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在被圍困的開封城中,一交六月,糧食、青菜和柴火一天比一天困難起來。糧商們因為糧食的來路已斷,往往借口沒有糧食而把大門關起來,哄抬市價。官府起初三令五申,嚴禁糧食漲價,但禁止不住,反而促使家家糧店閉門停售。隨後官府就嚴禁糧商閉門停售,價格可以不限。這樣一來,糧價就像洪水氾濫,不停地上漲。只有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家才能買到糧食,窮家小戶望天無路,哭地無門,只好等著餓死。

巡撫高名衡害怕這樣下去,會引起饑民暴動,便將處理糧價的大事交給黃澍經管。黃澍很快就查明南門坊[1]糧行的掌櫃李遇春是糧商中的一個頭兒。此人因為一隻眼睛下面有塊傷疤,綽號叫「瞎虎」。他原來同黃澍手下的一些人頗有來往,在這些人的縱容下,操縱糧價,大發橫財。自然,有些銀子也到了黃澍手下人和各衙門官吏的手中。

黃澍親自帶領兵丁和衙役,突然來到李家糧行,將李瞎虎捉到,當著圍觀的人群擺了公案,親自審問。李瞎虎睜眼望望,在黃澍左右見到好些熟識的面孔,但是他知道在這種情勢下,誰也幫不了他的忙。於是他裝出非常老實的樣子,向黃澍磕頭哀求,表示願意獻出幾百擔糧食,只求饒他不死。但黃澍此來的目的是為了殺一儆百,也為了借糧商的一顆人頭收買民心,怎麼能夠手軟?他拿起驚堂木將桌子一拍,說:

「我今天不罰你糧食,就罰你一顆人頭,以平民憤。還要拿你做個樣子,看哪個糧商再敢閉門停售,哄抬糧價!」

這樣,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當場將李瞎虎的頭砍了。

經此一殺,果然各家糧行暫時不敢閉門停售。但每日售出的糧食不多;稍售一些就不售了。因此買糧的人總是天不明就趕赴五坊,家家糧行前都是擁擠不堪,擠不到前邊的就沿街排隊。實際上多數人買不到一粒糧食,只有那些力氣大、會擠的人和地痞流氓才能多少買到一點。每天都有人為買糧食而打架鬥毆,每天都有人被踩傷,甚至也有被打死的。

城內原有許多空曠地方,長著野草。近日有許多人提著籃子去挖野草,沒幾天就挖光了。如今開封的人心與前兩次被圍攻時大不一樣。那時城中不怕缺糧,如今缺糧了。那時許多老百姓聽了官府宣傳,都以為李自成的人馬奸擄燒殺,十分可怕,所以甘願與官府一起,死守城池。經過這幾個月,人們逐漸看清,闖王的人馬其實軍紀甚好,只有羅汝才的人馬騷擾百姓,擄掠婦女,但他的人馬也得聽闖王的軍令,也許闖王會不讓他的人馬進城鬧事。因為缺糧已成現實,又有了這些想法,開封的平民百姓對於守城之事不再熱心,特別是那些窮苦人家,在饑饉之中,倒是天天盼望闖王進城。

張成仁家裡在五月底用各種辦法存了點糧食。那時當鋪還收東西,他家裡能夠當的東西都拿去當了,把所有的錢都買了粗細糧食。近來勉強度日,一日只吃兩餐,其中有一餐是稀的。一家人中,老頭子有病,能吃點細糧;五歲的小男孩是全家的命根子,讓他多吃一點,別人全是半飽,眼看著大家一天天都瘦了下來。

這天,一家人正在堂屋裡啃黑饃,老頭子望望大家說:

「我是快死的人了,留下糧食你們吃罷,我吃一餐野菜就行了。」

說著,用他乾枯的手把自己得到的一塊黑饃掰開,偷偷地分一大半給孫子小寶,一小半給孫女招弟。孩子們正吃著,香蘭看見,狠狠地打了招弟一巴掌,還想打小寶,但又不忍,手在空中揚了揚,放了下來。招弟平常就吃不飽,現在爺爺塞給自己小半個黑饃,還要挨一巴掌,就大哭起來。老頭子在一旁流淚歎氣,傷心地責備香蘭:

「是我給孩子們吃的,唉,你打孩子做啥?我是快死的人了,能讓孩子們渡過這場大劫,咱們張家就有一線希望。」

這時,恰巧霍婆子從外面回來,知道了剛才發生的事,便告訴他們:明日東嶽廟施粥,每人一碗。她說她是要去的,又勸張成仁的母親和香蘭也去。起初香蘭感到不好意思。霍婆子說: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臉皮一厚,拿著碗擠進去,人家施捨一碗,就可以救一天的命。」

香蘭心想,如能領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點,回來救一救孩子們也是好的。這麼想著,她就決定要跟霍婆子去。張成仁的妹妹德秀想著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餓,便對母親說:

「媽,我也隨你們一道去。」

霍婆子說:「姑娘,你只管拿著碗去。亂世年頭,講什麼大閨女不能出三門四戶。有你霍大娘跟著,你明天只管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還不明,東嶽廟東西長街上和附近街道上已經擠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乾脆躺在地上。到處是老人、婦女和小孩。到處都有小孩子在叫著餓,還有抽泣聲、啼哭聲、呼喊聲、吵嚷聲。人越來越多,到底有幾萬人,誰也不清楚。

天明以後,饑民更從各個方向潮水般地彙集到東嶽廟來。已經有老人和小孩被擠傷,擠倒,然而很久都沒有開始施粥。上邊烈日當空,人人飢餓乾渴,有人已經奄奄一息,倒了下去。一直等到巳時過後,才終於開始施粥。大家都拚命向前擁擠,每個人都伸長乾枯的手,每個手上都拿著一個大黑瓦碗或粗瓷碗,每個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別人更長一些。可是許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擠不上去,反而被別人擠往後邊,擠倒地上,隨即發生了互相踐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為人群擁擠而互相廝打,哭聲、罵聲、慘叫聲、廝打聲,混成一片。

香蘭半夜就起來準備,她用雜面蒸了幾個饃,留給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寶,一人一個,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個,然後隨著霍婆子出門。出門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寶一眼,在小寶的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龐,她止不住滾下眼淚。

天色麻麻亮,還有星星。在往日這個時候,院子裡已不斷地有雞叫聲。如今所有的雞都被殺了。殺了以後,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幾天,但從此小寶就沒有雞蛋吃了,院裡也再聽不到一點雞聲。她們在寂靜中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口。那隻小花狗也跟著她們跑到大門口,但是她們走出大門後,它卻不敢跨過門檻,膽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趕快退了回來。三天以前,大黃狗被幾個兵丁闖進來硬行拖走了,拖走時一路慘叫,直到走出大門很遠,還從胡同裡傳來可憐的叫聲。這給小花狗的印象很深,從此只要有生人來,它就夾住尾巴,渾身打顫,趕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門,只敢站在門裡邊,朝空蕩蕩的街上偷偷張望。

張成仁送她們出來,一直望著她們去遠了,才把大門關好。想著自己的妻子和妹妹從來沒有到人群中拋頭露面過,而現在只好跟著霍婆子一起去領粥,他既感到傷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內院西屋,他無心再睡,可是沒有燈油,又不能點燈讀書,只好坐在桌邊,等待天亮。

天明以後,他開始研墨寫字,寫了三十個大字,又寫了兩百個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課。又過了一陣,招弟和小寶醒來,用帶哭的聲音喊著:

「餓!餓!我餓!」

「不要哭,我弄東西給你們吃。」

張成仁安慰了孩子們幾句,就到廚房裡去燒開水。家裡柴火早已經燒光,只好劈傢俱當柴燒。開水燒好後,他先端一碗送到父親床前,請父親就著開水吃點干饃。近兩三天,老頭子的身體比先前更差了,看見兒子送開水來,就掙扎著從床上靠起來。

「你不要多為我操心。我今年五十六歲,也是該死的人了。看來這次開封被圍,不是短時間能夠了結的。」他又壓低聲音說,「圍城久了,說不定城裡會有內變。不管怎樣,你要把小寶照顧好,咱張家就有希望。我是家中累贅,我早死一天,你們可以少操一份兒心。你們,兒呀,要好生照料小寶!」

張成仁聽了,十分難過,一面哽咽,一面拿話安慰老人。老頭子吃了幾口,就不肯再吃了。張成仁又回到廚房,端了兩碗水,讓招弟和小寶也起來喝水、吃饃,看著孩子們狼吞虎嚥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開水泡了一些饃吃。一面吃一面想著父親剛才說的話,暗自傷心,流下了眼淚。後來他隨手取了一本書,一面看一面圈點,左手仍然拿著那個黑饃慢慢地啃著。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忽然看見小寶正站在他身邊,兩個圓眼睛直溜溜地望著他手中的饃。小寶的後面站著招弟,招弟旁邊是那隻小花狗,眼睛也都望著他手中的饃。特別顯得可憐的是招弟,這個孩子從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自己在家裡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麼事情她總是讓弟弟。剛才,父親把母親留下的黑饃給了她和弟弟一人一個,弟弟沒有吃飽,她也沒有吃飽,可是她還是把自己的饃分了小半個給弟弟。如今見弟弟站在父親身邊,望著父親,她不想過來,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後邊來。張成仁望著孩子們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饃又分了一半給小寶,另一半給招弟。小寶接過饃,立刻說道:

「爹,你的饃上有許多墨汁。」

張成仁低頭一看,果然有許多墨汁,是他剛才看書時不知不覺中將硯瓦中的墨汁當成了往日吃慣的辣椒汁,用饃蘸墨汁吃了幾口。他哄著孩子說:

「小寶,你吃吧,吃了墨汁讀書心靈,長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張成仁分饃時幾次搖動尾巴,但最後發現沒有它的份兒,失望地走了。

孩子們也跑了出去。張成仁繼續看書,感到肚中十分飢餓。他知道香蘭另外還藏著饃,那是她平時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願動它。心中餓得發慌,只好再喝些開水。

時間慢慢地過去,日頭移到正南了。以前,這正是吃午飯的時候,可是現在家裡什麼也沒有。孩子們雖然早上吃了一些饃,現在也餓得有氣無力,不願意玩了。招弟一聲不響地坐在屋角。小寶不時地向張成仁哭道:「我餓!我餓!」他只好把小寶摟在懷裡,拿些別的話哄他。

中午過去了,母親、妻子、妹妹都還沒有回來,到底領到粥沒有呢?他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媽媽年紀大了,妻子和妹妹都是沒有出過門的人,到了那樣人山人海的地方,會不會出事呢?於是他又走到大門口,向胡同中張望了一陣。她們仍然沒有蹤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裡屋,想看書,看不下去。

大約未時過後,他忽然聽見前院有叩門聲,趕快跑出去把大門打開,果然是她們回來了。母親是由香蘭、德秀攙扶著回來的。張成仁見狀,大吃一驚,趕緊上前把母親攙住,扶進堂屋坐下,忙問是怎麼回事。香蘭和德秀把經過情形說了一遍,他才知道在開始領粥的時候,人群一擁向前,將母親擠倒地上。幸賴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來,但已經被踩傷了。德秀也被人群擠到一邊去了,只有香蘭拚命擠上前去,領到了一碗粥,三個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領到了一碗粥,倒在她們碗裡,讓她們帶回給爺爺和孩子們吃,她自己又拿著空碗擠向前去,說是要再領一碗帶回來給王鐵口的老婆吃。

這時老頭子從裡間床上爬起來,拄著棍子出來。一見老妻傷得很重,不禁哭了。成仁、香蘭、德秀也哭起來。香蘭邊哭邊把霍婆子給的那碗粥又分成幾份,捧給公公一份,剩下的給了丈夫、小寶和招弟。

回到自己房裡,她感到渾身無力,頭暈心慌,只出虛汗,便靠在床上休息。過了一會兒,張成仁回到房裡。他知道香蘭累了一天,餓昏了。他心中十分難過,責備香蘭不該總是把自己的一份饃省下來,偷偷地塞給他和小寶。聽了成仁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著黑饃的地方,仍然不願去取。趁著張成仁又走出去的當兒,她走到一個瓦缸旁,從裡邊抓起一把糠來,放在碗裡,用涼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儘管那糠難以下嚥,但吃下去後,過了一陣,頭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後來,張成仁又回進房來,見她稍好一點,含淚小聲說道:

「小寶娘,看來爹的病不會好了;娘給踩傷,看來也很難好起來。如今最可憐的是小寶。一個五歲的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何能夠讓他餓著?他是家裡的命根子啊!」

香蘭悲哀地望望丈夫,說:「我們兩個也不一定能逃過這一劫。沒有了大人,孩子怎麼過活下去?」

「不管怎麼,咱們總得讓小寶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寶,咱張家就不會斷根。」

香蘭半天不說一句話,後來,忽然憤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把咱們百姓也拖在裡頭,叫咱們怎麼活?」

成仁從來沒有聽他媳婦說過這樣的話,感到吃驚,問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是誰告你說的?」

「領粥的時候,大家都紛紛這樣議論,說姓李的和姓朱的爭天下,苦了咱們小百姓。」

「小寶娘你可不要亂說!姓朱的是當今皇上。我們讀書人總要有一個忠心,寧死不能對皇上有絲毫怨言,君君臣臣,做臣民的只能講一個『忠』字。」

香蘭不敢分辯,心裡總覺得這個「忠」字十分渺茫,可是她自從結婚以來,沒有違背過丈夫的意思,所以儘管心裡有許多疑問,也不敢說出口來。

官府在東嶽廟施粥,一共三天。第一天,老弱和兒童被踐踏死的有幾十人,擠傷踏傷的有幾百人;很多人等了一整天,領不到一碗粥,倒臥路旁,呻吟哀號。第二天,黃澍派出一名典史,率領鄉約五人、社長一人、吏目三人,帶著許多衙役和丁勇,維持秩序。但情況仍然很亂,擠倒擠傷的人還是不少。初九又施了一天粥,以後就停止了。

施粥停止以後,百姓更感絕望,因為這就意味著開封從此進入了絕糧的可怕時期。過了一天,官府要搜糧的謠言傳遍全城,有些地方確實已經開始搜糧。一般平民百姓,包括一些殷實人家,人人感到恐慌,擔心什麼時候會來搜糧,把秘密貯存的救命糧食都搜去,大家就只好餓死。

張成仁家中的粗細糧食不到一石,大部分是在義軍重新圍攻開封後,設法搶購來的。如今要搜糧的風也吹到了他們這裡。當天夜裡,趁著更深人靜,張成仁夫婦將這些救命寶貝裝進缸中,埋到地下。夫婦兩個都是久餓之人,身子無力,加上成仁又沒有勞動過。所以等他們在茅廁牆根下挖好坑,埋下缸,填上土,天已經亮了。成仁累得直喘氣,渾身虛汗,回到屋中,跌在一把椅子上,歎口氣說:

「唉,要是老二在家就好了。」

香蘭說:「他們守城,五天一輪。他已經去了四天,今天該下城回來了。」

正說話間,臨街大門上有輕輕的敲門聲,隨即又傳來王鐵口的咳嗽聲。香蘭趕緊跑出去開了大門。王鐵口手上拿著兩個饃,走了進來。這兩個饃比較白,原來是昨天他上藩台衙門卜卦,臨走時人家送了他幾個饃。在目前,送饃的事已經很難得了。他把兩個饃遞給香蘭。香蘭連聲道謝,趕緊把一個送到上房,留下一個,準備讓丈夫、小寶和招弟分吃。

張成仁給王鐵口倒了一碗開水,問道:「鐵口大哥,你去藩台衙門卜卦,到底吉凶如何?開封有無要命風險?」

王鐵口哈哈大笑,說:「老弟,實話對你說吧:卜卦有時准,有時不准。要真是那麼準,卜卦的人都可以做官了,何必還來擺攤子?你問開封將來有沒有破城的危險,我自己也不知道,只能說,到時再說吧。不過我對那些做官的富人說起來,總要找些吉利的話安慰他們,使他們寬心。如果我說,李闖王必進開封,那豈不是惹禍上身?我們都不是很久的人了,何必那樣自找麻煩呢?」

張成仁又問:「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王鐵口說:「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就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遞給成仁過目。成仁打開一看,原來是李自成的一個曉諭,上面寫道:

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諭:照得開封被困,細民無罪。頃據探報,饑民倒臥街衢,老弱死者日眾。本大元帥出自農家,深知百姓疾苦;原為弔民伐罪,提兵蒞豫,豈忍省會士庶,盡成餓殍!今特照告城中官紳:自明日起,每日日出後放婦孺老弱出五門采青,日落之前回城。義軍巡邏游騎不再到大堤以內,對走近大堤采青者妥為保護。倘有城中兵勇混跡其間,意圖窺伺騷擾,定予捕斬不赦。切切此諭!

張成仁看過這一道曉諭抄件,不明白李闖王的用意是真是假,脫口而出:「不知這悶葫蘆裡賣的啥藥?」

王鐵口捻著鬍子,慢慢說道:「我看這個曉諭是出自誠意。」

成仁問道:「何以見得?天下竟有這樣仁義的流賊?」

「成仁,你是秀才出身,應該知道有句俗話,叫作『勝者王侯敗者賊』,安知今天這個流賊就永遠是流賊?」王鐵口笑了一笑,看見張成仁一臉惶惑的神情,又接著放低了聲音,「如今的賊就比官軍講仁義,不像官軍擾民,所以才有『賊過如梳,兵過如篦』之民謠。這句民謠很流行,難道你沒有聽說過?」

張成仁搖搖頭:「竟然如此?」

「早已如此,豈自今日!」

「可是……」

「成仁,你這個人只曉得讀書,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外邊的事兒你不打聽,只怕耽誤了你的舉業。別人的話送到你耳朵裡頭,你都只當耳旁風!」

張成仁歎了口氣:「唉,讀書人沒有用,一腦袋『四書五經』……」

王鐵口趕快截住說:「不然,不然。只要能過此圍城大劫,你不愁沒有登科揚名的日子。不管誰坐江山,都得用讀書人,都得舉行鄉試、會試,選拔人才,你愁什麼?」

張成仁感慨地說:「可是我自幼讀聖賢書,略知忠君之義……」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被王鐵口攔腰打斷:「嗨!老弟,你又糊塗了,你不過是個秀才,又沒有吃朝廷一天俸祿,犯不著死抱著『忠君』二字。」

張成仁被王鐵口一句話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心裡也覺得王鐵口說得有理,於是他又問道:

「外邊對這曉諭有何議論?」

「外邊麼?十個人有九個人認為,李闖王准許百姓出城采青是出自真心,連官府也信以為真。」

「何以見得官府也信以為真?」

王鐵口笑道:「你真是坐在鼓裡!剛才官府已經出了告示,嚴禁闖王的曉諭流傳民間,倘有私傳曉諭者一律問斬。看起來,這是官府害怕李自成爭取民心。可是它另外出了一通告示,曉諭百姓:從明天起,每日放婦女老弱出城采青。一交卯時,五門齊開,戌時關閉城門。這不是連官府也相信李闖王的曉諭麼?可是它一字不提是李闖王的曉諭,只說這是上憲出自恫瘝百姓之心,特施恩惠。」

張成仁聽了連連點頭,心中開始恍然,覺得目前局面確實與他原來想像的完全不同。可他還是有點擔心,便又問道:

「會不會有賊兵混進城來?」

王鐵口淡淡一笑:「成仁,你放心吧,城門稽查森嚴,青壯男人不准出去,也不准進來,何懼之有?你真是多操心啊!」

大門上傳來叩門聲。進來的是霍婆子,她同王鐵口站在前院小聲說了一陣,然後來到內院西屋,將明天要放婦女老弱出城采青的事告訴張成仁夫婦,並說她明天也要出城,將替他們帶回來一把野菜。

香蘭望望丈夫,意思是問:她是不是也可以跟著霍大嬸出城采青。張成仁十分猶豫,覺得放心不下,半天不說一個字。霍婆子見他拿不定主意,便對香蘭說:

「你明天暫不要跟我出城。你同我不一樣,你是年輕人,不像我已經是老婆子了。何況我的腳又大,走慣了路。你再等兩天看看,要是真的出城去沒有事兒,那時你再隨我出城不妨。」

香蘭本來心中也有點害怕,聽霍婆子這麼一說,就決定不去了。她輕聲問道:

「霍大嬸,你要出哪道門啊?」

霍婆子胸有成竹地說:「出西門。」

張成仁問:「為什麼不出宋門或南門?這兩道門都離得近些。或者出曹門也可以。西門那麼遠,你為什麼要從那裡出城呢?」

霍婆子笑著說:「你真是個秀才先生。我可仔細想過了:上次開封被圍,曹操的人馬駐在東邊和南邊,宋門外和南門外都駐紮有曹操的人馬,游騎也常到曹門外。這一次,看來他們還會在禹王台一帶駐紮老營,雖說我是老婆子,可也不得不小心啊!」

張成仁笑道:「大嬸,你既是大老婆子,還怕他們麼?」

霍婆子也笑起來,說:「看你說的,雖然大嬸是個老婆子,其實也只有四十幾歲,不到五十。常言道:『吃糧當兵滿三年,看見母豬當貂蟬。』那曹操的人馬軍紀向來不好,能擄掠年輕婦女當然擄掠年輕婦女,擄不到時說不定連年紀大的也一樣拉去。你大嬸還想死後清清白白地去見你霍大叔,所以我寧肯多走幾里路,要出西門采青。」

第二天五更,天還沒亮,霍婆子就動身了。她沿著大街小巷走了幾里路,當來到開封西門時,太陽已經有城頭那麼高了。城頭上和城門洞站著許多兵丁,都有軍官帶領,還有許多丁壯,由紳士們帶領。城門開了一條縫,只能過下一個人。吊橋已經放下來了。專門有一二十人在城頭上管著絞吊橋的繩索。

采青的人正在陸續出城,但是城門口並不擁擠。因為是第一天放人出城,大家都小心謹慎,很不放心。尤其是年輕婦女,大都不敢出來。雖有一些少婦被飢餓逼得沒有辦法走出城來,那都是容貌比較醜的,穿著破爛的衣裙,故意連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其餘大部分是老頭子、老太婆,拄著拐棍,捌著籃子。也有不少小孩跟著大人出城,但都是男孩和十歲以下的小女孩。兩次開封被圍,老百姓還沒有一次像這樣在戰爭期間出城采青。今天是第一遭,到底出城後是吉是凶,大家的心中都沒有底兒。

看到這種情形,霍婆子暗中慶幸她沒有貿然帶香蘭一起出來。她想,香蘭年紀又輕,長得又俊,萬一有個好歹,她怎麼對得起張家一家人啊!

霍婆子過了西關,來到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向四處張望。她原以為在西關外會遇見闖王的人馬或一些游騎,所以一路走著,心裡總有些七上八下;沒有想到竟是一片曠野,直到三四里外的大堤邊,都不見一個走動的人,更沒有看見李自成的人馬。只是大堤外的某些高處,有義軍的旗幟在陽光下飄動。霍婆子放了心,想道:「李闖王果然軍紀嚴明,沒有一個散兵游勇出來擾害采青的百姓。」

因為出城的人不很多,野菜很容易找到,不到中午,霍婆子就將她的大籃子采滿了。她回到城內。一進城門,就有很多人攔住她,出高價錢買野菜。她堅絕不賣。正要走開時,有兩個當兵的排開眾人,走到她身邊,不由分說,強行從她籃子裡拿了好幾把野菜,分文不給,揚長而去。霍婆子怒目而視,但沒有辦法。

回到家裡,她將野菜送一些到王鐵口家裡,又送一些到張成仁家裡。張成仁的母親自從上回領粥被擠傷以後,到現在還沒有好,老頭子的病也沒有好。看見霍婆子送野菜來,一家人都十分感激。成仁的母親說:

「霍大嫂,你這麼大年紀,好不容易採了這點野菜回來,還往我們這裡送,這真是……」

「都是老鄰居了,別說這些話。明天我還要出城去,明晚再給你們送些來。」

第二天一大早,趁著太陽還不太高,霍婆子又□著籃子出了西門。這天采青的人很多,許多年輕的婦道人家也出來了。近城二三里以內,到處是采青的人,直到近午還有陸續出城去的。

霍婆子一則因為近城處的野菜已經不多,二則想知道大堤外到底有什麼動靜,就壯著膽子往大堤走去。有一些采青的人,想多採一些野菜,也往大堤走去。但到了堤邊上,不少人怕遇見闖王的人馬,又趕快回頭走了,只有霍婆子和另外兩個膽大的婆子走上了大堤。可是她們剛剛來到堤上,就看見從西面馳來一群騎馬的人。那兩個老婆子嚇得面如土色,回頭就下了堤,慌張逃走。霍婆子也不免膽怯,隨即下堤,但剛剛逃到堤下,忽然聽見堤上有聲音叫她:

「大娘,不要走。我們不擾害百姓,你不要害怕。」

那兩個婆子已經跑遠,沒有聽見這喊話。霍婆子聽了,便不再跑了。她雖然膽子比較大,但這時心裡很發毛,不知有什麼事情會落到自己頭上。她壯著膽回頭望去,只見那些人都已經站在大堤上了。中間有兩個人看來是兩個頭兒,一個戴著麥秸涼帽,身材高大,騎在一匹青灰色的高頭大馬上。另外一匹棗紅馬,上面騎著個矮子。在他們的左右是幾十個護衛的騎兵。兩個當官的和那些騎兵,都面帶微笑,望著霍婆子,還有一些人在向遠處采青的人們張望。

霍婆子向他們打量了片刻,看清那個騎著青灰色戰馬的人,眼睛很大,鼻頭和顴骨都很高,左眼下邊有一塊小小的傷疤。那個騎棗紅馬的矮個子,好生面熟,但不記得是在哪裡見過:是在大相國寺?還是在開封街上?……猛地她明白過來,不覺又驚又喜,趕快對著他們跪下,一面在心中鼓勵自己:

「不怕,不怕,這可碰上了,我的天呀!」


[1]南門坊——商店集中處叫作坊。開封有五門,各門都有一坊。南門坊是南門內的糧店集中地。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