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梓雯活下來了,如果那還能算活著的話。

她失去了半隻左手臂,因為損壞嚴重加上失血太多,只能切除。這只是肉眼能看到的殘缺。真正的摧毀來自她的脊椎骨,從胸部的位置直接折斷了,也就是說,從此她胸部以下的身體將無法再動彈。當然,如果你覺得這樣夠慘的話就錯了。高位截癱至少還能睜眼睛,還能說話。可她的大腦也嚴重受創,內腦顱充血過多,陷入了深度昏迷。除了人還躺在重症監護室渾身上下插滿管子才勉強維持住呼吸外,她沒有一處像是活著的。

聯繫不上梓雯的家人,我只能第一時間跟小涼趕去醫院。我們坐在手術室外面,一直從後半夜守候到天亮,門外是一群被護士攔住的記者,吵吵鬧鬧沒停止過。我想是否要通知張可可和郭愛卿,猶豫很久,還是放棄了。

「情況稍微穩定了,但隨時都會死。」主治醫生疲憊地走出手術室,冷淡地拋下這句話,便回辦公室休息了。

凌晨五點,醫院的走道上格外寂靜。我們隔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窗看到了梓雯,小涼幾乎沒能堅持看完五秒,便摀住嘴跑開了。她才從洗手間回來時,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回公司吧,今天下午還有關於你主編去留一事的表決會。」

我沒有回答,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冷冷一笑,「算了吧,還有什麼好參加的。我……」

她沒給時間讓我自暴自棄,一記耳光利索地甩向我的左臉。很久後我才反應過來,她確實打了我,不是錯覺。

我怔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

「什麼叫算了?陳默,當初路是你自己選的,現在你別告訴我你打算逃跑了!你還真是瀟灑啊!一轉身就什麼事都撇清了。如果一年前早知道你是這種人,當初我就不應該跟你相認,讓你直接從公司滾蛋。」

我頹唐地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你什麼意思?林喜薇,你現在還指望我怎樣?繼續回去上班?繼續面帶微笑地跟每個迎面走來的人問好,繼續信心滿滿地約稿子寫欄目嗎?」我指著重症監護室的玻璃喊道,「你給我好好瞧瞧,梓雯現在躺在裡面就要死了啊!周小野還被扣在了警察局,任南希跟Alen叛變了,張可可跟郭愛卿也都被逼回了老家,整個團隊早就四分五裂了啊!請問我他媽怎樣才能當做這一切都沒發生啊?」

「所以你就打算一走了之了嗎?陳默,你不能這樣做!你也不可以這樣……」她的淚水就那麼徒然地、大顆地滾落下來,她連連搖著頭,「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

我看著她,她應該還有話要說的,可最終只是疲憊而慘淡地笑了笑,轉身離開了。

那是一條逼仄而狹長的走廊,彷彿所有的醫院裡都有這麼一條走廊。大理石地板泛著水泊般的流光,因為太長,盡頭的出口處在我視線中模糊成一道白色光源。我就那麼看著小涼的背影慢慢變小,說不出的悲涼。遺憾的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她那句「你不能這樣對我」的真正含義。可惜那時她已不在我身邊了。就如同現在這樣,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越走越遠,直至消失。

我想張嘴的,我本應該說點什麼的,卻已淚水封喉。

整個上午我蹲在醫院走廊盡頭的窗口旁抽煙,思考自己能去哪。

諷刺的是,下午兩點,我還是回到了公司會議室。就連我自己都深深地懷疑,我是哪來的勇氣能面不改色地坐回這裡接受全公司的檢閱。

梓雯因為「意外」在醫院昏迷不醒,沒有機會表決了。當姚麗華宣佈這件事時,公司上下都陷入了一陣騷動。那些議論聲中有惋惜、吃驚、唏噓和落井下石。但很快大家又繼續專注於我到底要不要再擔任《橙》A版主編一事上。

其實他們的冷血和薄情是可以原諒的,因為公司本身就是一個巨大而冷酷的怪物,每挪動一步都會碾碎許多東西,有時是夢想、友情、愛情、尊嚴、自由這些空泛的美好,有時也會是房子、車子、名牌香水和錢包這些實實在在的物品。而現在,不過就是一條跟自己關係不大的人命而已,又何足掛齒?

當天的會議上主要分為三派:一派持事不關己的觀望態度;一派很激進地支持姚麗華撤下我主編一職;另一派保守得覺得這樣太過草率和無情,其中的代表是沈總,他絲毫不肯讓步。那一幕讓我不得不懷疑他跟姚麗華的情人關係是不是徹底破裂了。

就在局面僵持不下時,小涼站出來說話了。

「其實梓雯在出事之前來找過我,她表明當初正是因為遇見了陳默才有了做這本雜誌的初衷,就連《橙》也是取了『陳』的諧音。而且她認為《橙》能在短短一年內做起來,陳默的功勞不容小覷,他本身的作者名氣也帶動了不少銷量,所以她認為應該保留陳默雜誌A版的主編位置。可惜如今的梓雯還在醫院昏迷不醒,除了用我的人格擔保,我並沒其他證據證明我這番話的真偽性。」

講完這段簡潔清晰的話,她朝大家微微頷首,靜靜坐回了座位上。

如果我沒記錯,這是她第一次在公司的會議上冒險發出這麼激進的聲音。以前,至少表面上她從來都是持中立態度。小涼這一舉措雖然很突兀,卻迎來了不少的支持者——「橙」和「陳」的諧音那段我都佩服她是怎麼想到的。中立派也發出了「那就尊重梓雯的意思吧」「要不就讓陳默再做一段時間吧」的聲音,大多不過是出於對梓雯遭遇的憐憫,以顯得自己還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冷血動物,這些虛偽的行徑卻更讓人噁心。

會議爭持不下,最終大家各讓一步,我繼續擔任《橙》A版的代理主編,三個月的觀察期。這一結果對姚麗華並沒有太大打擊,事實上當她宣佈了接下來的一件事時我才發現,就算我還能當主編也改變不了什麼了。

「梓雯的事我感到非常遺憾,希望她能早日脫離生命危險回公司上班,在這之前我會暫時兼她項目總策劃一職。」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遺憾,如果說一定有什麼,也只是因為強忍著傲慢和喜悅後而導致的嘴角微微顫動——現在,勁敵終於消失了,無論是搶男人還是拼事業。

會議結束後,一些不算太熟但不至於敵對的同事跑來恭喜我。我不知道有什麼可恭喜的,如果說對我而言還有什麼值得欣慰的,大概是我終於不用再像個應該銷毀還是繼續擺在貨架上兜售的商品那樣被大家討論了。

我是最後一批走出會議室的人,我不想擠在虛偽的人群中,那讓我壓抑。幾分鐘後會議室空得差不多了,這時一個人影站在了會議廳的出口處,因為微微逆光,我走過去時需要微瞇著眼睛才能看清他。

然後我認出了他,吳彥尊。

一張毫無新意且讓人反胃的嘴臉。他似乎故意在等我,見我走近才訕訕地笑了,「算你運氣好,這次的打賭我輸了。」

我極力壓住胸腔中的憤怒,不說話。

「欸,不過真可惜咯,這麼好的一個女人就那麼殘了。你說要是能再晚一天給撞也好啊,至少我還能約她出來開個房睡一覺。你知不知道,她身材有多棒,甩掉她的這三年裡我都時常會想念……」

他想故意激怒我,他確實成功了。

我臉上的鎮定脆弱得像一片薄紙,渾身上下的憤怒噴薄而出。我朝他撲上去了,揮拳已經不能解恨了,我只想咬斷他的脖子,「吳彥尊,你個畜生!梓雯是為了救你才變得現在這樣!你究竟還有沒有一點點良心,你真的還是人嗎?」

我想打架,他也正有此意。

他一手揪住了我的頭髮,另一隻手揮拳砸過來,「要怪就怪周小野吧,居然想開車撞我!可惜老子命大沒死成,不過你放心,從今以後只要我活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他好過。我一定會請最好的律師,我要讓他後半生都在牢獄中度過,我要看著他天天被牢房裡那群同性戀操到大叫!還有你!陳默,別以為我會就這麼放過你,你給我等著……」

「不用了,我現在就殺了你!」我擋開他的攻擊,雙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我只想擰下他的頭。

「來啊,有種就來啊!」吳彥尊吼著,一拳幾乎打碎了我的胃。

我因為劇痛滾到了一邊,他立馬壓上來,這次輪到他掐住了我。窒息感頃刻間湧上來,我的視線開始扭曲。可就是那幾秒,吳彥尊居然哭了,他扭曲的臉上摻雜著一種很複雜的情感,濕熱的淚水滴在我臉上。

我笑了,努力發出聲音:「怎麼呢?難過呢……原來……原來你還知道難過啊?你……不配……」

「陳默,我要殺了你!殺了你!!」他徹底失去了理智。

我也瘋了,一膝蓋頂翻了他的身體,「來啊!看誰殺了誰!」

幾個同事衝上來把我們活生生地給撬開了。

我終於還是被架住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面那個我恨不能生食其肉的人肆意地叫囂卻無能為力。那一秒我很想問問佛祖、上帝,或者真主,隨便什麼都行,我就想請教下這些無所不能的神,這個世界上是否真有所謂的報應?如果有,麻煩快點行嗎?如果不行,那至少告訴我一個準確時間行嗎?我怕我真的等不到那一天了。

【二】

吳彥尊的報應沒有來。

首先來臨的,是周小野蓄意殺人案件的開庭。這則新聞在星城的報紙上沸沸揚揚地炒到了五月中旬。當時五月份的《橙》A版正好上市,我在卷首語上寫下了救贖這一主題。我說: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救贖的存在,我願意以馬上死去為代價,並拉上那些本該比我更早死去的人。

當然,這篇卷首語沒有登上雜誌,被姚麗華給刪掉了。

我預料之中。

開庭那天,我戴著墨鏡低調地混進了群眾聽證席上。周小野剪了一個乾淨的囚頭,穿著不合身的大號囚服,銬上手銬坐在了被告人的座位上,消瘦得像一具乾屍。我甚至懷疑他會比醫院裡的梓雯先死去。

聽說他從撞人到現在,始終一句話都沒說,無論是警察還是自家人請來的律師,任何人見他都不肯說一句話。他還試圖過靠絕食來自殺,最終堅持到第四天還是抵擋不了本能而進食了,吃完之後又是瘋狂地摳喉催吐,然後是高燒不止,他在想盡一切辦法折磨自己,他想死。

雙方似乎都請來了相當厲害的律師,一開庭,兩位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男人就爭論個沒停,搬出了各種專業的法律條文,幾次由於情緒激動而吵起來。維持全場紀律的法官差點敲斷了錘子。

被告方的律師可謂費盡心機,他從周小野兒時的不健全的家庭教育入手,延伸至周小野的整個叛逆的成長經歷,並舉出了他曾經在學校做過的一些過激行為,再加上犯案之後緘默不語和企圖自殺的反常表現,把他往人格缺陷甚至精神病上面扯。因為只要一確認周小野有病,就不能定罪,而應該直接送往精神病院治療。

受害者一方的律師則堅持周小野屬於情殺,因為一直追求受害人無果而歹毒地對受害者和受害者男友產生了殺意。為此,那位律師還找出了一些證人,吳彥尊首當其衝,而讓我意外的是,我居然還看到了公司的幾位同事,其中一位還是曾經讓周小野托父母關係幫忙貸過款的人。那時候他們關係看上去多麼好啊,想不到一轉身,便成了指證他有殺人動機的證人。

兩方僵持不下,最終那場開庭沒有結果,二次開庭時間延至半個月後。

結束時我混在人群中想要離開,卻被一隻手給逮住了。

是周小野的母親,當我回頭與她的目光相撞時,她深埋在眼窩之中的憤怒和悲傷終於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似乎怕我逃跑,她死死逮住我,一隻手已經朝我的臉上扇過來,一個不滿意,又繼續扇。她情緒失控地哭喊道,「都是因為你。我兒子造了什麼孽啊?要不是他交友不慎,要不是你喊他去做什麼雜誌,他現在也不會做出這種事來……都是你,你才是殺人兇手,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啊……」

「對不……阿姨,對……」臉部火辣辣地燒起來,我沒有躲,我試著道歉,她卻連道歉的話也不讓我說。「對不起」三個字像一個脆弱的氣泡,還沒成形就被戳破了。後來還是周小野的父親上前拉住了她。

「你走吧。」他冷淡的聲音裡是透著恨的。

「叔叔,對不起……」我終於說出這三個字,卻並沒有好受多少。

「你走啊,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啊?!」他推開我,抱住了妻子,老淚縱橫地哭起來。我遲疑幾秒,轉身逃離了。

從法庭走出來後,我發現自己像被世界拋棄的孤兒,無處可去。

我決定去探望梓雯,這個星期已經是第三次了。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消息,上星期,她的情況已經基本穩定了,這副不會再有生命危險卻也沒法表現出太多生命徵兆的殘破軀殼,搬離了重症監護室,送到了普通501號病房。

推開病房門時,我意外地看到了她母親。梓雯曾跟我談起過,這位被丈夫拋棄後獨自一人撐起了整個家的幼兒園老師,曾經因為壓力太大而一度患上神經衰弱的苦命女人。而今天,她終於從梓雯的描述中走出來。只是我沒想到彼此會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現在,她坐在我眼前,蓬頭垢面,憔悴而衰老。她甚至沒有力氣朝我擺出一個迎接客人的禮貌微笑。我走到梓雯身邊,看著這個往昔盛氣凌人的女人此刻頹敗得像一隻爛掉的橘子。短暫的沉默後,伯母有些吃力地抬頭瞅了一眼懸掛在頭頂的輸液瓶,還有很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她又找到了事情給自己做,她蹲下身搬出了床底的一個小臉盆,「我先去給她倒下尿。」

我忙點頭說好。

感謝伯母的離開,得以讓我跟梓雯單獨呆一會。我想跟她說點什麼,我聊起了雜誌近況,聊了一會又覺得還是應該說點開心事。於是回憶起我們剛認識那會,我說到了一年前的那場簽售會,說到了長隆遊樂園那次一起在賓館喝過的那杯酒,以及去瓦鎮泡溫泉那晚一起蹲在旅館門口抽過的那根煙,我這才發現原來她早已不再是我的上司,我欣賞她、佩服她,甚至依賴她,更多時候她是我的良師益友,可唯獨感情上,她像個小孩。而偏偏就是這一點,要了她的命。

後來話題無可避免地說到了周小野,「可以的話,請你原諒他吧。因為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比他更愛你的人了。你一定明白的。說真的,我非常討厭你們。我是說,你跟周小野這種人,為什麼你們可以對一個不愛自己的人那麼執著呢?執著到連命都不要。你們就從沒想過身邊人的感受嗎?你們太自私了……」說到這我才發現自己眼睛濕了,真該死,我不應該責怪她的。畢竟清醒的時候她就最討厭別人對她指手畫腳。

我強撐起笑容,「雯姐,你放心,以後我會常來看你的。你快醒吧,《橙》怎能沒有你呢?哦,對了,等你醒了,估計周小野也刑滿了,今天首次開庭我去看了,他家裡請的那律師看上去很厲害,估計不會被判多久。反正我覺得你倆挺般配的,乾脆就在一塊吧。我沒開玩笑,我說真的,到時候我跟小涼來給你們當伴娘伴郎……」

雯姐的眼角溢出了眼淚。

我呆了兩秒,立馬從座位上跳起來。我跑到病房對面的辦公室粗魯地把主治醫生給拽過來。我說:「醫生,你快看!你看她有反應了,我剛跟她說話,她聽到了,她還流眼淚了。她是不是有希望醒來啊?我以前聽人說過有些植物人只要每天跟他們講話就能醒……」

主治醫生將信將疑地俯身掰開她的眼皮,用手電筒照了下。儘管很隱蔽,他嘴角還是泛起了一絲不屑的嘲笑。

「植物人也能流眼淚,這是正常反應,以後別大驚小怪。就她現在這情況能吊著一口氣都是閻王老爺開恩了,醒不醒來對她來說沒有區別,都是個活死……」他嘴張到一半,「活死人」三個字終是沒說完整。但這並不是出於對病人的憐憫,他可能只是覺得若再這麼冷酷無情,我會一拳打碎他的眼鏡。

主治醫生走後,又剩下我一人面對著梓雯,一旁的心率圖上冰冷的「滴滴」聲,它像生命流逝的刻度,一點點數著時間,讓人焦灼不安。時間更難熬了。我看了看床頭櫃上的開水瓶。我說雯姐你等著啊,我去給你打瓶開水。

我真沒出息,我明知道她根本喝不了水。我倉皇地抱著開水瓶逃到了樓下的開水房,然後我靠著牆沒出息地哭了。哭了兩分鐘後,我狠狠扇了自己兩耳光,告訴自己要振作。十分鐘後,當我再次回到病房時,我沒想到,我會看到沈聰。

窗口多了一大束康乃馨,沈聰戴著墨鏡,卻還是掩飾不住蒼白而憔悴的臉色。她抓著梓雯的手,輕聲細語地說著什麼。很久後才發現愣在門口的我。

一見到我,她臉色立馬變了。收拾東西起身就走。

可我沒放走她,在她走出門口時一把掐住了她的左手腕,她剛想大喊「放開我」卻被直接推到了牆上,我憤怒地瞪著她,「你手腕上的割傷是怎麼回事?」

「我不用你來……」

「住嘴!」我大吼一聲,把她吼愣住了,「沈聰,我不指望你原諒我,你可以恨我,你如果想報復我歡迎你衝著我來。可是我今天警告你,你以後要再敢自殺,我絕不會放過你的,我這一輩子都不會放過你的!」

她臉上的虛張聲勢慢慢退卻,她強忍著不哭,可眼淚還是出賣了她。終於她「哇」的一聲痛哭起來,可她不敢再像以前那樣抱住我,她只是戰慄著抓住我的衣服,「陳默,我真的好愛好愛你……哪怕你不愛我也沒關係。如果可以我多想當做一切都沒發生,就那樣永遠呆在你身邊。可是、可是我們回不去了,你知道嗎?我們真的回不去了……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我傷害了你,求你原諒我……原諒我……」

我糊塗了,我想開口,她卻突然一把推開我跑走了。我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胸口絞痛。我問自己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其實,是有過的吧。

八年前的那個夜晚,男孩跟女孩一起躲在影碟吧的小包廂裡。後來女孩枕在男孩懷裡哭著睡著了。而男孩一直醒著,他望著窗戶外的天空,看著它一點點變白,一點點照亮女孩恬靜的睡容。那年的他還太年輕,分不清楚喜歡跟愛。可當他看著她的白淨的臉龐時,他是那麼心動。他忍不住偷偷地吻了一下她的眼睛,並在內心默默地決定:等天一亮,我就帶你走。我們離開南水鎮,隨便去哪。

可惜天一亮,他們就被父母和老師抓回去了。

這些,女孩永遠不會知道了。

【三】

我搬離周小野的家,新房沒裝修好,暫時住進小涼的公寓的這幾天,我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一股暗流,了無蹤影卻又無處不在,帶著濃濃的惡意端倪。有時候坐在辦公室裡打字,會突然的胸口一空,然後錯覺被什麼東西咬去了一大塊。

這種莫名的不安感,一直持續到第九天。

清晨我醒來了,天剛亮,透過窗簾照射進來的陽光泛著淡淡的紫紅,那是破曉時分才有的顏色。我想我這一生最羨慕的就是朝陽了,無論世界發生了什麼,它總能每一天都準時在地平線升出希望而妙曼的姿態,不休不眠。

我睜開眼,小涼正溫柔地依在我枕邊,歪臉看著我。

換之前我偶爾也能享有這種待遇。她總是提前去廚房給我準備早餐,待到一切都弄好時,便會像現在這樣看著我。直到我被煎雞蛋的香味引誘著睜開眼,她再擺出一個得逞後的調皮微笑。

可今天不一樣。

她的目光中泛著輕微的貪戀。我緩緩坐起身,這次沒能聞到早餐煎蛋的蔥香味,也沒有看到被陽光鋪陳飽滿的客廳。我看了下手機,離上班時間還很早。

「今天……」我聲音有些沙啞,咳嗽了一聲,「今天怎麼這麼早?」

她沒有回答我,而是突兀地說道:「今天我們不去上班好嗎?」

「你身體不舒服?」

「不是,」她搖搖頭,「你知道明天就是我生日了嗎?」

「當然。」事實上,我一直記得並早早準備了禮物。

「可我想今天去看海,我不想等到明天了。陳默,今天我們什麼都不管了,手機也不帶。就你、還有我,我們兩個人一起去看海吧。我知道這很任性,可是我真的很想去,就現在。」

她那迫切乞求的目光輕易說服了我,很多時候,當你望著你愛的人的雙眼時,無論你有多麼理智而充分的理由,都會無法拒絕。

我緩緩將她摟在懷中,親了下她冰涼的額頭,「咱們現在就去,什麼都不管,去看海。」

這場出走非常突然,以至於我還來不及弄清楚它的意義,就已經坐上了去鄰省的火車。車窗外,我感覺自己在跟著火車緩緩碾過大地,從起初繁華的城市到滿是低矮房屋的郊區,再後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山川,像是目睹了世界從年輕到老去的模樣。

小涼在我懷中安靜地睡熟,當她醒來的時候目的地已經非常近了。車窗外的風景還在緩緩移動,夕陽均勻地覆蓋在廣闊的土壤以及無際的天空之中,非常美。她陶醉地看著外面,聲音輕盈。

「我應該沒告訴過你吧,我常做的那個夢。」

我搖搖頭。

「不知道算不算噩夢,反正就是世界末日了,到處都在地震跟火災。天空是非常壓抑的血腥色,身邊似乎總有小孩在低聲啜泣。我跟你坐在一列開往遠方的火車上,就像現在這樣,火車上坐滿了人,但每個人都不說話,神色疲憊地發呆或者沉睡。我很害怕,問你我們要去哪?你告訴我,我們要去一個沒有災難的地方。至於究竟是哪你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那裡有海。每次到這夢就結束了……」隔著若有若無的玻璃倒影,我看到了小涼投映在上面的臉,她似乎微微笑了,「總感覺,現在這個夢要實現了。」

「如果真是世界末日,會害怕嗎?」我問。

「不怕。」她堅定地搖搖頭,抓緊了我的手,「你在身邊嘛。」

漫長的七小時火車後,我們看到了海。

因為陰天的關係,海水不是純粹的藍,泛著淡淡的青灰色,沙灘也沒有想像中的乾燥,踩在腳下像是鬆軟的泥土。但所幸海還是夠大,我能想像世界的盡頭就應該是這樣,廣闊而寂寥。

海風裡摻雜著海水特有的腥鹹味道,當第一個海浪拍打過自己的膝蓋時,我才意識到,這原來是自己第一次看海。其實小時候也有過要去看海的夢想,後來不知為何就忘了。沒辦法,人長大了後,最先忘記的總是夢想。

小涼一手扶著在風中微微搖擺的遮陽帽,一手挽著白色雪紡長裙,她瞇眼看著眼前的大海,突然問,「你覺不覺得,大海它像一個巨人正在溫柔地呼吸,而我們正踩在它的睫毛上。」

「睫毛?為什麼?」真是個奇怪的比喻。

「不知道,就覺得是這樣。」她滿意地點著頭,把提在手上的鞋子遞給我,並在我接過時趁機踮腳吻了下我的額頭。然後她轉身走向了海灘,海浪帶著淡淡的喧囂聲,循序漸進地漫過她的腳踝,接著是膝蓋,直到她的白色長裙一併濕了。但她還在一點點朝深處走去,單薄的身體載滿了艱難,遠遠看去像是一艘隨時會被浪花拍翻的紙船。

站在海浪中的她突然摘下了帽子,風立馬托起了她的黑色長髮。她不說話,只是側頭看了我一眼,淡淡笑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個笑讓我很難過。我突然覺得,其實我一點也不瞭解她。

我們在海邊的出租屋子裡租下一個帳篷,決定跟大部分情侶一起在沙灘上露營,等著看第二天的日出。

晚上我睡不著,悄悄起身出了帳篷,蹲坐在沙灘上發呆。我發現白天和晚上的大海,會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生命力。比如現在的凌晨一點,它變得一點也不溫和,它是那麼神秘,彷彿世上所有的秘密連帶天空中那數不盡的星辰都藏在了裡面,它們都被大海默不作聲地接納了,然後化為一聲聲古老的歎息。

我執著地守在這些歎息旁,內心歸於平靜。平靜到以至於小涼輕輕掀開帳篷時我都沒有察覺,她從身後環抱住我,把臉貼在了我的背脊上。之後我們開始安靜地對話,看不見彼此的表情。

「陳默,說真的,你後悔過認識我嗎?」

「為什麼要這麼問?」

「我不知道,你只要回答我就好了。你有後悔過嗎?哪怕只是一瞬間。」

「有過。」

「什麼時候?」

「就這會,突然就後悔了。」

「後悔什麼?」

「因為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做不好,我把什麼都搞砸了。現在的我,肯定讓你失望了吧。」

「傻瓜。」她笑了笑,不再說話。

短暫的沉默後,我終於想起一件事,從衣袋裡掏出了早準備好的禮物,本想偷偷放在她枕邊,等她早上醒來自己察覺的。但現在我改變了注意,在極其暗淡的光線下,我摸索著打開了戒指的盒蓋,藉著不知哪飄來的微弱光亮將它緩緩戴在小涼右手的無名指上。

「生日快樂。」我說。

戒指是銀製的,沒有完全縫合,斷開的尾部呈一對蝴蝶的翅膀形狀,還有一對翅膀在另一枚戒指上,拼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一隻蝴蝶。而另外那枚戒指,我偷偷當項鏈戴在了胸前。

「啊,真漂亮。」小涼很開心。

「騙人,你現在根本看不見。」

「欸,是呢……看不太見,反正我很喜歡,謝謝你,謝謝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她感動得有些語無倫次,然後笨拙地掏出手機將它照亮了。

之後又是微妙的沉默。明明應該很開心,可當手機螢光消失的前一秒,我卻在她眼中看到了一絲哀傷的光澤。

然後我們接吻了,是她先發起的。這次不再是輕輕觸碰,而是纏繞著情慾。很快,我的嘴滑過了她的臉龐,落在了她溫熱的脖頸上。就在沙灘上,我脫下她披在肩上的薄毯,接著是外套。當我順勢壓在她身上時,整個過程她都沒有排斥,只是用雙手捧著我的臉,低沉地喘息。直到我的手和唇都沿著她身體的曲線慢慢滑落時,她才異常劇烈地顫慄起來。我以為只是單純的緊張,又親吻她的額頭試著安撫,可當我吻到一片溫熱的眼淚時,才發現她哭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不停地道歉,沒多久終於雙手摀住嘴大哭出來,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不知所措。

其實在這之前,我們有過幾次差點做愛的經歷,可每次進行到一半時她總是告訴我,自己還沒準備好。這次依舊是短暫的僵持,我放棄了。我從背後抱住她。起初她的心跳還是很亂,很久後才平靜下來。

凌晨三點多,我們回到了帳篷裡。

那晚睡著後,我做夢了,是接著小涼的夢開始的。世界末日了,天空是很壓抑的血紅色雲層,我們坐在逃往遠方的火車上。她問我要去哪,夢裡我篤定地告訴她,我們要去一個有海的安全的地方,可其實我也不知道是哪。

可沒多久,火車突然在中途停下來了。是一片很奇怪的空地,無邊無際的象牙白在我視線中無限蔓延開來。很多人從火車上下來,走向了空地上的唯一的孤島——月台。小涼這時也跟著乘客下車了,我說,別下去,我們還沒到。

可她沒聽見,我想留住她,身體卻動彈不得。很快她下車並站上了月台,朝我溫柔地笑了,那個笑容是我常看到的那種笑,很舒服,卻沒有多少情緒起伏。

「我的目的地到了。」她說。

「別走,別……」

「再見。」她招手。

「別走……」

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我看了下時間,上午九點,這意味著我已經錯過了今天回家的火車。掀開帳篷的一瞬間,陽光狠狠刺痛了我的雙眼,伴隨著沙灘上遊客們的吵鬧聲一併鑽進了昏沉的大腦。我安慰自己,至少今天的天氣比昨天要明媚。此刻陽光正好,空氣新鮮,我在海邊。

可林喜薇,你人又在哪?

我是在二十分鐘後,才確認了她離開的事實。出租店的老闆告訴我,天剛亮,我口中形容的那個女孩就坐在沙灘上看日出。因為其他人都是成雙成對,她隻身一人所以印象比較深刻。她只在沙灘上坐了幾分鐘,便走過來問老闆,想去火車站。於是老闆給喊了一輛出租車,收了她10塊錢回扣。

我問老闆還有什麼可以補充的嗎?他仔細想了很久:「哦,當時她在哭。也不能說是哭啦,就是眼睛一直在流眼淚。我說姑娘啊,跟男朋友吵架啦?她說不是,就是眼睛不太適應海風。她還說,她沒有男朋友。」

很奇怪,那一刻我居然沒有想像中的驚慌。其實就在昨天傍晚當她站在海邊回頭看我的那一眼,我似乎就透過時光隧道看到了此時此刻彼此的分離,我說不清為什麼,但我就是堅定地那樣預感著。否則,我也不會把原本第二天早上要送給她的禮物提前在半夜。

我不難過,只是有些遺憾。

我無法再得知她是否真的喜歡我送她的禮物了。

幾小時前,當她獨自一人坐在海邊面對著整個世界的甦醒時,當朝陽升上海平線照亮她無名指上的這枚銀戒指時,她是否會饒有興致地摘下來放在光線之下細細打量?她又是否會發現隱藏在戒指內側的「L、Y、F」三個大寫英文?那是我花了一整夜用美工刀刻上去的Love you forever的縮寫,挺傻的。

我一邊臆想著,一邊將帳篷收拾好退還給出租屋,有些重,我吃力地將它扛到了櫃檯上。老闆檢查一遍發現沒問題,露出了一口潔白的牙齒,樂呵呵地笑。退還我押金時,他發現了什麼。

「咦,小兄弟,你眼睛也不舒服啦。」

我忙用手擦了擦,「是啊,海風太大啦。」

《當我們的青春漸漸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