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王吉元回到張獻忠的老營。大家對他十分親熱,連著請他吃酒。夜間,他同一個當小頭目的把兄弟同榻而眠。這個人帶著七分酒意,悄悄地告他說,明天中午老營中設宴替闖王接風,恐怕不是好宴,囑咐他明天躲一躲,不要同闖王帶來的親兵親將們混到一起。王吉元聽了這話,猛吃一驚,酒意全消,問道:

「怎麼不是好宴?」

「我看見大少帥同徐軍師咬耳朵,分明是商量明日迎接闖王的事,不像是懷著好心。還有,今日大少帥一面傳令把李家坪騰出來給闖王的人馬駐紮,一面卻暗暗地把兩三千精兵調到李家坪周圍埋伏起來。看樣兒,闖王明天來赴宴凶多吉少。你好在原是咱們西營的人,不干你的事。只要他們動手時你不在場,血不會迸到你身上。如今八大王正需要人,你回來了,一定會得到重用。」

「哥,他們為啥要對闖王下毒手?」

「唉,一個槽上拴不下兩叫驢,就是這個道理。你莫怕,不干你的事,睡吧。」

王吉元不敢多問。他的拜兄鼾聲雷動,他卻睜著雙眼想心事。他原來把獻忠看成個了不起的大英雄,曾下定決心永遠跟著獻忠打江山。前年冬天,獻忠贈給闖王一些馬匹、甲仗,還送了一百名弟兄。他是他們的小頭領。當時他很難過,認為自己這一生是完了。雖然他聽說李自成也很不凡,但是他不信李自成能趕上張獻忠。從光化縣到商洛山中的路上,他留心觀察,開始對闖王的平易近人、關心百姓疾苦、與部下同甘共苦——這三樣長處感到驚奇。初到商洛山中時,他還打算將來重回獻忠旗下。住了半年之後,他再也不想離開闖王的大旗了。經過那次犯了罪而不曾被殺,反被重用,他更時時想著要報答闖王。

天色麻麻亮,王吉元見拜兄一乍醒來,披衣起床,他趕快閉上眼睛,微微扯著鼾聲。拜兄向他叫了兩聲。他翻轉身子,含糊答應,隨即用手背揉著眼睛。拜兄問道:

「你夜裡睡得還好?」

「睡得挺好,連身子也沒翻過。」

拜兄湊近他的枕頭悄聲叮嚀:「我現在有事要到徐軍師那裡聽令,不能陪你。你今天千萬不要出去走動。你那四個親兵也別亂動。都知道你如今是闖王的人,倘若動手時你在場,連你也會給收拾了。」

吉元一邊慌忙起床一邊問道:「我今天暫且離開白羊寨躲一躲,豈不更好?」

「你要躲到什麼地方去?」

「到白將軍的營盤裡探望幾個同鄉,在那裡玩耍一天,行麼?」

「行,行。」

王吉元裝作不知道白文選駐紮在什麼地方,故意向拜兄打聽。拜兄說:

「白將爺紮營的地方離此地十八里,離闖王紮營的地方有十幾里。不走你們昨天來的那條路,另外有一條羊腸小路。從白將爺的營盤到闖王那裡也有路,翻過兩個山梁就到。」

「哥,你派個弟兄給我引路好麼?」

「中,中。」

王吉元的拜兄立刻喚來一個弟兄,囑咐他早飯後帶吉元到白文選將軍的營中,說畢就匆匆走了。吉元想著,如果馬上出發,也許還能來得及救闖王,等到早飯後出發就萬萬來不及了。他用好話同擔任帶路的弟兄商量,說他急於到白將軍營盤看一個小同鄉,打聽打聽老娘的音信,中午前趕回來迎接闖王,要求立刻動身,趕到白將軍的營盤吃早飯。而且他只請這個弟兄引一段路,並不要他一直引到白文選的營盤。這個弟兄因見他是頭目的把兄弟,又對人十分親熱,欣然答應。吉元立刻喚醒自己的四個親兵,命他們趕快備好馬匹,就趁著天色剛亮,寨門剛開的時候出寨了。

昨天早晨他同袁宗第動身之前,向老百姓問明白來白羊寨有兩條路:一條是近路,就是昨天所走的那一條;另一條要多繞六七里,從白文選駐紮的營盤附近通過。他判斷如今仍走昨天那條路一定盤查很嚴,所以他決定走比較偏遠的路逃回闖營。他明白,即令這條路能夠走通,等他奔回駐地,闖王十之八九已經動身了。但是他除此以外更無別法可想。他一邊策馬趕路,一邊在心中暗暗祝禱:

「蒼天在上!求你保佑我一路平安,趕在闖王動身前回到闖營!」

離開白羊寨走了十里左右,王吉元在一座山頭上問清楚方向和路徑,便打發嚮導轉回,並說他自己一定在午前回來。然後,他策馬前行,只要能夠勉強奔馳的地方他就不顧危險地策馬奔馳。親兵們都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心急,但是他暫不說明。中途遇到一個卡子,攔住盤問。王吉元仗恃他自己原是張獻忠老營中人,對老營中的情形非常熟悉,詭稱奉軍師之命有急事去見白將軍。幸而那時各家農民軍的服裝大致相同,又沒有建立腰牌制度,王吉元毫不困難地混過盤查。過了這道卡子又跑一陣,已離白文選駐紮的小寨不遠。吉元到這時才把要趕回老營救闖王的事對親兵們說明,並且說:

「咱們活著是闖王的人,死了是『闖』字旗下的鬼。如今闖王中計,咱們只有捨死回營報信,才算有忠肝義膽。你們瞅,這半山腰有個岔路口,往右轉是進白文選駐紮的寨子,往左去這條路通往咱們闖營,大約還有十五六里。咱們如今奔往闖營,白文選的寨中必會疑心,派人追趕,前邊也一定會有人攔截。你們有種的跟我來,衝回闖營報信;沒種的我不勉強,留在這裡,等我走之後快去向白文選那裡投降。」

親兵們同聲說:「捨命相隨!寧死也要在闖王旗下做鬼!」

「好,好。還有,咱們五個人,不管誰逃回闖營,都要記清一句話,請闖王萬勿到西營赴宴,火速拔營快走!」

吩咐一畢,他衝到前邊,策馬馳過岔路口,順左邊的小路飛奔而去。白文選的一小隊在寨外巡邏的騎兵果然一見大疑,一邊狂呼他們停住,一邊縱馬追趕。這裡山路稍平坦,王吉元等拼著把馬跑死也要甩掉他們。他們跑了幾里,看看後邊的巡邏隊追趕不上了,前頭突然從林莽中走出一群士兵,攔住去路。帶隊的小校揮刀喝道:

「站住!不許過!」

王吉元略提絲韁,使馬匹稍慢,大聲說:「閃開路!我奉大帥之命前往李闖王營中辦事,你們怎敢攔我?滾開!」

「既是奉命,有無令箭?」

「有令箭。」

「拿出查驗。」

王吉元已來到小校面前,說聲「給令箭」,舉劍猛劈。小校心中有備,用刀架住,同時幾個人一齊來殺吉元。吉元刺倒一個士兵,同時雙腳狠踢馬腹,使戰馬趁勢向前衝去,來勢極猛,又衝倒一個。那個小校一邊截住王吉元背後的親兵廝殺,一邊分出一部分人追趕,同時敲響銅鑼。前邊半里外樹林中突然有十幾個人跳出,攔住去路。後邊的那一小股騎兵巡邏隊也已經趕到。吉元本來希望親兵們會阻擋一下追兵,但是回頭一看,沒有看見一個親兵跟來,明白他們都完了,便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去。俗話說:一人拚命,眾人莫敵。一則王吉元要以必死的決心殺開血路,二則他的馬匹得力,經過極其短促的砍殺,竟被他衝了過去。儘管他的左腿上中了刀傷,血流如注,但是他自己卻不知道。他在前邊加鞭飛奔,巡邏的騎兵在後邊猛追不捨,不斷射箭。吉元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脊背上猛敲一下,使他的身子向前一栽,幾乎落馬。他心裡說:「不好!中箭了!」這話剛說畢,他又連中兩箭,身子完全倒在鞍子上,臉孔擦著濕潤的馬鬃。劍從他的手中落掉。鞭子仍掛在手上。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將戰馬抽了幾鞭,這只右胳膊就像折斷的樹枝一樣垂下去,再也抬不起來了。他用左手緊抱鞍橋,閉上眼睛。根據耳邊的呼呼風聲和身子感覺,他知道自己的戰馬繼續在四蹄騰空飛奔。他儘管已經開始神志不清,但是對逃回去這一個願望卻沒忘掉,也沒放棄,在喉嚨裡喃喃地說:

「只要……馬不中箭,老子……死也要……回到營裡,營裡!……」

早飯以後,闖王將高一功和李過留下,幫助高夫人在營中照料。關於移營的事,等他們回來決定。他同劉宗敏、田見秀、袁宗第等幾位大將,帶著兩百名親兵前往白羊山寨。雙喜和張鼐也隨同前往。

山勢險峻,一線羊腸小路十分崎嶇,大部分地方只能夠容下單騎。因為時間寬裕,他們並不急於趕路,一邊走一邊觀看山景。如今初夏,山花爛漫,草木蔥蘢,風光特別好看。走上一座山頭,大家立馬四顧。田見秀不禁贊說:

「果然是出昭君的地方,風景多麼秀麗!」

闖王笑一笑,說:「只是山多地少,老百姓窮得沒有褲子穿。」

正說話間,一個小校率領幾個騎兵來到,見闖王慌忙下馬,站在路邊插手行禮。自成問:

「你們是來迎接我麼?」

「回闖王,小的不是來迎接闖王,是奉命來替貴營帶條子,移駐李家坪。我們大少帥和馬將軍在半路上恭迎闖王大駕。」

闖王點點頭,同一行人眾繼續前行。不知不覺離開營盤已經有十幾里遠,來到一個地方,山勢特別雄偉。靠左邊彎了進去,有座古廟。廟前是小片平地,下臨深谷,水聲和松濤聲響成一片。廟後靠著懸崖,崖上又有高峰插天。這兒地勢高,可以清楚地望見張獻忠駐紮的白羊山寨,地形險惡,旗幟很多。離白羊寨幾里處也有營盤,但沒寨牆,只見一座座帳篷點綴在青山、白雲和綠樹中間。李自成自從走出武關以來,難得像今日心情安閒,便叫大家在這兒休息一陣。他自己首先下馬,把韁繩交給親兵,背著手向山門走去。幾位大將也下了馬,跟隨在他的背後。山門內一片荒蕪,兩邊房屋多已傾毀。從大殿後再登上二十多級台階,是一座觀音堂,已經倒塌。旁有石洞,洞門上刻有「琴音洞」三個字。闖王走到洞口,見洞中深而曲折,十分幽暗;洞頂滴水,洞底叮咚,恍若琴聲。

田見秀近一年來常常在軍務之暇焚香誦經,這時不由說道:

「闖王,等咱們打下江山之後,我但願有這樣一個地方出家,逍遙自在。」

自成望著見秀苦笑一下,歎息說:「玉峰,咱們如今還在『棄新野,奔樊城』,說不定還會走幾年壞運,重見昇平的日子遠著哩!」

劉宗敏在田見秀的背上拍一下,說:「嘿,田哥,你真是沒出息!咱們拚死命跟著闖王打江山,一則為救民水火,二則為建功立業。打下江山之後,咱們下半輩子還應該治天下,事兒多著哩。你想出家!要你住在北京城裡享福也不願?」

田見秀說:「捷軒,叫我看來,要是有一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幾畝田,不受豪強欺壓,賦稅很輕,不見刀兵,率家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耕自食,別說比做官舒服,比神仙也舒服。可是我起義以來,老婆兒子都死了,就怕到那時一個孤老兒做莊稼也不便,倒不如找一個幽靜的所在出家,自由自在地打發餘年。」

「瞎扯!你現在才三十多歲,只要你現在想娶老婆,還不容易?娶了老婆還怕她不替你生兒育女?」

田見秀笑著搖頭說:「還是我那句老話:天下未定,要什麼家啊!」

袁宗第走到田見秀身邊說:「玉峰哥,等咱們打下江山,只要闖王讓你出家,你就出家好啦。到那時,你不要到深山野廟去,請闖王把北京城裡頂大的廟宇賜你一個,豈不方便?闖王想你時就隨時宣你進宮,我們大家想你時就去你的廟裡看你,豈不比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深山野廟裡好得多?」

劉芳亮接著說:「你日後不出家則已,要出家還是在京城出家,免得我們見不到你,想得慌。」

劉宗敏又說:「玉峰,咱們得先講好,你出了家,自己吃素,俺們不管。俺們到廟裡看你,你一定得用大酒大肉待我們,不能叫我們跟著你吃齋。」

大家哄然大笑,連闖王也大笑起來。這一群生死夥伴正在說笑當兒,張獻忠派來相迎的一起人馬已經來近,相距不到二里遠了。由於廟前邊山路曲折,林木茂盛,所以直到聽見馬蹄聲才被發現。雙喜眼尖,用鞭子指著山腰說:

「爸爸,看,來迎接的人們已經到了。」

大家順著雙喜的鞭子一望,果然看見張可旺和馬元利率領約二百名騎兵出現在半山腰的小路上。闖王說:「要不是這兒的風景太好,咱們會多走五六里,免得讓人家迎接這麼遠。」他正要同幾位大將到路口迎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忽然張鼐稟報說:

「闖王,等一等,背後有馬蹄聲跑得很急!」

從背後來的馬蹄聲確實很急,而另外分明有大隊騎兵隨在後邊。闖王和眾人都十分詫異,立刻離開廟門,轉過山包,看是怎麼回事。只見吳汝義一馬當先,後跟幾名親兵,奔到面前,另外二三百騎兵隨後奔到。闖王忙問:

「子宜,什麼事?」

汝義說:「闖王,快回,中計啦!」

「什麼!?」

「剛才王吉元從白羊寨逃回,身中三箭,腿中一刀,逃回營盤時已經昏迷。救了一陣,他只說出來幾個字就斷氣了。夫人命我率領三百騎兵來追闖王與諸位大將,請你們速速回營,不可遲誤。」

「王吉元說出來幾個什麼字?」

「他只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就把眼閉上啦。」

「一功和補之呢?」

「他們怕張獻忠襲劫營盤,率領將士和全營老少男女準備迎戰。」

這意外的消息使大家既十分震驚又十分憤慨。因為張可旺和馬元利已經很近,全體將士一齊拔出刀劍,準備廝殺。自成揮手使大家把刀劍插入鞘中,對袁宗第和劉芳亮說:「你們兩位率領一百名弟兄暫留一步,等候張可旺和馬元利,對他們說,我們營中出了急事,我同幾位大將只好轉回去看看。今天爽約,萬分抱歉,改日見敬軒請罪。」他跳上烏龍駒,揚鞭欲走,又回頭叮嚀一句:「你們把話說過之後,立刻回營,不可在此多留。」

雙喜和張鼐等幾位小將和眾多親兵們雖都上了馬,卻憋著一肚子氣,向已經來到半里以內的張可旺投了一眼,又不約而同地望著劉宗敏。闖王看出來大家的意思,對宗敏說:

「捷軒,咱們走吧。」

劉宗敏臉色鐵青,望著闖王說:「就這樣便宜他們?不行!張敬軒不顧大局,實在混蛋!咱們不能讓張可旺和馬元利這兩個小雜種活著回去!」

自成心中也很氣憤,臉色也是鐵青的,但是竭力鎮靜自己,說:「捷軒,不要這樣。咱們同敬軒的賬以後算;如今忍耐一時,不要撕破臉皮。」

「還不撕破臉皮?他八大王既然無情,咱們也照他的樣兒行事!」

闖王說:「他無情,咱們不能無義。如今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咱們還不很清楚。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正中楊嗣昌的心懷。在目前應以大局為重,同張敬軒能夠不撕破臉皮就不撕破臉皮。算啦,趕快跟我回營,不可耽誤!」

劉芳亮說:「闖王,我看不如把張可旺、馬元利二人擒住,一則給敬軒一點教訓,二則作為人質,使他不敢派兵追趕。」

闖王搖頭說:「不要撕破臉皮。有我在,敬軒就不敢貿然來追。一旦撕破臉皮,就沒有迴旋餘地了。」

田見秀在一旁說:「此時要以大局為重,不可造次。」

宗敏忍下一口氣,把大手一揮,憤憤地說:「好吧,以大局為重,這筆賬日後再算!」

闖王同眾人剛離開,張可旺等已經到廟門前了。見此情形,他們知道所設的圈套已經走風,不禁大驚。張可旺害怕自己吃虧,並不下馬,向袁宗第拱手問道:

「漢舉叔,闖王仁伯怎麼見小侄來到突然走了?」

袁宗第拱手還禮,說:「實在對不起。敝營中出了急事,闖王同捷軒、玉峰二位只好趕快轉去。請賢侄回去代闖王拜復敬帥:不恭之處,務乞海涵,改日前來謝罪。」

張可旺又恨又愧,張目結舌,不知說什麼話好。馬元利在一旁笑著說:

「真是湊巧!貴營中出了什麼事兒,這樣緊急?」

劉芳亮回答說:「現在還不清楚。只知事情很急,非闖王速回營中不可。空勞你們兩位遠迎,實非得已,萬望不要見怪。」

張可旺冷笑說:「奇怪!奇怪!」

袁宗第對劉芳亮使個眼色,又對張可旺和馬元利一拱手,說聲「對不起,對不起」,率領眾人策馬而去。

李自成回到營盤時,營中所有的帳篷都已拆掉,各種軍需都收拾好了,放在騾子身上,全體將士和眷屬都做好了隨時可戰可走的準備。山口守兵很多,各執弓矢火銃在手。高一功、李過同高夫人立馬山口,等候闖王。闖王問道:

「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夫人說:「王吉元回來只說出『闖王中計』四個字,別的話沒說出就斷氣了。據山頭上望風的弟兄稟報,近處山谷中似有人馬移動。看來敬軒定有吞併之意,給吉元知道了。既然這樣,此地不可久留,速走為上。」

闖王憤憤地歎一口氣,決定趕快拉走。在站隊當兒,他走到廟前看王吉元的屍首,心中十分難過。片刻過後,他歎息說:「吉元雖死,重於泰山!」

當時向東、南兩方都駐有張獻忠的西營人馬,李自成只能從原路向西北拉走。但是房縣、竹山、竹溪各縣城內和重要鄉鎮關隘都扎有官軍,沿四川省邊界各隘口也扎有官軍。李自成的部隊人數既少,又加四面皆敵,只能逃往房縣以西荒無人煙的大山裡邊。在出商洛山以後曾天天盼望同張獻忠會師,共禦官軍,沒想到剛剛見到獻忠,竟幾乎遭了毒手,不得不倉皇離開。

為怕獻忠追趕,部隊不停地趕路,直到逃出二百里以外,才在荒山中紮營休息,並等候一部分掉隊的步兵。下一步怎麼辦,李自成和親信大將們商議結果,只有一個上策,就是把人馬分散開,既躲官軍,又躲獻忠,保住部隊不被消滅,以後待機而動,重新大幹。

約莫四更時候,李自成帶著李強等幾個親兵,將宿營地走了一遍,然後叫醒雙喜和中軍吳汝義,命他們喚醒大小將領,準備起程。其實,高夫人和有些將領不等叫已經醒來,正在作出發準備。

在全營整隊時候,李自成又同幾位大將密商一陣,然後集合全營大小將領和頭目開會,由劉宗敏將今後如何分兵潛伏的決定向大家宣佈。經過白河戰鬥和最近幾天的掉隊和死亡,如今連眷屬和孩兒兵在內,總數不足一千二百人。為著做到真正「銷聲匿跡」,按照闖王的意思將人馬分作三股:闖王和劉宗敏、高一功、田見秀、劉芳亮率領一大股,包括老營和孩兒兵;袁宗第和李過各率領一小股。三股人馬五更之前出發,分頭向西北走,到竹山和鄖陽之間的大山中潛伏起來。目前那兒官軍較少,山高林密,地區廣闊,容易隱藏。

人馬快出發了,闖王立在烏龍駒的頭左邊,靜靜地聽劉宗敏宣佈完今後分散開潛伏活動的指示。剛才親兵們為驅趕蚊子而在會場中心點燃的一堆半乾柴草,此刻已經完全烤乾了,不再冒煙,風吹火頭,呼呼燃燒。在無邊濃黑的荒山森林中,這一堆野火紅得特別鮮艷。烏龍駒將頭向火堆邊探一探,然後抬起來,望望它的主人,頭上的銅飾映照著火光閃閃發亮。大小將領們都把眼光移向闖王,等候他說話。他突然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然後用平靜的聲調說:

「我知道大家心中很不舒服。大家不要光看著咱們又陷進困難裡邊,又好像受了挫折,其實,咱們一步一步都有勝利,好運道並不遠了。去年五月間,咱們重新豎了大旗以後,因為將士們十停有六七停染了時疫,所以被官軍圍困在商洛山中。鄭崇儉兩次想趁著咱們將士染病,進攻商洛山,都被咱們上下齊心,以少勝多,殺得大敗。他們妄想將咱們困死在商洛山中,內裡瓦解,也失敗了。楊嗣昌想利用周山搞垮咱們,又失敗了。他們最後一計是在出武關往東的路上埋伏重兵,誘我們跳進陷阱,不料反而使我們抓住機會,不費一刀一矢,從商洛山突圍出來。這難道不是我軍盼望了一年多的一次大勝利?」

山頭上滾過一陣雷聲。遠處扯著閃電。闖王停一停,藉著地上的熊熊火光,向將領們的臉上望了一圈。他看見有人在輕輕點頭,有人的神色開朗起來。烏龍駒興奮地踏著蹄子,揚起尾巴,似乎想昂頭嘶鳴。闖王輕輕地將韁繩一扯,使它安靜,然後繼續說:

「賀瘋子妄想以逸待勞,在漢水渡口將咱們殺得大敗,使他立個大功。可是結果如何?我們搶渡漢水,殺敗了賀瘋子。雖說我們死傷了一些人,搖旗到今天下落不明,可是他的人死傷的比我們多幾倍!我們原來想同張敬軒合力抵禦官軍,險些兒給他吃了,這也算不上什麼挫折。吃一塹,長一智嘛。」

突然,從山下邊傳過一隻猛虎的吼叫,非常憤怒、雄壯、深沉,在對面高山的峭壁上震盪著回聲。烏龍駒側耳傾聽,分明受到了強烈刺激,當猛虎的吼聲一停,它便高高地抬起頭,發出一陣蕭蕭長鳴,引逗得附近三匹戰馬都應和著叫喚起來。等烏龍駒停止了嘶鳴,又噴了幾下鼻,李自成才繼續往下說。人們從聲音中聽出來他的感情激昂,再也沒法保持剛才的平靜。

「我們在商洛山中,被圍得鐵桶相似,萬分困難。為什麼官軍殺不進商洛山呀?為什麼咱們能連得勝利?為什麼鄭崇儉這老狗不能夠使咱們餓死在商洛山中呢?你們說,為什麼?」

有一個聲音回答:「因為有你闖王在,天大的難關也能過。」

闖王用鼻孔冷笑一聲:「哼,我李闖王並沒有三頭六臂!是因為老百姓恨官軍奸擄燒殺,咱們硬是剿兵安民,保護商洛山中百姓不受官兵之災;百姓們一輩輩受夠了土豪大戶的盤剝欺壓,咱們嚴懲土豪大戶,為百姓申冤報仇;老百姓痛恨官府催糧催捐,苛捐雜派多如牛毛,逼得他們活不下去,咱們不許官府派人到商洛山中徵糧要款;年荒劫大,百姓們不是離家逃荒,流離失所,便是等待餓死,咱們破山寨,打富豪,弄到糧食就分一半賑濟饑民。就憑著這些辦法,我們才能夠在商洛山中闖過一道一道難關,經歷一次一次風險,最後平安地突圍出來。我打了十幾年仗,只是在商洛山中這一年多才認真地想了些道理,增長了在平日戰場上沒有過的閱歷。從今往後,誰要想同我們聯合,可以,但是凡事要聽從我們的主張,以我們的宗旨為主。不然,滾他媽的!只要我們為百姓剿兵安民,嚴懲鄉紳土豪,除暴安良,打開大戶糧倉賑濟饑民,並且使官府不能再向百姓橫徵暴斂,只要我們堅決這樣行事,還怕老百姓不跟咱們一心麼?還怕咱們兵少將寡,力單勢弱麼?哼哼,恰好相反!我感謝張敬軒,他使我這幾天重新回想了許多事,重新悟出了一些道理,長了學問。好,好。我感謝敬軒!」

他的話沒有說完,因心中十分激動和憤怒,不得不停頓一下。差不多完全出於下意識,李自成突然騰身上馬,彷彿立刻就要出征。眾將領因未得他的命令,依然肅立不動,等候他繼續說話。山頭上又滾過一陣雷聲。雷聲未停,從近處又傳過來一陣猛虎的深沉、威嚴、震撼人心的叫聲。虎聲未停,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群山上松濤洶湧澎湃,無邊無涯,好像是幾萬匹戰馬在廣闊的戰場上奔騰前進,而烏龍駒和幾匹戰馬一次又一次激動地蕭蕭長鳴。李自成勒緊馬頭,提高聲音說:

「要做一番英雄事業,就得有一把硬骨頭,不怕千辛萬苦,不怕千難萬險,勇往直前,百折不撓。打江山不是容易的,並不是別人做好一碗紅燒肉放在桌上,等待你坐下去狼吞虎嚥。真正英雄,越在困難中越顯出是真金練就的好漢。這號人,在困難中不是低頭歎氣,而是奮發圖強,壯志凌雲,氣吞山河。能在艱難困厄中闖出一番事業才是真英雄。困難中有真樂趣。我就愛這種樂趣。在安逸中找快樂,那是庸夫的快樂,沒出息人的快樂。我們的困難不會長久了,闖過去這一段日子就會有大的轉機。沒有出息的可以隨便離開我,我不強留;有出息的,跟隨我到鄖陽山中!」

他的面前突然起了一陣嗡嗡聲。闖王明白大家都誓死跟隨他到鄖陽山中。他深深感動,不禁在心中說:「有這樣忠心耿耿的將士,面前橫著天大的困難我也不怕!」他重新向大家的臉上掃了一眼。大家肅立無聲,注目著他的臉孔。李闖王將鞭子一揚,發出命令:

「起程!」

火把照著崎嶇險峻的羊腸小道。人馬分三股出發,而李自成所在的一支人馬走在最前。他在馬上繼續想了許多問題,從過去想到未來,從自己想到敵人,思緒飛騰,不能自止。他也想到住在北京的崇禎皇帝,心中說:「許多人只看見我們的日子困難,其實崇禎的日子也不好過;等我來日從鄖陽山中殺出來,會使他的日子更難。會有這一天的!」一絲微笑,暗暗地從他的帶著風塵與過分勞累的眼角綻開。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