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城戰役

第四十八章

八月初旬,新任陝西、三邊總督傅宗龍在崇禎皇帝的一再催逼下,離開陝西,往河南進兵。新任陝西巡撫汪喬年給他送行。在灞上相別時,兩個人手拉著手,都滾出了眼淚。傅宗龍說:

「我這次奉旨剿賊,倉促出關,好比以肉喂虎。」

汪喬年說:「大人放心前去。萬一大人作戰不利,喬年也就跟著出關。」

兩人都明白這話中的意思,相顧搖頭歎息,沒有別的話說。

傅宗龍知道李自成在伏牛山中練兵,不敢從潼關出去經過洛陽,而是率領著三四萬人馬,走商州、內鄉、鄧州,沿著豫南和湖廣交界的地區,迅速東進,準備在光州(今潢川)以北、新蔡和汝寧一帶與楊文岳會師。

李自成在伏牛山中得到探馬稟報,趕快率領人馬向豫南追趕前去。八月中旬,李自成的人馬已經追到了西平、遂平之間,暫時駐下,準備決戰。

傅宗龍和楊文岳已經通過密書往還,商定先在新蔡境內會師,再作計較。雖然兩個總督都是奉命專力「剿闖」,皇上手詔和兵部催戰檄文,急如星火,但是他們都不敢貿然作戰。根據細作探報,知道李自成將要再攻開封,只是因為獲悉他們要在光州以北會師,才暫緩進兵。他們商定會師後避開李自成的軍鋒,先到項城,盡快趕到陳州(今淮陽),從側面牽制北趨開封的闖曹大軍。

幾天以前,李自成探得傅宗龍、楊文岳將在新蔡會師。經過商議之後,決定派李過率領三萬人馬,趕往新蔡以北截住明軍北進之路,一舉將其擊潰。因左良玉還在信陽、羅山之間,人馬很多,而丁啟睿也正駐在光山一帶,意圖不明,所以李自成和曹操率領大軍仍留在西平、遂平之間,以觀動靜,並繼續向附近各州縣催索軍糧,徵集騾馬。

李過害怕明軍逃脫,自己率領八千騎兵在前,疾趨汝寧與項城之間,其餘大隊人馬在後。這八千輕騎中有曹營楊承祖的兩千輕騎。楊承祖是羅汝才的愛將,李過與他在幾年前就相識,近來闖、曹合營,他兩人相見的機會更多,成了很好的朋友。

當天晚上,李過駐兵射橋。一住下就派人召集當地父老鄉約,來了十幾個人。李過向他們說明闖王隊伍的宗旨是奉天倡義,弔民伐罪;目前到這一帶來,是要剿兵安民,將殘害百姓的官軍斬盡殺絕,將踩在百姓頭上的鄉宦土豪除掉。他說完後,父老們半信半疑,但畢竟開始放下心來。一位面相斯文的父老說:

「我們久已聽說李闖王的人馬是仁義之師,在豫西如何行好事。今天得見將軍到我們這個地方,果然是軍紀嚴明,秋毫無犯,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

李過又說:「上天已經厭棄了明朝。朱家上邊朝廷腐敗,下邊官貪吏猾;氣數已盡,非亡不可。我們李闖王名在圖讖。『十八子,主神器』,還有『李代朱』那些話,圖讖上都說得清清楚楚,可見天意早就歸於我們闖王。如今到了河南,百姓處處響應,焚香歡迎。說明我們闖王真是順天應人,要不了三年五載,就會攻進北京,重整乾坤,建立新朝江山。」

父老們聽得入神,雖然不敢完全信以為真,但大多數人暗暗地抱著喜慶的心情,巴不得果然如此,早日得見清平世界。有些膽子大的人,向李過流露一些心裡話,說老百姓年年磕頭燒香,盼望能過太平日子;但是沒有人敢說出那句大逆不道的話:等待著改朝換代。

父老們退出以後,李過又吩咐中軍,連夜賑濟饑民。

中軍說:「我們輕騎前來,糧食只能維持兩三天。放賑以後,糧食萬一接濟不上,如何是好?」

李過心中很有把握,笑著說:「三天以內,必有分曉。何況後面的大軍明天一定可以趕到,他們帶的糧食較多。你只管按我的吩咐去辦。」

中軍走後,李過率領少數親兵親將出去巡夜。他在寨內外走了幾個地方,只見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閒人走動,重要路口也都有步哨把守。偶然發現寨外有一處露出火光,他立即將那裡的小頭目叫來斥責了一頓。從射橋有兩條路通向新蔡和項城,他特別囑咐守路口的弟兄:要是有別處的人來射橋,就不許再離開;凡是射橋百姓,不管大人小孩,也都不許出去,以免洩露機密。然後他來到射橋西北楊承祖的駐地。

楊承祖正在同部下的一群頭目飲酒作樂,忽見李過進來,都覺不好意思,趕快起立讓座。李過笑著拱手,讓大家不要起來,該飲酒的還是飲酒,說他只是出來到處看看罷了。楊承祖說:

「補之大哥,你連日辛苦,駐下以後,不早點休息,又出來查夜?」

李過說:「我也是習慣了,每到一個地方駐軍,我總是不查夜不放心。你們繼續飲酒吧,我看一看就走。」

楊承祖拉著李過說:「大哥既然來了,也請喝一杯熱酒解解乏。」

李過想走,但又覺著如果一走,楊承祖他們心中會留下疙瘩,便笑著坐了下去。大家向他敬酒,他喝了一杯,就堅絕不再喝了。他又坐了一陣,說了幾句閒話,起身告辭,囑咐大家不要多飲,要早點休息,說不定明天要打仗。楊承祖喏喏答應,帶著頭目們把他送出帳外,看著他走了。回進帳內,楊承祖望望大家,苦笑了一下。有個頭目便說:

「如今跟闖營合夥,又多了一個婆婆。」

楊承祖搖搖頭,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當日我們曹帥要來河南投靠闖王,我們都覺得不是辦法。曹帥不聽。如今受制於人,只好吃後悔藥啦,有啥法兒呢?」

三更以後,李過正要睡覺,忽然中軍來報,說是細作已經探知,明日官軍要過汝河往北來,揚言要救汝寧。李過想了一下,說:

「大概不是汝河,是洪河吧?」

中軍也想了一下,說:「是洪河,不是汝河,細作也搞不清楚,匆忙中說成汝河了。」

李過說:「我明白了,官軍用意已經清楚。」

他不再馬上就寢,趕快派人將新的軍事情況和他的作戰打算連夜飛報闖王。另外又派出塘馬,催促後面大軍連夜急速趕路,準備明日大戰。等到把這些事處理完畢,已經聽到頭遍雞叫,他這才身不解甲,躺到床上,矇矓睡去。

傅宗龍和楊文岳昨天在新蔡境內會師。由於新蔡城中紳民共議,緊閉城門,不讓官軍入城,所以他們只好在城南的岳城鎮會師。他們的老營留駐岳城,令大軍分散在汝河南岸的許多村落駐紮,另外派出一小部分人馬來到新蔡城外,向知縣勒索糧草。

知縣站在城頭上大聲說:「請回稟兩位總督大人,新蔡連遭兵荒天災,城中十分困難,自救不暇,實在沒有多的糧食供應大軍,萬懇見諒!」

城下將領厲聲說道:「兩位總督大人都有尚方寶劍,你這新蔡知縣,膽敢違抗,定以尚方寶劍先斬後奏!」

知縣聽了,不敢過分抗辯,又回答說:「容我再同地方士紳鄉宦商量,盡力而為。」說畢,下城回衙,再不露面。

傅宗龍、楊文岳會師之前,已經通過信使往還,確定了基本方略,以穩重為上策。無奈連日來崇禎催戰甚急,就在昨天他們還分別接到手詔,限期剿滅李自成。崇禎由於心中焦急,只知催戰,不管後果,使這兩位帶兵的方面大臣無所措手足。他們都很明白,皇上對目前中原大局並不清楚,對作戰形勢更是茫然無知,只是在宮中隨便一想,就下手詔,就令兵部催戰。他們如果遵旨進兵,實在沒有把握戰勝「流賊」;如不遵旨,又要獲罪。將人馬安頓之後,傅宗龍便請楊文岳來到他的軍帳,密商對策。商量的結果,還是按照他們原來的打算,暫不輕易作戰,不往汝寧,而是向項城、陳州進兵。

對此決策,傅宗龍並不滿意,但也無可奈何。他歎口氣說:

「楊大人,賊在西北,我軍反向東北,似此豈非避賊?倘若聖上見責,將如之何?」

楊文岳說:「我們是欲取之,姑予之;先退一步,然後再進兩步。打仗總要虛虛實實,不能一開始就同敵人決戰。我們暫時避開敵鋒,為的是替朝廷保存這數萬人馬,待敵有隙可乘,再求取勝之道,方為萬全之策。」

傅宗龍無話可說,心中不能不認為楊文岳的話很有道理。

由於百姓見官兵即逃避一空,所以消息不明,糧秣十分困難。夜間傅宗龍拜表馳奏,說自己與保督楊文岳已經會師新蔡境內,即遵旨合力進剿,以紓朝廷腹心之憂。儘管表上這麼說,但他明白全是虛話,所以心情十分沉重,感到前途茫茫,拜表後在帳中彷徨,不禁又撚鬚長歎。

他雖然兩天來鞍馬勞頓,卻因憂心如焚,不想去睡,走出軍帳外面。

數里外,幾個村落冒出火光,房屋正在燃燒。他向跟在身邊的家奴盧三問:

「為何村莊起火?」

盧三低聲說道:「請老爺睜只眼合只眼吧。」

傅宗龍心中明白,想著又是欠餉,又是缺乏糧草,要禁止官兵搶劫、姦淫、燒房,怎麼可能?但如此軍隊,如此境遇,又如何對敵作戰?他看了一陣,無計可施,搖搖頭,退回帳中。

次日黎明,傅、楊兩軍飽餐一頓,向北進發。傅宗龍立馬汝河南岸,督催將士在汝河和洪河上搭兩座浮橋。這本是昨夜下的命令,因將士拖延,加之需要木料較多,臨時拆毀民房,所以到今日巳時左右才將浮橋搭好。等人馬過完洪河,已經是午時以後了。

人馬在洪河北岸打了尖,繼續北進,當晚宿在龍口。這個鎮離新蔡大約有五十里路。步兵十分疲勞,頗有怨言。有的罵著欠餉,罵著行軍辛苦;有的抱怨說,白替朝廷賣命,沒有意思,哪龜孫願跟敵人作戰!軍官們不敢多問,佯裝不聞,怕的是招惹怨恨,打仗時被部下殺死。實際上,連將領們也不樂意打仗,人人都希望保住性命,僥倖無事。

在龍口住下以後,到處是火光,到處有哭聲,使傅宗龍坐臥不安。當夜,汝寧知府又兩次派人前來告急,說闖、曹人馬將要大舉進攻府城,請求火速救援。傅宗龍自己也得到細作稟報,知道敵人確實在射橋附近綁紮許多雲梯。約莫三更時候,賀人龍也派人來稟報說:他的游騎向射橋方面哨探,看到流賊正在離此十里處的洪河上搭浮橋,約有一二萬人馬等待過河,確實要往汝寧。

傅宗龍感到無計可施,心想:倘若汝寧有失,崇王被害,他就罪責難逃。於是他同楊文岳連夜召集諸將會議,商討對策。諸將在會上默默無語,都不願作出主張。賀人龍望望虎大威。虎大威是楊文岳的親信大將,他知道自己的兵將以及整個保定的兵將都不能作戰,而傅宗龍帶出的陝西兵將更是士無鬥志。但這些想法他不願由自己說出來,就頻頻地向楊文岳使眼色,希望楊文岳能提出持重主張,不要貿然決戰。

楊文岳明白虎大威的意思,他自己也深知官軍決非義軍對手,但像這樣主張持重的話他不能隨便說出,怕傅宗龍會在奏本中攻訐他「臨戰恇怯,貽誤戎機」。沉默片刻,他望著傅宗龍說:

「此事十分急迫,救與不救,請傅大人說出主張,眾將再議。」

傅宗龍實際上也很為難,但他不能不拿出主張。他心情緊張,花白鬍鬚在胸前索索亂抖,連手指頭也顫抖起來,慷慨地說:

「本督師在獄中兩年,蒙皇上特恩赦罪,委以封疆重任。如今奉命剿賊,唯有以一死上報皇恩。宗龍已是快六十的人了,一生沒有當過逃帥,今日寧死不當逃帥。我的主意已定,明朝進兵決戰,望諸君努力!」

大家一聽傅宗龍這樣決定,誰也不敢說另外的話,但各人心中懷著鬼胎。楊文岳見傅宗龍既已決定明日決戰,他也是受命剿賊,絕不能說出不同意見,但又心想:明日決戰,十之八九會吃敗仗,但願敗得不厲害,那時可以再勸傅宗龍保存兵力。他沒有多說別的話,起身告辭說:

「既然傅大人已經決定明日作戰,我就回營去連夜準備。」他又望望虎大威說:「虎將軍,你也該回去趕快準備了。」

傅宗龍將楊文岳和虎大威等保定將領送出大帳,看見賀人龍、李國奇兩個陝西大將也準備離開,便說:「請二位將軍稍留一步,本督還有話囑咐。」

賀人龍、李國奇肅立帳中,聽候訓示。

傅宗龍說:「自從剿賊以來,已有十餘年矣。為將者都不能盡心協力,致使流賊日盛一日,國家大局日危一日。今日本督與楊督會師,不能再像往日一樣避戰,一定要全力以赴,為朝廷除中原心腹之患。二位將軍隨本督出兵,成敗利鈍在此一舉,望明日努力一戰,以贖前愆,爭立大功,千萬不要辜負朝廷,也辜負老夫的殷切厚望。」

賀人龍和李國奇雖然各懷打算,卻裝出感動神氣,說道:「是,是。一定矢盡忠心,報效朝廷。明日對賊揮兵作戰,有進無退,請大人放心。」

傅宗龍感到滿意,但是他很怕這兩員大將言行不一致,只是對他敷衍,因此又說道:「只要二位明日稍立寸功,過去縱然對皇上負恩,也就算以功掩過,既往不咎了。本督一定會上奏朝廷,對二位將軍格外施恩,犒賞大功。」

賀人龍、李國奇又連聲說:「一定遵命,死戰殺敵!」

傅宗龍把他們送走以後,不知明日到底能不能決戰,絕戰能不能勝利,感到心中茫然,毫無把握。他望望尚方寶劍,歎口氣說:

「皇上,宗龍老矣。明日搏戰,倘不成功,臣寧死沙場,絕不作一個逃帥!」

兩天來李過一直駐兵射橋附近,一面派人暗探官軍動靜,一面等候後邊大軍來到。同時佯裝要進攻汝寧府城,命士兵們綁紮雲梯和準備其他攻城用具。

今天是九月初五日,人馬陸續到達射橋一帶。由於他不斷派出細作,深入新蔡城外,加上百姓們自己來送消息,所以他對於官軍的動靜相當清楚。

李過已經探明官軍正從新蔡向龍口開去。他生怕官軍向東北逃走,便派劉體純、馬世耀等偏將率領一萬左右步兵和少數騎兵趕往龍口以西十餘里的洪河渡口,限定黃昏以前到達,依計行事。

當天夜間,李過同楊承祖率領數千精銳騎兵和萬餘步兵,悄悄向孟家莊附近開去。所有騾馬都摘去銅鈴,不許大聲說話,不許點燈籠火把。人馬在晚秋的繁星下匆匆趕路。

初六日黎明,官軍飽餐一頓,沿著洪河北岸分兩路向西進軍,尋找義軍作戰。儘管官軍將領都心中怯戰,但是因為傅宗龍堅持要進攻,動不動就口稱「聖旨」,所以沒有人敢說二話。官軍走了大約十里多路,前邊探馬來報:「賊快要渡河了。」過了片刻,又有探馬來報:「賊已經過了一半了。」又過了片刻,第三次探馬來報:「賊三停已經過了二停了!」這時傅宗龍確信義軍是要過洪河往南去圍攻汝寧府城,還以為義軍不敢同他和楊文岳的大軍作戰,於是他同楊文岳商量:是不是立即追擊?楊文岳很猶豫,說:

「再看一看吧,傅大人!」

傅宗龍說:「現在不需要再看,乘他半渡而擊之,使他首尾不能相顧。如果等他全部過了河,再想戰勝就不容易了。」說罷,大聲下令:「趕快追擊,不要讓流賊逃走!」

所有的將領都擔心會中了李過的計,但沒有人敢公開向傅宗龍建議。誰都害怕落一個「臨戰恇怯」之罪。

當官軍追到渡口的時候,才知道義軍渡過洪河南岸的實際很少,大部分都駐在洪河北岸。可是使傅宗龍信心十足的是,這留在北岸的義軍並不敢同官軍作戰,一望見官軍來到即倉皇逃遁。已過南岸的義軍也趕緊拆斷浮橋,分明是害怕官軍過河追擊。由於浮橋已斷,南岸和北岸的義軍便不再能互相呼應。傅宗龍看到這一切,不管士兵仍然心存畏懼,傳下嚴令:立刻向西追趕,不許「流賊」逃脫;至於南岸的少數「流賊」,可以暫且不管,先拼全力追趕北岸的大股「賊軍」。他勉勵三軍將士:

「務須乘賊驚慌,一舉殲滅,為朝廷立大功,為中原除心腹之患!」

天氣十分乾旱。雖是深秋季節,但到了巳時左右,太陽依然相當毒熱。官軍數萬將士在烈日照耀之下,在滾滾黃塵裡邊,步騎雜沓,向西追趕。大約追了三十里路,已是正午,到了孟家莊這個地方,人困馬乏,又饑又渴。各營的戰馬由於經常剋扣豆料,又加上這幾天草也沒有餵飽,所以一到孟家莊就鑽到樹林裡邊,低頭啃著荒草,不想再走了。步兵更是不願再走,到處都有閒言,有的怨天尤人,罵個不休。

虎大威和賀人龍都是同農民軍作戰多年、很有經驗的將領,深知如此軍心,確實不能再往前進,萬一遇到敵人,官軍將一觸即潰。他們商量以後,一起來見傅宗龍和楊文岳,對他們說:

「兩位大人,現在馬力已經困乏,步兵也很困乏。流賊離此不遠,如果匆匆前去搏戰,未必能夠取勝。不如在此停留,休息兵力馬力,明日一早向敵進攻。」

楊文岳聽了覺得很有道理,也對傅宗龍說:「暫在這裡休息半日,明日向賊進攻,較有取勝把握,不知大人以為然否?」

傅宗龍面對這種情形,只好說:「在這裡紮營也好,可是各營必須小心,謹防流賊前來襲營,不許將士分散出去找糧。傳諭立刻造飯,讓將士們趕快吃飯,馬也餵好。如果流賊不來,就在這裡休兵待戰;如果流賊敢來襲擾,就隨時進剿,絕不使流賊得逞。」

說了以後,大家都連聲回答「遵令」,舒了口氣。

上午巳時以前,李過率領著前天隨他來射橋的八千輕騎兵,在孟家莊西邊的一片樹林中埋伏下來。另外三千多步兵和少數騎兵早已過了孟家莊,向龍口附近誘敵,此時正在依計退回。探馬不時馳回,稟報情況。李過知道官軍全軍追來,放下了心,就退到樹林背後,讓八千將士趕快下馬,都坐在地上休息。闖營的將士一點聲音沒有,十分肅靜。李過看見這種安靜的氣象,心中感到高興,對一位跟隨在身邊的親將說:「練兵就應該練成這個樣子,令行禁止,全隨主將意思。只有這樣,才能夠靜若處女,動若脫兔。」隨即他走到曹營將士休息的地方,但沒有深入裡邊,怕驚動了大家。他只從邊上經過,卻看見有人在玩葉子戲,有人在小聲說笑話,有人在談女人,還不時響起小聲的群笑。楊承祖遠遠地望見他,向他打招呼。他笑一笑,點點頭沒有走過去。

誘敵的部隊由白旺和白鳴鶴率領,沒有往樹林這邊來,從南邊二里外的大路上往西去了,免得敵人覺察到這樹林裡頭藏有伏兵。

李過命人爬到高樹上邊,觀看官軍動靜。他自己坐在地上,一群重要將領都圍攏在他身邊,有的也坐下去,有的站著,有的在他背後輕輕地走來走去。大家都巴不得趕快向官軍進攻,可是李過神色安靜,若無其事。平時他唯一的娛樂是下象棋,這時他又命親兵將象棋取出。棋盤是畫在一塊白布上的,已經很舊了。親兵將白布棋盤攤在地上,四角用石頭壓住,以免被風吹動。棋子是石頭的,那是一種用做硯台的石頭磨成的棋子,雖然不大,但做得很光滑。親兵將紅色和黑色兩種棋子擺好。李過向一個親將微笑,點點頭。那個親將明白他的意思,趕快坐下來,同他下棋。

剛剛走了一步棋,從樹上下來一個弟兄,來到李過面前,稟報說:「官軍到了孟家莊了,有的走進寨內,有的留在寨外,好像不再往西來了。」

李過點點頭,沒有作聲。旁邊有將領認為這時候向官軍進攻正是機會,就向他輕聲說:

「敵人既然到此不再前進,必定是要埋鍋造飯了。趁他們眼下亂糟糟的,我軍騎兵上去猛衝一陣,必可獲得全勝。請將爺趕快下令。」

李過搖搖頭,繼續下棋。又走了幾步棋,李過的棋勢漸漸佔了上風,一隻馬已跳過河去。這時又有一個兵從樹上下來,向他稟報說:

「官軍分散得更開了,有很多小隊,奔往附近的村子去了,大概是去尋找食物。許多馬匹已經卸掉鞍子。看起來官軍是要在這裡安營紮寨。」

將領們又向李過請求:「趕快下令吧,機不可失。趁現在進兵,準可以將敵人打個大敗。」

李過拿起一個炮向對方的一個邊卒打去,「吧嗒」吃掉一個邊卒,炮也就此過了河。然後他向大家掃了一眼,又輕輕地搖搖頭,繼續下棋。

又過了片刻,從樹上又下來一個弟兄,向他稟報說:「現在各個村子裡到處都有官軍出入,有的從村裡牽出牛、羊,百姓哭著追出來,他們就毒打百姓。還有些官軍向孟家莊運送餵馬的稻草,正在互相爭道。」

將領們聽了這個稟報,越發焦急,個個摩拳擦掌,紛紛向李過請戰。李過微微一笑,將馬向前跳了一步,臥到槽裡,說聲:「將!」對方趕快用一個炮別住馬腿,說道:「我就知道將爺會將我一下。」李過說:「再將一個。」就讓一個炮沉底了,對方飛起了一個象。

正在這時,又有一個兵跑來說:「現在孟家莊到處都是官軍,有的在運送糧草,有的出來打水,也有的正在飲馬,比剛才更亂了。」

李過拿起一個車正要去將對方,忽然把車往邊上一擺,說:「今天的棋就下到這裡為止,我們另外還有一盤棋,如今要開始了。」說著又回頭吩咐一個親兵:「將棋盤、棋子收好,不要留在這裡。」

他站了起來,命人立刻將楊承祖和曹營的幾個將領請來,然後他迅速地向大家分配了作戰任務。將領們剛走,他威嚴地對旗鼓官說:

「下令擂鼓!」

突然,森林中鼓聲大作,震天動地。八千輕騎兵從樹叢中衝出,勢如飆風。登時之間,馬蹄聲、喊殺聲、戰鼓聲響成一片,幾道煙塵向著孟家莊滾滾而去。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