

「你想多了,我只是單純地需要一個洗衣工。」

「我說雯姐,你家洗衣機到底是用來烤麵包的還是聽音樂的?」

「別告訴我你想拒絕?」她不可思議地瞟了我一眼,彷彿正面對一個不知好歹的小癟三試圖找死,我被當場秒殺。

「洗,當然洗!義不容辭捨我其誰啊!」

下班後我獨自去了雯姐家,先迎接我的是伊麗莎白,這只肥碩到幾乎要被人誤當成小沙發的沙皮狗,中氣十足隔著防盜門歡迎我。雯姐正洗完頭,一邊揉擦著濕漉漉的髮絲,一邊來給我開門。

我走進屋,當確認自己真的聽見了洗衣機的嗡嗡轉動時,我震驚了。

「太神奇了!你家洗衣機自己會動嗎?」我問。

「我洗個衣,有那麼難接受嗎?」雯姐有些受傷。

「你會洗衣?!哦不……我情願相信你會胸口碎大石。」

「少來。」她剮了我一眼,「主要是周小野老以幫我洗衣的借口來串門,我嫌煩,乾脆自己學了。」

「你就真那麼討厭周小野嗎?」

「倒也不是。」

「這不就得了,他那人嘴上雖然老不正經,其實人挺不錯的,家裡條件也好,你要不就考慮下吧。」

「不可能。」她斬釘截鐵。

「為什麼啊?」

「感覺像亂倫。」

我就被這個強大的理由給折服了,再無力接話,只能為周小野默哀。她接著擺擺手,「不提這些了,說正事。」

雯姐將半干的長頭髮隨意撥到耳後,露出了白皙性感的鎖骨以及輕輕起伏的性感前胸,她掏出一根煙點上,很酷地看向落地窗外,接著又回頭嫵媚地看了我一眼,曖昧地笑了。我被這意味不明的舉措嚇得背脊一陣發麻,我說:「雯姐你該不會要潛我吧。別鬧啊,你要把一個年輕人的三觀搞扭曲了以後還怎麼給你做雜誌啊?」

「有這麼豐富的想像力不如多寫幾篇稿子。」

她恨鐵不成鋼地瞪過來,不屑跟我貧嘴,而是拿起一份打印資料丟過來,我接過粗略看了眼,是《橙》前兩期市場反饋信息,包括全國各地的具體銷售情況。

「陳默,你覺得《橙》分刊怎麼樣?」

「分刊?」其實每當她徵詢我的意見時,無論口氣多麼委婉,內心早已經一意孤行了。我再瞭解不過了。

「對,以後我們一個月做兩本。你別站著,坐吧。」她為我拉出了椅子,又轉身去泡咖啡,還從冰箱拿了些吃的。

我們邊吃邊聊,還拿出了筆跟白紙,以便商討細節時可以隨時記錄迸出的靈感。兩個小時後,我們便在幾頁滿滿噹噹的白紙上定出一個分刊的雛形,她這才滿意地放鬆下來,微微仰頭點上了一根煙,話題轉向了我,「還有一件事,下期我打算讓你的照片上封面,你最好考慮開始給雜誌寫主打稿。對了,你會攝影嗎?」

「手機自拍算嗎?」

「當我沒問。算了不要緊,我們可以假裝你會。以後你就是會做雜誌、會寫稿子、能當模特、還會攝影的才情美男作家,簡單說就是第二個吳彥尊。」見我沉默,她不滿意地皺起眉,「怎麼,不好嗎?」

「不是不好,只是……」

「其實有句話我早想跟你說了,陳默,你太傲氣了。」她打斷我。

「傲氣?」

「對,傲氣。你無法理智客觀地對待工作,還常常對自己不喜歡的事物抱以鄙夷和不屑。」雯姐拈起盤子裡的一塊粉色蛋糕送進嘴裡,關於一個御姐為什麼會有酷愛吃粉色甜點這種少女怪癖曾讓很多人費解,其中包括我。

她吃了一口,用修長的中指抹掉嘴角的奶油,「我做這行八年了,很多內幕比你要清楚。現在圈子裡叫得上名的作家大多都是抄襲,或者直接找槍手的草包,就更別提那些明明醜得要死照片出來後非得P得他媽都不認識的美男作家了,但你看看,他們還是厚顏無恥地在這行混得風生水起,一本書頂你十本。比起他們,陳默你算是活得很真實了。」

「可是……」

「不要插嘴,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覺得現在我討論如何包裝你讓你像件商品,跟你曾憧憬過的那種純粹、清高的作家相差甚遠。」

我不敢看她。

「陳默,你今年多大了。」

「23。」

「23歲,不小了,不再是那個動不動就可以帶著隔壁班姑娘私奔幫朋友打架的小男生了。再過幾年你就得成家立業,你會結婚生子,你的父母會老,你將要面臨買房、買車、養老婆、賺奶粉錢、贍養父母等等,你知道這些有多沉重嗎?別告訴我你還指望你那單薄的夢想為你買單。況且,這也不單是你一人的事,你要沒有成名的決心,整個團隊都只能跟著你喝西北風,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歎氣道。

「很好。最後一件事,明天你要陪我去和一個遊戲公司的老闆吃飯,他正好想投資拍一部微電影廣告,我打算引薦他用你創作的劇本,回頭這事也可以幫《橙》炒作一下。本來林喜薇還想幫你爭取男主角的,不過被吳彥尊搶先了。」

「什麼劇本,我手裡可沒什麼劇本。」我說。

雯姐看了眼手錶,「你現在立刻回家,離明天上班時間還有八小時,相關資料我待會兒發你郵箱,明早把劇本拿給我。」

「不是吧?你就給我一晚上!」我簡直難以置信。

「是。」

「這也太坑爹了吧,如果我交不出來呢?」

她將最後一塊蛋糕送進嘴中,然後把小塑料叉精準地丟進了垃圾桶,「那就別來上班了。」

從雯姐家離開後,我前所未有的疲倦。我走在寂靜的街道上,有那麼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清楚我是何時變成了今天的我。我撫摸自己的臉龐,錯覺這件衰敗而鬆弛的皮囊可以隨時撕下來。很突然的,我想到了哥,我想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你也曾有過理想,有過自己的憧憬和堅持吧?你是怎麼輕易地妥協了,就好像從不曾追尋過,這些你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最終,我沒有這樣做。

我不想讓他以為我開始認輸了,儘管這是事實。

【三】

當晚回家我打開電腦,從郵箱裡拿到雯姐發來的遊戲資料,開始趕製微電影劇本。雖然魯迅先生曾說過:時間就像海綿裡的水,擠一擠,總會有的。但我更覺得,自己放的不是水,而是血。

半夜兩點,廚房方向突然發出一聲巨響,我嚇得魂飛魄散,半天都沒回過神來,以為是煤氣罐洩露了。奔出房門,只見周小野從烏煙瘴氣的廚房裡逃出來,臉黑得像是礦工。一問才知道,他大半夜睡不著,正在研究如何用電飯煲做蛋糕。不過顯然,他從百度下載的那套食譜坑爹了,怎麼看都更像是炸彈研製秘籍。

但他沒有放棄,又開始嘗試微波爐。

第二天一早,我已經不見周小野的蹤影了。當我哈欠連天地去公司,將這連夜趕出來的劇本交給雯姐時,她很滿意,轉身就端出一盤炭黑色的不明物體遞給我。

「不用客氣,免費嘗。」她說。

我當即反應過來,這不就是周小野的傑作嗎?

我端著這盤怎麼看都更像是一坨便秘嚴重的排泄物回了辦公室,所有人都被周小野這份「冒著生命危險熬夜做蛋糕取悅心愛人」的情意感動了,但同時,大家也黯然傷神了,久久沒人敢吃第一口。

「不能因為人家拉屎很辛苦,我們就吃屎啊!」最終還是郭愛卿狠心把它倒掉了。大家這才鬆了口氣,順利地逃過了良心譴責。

當天下班後,我和雯姐、小涼一同去見了客戶。飯局定在步行街附近一家很有名的湘菜館,趕到VIP包廂時,裡頭已經坐滿了小半桌。

梓雯一秒鐘切換成酒桌模式的豪爽女強人,大方地拉著我介紹。從左往右依次是遊戲公司老總、項目總經理,微電影工作室的導演、編導,然後剩下就是我們自家公司的人——吳彥尊跟姚麗華。讓我意外的是,沈總居然也在,他正跟遊戲公司的老總攀談,右手下意識地摩挲著姚麗華的大腿。

從這一明目張膽的舉措來看,他跟姚麗華的情人關係應該早公開了。其實自從知道他就是沈聰的父親後,我對他就不陌生了,每次開會時都會隔著會議桌多看他兩眼,但如此近距離接觸還是第一次。

在他們的聊天中我隱約聽出,沈總跟這位老總是老朋友,當初都是白手起家做食品加工生意。後來沈總投資文化公司,而這家老闆就投資房地產、辦網絡遊戲公司,用他的話說就是:都是好撈錢的事兒。

兩位肚子都要抵到桌面上的老總回憶往昔的崢嶸歲月,越談越起興。我們則在一旁緊繃神經伺機而動,等候著合適的機會插話。所謂飯局就是如此,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都在用來裝孫子,剩下百分之一的時間用來談正事。

沒多久,雯姐便開口了,「譚總,上午我發您郵箱的劇本不知道您看了沒?這是我們雜誌主編陳默親自為您的新網游創作的。」

「哦……」譚總有些微醺了,努力回憶著,裝模作樣地講起來,「看了,還不錯。不過那個男女主角之間的愛情啊,還少了點什麼。我覺得,還應該給兩人安排一場激情戲,對,就是激情戲……」

我剛送進嘴的一塊蟹肉差點噴出來,心想幸好這次男主角是吳彥尊。

一旁的導演已經拍手叫好了,賣力奉承道:「譚總果然見識非凡啊,比我們這些人還要瞭解年輕人市場。現在的電影啊,沒有激情戲誰看啊……」

雯姐不甘落後,「劉導說得對,劇本回頭咱就改。來,我們再敬您一杯。」她朝我使了使眼色,我立馬湊上去。

「來,譚總,劉導,我敬你們。」我像孫子一樣堆砌著虛偽的笑容,舉起半杯白酒,假裝心悅誠服地一飲而盡。又苦又澀的液體火燒般從我的咽喉蔓延至胸膛,最後才是心頭。二十幾年來,我從沒有過比這一刻更想抽自己的時候。

那晚忘記敬了多少杯酒,微劇本的事宜談妥了。我們爭取到了劇本,而吳彥尊爭取到了男主角。至於女主角還沒選定。說到這裡時,譚總朝沈總微妙地看了眼,然後兩人都心領神會地大笑起來。

事後我才知道,沒選定的意思,就是還沒決定好要睡哪一個演員。

飯局結束時大家都醉得東倒西歪,各自離開。我和梓雯最後離場買單。途中我去上廁所,因為酒店構造複雜,加上有些醉了,從廁所出來後我竟然不知道電梯在哪了。繞來繞去就繞到了一條通向雜物間的小過道。

略微昏暗的光線下,我看到了小涼。還有另一個男人,他正粗魯地摟著她的腰。她極力掙扎卻又不敢大聲叫。沒僵持多久,對方突然藉著醉勁把她摁在了牆上,朝她猛親,一隻手已經往她的裙子裡伸進去。

差一點,我就衝上去揍他了。

可該死的是,我在這時看清楚了男人的臉——沈總。該如何介紹這位五十歲不到的有錢男人呢?公司的大股東?姚麗華的情夫?沈聰的父親?還是說,真正掐住了《橙》咽喉的人。我極力強忍著憤怒,恢復了理智。我躲在轉角後面,馬上撥打了小涼的手機。

謝天謝地,那邊很快就接通了。

「喂……」她的聲音慌亂。

「是我,想辦法脫身。」我壓低聲音。

那邊略微遲疑了一秒,立馬喊起來,「什麼?急性腸胃炎?好,媽,你等著啊,我這就過來……」

電話掛斷了,我鬆了口氣。

我疲憊地蹲在路邊,眼前的馬路上是川流不息的車輛。小涼從身後的公共廁所走出來,她用冷水洗了把臉,卻沒能洗掉眼神中的狼狽。我忙起身遞給她紙巾。她接過,慢慢擦乾臉,似乎還擦了擦通紅的眼角。

尷尬了一會兒,她先輕聲開口。

「剛才謝謝了。」

「你沒事就好,剛才到底……」

她一臉懇求地望過來,似乎不願再談,我住口了。

因為白天下過雨的緣故,夏夜的涼風吹得人有些冷,小涼環抱住單薄的雙肩。我替她去KFC買了杯熱咖啡,她感激地接過,整個過程中還是一言未發,讓人莫名心疼。我想起任南希曾跟我說過,他說小涼聰明能幹、八面玲瓏,在公司裡混得游刃有餘。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假象。

可我並不感到意外,畢竟跳進社會這個大染缸後誰又能真正倖免。能挺直腰桿過得順風順水的年輕女孩,如果不是有個有錢的老爹,就是有個有錢的乾爹。而她顯然兩者都不具備,不過諷刺的是,若哪天她真擁有了,我恐怕會更難過。

小涼把咖啡捧在胸前,微微仰起頭,風弄亂了她額前的髮絲。她指著天邊的方向問:「你去過那嗎?」

她指的是星城西面的黃竹山,站在山頂可以俯瞰星城全貌。人們都說想要看得懂星城的美,就必須爬一次黃竹山。我倒覺得,去過之後反而更加不懂這座城了。就好比一個人,當他所有的美好與殘缺都被你盡收眼底時,你不會覺得瞭解,只會感到越來越陌生。

「去過幾次。」我說。

「當初我還真以為,山上有很多黃色竹子呢。」

「小時候我也這樣以為,後來才明白,有時候名字僅僅是個名字。」

「就像星城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星星,對嗎?」小涼側過頭,平靜地望過來,「新聞說今晚有月全食,我們去黃竹山吧。」

「你確定?這可不像一個喝醉了酒明天還要上班的副總編會做的事。」我訕笑道。

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確定。」

深夜的黃竹山下並不寂靜,相反人聲鼎沸。很多星城人都有吃完夜宵再去爬一爬黃竹山的習慣,真是有趣的習慣。一路上,小涼都在惋惜自己沒帶上相機。

「不過一個全月食,有什麼好拍的,到時好看的照片網上一大堆。」

「可是自己拍的不同。」

「哪裡不同?」

「就是不同。」她露出了一種篤定且只有自己才理解的笑。也是很多年後我才明白,其實相同的是月亮,不同的卻是一起看月亮的人。

黃竹山不高,我們花了一個小時登上山頂。山頂的最高處有一座近似於燈塔的建築,是纜車的接送點,但已經鎖上了。林喜薇站在燈塔下眺望了一眼,利索地脫掉了高跟鞋,見我不解,她回頭喊了聲:「愣著幹嘛?進來啊。」彷彿眼下做的事情天經地義。

看來她今晚是真的醉了,不過醉了的她更可愛。

我們偷偷摸摸地翻進了燈塔的鐵欄杆,爬到了頂層的控制室,可惜控制室的機器箱上還上了一把大鎖,小涼想要開動纜車下山的瘋狂願望破滅了。

頂層的窗口可以看到天空,這時月全食過了一半,我非常虔誠地望著,不願錯過剩下的景象。新聞上說,這是幾十年難得一見的奇觀。可有時我又想,就算這是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才能見一次的奇觀,我錯過了它又能損失什麼呢?無非少了一個與大家討論的話題,多了一份孤獨的證據。

說到孤獨,我想起了自己的高中生活。

現在看來,那三年時光是多麼單調啊。自從沈聰和小涼相繼離開我的生活後,我也從南水鎮回到了星城,然後被新同學貼上了「鄉巴佬轉學生」的標籤。我沒有朋友,永遠待在班級角落。後來因為玩網游才跟班上幾個差生混在一起,每天半夜準時逃出寢室翻牆去網吧,大家也很少說話,只是坐在一起打怪練級。高三那年,他們陸續退學了,留我一人還在莫名地堅持,堅持每天上學,每天半夜翻牆去網吧熬夜。可我不再玩網游,我就那麼坐在網吧靠窗的位置,默默從半夜守到天亮。

也是那段時間我開始瘋狂地寫字,多少個晚上,我把那些自編自導的故事用鍵盤敲打出來,再發送到我喜歡的雜誌的投稿郵箱,大部分都石沉大海。其實那時我並沒想過,自己會走上寫作這條路,我只是迫切地想要在孤獨的人生中留下點什麼。

回過神時月全食已經結束,月亮依然皎潔如洗,就像從沒被黑暗浸染過。照進窗口的月光緩緩移過了小涼的臉,潔淨而美好得像個剛出生的嬰兒。

「陳默。」她開口了,很輕的兩個音節,卻凝固住了我的心跳,「……這些年,你都去哪了啊?」

她安靜地垂下頭,所有不能言說的憂傷和委屈都在那一刻注入了她的黑色睫毛和眼瞼中,然後她哭了。那一刻我很想說對不起,很想告訴她我也沒想過時間會過得這麼快,我甚至都不清楚這些年自己究竟在幹什麼,為什麼沒有哪怕一次試著去主動找尋她,問一問她過得好不好。

可最終,我什麼都沒說。

我不知道是何時養成了這個該死的習慣,也可能它就像我的名字一樣,從我出生那刻起就烙在了我的血肉裡。陳默,沉默。

【四】

《橙》第三期上市前,公司組織全體員工去廣州三日游。消息來得很突然,就在旅遊當天的上午,我還在辦公室裡忙著雜誌內芯的出片,當我看到Shine在簽工單時,很不放心地問:「南希人呢?這個他看過沒?」

「這種小事我能搞定!」他有些不滿。

「待會兒還是讓南希看下吧,他比較細心。」我說。

「好啦知道了,一會兒拿給他。」他不耐煩地揮著手,提起一隻粉嫩到女生都不好意思拉出來的行李箱,走前還不忘陰陽怪氣地留下一句,「這次旅遊我要跟姚總監她們一起啦,就不陪你們了!」

「好走不送。」郭愛卿一聽開心死了。其實我也鬆了口氣,幸好不要跟他一塊,不然這三天我情願去開福寺吃齋。

晚上我們抵達廣州,在公司提前預訂好的四星酒店入住。而我很不幸地跟Alen分在了同一間房,不過Alen顯然覺得自己更加不幸,去浴室洗澡時三番五次叮囑道:「浴室門不能鎖,你待會兒可千萬別隨便進來啊。」睡覺前也是把被子緊緊捂在胸前警告我:「你晚上可別對我做什麼奇怪的事情啊,我會叫的。」他妹的,我當時恨不能拉開落地窗直接一頭躥進珠江裡,以示清白。

次日上午巴士將大家送到了廣州長隆遊樂園,下車後我都沒來得及站穩,就被沈聰拽上了十輪過山車,一圈下來後我開始懷疑人生了。

「你怎麼啦?」她居然還有臉問。

「有一點點不舒服。」我覺得自己還是坦白比較好。

「第一次坐都這樣,走,咱們去玩個大擺錘調節一下吧。」她指著天空中一個不停在製造喪心病狂的尖叫聲的巨大圓形鐘擺機器說。

我當場給跪了。

整個上午,在她的強勢邀請下,我把各種將人拋上天空當蛋炒飯一樣翻來覆去的機器都坐了一遍。當我感覺自己的肺快要被活活甩出來時,她終於放過了我,拉著我去買了兩杯抹茶冰激凌。

我們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休息,見我悶悶不樂(胃酸都要吐出來的人能開心嗎?)她又不懷好意地靠過來,「陳默,來跟我玩個遊戲……啊不!是打個賭。」

「什麼賭?」我一臉警惕。

「賭我不用嘴就能親到你,賭注是一塊錢。」

「怎麼可能?我不信。」

「那好,你看著……」

她飛快地湊過來,出其不意地親了下我的臉,然後拿出一枚早準備好的硬幣遞給我,「願賭服輸,一塊錢給你。」

得逞後她又紅著臉伸過手來,將沾在我臉上的綠色奶油擦乾淨,「喂,開個玩笑,你不介意吧。」

我當然不介意,相反,我還很感動。我想無論是誰,能被這樣一個美麗開朗還永遠純真的女孩子喜歡,都應該感到幸運吧。可正因此,我才更加難過,因為我深知彼此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沈聰,你要聽個故事嗎?」我說。

「好啊。」她雙眼一亮。

冰激凌吃完了,我放下手中的蛋卷殼。

「從前啊,有一隻兔子,它愛上了長頸鹿。後來它就向長頸鹿表白了,可長頸鹿拒絕了。它說:天啊,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你甚至都無法吻到我。兔子很傷心,但它沒有放棄,而是開始每天都練習爬樹,希望自己能早日爬上樹梢,這樣就能吻到長頸鹿了……」

「後來呢?」沈聰迫不及待地問。

「後來兔子沒有學會爬樹,還不幸摔斷了腿。但它傻傻的行為卻感動了長頸鹿,長頸鹿接受了兔子,並每天都跪下來吻它,可是兔子並不知道長頸鹿不能長時間地跪下,這樣它的四肢會變得麻木,會慢慢喪失奔跑的能力,直到有一天……」

——獅子來了,把長頸鹿吃掉了。

其實我不過是想告訴沈聰,兩個世界的人就算再相愛也很難走下去,因為彼此間的差異會讓相愛的過程中伴隨著巨大的犧牲,而犧牲本身就是一種不公平,不公平的愛情注定會死。既然是注定要死的愛情,又何苦去開始。

我沒來得及說完故事,一滴水珠砸落在我的額頭上,下雨了。

大雨來得太突然,太陽來不及隱去,陽光理直氣壯地在天邊的雲霧中畫出一道彩虹。我拉著沈聰跑起來,中途意外撞見了小涼,任南希陪在她身邊,還脫下了自己的襯衫舉起來替小涼擋雨,四人相撞時很微妙地停下來。

「各位真是好雅興啊,還有時間聊天。」周小野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跟著出現的還有雯姐,她霸氣地光著腳,手中端著一杯可樂,周小野走在後面,為她提著高跟鞋,畫面不知道多和諧。

「前面有個旋轉木馬,可以躲雨。」哪怕是這種時候,梓雯隨意一揮手,也盡顯領袖風範。任南希沒有猶豫,牽著小涼的手小跑著跟上去,沈聰見狀立馬不甘示弱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你這樣我們會跑不動的。」我說。

「哎呀不跑了,反正都濕透了。」她任性地撒嬌,開心地把頭依過來。

幾分鐘後,我們來到旋轉木馬的屋篷下,大家一邊整理著濕漉漉的頭髮和衣服,一邊靜靜享受著這場意外的太陽雨,身後的木馬仍在旋轉著,不時吹出五顏六色的肥皂氣泡,還放著浪漫的音樂。

只是很快,極不浪漫的人卻出現了。

吳彥尊和姚麗華慌不擇路地跑過來,小小的屋簷立馬變得擁擠不堪。有時候這個世界真奇怪,你看,不過是一場大雨就讓所有人都一樣了。無論大家之前是什麼身份,又有什麼怨仇,此刻都不過是同個屋簷下的躲雨人。

為了對付尷尬,大家開始各自聊天。不知是誰聊到了身後的旋轉木馬,周小野提議大家一起來玩。

他看向雯姐,「要不要玩一次?」

「不玩。」雯姐冷冷地拒絕。

「來嘛,有我護駕保證安全。」他拍著胸口大言不慚。

「不用。」

「瞧瞧,旋轉木馬都不敢坐。少女情懷這麼缺失難怪你前男友會拋棄你。」

「閉嘴。」

「哈哈你放心,我不會嫌棄的。就算你的興趣是研究F-15鷹式戰鬥機哥以後也奉陪到底……」

「周小野,我操你媽!」

那一秒,誰都沒料到雯姐會破口大罵,並把手中的可樂潑向他的臉。印象中以雯姐的風度和修養根本不是這麼衝動的人。

可事實是,這事真的發生了。

雯姐氣得渾身顫抖,頭也不回地走進傾盆大雨中。留下所有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就連本應該幸災樂禍的姚麗華跟吳彥尊都不可思議地半張著嘴,一時不知道用什麼表情來面對。無辜的周小野這才慢慢抹掉臉上的可樂,整個人都蔫了。

「剛究竟……什麼情況?」

《當我們的青春漸漸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