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遼紀事

第五章

崇禎十五年二月十八日晚上,月亮剛升上皇極殿的琉璃觚稜[1]。

崇禎皇帝心煩意亂,勉強耐下心看了一陣文書,忽然長噓一口悶氣,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

晚膳剛過時,他得到在山海關監軍的高起潛來的密奏,說洪承疇在松山被圍半年,已經絕糧,危在旦夕,並說風傳清兵一旦攻破松山,即將再一次大舉入關,圍困京城。密奏給他的震動很大,幾乎對國事有絕望之感。但密奏中又提到這樣一句:「聞東虜仍有議和誠意。倘此事能成,或可救目前一時之急。國事如此,唯乞皇爺聖衷獨斷。」崇禎雖然不喜歡對滿洲用「議和」一詞,只許說「議撫」或「款議」[2],但他心中不能不承認實是議和,所以並沒有因為高起潛的用詞不當生氣,反而在心中說道:「起潛畢竟是朕的家奴,與許多外廷臣工不同。他明白朕的苦衷,肯替朕目前的困難著想!」他為遼東事十分焦急,不能等待明天,於是命太監傳諭陳新甲趕快入宮,在文華殿等候召對。

龍輦直到文華前殿的階前停下。皇帝下輦,走進東暖閣,在御座上頹然坐下。陳新甲跟了進來,跪下行了常朝禮,等候問話。崇禎沉默片刻,憂鬱地小聲說:

「闖、曹二賊猛攻開封半個多月,因左良玉兵到杞縣,他害怕腹背受敵,已經在正月十五日撤離。中原局勢眼下還無大礙。使朕最為放心不下的是關外戰局。據卿看來,松山還能固守多久?」

「以微臣看來,倘無內應,松山還可以再守一兩個月。」

崇禎問:「一兩個月內是否有辦法救援?」

陳新甲低頭無語。

崇禎輕輕歎了口氣,說:「如今無兵馳往關外救援,只好對東虜加緊議撫,使局勢暫得緩和,也可以救洪承疇不致陷沒。」

陳新甲說:「馬紹愉等已經準備就緒,即將前往瀋陽議撫。全部人員共九十九人,大部分已經暗中分批啟程,將於永平會齊,然後出關。」

「馬紹愉原是主事,朕念他此行勞苦,責任又重,已擢升他為職方郎中,特賜他二品冠服,望他不負此行才好。」

陳新甲趕快說:「馬紹愉此去必要面見虜酋,議定而歸,暫紓皇上東顧之憂,使朝廷得以專力剿滅流賊。」

崇禎點頭,說:「卿言甚是。安內攘外,勢難兼顧。朕只得對東虜暫施羈縻之策,先安內而後攘外。朕之苦衷,唯卿與嗣昌知之!」

陳新甲叩頭說:「皇上乃我朝中興英主,宏謀遠慮,自非一班臣工所能洞悉。然事成之後,邊境暫安,百姓得休養生息,關寧鐵騎可以南調剿賊。到那時,陛下之宏謀遠慮即可為臣民明白,必定眾心鹹服,四方稱頌。」

「天寧寺[3]的和尚也去?」

「天寧寺和尚性容,往年曾來往於遼東各地,知道虜中情形。且東虜拜天禮佛,頗具虔誠,對和尚與喇嘛亦很尊重,所以命性容秘密隨往。」

崇禎又問:「馬紹愉何時離京?」

陳新甲說:「只等皇上手詔一下,便即啟程,不敢耽誤。」

「這手詔……」

「倘無陛下手詔,去也無用。此次重去,必須攜有皇上手寫敕書,方能使虜酋憑信。」

崇禎猶豫片刻,只好說:「好吧,朕明日黎明,即命內臣將手詔送到卿家。此事要萬萬縝密,不可洩露一字。縝密,縝密!」

陳新甲說:「謹遵欽諭,絕不敢洩露一字。」

「先生請起。」

陳新甲叩頭起立,等候皇上問話。過了一陣,崇禎忽然歎道:「謝升身為大臣,竟然將議撫事洩於朝房,引起言官攻訐,殊為可恨。朕念他平日尚無大過,將他削籍了事。當時卿將議撫事同他談過,也是太不應該的。不過,朕對卿恩遇如故,仍寄厚望。既往不咎,以後務必慎之再慎。」

一聽皇帝提到謝升的事,陳新甲趕快重新跪下,伏身在地。他對於崇禎的多疑、善變、暴躁和狠毒的秉性非常清楚,儘管他得到皇帝倚信,卻無時不擔心禍生不測。他明白皇上為什麼這時候對他提到謝升,感到脊背發涼,連連叩頭,說:

「謝升之事,臣實有罪。蒙皇上天恩高厚,未降嚴譴,仍使臣待罪中樞,俾效犬馬之勞。微臣感恩之餘,無時不懍懍畏懼,遇事倍加謹慎。派馬紹愉出關議撫之事,何等重要,臣豈不知?臣絕不敢洩露一字,伏乞陛下放心。」

崇禎說:「凡屬議撫之事,朕每次給你下的手諭,可都遵旨立即燒燬了麼?」

「臣每次跪讀陛下手詔,凡是關於議撫的,都當即親手暗中燒燬,連隻字片語也不敢存留人間。」

崇禎點頭,說:「口不言溫室樹[4],方是古大臣風。卿其慎之!據卿看來,馬紹愉到了瀋陽,是否能夠順利?」

「以微臣看來,虜方兵力方盛,必有過多要求。」

「只要東虜甘願效順,誠心就撫,能使兵民暫安,救得承疇回來,朕本著懷柔遠臣之意,不惜酌量以土地與金銀賞賜。此意可密諭馬紹愉知道。」

「是,是。謹遵欽諭。」

崇禎又囑咐一句:「要救得洪承疇回來才好!」

同一天晚上,將近三更時候。

洪承疇登上了松山北城。松山沒有北門,北門所在地有一座真武廟,後牆和廟脊早已被清兵的大炮打破,有不少破瓦片落在真武帝的泥像頭上。真武帝腳踏龜、蛇,那昂起的蛇頭也被飛落的瓦片打爛。守北城的是曹變蛟的部隊。將士們看見總督大人來到,都趕快從炮身邊和殘缺的城垛下站立起來。洪承疇揮手使大家隨便,用帶著福建口音的官話輕聲說:「趕快坐下去,繼續休息。夜裡霜重風冷,沒有火烤,你們可以幾個人膀靠膀,擠在一起坐。」看見將士們坐了下去,他才抬起頭來,迎著尖利的霜風,向城外的敵陣瞭望。

幾乎每夜,洪承疇都要到城上巡視。他放下總督大臣的威重氣派,盡力做到平易近人,待士兵如對子弟。長久被圍困於孤城之內,經歷了關東的嚴冬季節,改變了他在幾十年中講究飲食的習慣。嚴冬以來,城中所有的豬、羊、牛、驢和家禽已全都吃光,軍中戰馬和騾子也快殺完,糧食將盡,柴草已完,他大致上過著「與士卒同甘苦」的生活。如今在他身上還保持著的大臣的特殊地方,主要是多年養成的雍容、儒雅和尊貴氣派。另外,他平生愛好清潔。如今別的文武大官都無心注意服飾,而他的罩袍仍然被僕人洗得乾乾淨淨。官員們對他都心懷敬意,背後談論他不愧是朝廷大臣,單從服飾乾淨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來他身處危城,鎮靜如常,將生死置之度外。

一連幾天,敵營都很平靜,沒有打炮。這使洪承疇覺得奇怪,很不放心。他猜想,清兵可能正在作重大準備,說不定兩三天內會開始猛攻。如今城中不僅即將斷糧,連火藥也快完了,箭也快完了。倘若敵人猛烈攻城,要應付也很吃力。他繼續瞭望敵營。前方約四里遠近處,橫著一道小山,小山北邊,連著一座高山,山影昏暗,望不清楚。這淺山和高山實際是一座山,就是松山;松山堡就因這座山而得名。登上那座高山,錦州城全在眼底。今夜洪承疇因預感到情況危急,所以望著松山更容易想起來去年兵敗的往事,不禁在心中感慨地說:

「唉,我可以見危授命,死不足惜,奈國家大局何!」

他正要向別處巡視,曹變蛟上城來了。洪承疇見了他,說道:

「你的病沒好,何必上城來?」

「聽說大人來到北城,卑鎮特來侍候。患了幾天感冒,今日已見好了。」

洪承疇向曹變蛟打量一眼,看清楚他臉上仍有病容,說道:「你趕快下城,不要給風吹著。明天上午你去見我,有話面談。城上風緊,快下城吧。」

「是,是,我就下城。大人,你看,那個火光大的地方就是虜酋四王子去年紮營的地方,現在是豪格在那裡駐紮。就是那座小山頭[5]!去年八月,四王子立營未穩,卑鎮已經殺進虜酋老營,不幸身負重傷,只好返回。要是那一次多有一千精兵前去,截斷敵人救兵,活捉老憨這個韃子,死也瞑目。如今,嗨!」曹變蛟向洪承疇叉手行禮,車轉身,走下城頭。

洪承疇隨即轉往西城巡視。西門外地勢比較開闊、平坦。北往錦州和南往杏山、塔城、寧遠,都得從西門出去。由總兵王廷臣陪著,他站在西城頭上看了一陣。原野上火光不多。但目前已經無力突圍了。

走下寨牆,他回到坐落在西街向左不遠的一家民宅中。這裡從圍城時起就成了他的行轅。他的棗騮馬拴在前院的馬棚裡。馬棚坐西向東,月光照在石槽上和馬身上。洪承疇很愛惜他的駿馬,曾在一次宴後對左右幕賓們說過一句話:「駿馬、美姬,不可一日或離。」掌牧官為這匹馬挑選最好的馬伕,餵養得毛色光澤,膘滿體壯。但現在,這馬清瘦得骨架高聳,腰窩塌陷,根根筋骨外露。

洪承疇順便走進馬棚,看看他往日的心愛之物。那馬無精打采地垂頭立在空槽邊,用淡漠的眼光望望他,好像望一個陌生人,隨即又將頭垂了下去。洪承疇心中歎息,走出馬棚後回頭對掌牧官說:

「不如趁早殺了吧,讓行轅的官兵們都吃點馬肉。」

掌牧官回答說:「為老爺留下這匹馬以備萬一。只要我和馬伕餓不死,總得想辦法讓它活著。」

洪承疇剛回到後院上房,巡撫邱民仰前來見他。洪承疇知道他必有要事商量,隔桌子探著身子,小聲問道:

「長白兄,可有新的軍情?」

邱民仰說:「今日黃昏,城中更加人心浮動,到處有竊竊私語,並有流言說虜兵將在一二日內破城。這軍心不穩情況,大人可知道?」

洪承疇輕輕點頭,說:「目前糧草即將斷絕,想保軍心民心穩固,實無善策。但學生所憂者不在虜兵來攻,而在變生肘腋。」

「大人也擔心城中有變?」

「頗為此事擔憂。不過,兩三日內,或不要緊。」

邱民仰更將頭向前探去,悄聲問:「大人是擔心遼東將士?」

洪承疇點點頭。

邱問:「有何善策?」

洪承疇撚鬚搖頭,無可奈何地說:「目前最可慮的是夏承德一支人馬。他是廣寧[6]人。他的本家、親戚、同鄉投降建虜的很多;手下將士也多是遼東一帶人。敵人誘降,必然從他身上下手。自從被圍以來,我對他推心置腹,盡力籠絡,可是勢到目前,很難指望他忠貞不變。另外,像祖大樂這個人,處此關外瓦解之時,也難免不懷有二心。夏承德雖非他的部將,可是他二人過往較密,互為依托,使我不能不疑。足下試想,外無救兵,內無糧草,將有二心,士無鬥志,這孤城還能支撐幾日?」

邱歎道:「大人所慮極是。目前這孤城確實難守,而夏某最為可慮。我們既無良法控馭,又不可打草驚蛇,只好聽其自然。」

洪說:「打草驚蛇,不唯無益,反而促其速降,獻出城池。我打算明日再召祖大樂、夏承德等大將前來老營議事,激之以忠義,感之以恩惠,使此彈丸孤城能夠為朝廷多守幾日。倘若不幸城陷,我身為大臣,世受國恩,又蒙今上知遇,畀以重任,唯有以一死上報皇恩!」

邱民仰站起來說:「自從被圍之後,民仰唯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斷無偷生之理。民仰將與制台相見於地下,同以碧血上報皇恩,同作大明忠魂!」

洪承疇說:「我輩自幼讀聖賢書,壯年筮仕[7],以身許國,殺身成仁,原是分內之事。」

送走邱民仰之後,洪在院中小立片刻,回到屋裡,和衣就寢,但是久久地不能入睡。雖然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此刻他的心情仍不免有所牽掛。最感到丟不下的並不是老母,也不是夫人,更不是都已經成人的子女(他明白,當他為國殉節以後,皇上會對他的家人特降隆恩,厚賜蔭封),而是留在北京公館中的年輕貌美的小妾陳氏。他凝望著窗上月色,彷彿看見了她的玉貌雲鬟,美目流盼。他的心頭突然一動,幻影立刻消失,又想到盡節的事,不覺輕歎一聲。

就在這同日下午,將近黃昏時候,清朝皇帝皇太極回到了盛京。他是在十三天前去葉赫[8]打獵的。去的時候,皇太極出盛京小北門,直奔愛妃關雎宮宸妃的墳墓看了看,進入享殿中以茶、酒祭奠,並且放聲痛哭,聲達殿外;過了一陣才出來重新上馬。因為宸妃之死,他心中常常痛苦和鬱悶,只好借打獵消愁。這次去葉赫地方打獵,本來預定二十天,但是四天前他在圍場中接到了豪格的飛騎密奏,說明朝守松山的副將夏承德在夜間將一個賣豆腐的人縋下城牆,傳出願意投降的意思。此事正在暗中接頭,數日內可見分曉。於是他匆匆停了打獵,馳回盛京。等朝見禮畢,他向王、公、大臣們問道:

「松山有消息麼?」

範文程跪下去用滿洲話回答:「松山方面尚無奏報。」

皇太極不再問話,暗中擔心夏承德獻城投降的事會遇到波折。他吩咐諸王、貝勒、貝子和公們都留下,等一會兒到清寧宮去,隨即走下御座,往後宮去了。

後宮規模很小,和並不壯觀的崇政殿合在一起,是一個簡單而完整的建築群,還不如江南大官僚地主的府第富麗堂皇。原來愛新覺羅·努爾哈赤這一家族只是中國境內女真民族中的一個部落,從興起到現在只不過三十多年歷史。從遼陽遷都瀋陽,改稱盛京,只有十七年。宮殿建築的簡陋正反映著一個文化落後的民族草創時期的特色。起初,滿洲人不懂得王宮或皇宮之稱。他們一代代和漢族接觸,認為管理國家事務和統治百姓的地方叫作衙門,而這一建築群比一般州、縣衙門佔地要大,權力要大,所以就叫它為「大衙門」。後來在漢族文臣影響下,主要建築才都仿照漢族宮殿取了名稱。譬如這座建築群的第一道大門名叫大清門[9],是仿照北京的大明門。內宮的大門名叫鳳凰樓,是來自唐朝的丹鳳樓。從鳳凰樓進去是一座簡單的天井院落。坐北向南的主要建築是皇帝和皇后居住和祭神的地方,名叫清寧宮,好像北京的坤寧宮。東邊兩座廂房叫作關雎宮、永福宮,西邊兩座廂房叫作麟趾宮、衍慶宮。這四座宮住著皇太極的四個有較高地位的妃子,其餘那些所謂「側妃」和「庶妃」則都擠在別處居住。

這清寧宮俗稱中宮,東首一間是皇帝和皇后住的地方,又分前後兩間,各有大炕。其餘四分之三的面積是祭神的地方。宮門開在東南角。南北各有兩口很大的鐵鍋,一年到頭煮著豬肉。按照滿洲風俗:神位在西邊,坐人處南邊為上,北邊為下。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上坐的,北炕上的鹿角圈椅是準備皇后坐的。靠西山牆的大炕是供神的地方,擺著祭神用的各種法物。山牆上有一塊不大的木板,垂著黃綢帷幔,名叫神板。神板兩邊牆上懸掛著彩色畫軸:釋迦牟尼像、文殊菩薩像、觀世音像、七仙女像(吞朱果的仙女佛庫倫[10]在中間,兩個姐姐和別的仙女夾在左右),另外還有棗紅臉、瞇縫雙眼的關法瑪[11]像。牆上還掛著一支神箭,箭頭朝下;另一邊掛著盛神索[12]的黃色高麗布袋。清寧宮門外東南方不遠處有一個石座,遇到祭天的日子,前一日在上邊豎一根一丈三尺長的木桿,稱作神桿,上有木鬥。

當皇太極走進後宮時,各宮妃子都在兩邊向他屈膝恭迎,而永福宮莊妃的身邊有一個五歲男孩,那是他最小和最鍾愛的兒子,漢語名叫福臨。皇太極因為心中有事,只向他看一眼就走過去,被皇后迎進清寧宮了。

太陽完全落去。清寧宮點了許多蠟燭。有的牛油燭有棒槌那麼粗。香煙,燭煙,灶下的木柴煙,從大肉鍋中冒出的水蒸氣,混合一起,使清寧宮中的氣氛顯得朦朧、神秘、莊嚴。聽皇后說,今日挑選的兩頭純黑豬特別肥大,捆好後抬進清寧宮,扶它們朝著神案,用後腿像人一樣立著。等薩瑪跳神以後,將熱酒灌進兩頭豬的耳朵,它們掙扎動彈,搖頭擺耳,可見神很高興領受。皇太極正在期待松山的好消息,聽皇后這麼一說,心中也覺高興。他洗過手,同皇后從東間走出來,開始夕祭[13]。

他面向西,對著神像跪下行禮。然後皇后行禮。他們行禮以後,在鹿角圈椅中坐下。五歲的福臨也被叫來行禮。隨後,薩瑪頭戴插有羽毛的神帽,腰部周圍繫著腰鈴,搖頭擺腰,手擊皮鼓,在俱起的鈴聲鼓聲中邊跳邊唱誦祝詞[14]:

上天之子。年錫之神。安春。阿雅喇。穆哩。穆哩哈。納丹。岱暉。納爾琿。軒初。思都哩。僧固。拜滿。章京。納丹。威瑚哩。恩都。蒙鄂樂。喀屯。諾延……

薩瑪誦祝至緊處,若癲若狂。誦得越快,跳得越甚,鈴聲和鼓聲越急。過了一陣,誦祝將畢,薩瑪若昏若醉,好像神已經憑到她的身上,向後踉蹌倒退,又好像站立不住,要向後倒。兩個宮中婢女從左右將她扶住,坐在椅子上。她忽然安靜,裝做瞑目閉氣的樣兒。婢女們悄悄地替她去了皮鼓、神帽、腰鈴,不許發出一點響聲。又過片刻,薩瑪睜開眼睛,裝做很吃驚的神情,分明她認為對著神座和在皇上、皇后面前坐都是大大無禮。她趕快向神叩頭,又向皇上、皇后叩頭,然後恭敬退出。

皇太極和皇后博爾濟吉特氏又向諸神行禮,然後命人傳諭在外等候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和公等進來。

今晚被叫進來的都是貴族中較有地位的人。他們魚貫而入,先向神行禮,再向皇帝和皇后行禮。御前侍衛給每人一塊氈,讓他們鋪在地上。他們在氈上坐下後,侍衛在每人面前放一盤白肉、一杯酒、一碗白米飯、一碗肉湯。當時關外不產大米,大米是向朝鮮國李氏朝廷勒索來的。各人從自己的腰間取出刀子,割吃盤中豬肉。雖然貴族們將皇帝賜吃肉看成莫大榮幸,但是又肥又膩的白豬肉畢竟難吃。幸而御前侍衛們悄悄地在每位大人面前放一小紙包的鹽末,讓他們撒在肉上,自然他們事後得花費不少賞銀。

吃肉完畢,貴族們懷著幸福的心情謝恩退出。皇太極同皇后回到住宿的東間屋中。正要上炕,又接到豪格從松山來的緊急密奏,說夏承德投降獻城的事已經談妥,定於十八日五更破城。皇太極突然跳起,連聲叫道:「賽因!扎奇賽因!」(「好!好哇!」)他立刻發出訓示:破城之後,如洪承疇被捉到,無論如何要留下他的性命,送來盛京。對其他明朝大批文武官員的處置他來不及思考,要豪格等待他以後的上諭。飛使出發後,他仍然很不放心。因為飛使需要兩天時間才能到達松山軍營,萬一洪承疇被殺,那就太可惜了。

將近三更時候,防守松山南城的明軍副將夏承德親自照料,將他弟弟夏景海和他十七歲的兒子夏舒縋下城去。幾天前由那個賣豆腐的向清營暗通聲氣之後,就由夏景海三次夜間出城,與清營首腦直接談判投降條件和獻城辦法。清方害怕萬一中計,要夏承德送出親生兒子作為人質。現在距約定向清兵獻城的時間快要到了。

夏景海護送侄兒夏舒下城之後,過了城壕,向一個石碑走去。清營的一個牛錄額真帶領四個兵在石碑旁邊等候,隨即護送他們到三里外的多鐸[15]營中。多羅肅郡王豪格、多羅郡王阿達禮[16]和羅洛宏等[17],都在多鐸營中等候。夏舒叔侄向滿洲郡王和貝勒等跪下叩頭,十分恭敬。多鐸詢問了夏舒的年齡、兄弟行次,並無差誤;又將一個去年八月被俘投降的明兵叫來。他原在夏承德部下,見過夏舒,證明確係夏副將的次子。隨即他們被帶進另一座氈帳,派幾名清兵保護,給他們東西吃。

清軍開始行動。趁著天上起雲,月色不明,左翼雲梯一架和右翼雲梯一架走在前邊,八旗雲梯八架緊緊跟隨。十架雲梯靜悄悄地靠上南城。夏承德和他手下的守城將士探頭向下望望,沒有作聲。清軍總怕中計,事前挑選了兩名不怕死的勇士,靠好雲梯以後,首先爬上城頭。他們回身望下邊一招手,眾人才利用十架雲梯魚貫上城,迅速地上去了一千多人,佔領了南城和東城的一小段,而大部隊還在繼續上城。曹變蛟和王廷臣的守城部隊開始察覺,但由於在城上的人數不多,又都長期飢餓,十分虛弱,在匆忙中奮起抵抗,經不住清兵衝殺。東城很快被清兵佔領,而東門和南門也被打開,準備好的兩支清兵蜂擁入城。曹變蛟和王廷臣聽見城頭喊殺聲起,趕快上馬,率領各自的部下進行巷戰,同時通知洪承疇速從西門逃走。

洪承疇聽見殺聲陡起,知道清兵入城,趕快騎上瘦骨嶙嶙的坐騎,在一群親兵、親將、幕僚和家丁的簇擁中奔到街上,恰遇著曹變蛟和王廷臣派來的人催他從西門逃走。他早已考慮過臨危殉節的問題,所以這時候確實將生死置之度外,還能夠保持鎮靜。他問道:「邱撫台現在何處?」左右不能回答,但聞滿城喊殺之聲。他在行轅大門外的街心立馬片刻,向東一望,看見曹變蛟正在拚死抵抗清兵。他知道自己未必能夠逃走,要自刎的念頭在心上一閃。忽然王廷臣來到面前,大聲說:

「制台大人快出西門!西門尚在我們手中,不可耽誤。我與曹帥在此死戰迎敵,請大人速走!」

洪說:「我是國家大臣,今日唯有與諸君死戰到底,共殉此城!」

「大人為國家重臣,倘能逃出,尚可……」

王廷臣的話未說完,看見曹變蛟已抵敵不住,清兵從幾處像潮水般殺來,同時西城上也開始混亂。他大叫一聲:「大人快走!」隨即率領隨在身邊的將士向來到近處的一股敵兵喊殺衝去。洪承疇立馬的地方也開始混亂,他被身邊的親兵親將簇擁著向西門奔去,幕僚多被衝散。有一股清兵突然從一條胡同裡衝出來,要去奪占西門。洪承疇的一個親將帶領十幾個弟兄衝了上去,同時王廷臣的一部分將士也趕快迎擊敵人,在西門內不遠處發生混戰。僕人劉升見主人的馬很不得力,就在馬屁股上猛拍一刀。

把守西門的將士看見總督來到,趕快打開西門,讓洪承疇出城。他們不再去關閉西門,也向前來奪占西門的清兵殺去,投入附近街上的混戰漩渦。

出松山城西門幾丈遠,地勢猛然一低,形成陡坡[18]。洪承疇從西門奔出後,不料瘦弱的棗騮馬在奔下陡坡時前腿一軟,向下栽倒,將他跌落地上。僕人劉升把他從地上攙起,剛剛跑了幾步,那埋伏在附近的清兵吶喊而出,蜂擁奔來,砍死劉升,將他捉獲,並殺散了保護他突圍的少數將士。敵人當時就認出他來,用滿洲語發出勝利的歡叫:

「捉到了!捉到了!洪承疇捉到了!」


[1]觚稜——宮殿轉角處的瓦脊。

[2]款議——關於外藩前來歸服的談判。

[3]天寧寺——在北京廣寧門外,相傳創建於隋朝,原名弘業寺;唐開元年間改名天王寺;明正統年間始改名天寧寺,為京師名剎之一。

[4]口不言溫室樹——西漢時長樂宮中有溫室殿。孔光是漢成帝的大臣,為人十分周密謹慎,每次回家,一句不談及朝中政事。或有誰問他:「溫室殿院中種的是什麼樹?」他默然不應,或答以他語。

[5]小山頭——皇太極在松山的小山頭上駐紮的地方有幾塊大石頭,如今當地人稱那個地方為「憨王殿」。當時必有較大的黃氈帳篷,實際上應稱為「帳殿」,就是古書上說的「黃幄」。

[6]廣寧——今遼寧省北鎮。金和清為廣寧府,明為廣寧衛。

[7]筮仕——開始做官。

[8]葉赫——在今遼寧省開原舊城東北,吉林省四平市之南。

[9]大清門——盛京的皇宮大門。

[10]佛庫倫——滿洲人傳說長白山下有池名布爾湖裡。一日天女姊妹三人,大的叫思古倫,二的叫正古倫,小的叫佛庫倫,到池中洗澡。洗畢,有神鳥銜朱果放在佛庫倫衣上。佛庫倫將朱果含在口中,不覺入腹,生一男孩就是滿洲人的始祖。

[11]關法瑪——即關老爺。法瑪是滿洲語老爺的意思。

[12]神索——用黃、綠色棉線捻成繩索二條,夾系各色綢片,代表幸福。經過求福祭祀,薩瑪將一條神索給皇帝懸掛,一條給皇后懸掛。過了三天,夕祭之後,皇帝、皇后將神索解下,交薩瑪放回袋中。

[13]夕祭——清寧宮每日祭神二次,分朝祭、夕祭。

[14]祝詞——滿洲人早期用的祭神祝詞和禱詞中的許多話,到乾隆年間已經沒人懂得。

[15]多鐸——努爾哈赤第十五子,後封豫親王。

[16]阿達札——代善(努爾哈赤第二子)的孫子。他的父親名叫薩哈璘,是代善的第三子。

[17]羅洛宏——或譯作羅洛渾,代善的孫子,岳托的長子。

[18]陡坡——松山城西門外的陡坡地形一直保持到解放以後未改。公社化以後因為要通汽車,才將高處鏟低,低處墊高,變成緩坡。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