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多沒有學問,所以看不起學問。他也沒有骨頭,所以也看不起骨頭—— 他重視,極其重視,醬肉。

他記得幾個零七八碎的,可信可不信的,小掌故。其中的一個是他最愛說道的,因為它與醬肉頗有關係。

他說呀:便宜坊裡切熟肉的木墩子是半棵大樹。為什麼要這麼高呢?在古時候,切肉的墩子本來很矮。後來呀,在旗的哥兒們往往喜愛伸手指指點點,挑肥揀瘦,並且有時候撿起肉絲或肉塊兒往嘴裡送。這樣,手指和飛快的刀碰到一起,就難免流點血什麼的,造成嚴重的糾紛,甚至於去打官司。所以,墩子一來二去就長了身量,高高在上,以免手指和快刀發生關係。

在他講說這個小掌故的時候,他並沒有提出自己的看法,到底應否把肉墩子加高,使手指與快刀隔離。

可是,由他所愛講的第二件小事情來推測,我們或者也可以找到點那弦外之音。

他說呀:許多許多旗籍哥兒們愛聞鼻煙。客人進了煙鋪,把煙壺兒遞出去,店伙必先把一小撮鼻煙倒在櫃檯上,以便客人一邊聞著,一邊等著往壺裡裝煙。這叫作規矩。是呀,在北京作買賣都得有規矩,不准野調無腔。在古時候,店中的夥計並不懂先「敬」煙,後裝煙這個規矩,叫客人沒事可作,等得不大耐煩。於是,旗人就想出了辦法:一見櫃檯上沒有個小小的墳頭兒,便把手掌找了夥計的臉去。這樣,一來二去,就創造了,並且鞏固下來,那條「敬」煙的規矩。

假若我們把這二者—— 肉墩子與「敬」煙,放在一塊兒去咂摸,我們頗可以肯定地說,眼睛多對那高不可及的半棵大樹是有意見的。我們可以替他說出來,假若便宜坊也懂得先「敬」點醬肉,夠多麼好呢!

多老大對自己是不是在旗,和是否應當保持旗人的尊嚴,似乎已不大有意。可是,每逢他想起那個「敬」煙的規矩,便又不能不承認旗人的優越。是呀,這一條,和類似的多少條規矩,無論怎麼說,也不能不算旗人們的創造。在他信教以後,他甚至這麼想過:上帝創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創造了一切規矩。

對!對!還得繼續創造!王掌櫃不肯賒給他一對肘子,不肯借給他四弔錢,好!哈哈,叫他擺一桌酒席,公開道歉!這只是個開端,新規矩還多著哩!多老大的臉日夜不怠地笑得像個燒賣,而且是三鮮餡兒的。

可是,王掌櫃拒絕了道歉!

眼睛多幾乎暈了過去!

王掌櫃心裡也很不安。他不肯再找多老二去。多老二是老實人,不應再去叫他為難。他明知毛病都在洋人身上;可是,怎樣對付洋人,他沒有一點經驗。他需要幫助。一想,他就想到福海二哥。不是想起一個旗人,而是想起一個肯幫忙的朋友。

自從十成走後,二哥故意地躲著王掌櫃。今天,王掌櫃忽然來找他,他嚇了一跳,莫非十成又回來了,還是出了什麼岔子?直到王掌櫃說明了來意,他才放下心去。

可是,王掌櫃現在所談的更不好辦。他看明白:這件事和十成所說的那些事的根子是一樣的。他管不了!在外省,連知府知州知縣都最怕遇上這種事,他自己不過是個旗兵,而且是在北京。

他可是不肯搖頭。事在人為,得辦辦看,先搖頭是最沒出息的辦法。他始終覺得自己在十成面前丟了人;現在,他不能不管王掌櫃的事,王掌櫃是一條好漢子的父親。再說,眼睛多是旗人,給旗人丟人的旗人,特別可恨!是,從各方面來看,他都得管這件事。

「老掌櫃,您看,咱們找找定大爺去,怎樣?」

「那行嗎?」王掌櫃並非懷疑定大爺的勢力,而是有點不好意思—— 每到年、節,他總給定府開點花賬。

「這麼辦:我的身份低,又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不如請上我父親和正翁,一位參領,一位佐領,一同去見定大爺,或者能有門兒!對!試試看!您老人家先回吧,別急,聽我的回話兒!」

雲亭大舅對於一個忘了本,去信洋教的旗人,表示厭惡。「旗人信洋教,那麼漢人該怎麼樣呢?」在日常生活裡,他不願把滿、漢的界限劃得太清了;是呀,誰能夠因為天泰軒的掌櫃的與跑堂的都是漢人,就不到那裡去喝茶吃飯呢?可是,遇到大事,像滿漢應否通婚,大清國的人應否信洋教,他就覺得旗人應該比漢人高明,心中有個准數兒,不會先犯錯誤。他看不起多老大,不管他是眼睛多,還是鼻子多。

及至聽到這件事裡牽涉著洋人,他趕緊搖了搖頭。他告訴二哥:「少管閒事!」對了,大舅很喜歡說「少管閒事」。每逢這麼一說,他就覺得自己為官多年,經驗富,閱歷深。

二哥沒再說什麼。他們爺兒倆表面上是父慈子孝,可心裡並不十分對勁兒。二哥去找正翁。

八月未完,九月將到,論天氣,這是北京最好的時候。風不多,也不大,而且暖中透涼,使人覺得爽快。論色彩,二八月,亂穿衣,大家開始穿出顏色濃艷的衣裳,不再像夏天的那麼淺淡。果子全熟了,街上的大小攤子上都展覽著由各地運來的各色的果品,五光十色,打扮著北京的初秋。皇宮上面的琉璃瓦,白塔的金頂,在晴美的陽光下閃閃發光。風少,灰土少,正好油飾門面,發了財的鋪戶的匾額與門臉兒都添上新的色彩。好玩鳥兒的人們,一夏天都用活螞蚱什麼的加意飼養,把鳥兒喂得羽毛豐滿,紅是紅,黃是黃,全身閃動著明潤的光澤,比綢緞更美一些。

二哥的院裡有不少棵棗樹,樹梢上還掛著些熟透了的紅棗兒。他打下來一些,用包袱兜好,拿去送給正翁夫婦。那年月,旗人們較比閒在,探望親友便成為生活中的要事一端。常來常往,大家都觀察的詳細,記得清楚:誰家院裡有一棵歪脖的大白杏,誰家的二門外有兩株愛開花而不大愛結果的「虎拉車」。記的清楚,自然到時候就期望有些果子送上門來,親切而實惠。大姐婆婆向來不贈送別人任何果子,因為她從前種的白棗和蜜桃什麼的都叫她給瞪死了,後來就起誓不再種果樹。這可就叫她有時間關心別人家的桃李和蘋果,到時候若不給她送來一些,差不多便是大逆不道!因此,二哥若不拿著些棗子,便根本不敢前去訪問。

多甫大姐夫正在院裡放鴿子。他仰著頭,隨著鴿陣的盤旋而輕扭脖頸,眼睛緊盯著飛動的「元寶」。他的脖子有點發酸,可是「不苦不樂」,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看久了,鴿子越飛越高,明朗的青天也越來越高,在鴿翅的上下左右彷彿還飛動著一些小小的金星。天是那麼深遠,明潔,鴿子是那麼黑白分明,使他不能不微張著嘴,嘴角上掛著笑意。人、鴿子、天,似乎通了氣,都爽快,高興,快活。

今天,他只放起二十來只鴿子,半數以上是白身子,黑鳳頭,黑尾巴的「黑點子」,其餘的是幾隻「紫點子」和兩隻黑頭黑尾黑翅邊的「鐵翅烏」。陣式不大,可是配合得很有考究。是呀,已到初秋,天高,小風兒涼爽,若是放起全白的或白尾的鴿兒,豈不顯著輕飄,壓不住秋景與涼風兒麼?看,看那短短的黑尾,多麼厚深有力啊。看,那幾條紫尾確是稍淡了一些,可是鴿子一轉身或一側身啊,尾上就發出紫羽特有的閃光呀!由全局看來,白色似乎還是過多了一些,可是那一對鐵翅烏大有作用啊:中間白,四邊黑,像兩朵奇麗的大花!這不就使鴿陣於素淨之中又不算不花哨麼?有考究!真有考究!看著自己的這一盤兒鴿子,大姐夫不能不暗笑那些闊人們—— 他們一放就放起一百多隻,什麼顏色的都有,雜亂無章,叫人看著心裡鬧得慌!「貴精不貴多呀」!他想起古人的這句名言來。雖然想不起到底是哪一位古人說的,他可是覺得「有詩為證」,更佩服自己了。

在愉快之中,他並沒忘了警惕。玩嘛,就得全心全意,一絲不苟。雖然西風還沒有吹黃了多少樹葉,他已不給鴿子戴上鴿鈴,怕聲聞九天,招來「鴉虎子」—— 一種秋天來到北京的鷂子,鴿子的敵人。一點不能大意,萬一鴉虎子提前幾天進了京呢,可怎麼辦?他不錯眼珠地看著鴿陣,只要鴿子露出點驚慌,不從從容容地飛旋,那必是看見了敵人。他便趕緊把它們招下來,決不冒險。今天,鴿子們並沒有一點不安的神氣,可是他還不敢叫它們飛得過高了。鴉虎子專會在高空襲擊。他打開鴿柵,放出幾隻老弱殘兵,飛到房上。空中的鴿子很快地都抿翅降落。他的心由天上回到胸膛裡。

二哥已在院中立了一會兒。他知道,多甫一玩起來便心無二用,聽不見也看不見旁的,而且討厭有人闖進來。見鴿子都安全地落在房上,他才敢開口:「多甫,不錯呀!」

「喲!二哥!」多甫這才看見客人。他本想說兩句道歉的話,可是一心都在鴿子上,爽興就接著二哥的話茬兒說下去:「什麼?不錯?光是不錯嗎?看您說的!這是點真學問!我叫下它們來,您細瞧瞧!每一隻都值得瞧半天的!」他往柵子裡撒了一把高粱,鴿子全飛了下來。「您看!您要是找紫點子和黑點子的樣本兒,都在這兒呢!您看看,全是鳳頭的,而且是多麼大,多麼俊的鳳頭啊!美呀!飛起來,美;落下來,美;這才算地道玩藝兒!」沒等二哥細細欣賞那些美麗的鳳頭,多甫又指著一對「紫老虎帽兒」說:「二哥!二哥!看看這一對寶貝吧!帽兒一直披過了肩,多麼好的尺寸,還一根雜毛兒也沒有啊!告訴您,沒地方找去!」他放低了聲音,好像怕隔牆有耳:「慶王府的!府裡的秀泉,秀把式偷出來的一對蛋!到底是王府裡的玩藝兒,孵出來的哪是鴿子,是鳳凰喲!」

「嗯!是真體面!得送給秀把式一兩八錢的吧?」

「二哥,您是怎麼啦?一兩八錢的,連看也不叫看一眼啊!靠著面子,我給了他三兩。可是,這一對小活寶貝得值多少銀子啊?二哥,不信您馬上拍出十兩銀子來,看我肯讓給您不肯!」

「那,我還留著銀子娶媳婦呢!」

「那,也不盡然!」多甫把聲音放得更低了些:「您記得博勝之博二爺,不是用老婆換了一對藍烏頭嗎?」這時候,他才看見二哥手裡的包袱。「二哥,您家裡的樹熟兒吧?嘿!我頂愛吃您那兒的那種『蓮蓬子兒』,甜酸,核兒小,皮嫩!太好啦!我道謝啦!」他請了個安,把包袱接過去。

進了堂屋,二哥給二位長親請了安,問了好,而後獻禮:「沒什麼孝敬您的,自家園的一點紅棗兒!」

大姐進來獻茶,然後似乎說了點什麼,又似乎沒說什麼,就那麼有規有矩地找到最合適的地方,垂手侍立。

多甫一心要吃棗子,手老想往包袱裡伸。大姐婆婆的眼睛把他的手瞪了回去,而後下命令:「媳婦,放在我的盒子裡去!」大姐把包袱拿走,大姐夫心裡涼了一陣。

有大姐婆婆在座,二哥不便提起王掌櫃的事,怕她以子爵的女兒的資格,攔頭給他一槓子。她對什麼事,不管懂不懂,都有她自己的見解與辦法。一旦她說出「不管」,正翁就絕對不便違抗。這並不是說正翁有點怕老婆,而是他擁護一條真理—— 「不管」比「管」更省事。二哥有耐性兒,即使大姐婆婆在那兒坐一整天,他也會始終不動,滔滔不絕地瞎扯。

大姐不知在哪兒那麼輕嗽了一下。只有大姐會這麼輕嗽,叫有心聽的能夠聽出點什麼意思來,叫沒心聽的也覺得挺悅耳,叫似有心聽又沒心聽的既覺得挺悅耳,還可能聽出點什麼意思兒來。這是她的絕技。大姐婆婆聽見了,瞪了瞪眼,欠了欠身。二哥聽到了那聲輕嗽,也看見了這個欠身,趕緊笑著說:「您有事,就請吧!」大姐婆婆十分莊嚴地走出去。二哥這才對二位男主人說明了來意。

多甫還沒把事情完全聽明白,就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什麼?洋人?洋人算老幾呢?我鬥鬥他們!大清國是天朝上邦,所有的外國都該進貢稱臣!」他馬上想出來具體的辦法:「二哥,您甭管,全交給我吧!善撲營的、當庫兵的哥兒們,多了沒有,約個三十口子,四十口子,還不算不現成!他眼睛多呀,就是千眼佛,我也把他揍瞎了!」

「打群架嗎?」二哥笑著問。

「對!拉躺下,打!打得他叫了親爹,拉倒!不叫,往死裡打!」多甫立起來,晃著兩肩,掄掄拳頭,還狠狠地啐了兩口。

「多甫,」旗人的文化已經提到這麼高,正翁當著客人面前,稱兒子的號而不呼名了。「多甫,你坐下!」看兒子坐下了,正翁本不想咳嗽,可是又似乎有咳嗽的必要,於是就有腔有調地咳嗽了一會兒,而後問二哥:「定大爺肯管這個事嗎?」

「我不知道,所以才來請您幫幫忙!」

「我看,我看,拿不準的事兒,頂好不作!」正翁作出很有思想的樣子,慢慢地說。

「先打了再說嘛,有什麼拿不準的?」多甫依然十分堅決。「是呀,我可以去請兩位黃帶子[1]來,打完準保沒事!」

「多甫,」正翁掏出四弔錢的票子來,「給你,出去蹓蹓!看有好的小白梨,買幾個來,這兩天我心裡老有點火。」

多甫接過錢來,扭頭就走,大有子路負米的孝心與勇氣。「二哥,您坐著,我給老爺子找小白梨去!什麼時候打,我聽您一句話,決不含糊!」他搖晃著肩膀走了出去。

「正翁,您……」二哥問。

「老二,」正翁親切地叫,「老二!咱們頂好別去蹚渾水!」這種地方,正翁與雲翁有些不同:雲翁在拒絕幫忙的時候,設法叫人家看出來他的身份,理當不輕舉妄動。正翁呢,到底是玩鳥兒、玩票慣了,雖然拒絕幫忙,說的可怪親切,照顧到雙方的利益。「咱們爺兒倆聽聽書去吧!雙厚坪、恆永通,雙說『西遊』,可真有個聽頭!」

「我改天,改天陪您去!今兒個……」二哥心裡很不高興,雖然臉上不露出來—— 也許笑容反倒更明顯了些,稍欠自然一些。他看不上多甫那個虛假勁兒:明知自己不行,卻還愛說大話,只圖嘴皮子舒服。即使他真想打群架,那也只是證明他糊塗;他難道看不出來,旗人的威風已不像從前那麼大了嗎?對正翁,二哥就更看不上了。他對於這件事完全漠不關心,他一心想去聽《西遊記》!

大姐婆婆在前,大姐在後,一同進來。大姐把包袱退還給二哥,裡邊包著點東西。不能叫客人拿著空包袱走,這是規矩,這也就是婆媳二人躲開了半天的原因。大姐婆婆好吃,存不下東西。婆媳二人到處搜尋,才偶然地碰到了一小盒杏仁粉,光緒十六年的出品。「就行啦!」大姐安慰著婆婆:「反正有點東西壓著包袱,就說得過去啦!」

二哥拿著遠年的杏仁粉,請安道謝,告退。出了大門,打開包袱,看了看,順手兒把小盒扔在垃圾堆上—— 那年月,什麼地方都有垃圾堆,很「方便」。

[1]黃帶子,指清代宗室,為了彰顯身份,身上都繫著黃金色的帶子。

《正紅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