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孫傳庭在潼關南原預設了三道埋伏來截擊李自成。第一道埋伏被農民軍衝殺得紛紛潰逃,只起了消耗農民軍有生力量的作用。對於這種結果,富有作戰經驗的孫傳庭是早就料到的。他認為,如今李自成是在他布好的口袋裡邊尋找生路,以必死決心向前衝,頭一道埋伏的地形又不夠險要,自然難以將李自成包圍殲滅。作戰的規律總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相信經過上午的一場大戰,又加上繼續行軍,李自成的士氣已經是「再而衰」了,所以他把更大的兵力擺在這第二道埋伏上,並親自督戰。至於第三道埋伏,他只配備了少數兵力,準備截擊潰散的農民軍。

他雖是文進士出身,但因生在尚武好鬥的雁門關外,自幼習武,性喜談兵,加上幾年來統兵打仗,故而舉止言談都不帶柔弱的文人習氣。今天,這位四十六歲的巡撫身披鐵甲,頭戴銅盔,立馬高岡觀望。他的四方臉孔冷如鐵塊,帶著自信、傲慢和威嚴難犯的神氣,使左右不敢正視。眼看著闖王的前隊走進埋伏,他的心又興奮又緊張,同時從緊閉的嘴角流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幾乎是屏息地望著面前不遠的農民軍,輕輕說:「刀來!」一個隨從立刻把一柄大刀捧騎給他,他手橫大刀,回頭對一群將領說:

「數載經營,成功就在今天。你們必須生擒逆闖,上報朝廷,不可使一賊漏網!」

他的話剛完,只聽一聲炮響,幾處伏兵齊起。孫傳庭大吼一聲,橫刀躍馬,衝下岡去,同時總兵馬科按照預定計劃,率領一支精兵直取闖王老營,企圖將農民軍截為兩段。於是一場眾寡懸殊、兩年來未曾有過的大混戰開始了。

曹變蛟聽見北邊殺聲暴起,立刻督催諸軍加速前進。左光先在右,賀人龍在左;騎兵在前,步兵隨後;鼓聲動地,喊殺連天;大小旗幟滿山遍野,在慘淡的夕陽下隨風招展。轉眼之間,他們追上了李過和田見秀的斷後部隊,廝殺起來。

李自成派出賀金龍帶一百騎兵去搶佔左邊的小山寨安頓老營之後,就帶著高一功、李雙喜、張鼐和中軍營的全部將士投入戰鬥。他首先以不可抗拒的攻勢向馬科衝去,轉眼之間把敵人的步兵沖得七零八落,跟著把馬科的騎兵也沖得立腳不住,紛紛後退,使敵人企圖截斷老營,把農民軍分別包圍的計劃成了泡影。

劉宗敏在混戰中看見了孫傳庭的大纛,就撇下面前的敵人,直向孫傳庭衝去。但是離孫傳庭還有一箭之地,他和他的幾百名騎兵被撫標營層層地包圍起來。孫傳庭熟知劉宗敏在農民軍中的地位,便下令一定要捉活的,以便獻俘闕下。官兵的氣焰正盛,得到這個命令,個個奮勇上前,大聲叫著:「活捉劉宗敏!活捉劉宗敏!」聽著這種叫聲,劉宗敏越發惱火,戰鬥得越發勇猛,像一隻狂怒的獅子,一面揮動雙刀亂砍,一面大聲吼叫。有一個敵將剛到他的面前,猛然聽見他大吼一聲,馬匹驚得一跳,還沒有來得及招架,就被劉宗敏劈倒馬下。宗敏的雙手和袖子上染滿鮮血,馬蹄也早已被死傷者的鮮血濺污。但是孫傳庭的人馬眾多,而且訓練有素。他殺到東邊,東邊的敵人紛紛後退,但陣容毫不混亂,同時西邊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來。當他回馬去砍殺西邊的敵人時,東邊的敵人又殺了回來。他身上負了幾處輕傷,手下的兵將只剩下兩百多,其中一部分也負了傷。

黃昏的灰色煙流混合著馬蹄踐起的黃色塵埃籠罩著丘陵起伏的高原。有一段時間,戰鬥得那麼緊張,竟然聽不見有誰吶喊,只聽見武器碰武器的鏗鏘聲、受傷者的低而短促的呼叫聲、雜亂奔跑的馬蹄聲和腳步聲。忽然,劉宗敏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他投降,他抬頭一望,透過濃重的暮靄,發現叛徒大天王立馬在前面十幾丈遠的小土丘上。劉宗敏大吼一聲,鬍鬚直豎起來,眼瞪得差不多眼眶迸裂,而他的菊花青戰馬同時縱身騰躍,衝向前去。圍在前邊的官兵猛一驚駭,人馬紛紛向兩旁閃開。他馳上土丘時,大天王已經逃走。官兵又像潮水似的把土丘層層包圍起來,但是官兵已經有點畏怯,不敢再猛烈進攻。劉宗敏也讓自己的人馬略作休息,等機會殺出重圍。這一片戰場,突然在緊張中沉寂下來。

偏將馬世耀和李友緊隨在宗敏左右。這兩個勇猛的小伙子也都負了輕傷,但是他們正像俗話說的,已經「殺起了性子」,對這種沉寂的局面反而感到不耐。看出來官兵的勁頭兒已經衰了,馬世耀望著宗敏的臉孔,小聲咕噥說:

「衝出去吧?」

劉宗敏沒有作聲,好像沒聽到他的說話。李友向宗敏的臉上瞟了一眼,接著小聲請求說:

「沖吧,我在前邊!」

劉宗敏仍然沒有作聲。憑著從幾個地方傳過來的喊殺聲,他判斷出闖王和劉芳亮等幾支人馬都在繼續同官兵混戰,殺得很起勁,因此他覺得他以二百多人把孫傳庭的一千多精兵吸引在這個地方對闖王很有好處。他相信等天黑後殺出重圍並不困難,除非孫傳庭再增加新的人馬。他也曾經向最壞的結局想過。他想,即使孫傳庭增加了生力軍,使他同二百多親兵愛將殺不出去,也沒有什麼,最要緊的是能夠使闖王突圍出去,保住「闖」字大旗不倒。

這時,許多地方都在進行著慘烈戰鬥,喊殺聲震天動地。劉宗敏向周圍四處瞭望,望不見孫傳庭的大纛,心中問道:「莫非他去圍攻闖王麼?」他忽然改變主意,向左右看了一眼,將右手中的寶刀一揮,說:

「隨我來!」

孫傳庭本來打算先將劉宗敏的一股人馬殲滅,但圍攻很久,竟難如願。這時,他看見李自成殺敗了馬科和幾員大將,正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於是他留下部分人馬繼續圍攻劉宗敏,親率手下精銳將士和洪承疇派來的兩千名生力軍去包圍闖王。

從混戰發生以後,農民軍雖然勇猛,但由於人馬過少,地形不利,加上人饑馬乏,損傷十分嚴重,很快地被分割成許多部分,各自迎敵,不能相顧。李自成起初還能掌握主動,尋找對象,分別殺退敵人。到後來主動權漸漸失去,只得設法把部隊向東邊的小山頭上轉移。當孫傳庭親自橫刀躍馬督率三千多名精兵殺到附近時,闖王身邊只剩下不到五百名騎兵。

在這片比較開闊的平地上,孫傳庭的人馬採取半包圍的形勢穩步前進,兩三百騎兵配置在兩翼,步兵走在中間,孫傳庭和幾十名親兵親將騎著披有鐵甲的蒙古戰馬走在步兵前邊。旌旗飄揚,戰鼓動地,槍刀劍戟在夕陽的餘暉中閃著寒光。李自成匆匆地對兩個親兵吩咐了幾句話,他們飛馬離開隊伍,躲避著官軍的攔截,向不同的方向馳去。

「闖王,怎麼辦?」小將張鼐大聲問,臉皮繃得很緊,等待著闖王下令。

李自成沒有作聲,等待著敵人前進。在他同孫傳庭之間有一條大路。在北方的黃土原野上常看見這樣的大路:一年年被牛車軋,又被雨水沖刷,像一條乾涸的溝,上邊有七八尺寬,有的地方有一丈多寬。北方人把這樣的路叫作大路溝。李自成知道這條大路溝對自己很有用處,但是它離自己的人馬太近,不利於向前進攻。於是他叫將士們持弓引弓,分兩批緩緩地後退二十幾丈遠,憑借一座土丘列成陣勢。孫傳庭攻到離大路幾丈遠處,看見農民軍引弓待發,就把人馬停住。他相信只要他的人馬越過大路,李自成的盔甲不全的四五百騎兵絕不是他的對手。為著爭取不戰而消滅自成,他對帶在身邊的大天王說:

「你同闖賊是表兄弟,從前你們之間的感情很不錯,如今闖賊已成釜底游魚,亡在頃刻。你到陣前去向他曉諭:只要他趕快投降,本撫院可以上奏朝廷,赦他一死。去!」

大天王明知道李自成一定不降,但不敢說出口來。他勒馬奔至大路溝邊上。為了故作鎮靜給孫傳庭看,也為了做給李自成看,他沒到大路邊就脫掉頭盔,向自成遙遙招手。

「自成表弟!自成表弟!」他大聲喊叫。因為雙方的鼓聲暫時停止,所以人們聽出來他的聲音中帶有掩飾不住的惶恐。

「這不是大天王小子麼?」有人在闖王身邊小聲問,「闖王,我給他一箭吧?」

闖王回答說:「等一等,聽他有什麼話說。」

老兵王長順咕噥說:「他這個淹死鬼,準是想勾別人下水。有話,讓他娘的去酆都城說吧,咱不聽!」

但闖王不下令,誰也不敢射出一箭。大天王又大聲說:

「表弟,請你往前走一走,我同你說幾句話!」

自成把鐙子輕輕一磕,烏龍駒向前走了四五丈遠。他不讓別人跟隨,只有張鼐和親兵頭目李強手持弓箭跟在背後。

「你有什麼話要同我說?」自成大聲問。

「自成!咱們是表兄弟,又是郎舅之親,還都是高闖王提拔的愛將,好多年同患難,有恩無怨,如今我因你兵敗至此,眼看著要全軍覆沒,特意來向你進言。老弟,你聽聽愚兄的忠言吧!」

「你是想勸降麼?」

「是的!我是實心實意地為你著想,請你務必聽從我的話……」

「我明白。你不用說了。要讓我投降,請你們孫巡撫親自說話。」

「好,好。我請撫台大人來說話。」

大天王回去一說,孫傳庭認為大概李自成有意投降,便在一大群親兵親將的護衛下來到路邊。把大刀橫在馬鞍上,他傲慢地向李自成看了一眼,大聲問道:

「李自成,你願意投降麼?」

「孫巡撫,歷年打仗,人民死亡流離,白骨如山,我心中十分不忍。近來韃子入塞,包圍北京,深入畿輔。我李自成聽到這消息不由得怒髮衝冠,恨不能率領手下將士與清兵決一死戰,為國家吐一口氣。聽說皇上有詔,要你與洪總督率師勤王,倘蒙撫台大人不棄,我李自成願隨同東征。但請撫台大人許我四件……」

「哪四件?」

「第一件,官軍讓開一條路,使自成暫到靈寶或閿鄉,整頓人馬,召集舊部,先作東征準備。第二件,朝廷發給糧草餉械,不得歧視。第三件,自成所部人馬聽調不聽編,更不得設計消滅。第四件……」

孫傳庭勃然大怒,說:「儘是狗屁!外御夷狄,朝廷自有安排,何用爾流賊說話!本撫院體上天好生之德,賜爾等自新之路。倘仍執迷,死在頃刻!你還不趕快投降,更待何時?」

李自成冷笑一聲,不再答話,勒轉馬頭便走。孫傳庭很擔心闖王會從他的手中逃掉,趕快對麾下將士大叫說:

「有擒斬闖賊的賞銀萬兩,官升三級!趕快追殺,不要使一賊漏網!」

頓時,戰鼓與殺聲並起,孫傳庭的騎兵和步兵紛紛地搶越大路。大路有的地方只有二三尺深,有的地方四五尺深,甚至一人多深;有的地方坡度很抹[1],有的地方很陡。當官軍越過一半時,人馬紛亂,前後擁擠,只有沒有過來的還大體保持著嚴整陣容。孫傳庭已經過來,顧不得整好隊伍,麾軍向前,要捉闖王。闖王正等待這個難得的戰機。只見他把花馬劍揮了一下,農民軍方面的戰鼓突然響起來,同時向官軍射出了一排箭,一聲「衝啊」!四五百騎兵隨著他向前衝去。馬蹄騰踏,刀劍亂閃,大路這邊霎時間成了一片恐怖世界。孫傳庭在開始時也驚慌失措,尤其是當闖王衝到他的面前,把他同少數親兵親將圍在核心猛攻時,曾經從他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大臣臨難不苟生」,準備自刎的念頭。由於他的左右將士拚死抵抗,後邊的人馬又蜂擁越過大路來救援前隊,孫傳庭很快地在大路邊站穩了一片陣地,殺退了闖王的進攻。闖王因自己的人馬很少,不願意同孫傳庭死拼,轉回頭進攻那些立腳未穩的部隊。這樣雖然可以殺傷較多的官兵,但也給孫傳庭一個機會去組織力量進行反撲。不到一頓飯工夫,馬科率領一支人馬也趕到了。孫傳庭依靠他的人數眾多,奪得了戰場上的主動地位,把李自成的人馬包圍起來。

混戰空前慘烈。李自成儘管人馬很少,總希望在這一戰中殺敗孫傳庭,以便今夜突圍,所以他利用騎兵的行動迅速,忽分忽合,有時向孫傳庭的步兵猛衝,有時突然直取孫傳庭中軍,有一次已經奪得了孫傳庭的大纛,又一轉眼被官軍奪了回去。在混戰中,他的「闖」字旗也一度被馬科手下的一員小將奪去。農民軍拚命去搶,雙方在大旗周圍死傷纍纍,總奪不回。農民軍不見了「闖」字大旗,頓時軍心動搖,而官軍歡聲雷動,認為自己已經勝利,到處呼喊:「快投降!快投降!」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李自成帶著張鼐等十幾個人像閃電般地衝來,官軍擋者披靡,「闖」字大旗又回到農民軍手中。農民軍重新看見高舉的「闖」字大旗,爆發出一片雄壯的歡呼和喊殺聲,震懾敵膽。

由於雙方人數懸殊,情形對闖王愈來愈不利。他正在心中焦急,不知派出的兩名騎兵是否找到了劉宗敏和袁宗第,忽然看見官軍背後西北角的陣容大亂,四散逃跑。他立刻帶著人馬向西北角衝去,隨即看見一支人馬殺到,劉宗敏一馬當先,一雙大刀在黃昏的煙靄與飛塵中閃著白光,所向無敵。李自成與劉宗敏會合之後,正準備向南殺去,忽見東南角的官軍也被殺開一個缺口。大約有三百左右騎兵衝來,為首的是袁宗第。等他奔到面前時,自成忙問:

「老營怎樣了?」

「剛才有一支官兵包圍了老營,混戰一場,給一功救出來,送到那座小山上啦。孩兒兵和親兵們損失不少,他媽的!」

「後隊呢?」

「也來了一場混戰,雙方的人馬都損失不少,如今曹變蛟們不再進攻了。」

「咱們的戰將中有誰傷亡?」

「我不清楚,只聽說搖旗掛綵了。」

自成一驚,趕快問:「傷重麼?」

「不清楚。」

自成看看孫傳庭和馬科又督率官軍包圍上來,立刻把騎兵整頓好,向東南且戰且退。孫傳庭追趕一陣,因暮靄已經很重,加之步兵疲乏,隨即鳴鑼收兵。李自成見官軍不追,便帶領著人馬向小山頭緩緩退去。

經過上午和黃昏前的兩次大戰,農民軍只剩下兩千多人,其中三分之一都帶了輕傷或重傷,有許多人掛了幾處彩,如今退守在山寨裡和小山腳下。這座山寨沒有人煙,除掉一座很小的山神廟以外沒一間房屋,也找不到一眼井。大概在幾十年或百年以前,這裡曾經住過人家,經過大亂,居民死的死,逃的逃,寨裡變成了瓦礫堆,連井也填死了。很顯然,孫傳庭看見這是一個絕地,所以不派官兵駐守,故意讓給農民軍來佔領。缺水給大家帶來了很大痛苦。特別是受傷的人們更需要水喝,喉嚨裡像冒火一樣難受。

面對著缺水情形,李自成心情煩惱,想不出好的辦法。他自己也很渴,喉嚨冒火,而且渾身困乏,但是他不休息,在戰士們中間走著,給大家鼓勵和安慰。當戰士們望見他時,想著闖王同大家一樣忍受著乾渴,而他比大家辛苦得多,便都用感動的目光望著他,精神振作起來,不再咒罵。那些受傷較重的弟兄,看見他走到身邊,或聽到他的說話聲音,連呻吟也沒有了。

但是當闖王走過以後,隔了一陣,人們的心情又焦躁不安起來,咒罵和呻吟之聲又起了。

月光下,李自成看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插寶劍,腰掛藥囊,手拄槍桿,一瘸一瘸地在荒草和瓦石堆中走著,向一個呻吟最厲害的傷員走去。自成叫住他,小聲問:

「老尚,掛綵的這麼多,你沒有辦法麼?」

「藥完了,有什麼辦法?」

闖王失望地咂一下嘴唇,望著醫生默不作聲。醫生搖搖頭,避開了闖王的眼睛。幾個月來,不停地行軍,不斷地打仗,藥品大量消耗,而買到的機會不多。往往買藥的人剛派出去,部隊又開走了,使買藥的人追趕不上。有時,買藥的人被官兵或鄉勇捉去,人錢兩失。看著這些掛綵的弟兄們沒藥醫治,不要說自成的心中難受,醫生何嘗不心裡疼痛?他向前走近一步,歎口氣說:

「好藥只剩下一點兒,不能不留下來以備急用。有些受傷的將校,有些特別傷重的,我自然要給他們上一點貴重藥的。」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笑意,點了點頭。

「你腿上掛的彩怎麼樣?」他問,「騎馬礙事麼?」

「這一點輕傷算得什麼!幾年來受這樣的輕傷也不是一遭兩遭,還能夠擋住我騎馬打仗?」

自成歎息說:「你也該歇歇了。」

「闖王,如今掛綵的人太多,醫生少啊。杜家寨留了一個,剛才又受傷一個,徒弟們只剩一個人啦,怎麼能忙得過來?再說,有些傷重的,我不親自動手也不行哪!可惜我教出來那個好徒弟……」

他提起來半月前犧牲的一位得意門生,心中猛一酸,下邊的話就和著熱淚嚥下去了。正在這當兒,一位青年將領匆匆走來,望著醫生說:

「老神仙,請你快去。我那裡有一個小頭目剛從戰場上找到抬回來,快斷氣啦。」

「傷很厲害?」尚炯問。

「肚子上戳了一刀,腸子流出來啦。」

「唉,又是一個腸子流出來!走吧,只要他沒有斷氣就有辦法。」

闖王目送著醫生的背影,忽然一個小頭目來到他身邊,雙手捧著一件東西,說:

「闖王,快喝水。」

「水?!……從哪兒弄來的水?」闖王兩眼發光,驚喜地注視著小頭目捧的東西。

「離這裡二里遠有一條水溝。我帶著兩個弟兄去偷水,剛偷偷摸摸地到了溝邊,就給官軍的巡邏瞧見了。可是我們總算喝了水,還帶回來一豬尿泡!」小頭目得意地笑著,把水舉得更高,說,「闖王,你快喝吧,快喝吧。」

李自成正渴得十分難過,雙手接過來盛水的傢伙,一股冰涼的感覺登時從手心透入心脾,說不出的爽快。他又打量一眼裝得滿滿的豬尿泡,覺得這些水簡直不夠他一個人解渴。他對小頭目稱讚說:

「好,你們真行!」

他打開捆豬尿泡口子的細麻繩,貪饞地喝了一口,在幹得發疼的口腔中漱了漱,然後嚥下去,一股涼爽的感覺從腹中散滿全身。因為豬尿泡是士兵們平日裝燒酒的東西,所以水中還帶有一點兒酒氣。李自成重新把嘴唇對著豬尿泡口子,正打算像「長鯨吸百川」似的痛痛快快把水喝下肚去,忽然幾處傷號的呻吟聲,將士們因乾渴而發出的歎息聲,隱約地傳了過來,他的心中一動,想了一下,只再喝一小口潤潤嘴唇,便把豬尿泡的口子捆紮起來,原物遞給小頭目,吩咐說:

「快拿去吧,讓那些渴得特別厲害的弟兄們都喝一口。」

「闖王,你……」

「拿走吧。我肚子有點疼,不敢多喝。」

小頭目還要說話,但闖王揮手使他快去,只得轉身走了。

一天來驚濤駭浪的戰鬥,使高夫人的臉孔比往日瘦了許多。當老營被敵人包圍,發生混戰的時候,她表現得稀有的勇敢和沉著。多虧她上午把各家眷屬的親兵組織成老營護衛隊,在這次戰鬥中發揮了很大作用。當指揮老營護衛隊的高長勝陣亡之後,她立刻叫醫生尚炯頂替。尚炯指揮的護衛隊,羅虎指揮的孩兒兵,還有一部分傷員、文職人員、年輕婦女,都根據她的指示進退,保護著老營的輜重和眷屬。當局勢十分危險的時候,她總是用鎮定的口氣對周圍的人們說:「不要慌,不要害怕。我們的救兵馬上會到,我們會把他們殺敗的。」儘管在混戰中老營受到了慘重損失,但到底支持到救兵趕來,沒有瓦解。

經過黃昏的這場大混戰,孩兒兵犧牲很大,只剩下幾十個人。現在他們靠著寨牆的一角,圍著三個火堆坐著,在火上烤馬肉。地上鋪著乾枯的荒草和樹葉。那些過分疲倦的和受傷的孩子們都躺在地上,其中有的已經睡熟。看見高夫人來到,孩子們都要站起來,被她用手勢阻住了。看見孩子們犧牲慘重,她的心中十分難過,往肚裡嚥著熱淚。同孩子們說了幾句話,她看見那個生得眉清目秀、聰明伶俐的王四眼睛紅紅的,似乎剛才哭過。她走近他的身邊,拍拍他的頭頂,問:

「小四兒,你剛才哭了?為什麼哭了?」

小四兒因為有幾個同他最好的孩子陣亡,剛才忍不住哭了一陣,如今經高夫人一問,感到不好意思,趕快藏起自己的眼睛,喃喃地掩飾說:

「我沒哭。是煙熏的。」

羅虎怕王四會又忍不住哭起來,趕快插嘴說:「夫人,你知道麼?要不是小四兒去得快,來亨就完事了。」

高桂英點頭說:「可真是,多虧小四兒救了來亨。這孩子真行,真行。」

孩兒兵在黃昏前保護老營的勇猛作戰情形,現在還激動著高夫人的心。混戰開始後,不僅像羅虎這班較大一點兒的孩子們拚命衝殺,不稍後退,連小來亨也表現得非常不凡。在緊急時候,小來亨完全脫離了她和黃氏的管束,混在孩兒兵中同官兵戰鬥。那時慘烈的戰鬥就在她面前和左右幾丈遠的地方進行,所以她看得十分清楚。當李來亨第一次用自己的劍劈在一個步兵的頭上,眼看著敵人在他的馬前搖晃著倒下去,他始而驚駭,繼而感到新奇和興奮,對別的孩子們大聲叫著:「我砍倒了一個!我砍倒了一個!」他的膽子越殺越壯,常常獨自衝入敵人的步兵群裡,砍殺幾下,迅速地撥馬而回。最後一次,當他正在吶喊著向敵人衝殺時,一支箭嗖地射中他的肩上,他突然栽下馬去。看見一個騎馬的官兵正要俯下身再用槍刺來亨,高夫人的心中猛一涼,想著完了。幸好王四快馬趕到,從背後砍死了這個敵人。幾乎同時,另一個孩兒兵也趕到跟前,把來亨從地上救了起來。可惜這個救了來亨的孩子在隨後的混戰中陷入敵人包圍,英勇陣亡。

「來亨的傷不要緊吧?」王四望著高夫人問。

「不要緊。再過十天八天,又可以跟你們一起玩耍,一起打仗了。」

高夫人離開孩兒兵去找闖王,在老營的樹林外碰到一起。她悄聲問他:

「你打算怎麼辦?」

「正要同捷軒他們商量。」

「你不要耽擱時候,今晚殺不出去可不行啊!」

「打算在三更以後突圍。」

「也好。人馬太困乏了,就三更以後動身吧。」停一停,她又問,「你打算從哪條路上突圍?」

「你看?」

「我看,不如來個回馬槍,從南邊殺開一條血路衝出去。」

闖王點點頭,他向桂英的臉上打量一眼,在月光下他看出來她精神疲憊,眼窩深深地陷了下去,不禁小聲說:

「你也該歇歇了。」

她搖搖頭,痛苦地歎息說:「沒有藥,沒有水,掛綵的將士們都在……」她哽咽一下,沒有把「痛苦呼喚」四個字說出來,接著說:「你叫我怎麼能不管啊!」

闖王沒再說什麼。他們互相望一望,各自走了。但走了幾步,闖王忽然轉回頭來問:

「那位背鍋老頭還跟著老營吧?」

「他又受了一點輕傷。想不到他還能打仗,用櫟木悶棍打倒了幾個官兵……你是想突圍時還叫他帶條子麼?」

「總得有幾個條子熟的人才行。」

「唉,事不宜遲啊!」

闖王嗯了一聲,向老營駐紮的林中去了。


[1]抹——陡的反義詞。北方土話。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