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寧會師

第四十三章

大敗孫傳庭之後,李自成命劉芳亮率一支人馬奔襲南陽,闖曹聯軍的主力則在舞陽、上蔡一帶稍作休整,旋即進逼汝寧,準備在這裡殲滅楊文岳的保定軍,然後揮師進取襄陽。消息傳到老營。因為知道汝寧必破,而破城之後,闖王將在崇王府大會各路義軍,其中一些義軍頭領的眷屬過去就同高夫人相熟,所以高夫人也特地趕赴汝寧,參加這一盛會。紅娘子的兒子已滿半歲了,從生下地就沒有同父親見過幾次面,趁這次機會,高夫人讓她帶著小兒同走一遭,而把健婦營的練兵事務暫時交給慧瓊、紅霞等去料理。

李巖、李侔的部隊不參加攻城。紅娘子抵達後,李巖見到已會滿地爬的小兒,轉過頭來看看剛洗去征塵的年輕妻子,一縷柔情不由纏繞心頭。晚飯後夫妻並肩而坐,談起了近來發生的許多事情。紅娘子說:

「想想慧梅真可憐。我同她相處數月,知道她對闖王、夫人真是赤膽忠心,最後竟得如此下場。這也是我來闖營後遇到的第一樁作孽的事。幸好你當初沒有出壞點子,否則,」她本來想說「否則我會更難過」,但忽然輕輕捶了李巖一拳,改口說,「否則我也饒不了你!」

「我豈但未出壞點子,我還做了好事呢!你忘了,補之將到圉鎮前,是我幫夫人安排彩雲進寨去見的慧梅;可惜仍未能留住她的性命。」

「當然留不住她的性命。她懷有袁時中的骨血,袁時中被殺了,她怎能獨自活下去?將來怎麼對兒子說?」紅娘子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唉!其實袁時中也死得冤!」

「何出此言!」李巖吃了一驚,「袁時中背叛闖王,又企圖投降官府……」

「這我都清楚,」紅娘子打斷李巖,「他後來的行逕自然是罪有應得。可是你知道嗎,以前我在豫東一帶活動,對一些桿子的情況多有瞭解。各家桿子中,袁時中的部隊軍紀是很好的,並不擾害百姓;聽說他對讀書人也比較尊重,要不是……唉!拉桿子也不容易,一山容不得二主,這是沒有法兒的事。」

見李巖不作聲,紅娘子又說:「幸好我們兩年前就到了闖王旗下!」

李巖笑道:「怎麼是幸好呢?投奔之前,因不瞭解情況,我有過一些遲疑;後來知道了闖王布德施仁、救民水火的諸多行事,我的決心就下了,而且義無反顧。何況,我們當時也沒有別的路可走。」

「誰說不是呢?我是說,倘若當初你李公子不急著投奔闖王,捱到今日,連革左五營的人馬都來了,你怎麼辦?你還不是得乖乖地歸到闖王旗下!得虧我們來得早,看現在闖王對你多重用!」

李巖一怔。紅娘子的後一句話勾起了他的心事。自從投奔李自成,他的確一心一意要助後者奪取江山。早在前往神垕的路上,他就寫過一封信,提出了經營河洛、徐圖天下的戰略。之後他又曾幾度提出每占一地,設官理民,恢復農桑,鞏固根基的建議。但李自成雖然願意傾聽,卻從未真正採納,從現在的決策來看,似乎愈來愈把臣服群雄、早日稱王視為首務。這使李巖感到憂慮。他正猶豫著要不要將自己的感受告訴妻子,紅娘子已察覺丈夫情緒的變化。

「你怎麼啦?」她用肩膀推了他一下,「你覺得闖王對你不重用麼?」

「你想哪裡去了!」李巖笑了,「重用不重用又有什麼關係,我從來不把虛榮放在心上。我想的是大元帥下一步棋究竟該怎麼走。」於是他開始對紅娘子解釋自己的戰略設想。

紅娘子釋然了。她以前就聽李巖說過這些主張,她深信這些主張是對的。早在第一次進攻開封時,她對於義軍拿下洛陽後又輕易地放棄,就感到不解,曾貿然向高夫人提出重占洛陽的建議。在聽了後者一番「要看闖王如何通盤籌劃」的解釋後,她才失悔自己說話太冒失。但她心中仍然對這種猴子掰苞谷隨掰隨丟的做法不以為然,她想以後丈夫的好主張大概終將被接受的吧。這時她一面聽李巖侃侃而談,一面用只有夫妻間能夠明白的眼神盯著對方,終於笑著說:

「喂,舉人,你不想睡了麼?我可累了!」

李巖也笑了。婚後他在調皮的妻子嘴裡多了幾種稱呼,除了「官人」,還有「舉人」、「讀書人」和「書獃子」。現在他望著她在燭光下顯得分外紅艷的臉龐,望著那特別的眼神,突然覺得一股熱力在體內奔湧。他高聲向門外吩咐:

「親兵打水來!」

一夜綢繆之後,習慣於軍旅生活的李巖與紅娘子還是天剛明就都醒了。紅娘子側過臉看看丈夫,忽然趴到他身上,問道:

「你猜,我為什麼一來闖營就拜夫人做義母?」

「你在永寧縣受惡霸欺負,危急關頭夫人救過你。你對她有感情。」

「還有呢?」

「還有……?」

「你說對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你不明白。」

「願聞其詳。」

「那是為了你。」

「為了我?」

「唉,」紅娘子歎口氣,重新躺下,「我在江湖上這麼多年,什麼黑吃黑的事沒有見過?沒有聽過?桿子裡邊的火並可厲害啦!那些人的手段真是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常常越是要害你,面上反而對你越是好,越是親熱。為什麼江湖上的人都喜歡認個義父義母,拜個把兄弟?都是因為心中有點害怕,想求個幫襯,找個保護。我拜夫人做義母,除了感恩圖報,也有這個想頭。我想袁時中要娶蘭芝,結果娶了慧梅,也是想同闖王把關係拉近一點。只是他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又把隊伍拉走。」

李巖起義前,看到的是紅娘子豪爽、天真的一面。起義後紅娘子率先提出投奔闖王的決策,才使他認識到這個女子不簡單。婚後他更逐漸發現,妻子對大大小小許多事情的看法、態度,遠比他原來以為的要複雜、成熟。所以還在小孩出生前,有次紅娘子問他,自己識字不多,不能像湯夫人那樣與丈夫詩詞唱和,他是否感到遺憾?李巖拍拍她的肩膀,引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兩句俗話後,說:「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就是你的學問!至於詩詞麼,我自從來到闖營就沒有作過,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現在他聽了紅娘子的話,又一次感受到妻子的思慮之深,但是他故作不懂的口氣問:

「你說得都對,可是這同我有什麼關係呢?」

「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你拜夫人做義母時,我們不是還沒有訂婚麼?難道那時……」

「你壞!你壞!」紅娘子知道丈夫逗她,立刻側過身來,不讓他說完,就用小拳擂著他說,「你欺負人,我不依!」

李巖哈哈大笑。

「你還笑!你敢說你當初不想娶我麼?」

「我是想娶你,可是……」

「不許說『可是』!你壞!你壞!」

「中,中,我承認你都是為了我!」李巖捉住妻子的拳頭,接著說,「不過,我自從來到闖王旗下,一直是很謹言慎行的。我常常想著呂東萊說的『天下之事成於懼而敗於忽』,『懼』就是謹慎。何況我們都是真心擁戴大元帥。伊川先生說,『人心貴乎光明潔淨』。我們心地光明,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

「呂東萊和伊川先生是誰呀?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這兩位朋友?」

「這是宋朝兩個大有學問的人。」

「哦,原來是兩個古人,說的話倒有點道理。」

夫妻倆的想法是一致的。不同的是,妻子是從江湖賣藝和揭竿起義的經歷看到人際關係的複雜險惡,丈夫則更多的是從書上明白戒慎戒懼的道理。在李巖心中偶爾還閃過「伴君如伴虎」以及「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一類想法,只是他不想告訴妻子罷了。而這時紅娘子的一句話又顯出了她的精明:

「你是很謹慎,但太謹慎也不好。」

「為什麼?」

「因為不像自己人,自己人應該很隨便。我同夫人說話就比較隨便,宋軍師同武將們相處也很隨便。你有時太像個客人,沒有同大家打成一片。」

妻子的話讓李巖感到意外,他一笑說:

「獻策的本事我學不到。他在江湖上賣卜多年,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打過交道,我哪能一下子學會?不過你說得對,該隨便時不妨隨便,和光同塵嘛!」

紅娘子對「和光同塵」的含義不甚瞭然,但也不再多問。夫妻倆又談到即將前來會師的革左五營。他們都明白,這次聯軍一舉擊敗孫傳庭,又浩浩蕩蕩來到汝寧,很快要去佔領襄陽,李自成在中原大地的聲望已如日中天。這對原來分散的各支義軍帶來了很大壓力,迫使他們或者趕快歸到闖王旗下,或者接受官府招安,或者盡量躲得遠遠的,不同李自成正面衝突。張獻忠就採取了躲的辦法。在房、均一帶活動的王光恩則早已投降官軍,受駐守鄖陽的巡按高斗樞節制,最近其弟王光興也投降了。至於長期活躍在豫鄂皖邊界的革左等人,眼看著袁時中被一舉剿滅,已有兔死狐悲之感,當闖曹幾十萬人馬前來汝寧,而一度與他們合作的張獻忠又單獨去鄂東、皖西活動時,他們除了奉李自成為主,似乎已沒有更好的選擇。所以他們先就派人來見李自成,表示樂於前來效命,並表示願意為破汝寧充當前鋒。

「你同老回回等打過交道麼?」李巖問紅娘子。

「我沒有見過這些人,」紅娘子說,「只希望他們能真心擁戴闖王,不要像袁時中那樣來了不久又叛逃。當然,這是雙方都要努力的事。」

「『欲來鳥者先樹木』。你植好一片樹林,鳥自然都飛來了。我想,只要大元帥有海納百川的胸懷,善待所有投奔的人,不但各路義軍都會前來會合,就是明朝的文臣武將,到時也會紛紛投順,爭當『從龍之臣』。」

紅娘子正想再說什麼,忽然一陣孩子嬌嫩的哭聲傳進來,她抿嘴一笑,趕緊披衣下床,走出門去。

上午,李自成在汝寧城外的行轅中與牛、宋、李巖及幾位大將正等著羅汝才前來議事。劉體純本來要稟報他所探得的城內守禦情形,但李自成說,還是等大將軍來了再稟報,大家再一起商議。劉宗敏搖頭笑道:

「每次早上會議,曹操都是晚半個時辰才到,就是不能起個早床!」

「又被哪個婆娘纏住了!」袁宗第說。

「這樣怎能指揮打仗?」剛從圉鎮率軍過來的李過說,「為將要緊的就是不能貪睡。我讀書不多,但我練兵時總是用古人的兩句話勉勵將士。一句是『聞雞起舞』;一句是『枕戈待旦』。」

宋獻策笑道:「補之說得好,這是祖逖、劉琨的名言,我們都當以此共勉。不過說到大將軍,雖有貪戀女色之病,真打起仗來還是有一套。這次神出鬼沒地繞到孫傳庭側面,又斷了他的糧道,可讓老孫吃足苦頭,嘗到了厲害!」

李自成說:「是啊,這次大敗孫傳庭,老羅功不可沒。我在這裡先打個招呼:待會兒老羅來了,談起塚頭戰場上的繳獲所得,一切由我和軍師說了算,你們不要有不同意見;有意見也放在心裡,別當老羅面說出來。」

大家聽了這話,都不免詫異;只有牛金星和劉宗敏心領神會,立刻表示,「那當然,一切聽大元帥的。」

原來,自從開封水淹以來,李自成因為考慮要去襄陽建國稱王,已幾次與牛、宋及劉宗敏密議如何解決曹營的問題。他們都認為,要除掉曹操不難,難的是如何穩住曹營的二十多萬人馬。宋獻策提出,不管將來動不動手,何時何地動手,有兩件事必須現在就開始著手。一是要秘密地搜集羅汝才「私通官府」的證據;二是要通過繳獲分成、獎勵陞遷等各種辦法收攬曹營將士的心。由於事關高度機密,除了李自成和牛、宋、劉之外,無人知曉內情。

大家又閒聊片刻,羅汝才和吉珪帶著一群親兵來到。二人一進帳,所有的人都起立相迎。羅汝才抱拳向闖王和左右分別拱一拱,口裡連說:

「來晚了,來晚了,有勞大元帥和各位久等。我老曹以後一定要做到,『說曹操,曹操就到』,不說曹操,曹操也到!」

大家聽了都笑起來。袁宗第故意說:

「大將軍,春宵苦短啊!」

「好你個袁宗第,什麼時候也學會孔夫子放屁了?行,以後我再得了標緻娘兒,一定挑個會識文斷句的送給你,讓她同你整天酸過來酸過去!」

大家又哄笑一陣,隨即坐下。李自成望著羅汝才說:

「剛才大家還在說,這次打孫傳庭,曹營出了大力,建了奇功。戰場上我們都繳獲了不少糧草、甲仗、輜重,一直沒有仔細清點,你看應該怎麼分配?」

羅汝才望望吉珪,答道:「還是老辦法:闖營六成,曹營四成。凡是闖營繳獲的,分四成給曹營;曹營繳獲的,分六成給闖營。」

李自成笑道:「老辦法是根據人馬的多寡、需求訂出的,通常情況下自然要遵守;馬上攻破汝寧後,繳獲所得,也一律按四六分成。只是這次塚頭之戰,曹營將士奮勇當先,殺敵無數,理應額外多分一些。」

「大元帥的意思是……?」

宋獻策說:「大元帥的意思是,曹營除了應得的四成之外,可以再分一二成作為獎勵。我另有一個想法,不知是否妥當。據我看,這次曹營戰場所獲,可能多過闖營。為簡便計,兩營都個個留下所獲取的,不再分成。曹營多得的部分,即作為獎勵,由大將軍隨意處置好了。」

羅汝才很贊成這個辦法,但他還是望著李自成問:「這樣妥當麼?」

李自成點頭說:「大軍馬上要攻城,沒有工夫來細分所得。軍師的這個辦法比較簡便,只要大將軍沒有意見,我看就這麼辦,下不為例。」

羅汝才笑道:「我能有什麼意見!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這次曹營繳獲的雞零狗碎看起來是稍稍多於闖營,現在作為獎勵,將士們都會感戴大元帥,我在這裡先替全營將士謝過了!」說著,又抱起拳來拱了拱。

李自成又讚揚了一番曹營將士的奮勇精神;劉宗敏和牛金星也隨聲附和。李過、袁宗第等雖不明白闖王的用意,但因先已聽過招呼,所以也不持任何異議。李巖起初對李自成如此大度地論功行賞深為讚賞,對闖曹之間這種和睦的氣氛尤感欣慰,正要說幾句讚美的話,卻偶爾注意到在吉珪的眼神中似乎閃爍著某種警惕。他耳邊猛然響起今晨紅娘子說的話:「那些人的手段真是砒霜拌辣椒,又毒又辣。常常越是要害你,面上反而對你越是好,越是親熱。」難道闖王就要對曹操動手了麼?可是這樣一來,曹營的廣大將士能服麼?革左五營會怎麼想?今後還有誰敢真心前來投靠?他沉默了。只聽李自成又說道:

「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今天主要是商量攻城的事。德潔派出的探子早就進了城內,現在先請德潔講講他探到的情況吧。」因為是正式會議,又有羅汝才在座,他特地稱劉體純的表字以示尊重。

劉體純說:「現在已經探明,楊文岳、虎大威的保定軍有一萬多人,監軍孔貞會率領的川軍有五六千人,加上汝寧原有的守軍和臨時召來的丁壯,總數將近兩萬。城內百姓害怕屠城,都想獻城投降,連崇王朱由樻都有降意,據說為這事還同楊文岳大吵一場。但楊文岳一定要守城,崇王也沒有辦法。」

李自成說:「這個崇王倒有點識時務。他的來歷、輩分,牛先生清楚麼?」

還在來汝寧的路上,牛金星就想到李自成會有此一問,這時他恭敬地緩緩說道:「據在下所知,第一代崇王朱見澤是英宗的第六個兒子,英宗復辟後,天順元年即封為王,但到成化十年始來汝寧就藩。現在這個朱由樻,按輩分算,應是英宗的六世孫,也算崇禎的堂兄。」

李自成點點頭,又問:「他有多大歲數?」

劉體純說:「大概四十多歲,他的兒子已經成人。另外,他有個弟弟河陽王朱由材也住在城內。兄弟倆為保全身家性命,都想投降,對楊文岳恨得不得了。」

劉宗敏問:「城內的防守情形,你探明了麼?」

劉體純說:「保定軍原駐西門外,川軍原駐東門外。前天知道我們大軍即將抵達,兩支人馬都龜縮到城內。目前四門緊閉,看來是想固守待援。」

羅汝才哈哈笑道:「固守待援?他能待到什麼援軍?革裡眼、老回回快到了,那可是咱們的援軍,幫著來收拾他總督大人的!」

宋獻策說:「楊文岳已經不是總督了。去年秋天,他在火燒店丟下傅宗龍先逃,被崇禎革職;今年正月剛剛復官,結果到五月朱仙鎮一戰又被我們打得丟盔棄甲,再次革職聽勘。現在他除了負隅頑抗,已沒有別的路可走。如果他再逃跑,不是像丁啟睿那樣被逮入詔獄,就是死於西市。虎大威的處境也同樣不妙。朱仙鎮戰後,四總兵之一的楊德政就被論死棄市。不過,正因為他們已經無路可走,所以會拚死相抗,此所謂困獸猶鬥!」

李自成又詢問了攻城的準備情況。劉宗敏說,攻城的雲梯、門板都已備齊,火器營的大炮也已架好,準備今天中午讓戰士們飽餐一頓,下午就開始進攻。因為人馬眾多,所以會採取車輪戰的戰術,分批進攻。如果下午未能破城,夜晚要接著猛攻,總之不讓官軍有喘息的時候。曹操表示,他那裡也有五萬人馬過來,一起參加攻城。李自成說了一聲「好」,隨即又問宋獻策:

「軍師你看今天能破城麼?」

宋獻策掐著指頭算了一會兒,說:「今天是閏十一月十三日,明天十四日。這兩天都是利於攻伐的日子。看來破城不在今天就在明天,絕不會拖到後天。」

大家聽了都十分振奮,只有吉珪嘴邊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嘲諷的微笑,但他立刻誇讚說:

「宋軍師神機妙算!神機妙算!」

十三日下午的攻防異常激烈。闖羅聯軍仗著絕對優勢的兵力,從東西南北四面同時發起進攻。每次衝鋒,先由火器營一陣大炮猛轟,然後弓弩手、火銃手上前與城上一陣對射,最後是步兵舉著盾牌和門板,扛著雲梯,冒著城上疾如雨下的箭、銃、磚石向城根衝去。往往衝到城下時,門板上已像刺蝟般插滿箭矢。義軍盡量選擇城垛已被轟毀的地方架設雲梯。士兵們英勇地口銜大刀、一手舉盾、一手扶梯向上攀登。可是城上守軍也非常頑強,他們竭力將整個雲梯推倒,又用磚石、弓弩向下猛砸猛射。有幾次義軍幾乎已快登上城牆,最後還是被守軍用槍刺落下去。直到太陽偏西,汝寧各城仍未攻破。

李自成、宋獻策騎馬站在西城外一個稍高的地方觀戰。他們一眼就看出汝寧的城牆雖比一般縣城的城牆高厚,但同開封是沒法相比的,加上雙方兵力懸殊,城上的守軍必然越戰越少,越戰越疲勞,而攻城部隊卻有源源不絕的生力軍,所以破城只是遲早的事。晚飯以後,李自成又去城下看了一會兒,就回到大帳中休息。攻城的戰況不斷有吳汝義、雙喜等向他稟報。二更以後,他乾脆躺下,不久就在遠處傳來的陣陣喊殺聲中睡著了。

當晚義軍繼續攻城,不讓守軍有休息的時候。因為擔心成為對方的靶子,所以雙方都不舉火。十三的月亮已很圓,加上天氣晴朗,慘烈的攻防廝殺就在皎潔的月光下進行。劉體純派出的探子曾幾度在城內縱火,企圖造成混亂,趁機打開城門,但都未能成功。

十四日黎明,戰事仍在進行,城上的抵抗已明顯不如昨天。昨天城上也有幾門大炮與城外對轟,今天都瘖啞了,看來已被城外的炮火轟毀。弓弩、火銃也不如昨天密集。而最重要的是,守城將士徹夜未得休息,體力、精神漸漸不支。這時義軍方面又換上了剛剛睡足吃飽、精神抖擻的生力軍。在一波接一波的炮轟、箭射和人員衝擊下,城上開始險情迭出。楊文岳、孔貞會、虎大威仍堅守在城上指揮。保定軍和川軍將士們擔心城破遭屠殺,也拚死繼續抵抗。

辰時過後,李自成與宋獻策再次騎馬來到昨日觀戰的地方,看到城牆上已是彈痕纍纍,許多城垛被打壞,使守軍失去掩蔽,更難對付不斷攻城的義軍。忽然一聲震天動地的炮響,前面的義軍歡呼起來。李自成和宋獻策互相望望,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隨即雙喜興奮地策馬而來,未及下馬,就在馬上高聲叫道:

「稟報父帥,虎大威被炸死了!」

李自成和宋獻策心中一喜。他們都清楚,楊文岳是文官,總兵虎大威才是守城的主將。他一死,城上失去統一指揮,破城便是須臾間事了。

「怎麼知道虎大威被炸死了?」李自成問。

「虎大威一直在城上指揮。我們的將士都認得他,剛才幾門炮同時向著他站的地方轟去,頓時就看見他在火光中倒下,他周圍傳來了一陣驚叫哭喊的聲音。」

果然,巳時過後不久,義軍就殺上城頭。很快城門洞開,等候了一天的騎兵風馳電掣般衝進城去。這時劉宗敏策馬來到李自成身邊,開口就罵道:

「他媽的,虎大威這狗崽子硬是苦撐了一天!要不是張鼐一炮將他送上西天,說不定此時還在頑抗呢!」

「我軍傷亡情況如何?」李自成問。

「還沒有清點,估計死傷了幾百人。」

「曹營呢?」

「不清楚,但傷亡人數肯定會少得多,從他們攻城時不敢靠近城牆硬上就可以知道。唉,曹操的人馬在戰場上衝殺還行,攻城,」劉宗敏搖了搖頭,「就別指望他們了。」

宋獻策笑道:「現在官軍中流傳一句話,叫『闖營善攻,曹營善戰』。其實我們是既善攻又善戰,曹營是不善攻而善戰。」

李自成對劉宗敏說:「傷亡較多,將士們有怨氣,進城後會隨便殺戮、放火、姦淫,你要嚴加約束。這次守城,主要是保定軍和川軍在頑抗,汝寧城從崇王到百姓都是希望投降的,所以盡量不要殃及無辜。還有,捉到楊文岳和崇王后,由我親自審問;孔貞會以下,都由你去處置。」

劉宗敏答應後正要離開,宋獻策說:「入城後事多,我同捷軒一起去罷!」

李自成點頭同意。劉、宋離開後,他也在親兵親將的簇擁下返回大帳。

李自成坐下後約半個時辰,雙喜進帳稟報,說楊文岳已在城上捉到,崇王朱由樻、他的兄弟河陽王朱由材及世子朱慈輝也在王府捉到,現都已押至行轅。

李自成說:「先將楊文岳帶上來。」

不一會兒,雙手反綁的楊文岳被帶了進來。左右親兵喝令他跪下。他挺直身子說:

「堂堂大明總督,豈有向流賊下跪之理!」

一個親兵在他腿彎處踢了一腳,使他跌跪下去;他又掙扎著站起來,因為歲數大了,手又被反綁,他的動作顯得很吃力。親兵正要再踢他,李自成搖手阻止,隨即用平和的聲調說道:

「楊文岳,你兩次敗在我手下,兩次被崇禎革職;你已經不是總督了。現在你第三次兵敗,又被我活捉;即使你沒有被我捉到,崇禎也會將你砍頭。你願意投降嗎?如果你投降,我可以給你一條生路。」

李自成說這番話是經過思考的。他與牛、宋、劉宗敏等早已議定,攻取襄陽後,將設立中央政府,這就需要一批文官來管理政務。而文官的來源,除了開科取士,更快捷的辦法是招降明朝官吏。李自成認為楊文岳與汪喬年不同。汪喬年曾下令米脂縣知縣邊大綬掘過李家祖墳,所以非殺不可,而楊文岳與自己並無私仇。把這樣一個進士出身的封疆大吏招降過來,為己所用,必然會使朝廷受到極大震動,同時也會促使更多的官吏投順過來。只是他對楊文岳的心態並不瞭解,所以只能用這種口氣來審問。

楊文岳完全清楚自己的處境。自從獲知義軍西來,他就有了城亡與亡、慷慨盡節的思想準備,所以當崇王提出要獻城投降,「免致生靈塗炭」時,他立刻以綱常名教的大道理頂了回去。他原來的想法是城破時懸樑自盡或投水自沉,但義軍登城時他還在城上,一時失措遂遭生擒。這時他抱著必死的決心,凜然答道:

「為大臣者不能為聖上平流寇,誅反賊,保一方安寧,紓百姓苦困,本來罪不容赦,而聖心寬慈,僅予褫職聽勘,以待立功自贖。惜哉文岳衰朽,未將爾輩獻俘闕下,反致封藩不保,雖萬死不足以辭罪責。然天理昭昭,爾輩流賊大逆不道,縱能逞兇於一時,斷難逃逸於天網。文岳雖死,將於地下笑看汝等兵敗身亡,碾為齏粉,糞土不如!」

李自成近兩年來一直被人稱為大元帥,心中已經以真龍天子自許,很久沒有聽到「流賊」的罵名了。現在忽然從楊文岳嘴裡毫無顧忌地罵出來,他頓時有一股被羞辱的怒火從心中升起,但是他沒有馬上發作,而是繼續以平和且帶揶揄的口氣說道:

「你很忠於你的主子,可是你主子的堂兄已經向我投降了,我看他比你更懂得天命攸歸!」說著向外喝道:

「帶朱由樻!」

很快,朱由樻、朱由材和朱慈輝被帶進來。他們因為是自行打開崇王府向義軍投降的,所以按宋獻策的吩咐,沒有捆綁。進來後三個人趕緊趨前向李自成跪下磕頭,只聽朱由樻結結巴巴地說:

「罪王朱由樻向大……大王,不,大……大……大元帥恭請鈞……鈞安!」

李自成未及開口,楊文岳先向朱由樻斥道:

「請殿下自重!」

朱由樻進帳時是直衝著坐在大案後的李自成走去的,根本不敢旁視。現在忽然聽到楊文岳的聲音,他側過頭來稍稍愣了一下,馬上指著楊文岳說:

「都……都……都是這……這個楊文岳!小王知……知道大……大……大元帥天……天兵不可抗,為全城千萬百……百姓身……身家性命著想,要他趕快獻……獻城投降,他非……非不答應,非……非要以……以卵擊石,為一……一己私利,置闔……闔城百……百姓生死於不顧。務……務請大……大……大元帥對他嚴懲不……不貸!」

「楊文岳,你都聽到了嗎?」李自成問。

「沒想到大明宗室會出這種敗類,我為二祖列宗一哭!」

「你是決心一條黑道走到底了?」

「我不管什麼黑道白道,我只知道漢賊不兩立!」

李自成聽他又罵自己是「賊」,不由大怒。兩旁親兵都看見他高顴骨下的兩塊肌肉在微微顫動,眼中射出一股寒光,隨即聽見他冷冷地說:

「楊文岳,聽說你的愛將虎大威被我大炮轟死後,你在城上痛哭。現在我成全你,讓你同他去做個伴吧!」

說畢,李自成一拍桌案,喝道:

「來人,將楊文岳押赴火器營,亂炮轟死!」

楊文岳被押出去後,朱由樻又想說什麼,李自成厭惡地一擺手,說道:

「朱由樻,你們崇王幾代人在汝寧橫行霸道,魚肉百姓,無惡不作,本當予以嚴懲;姑念你尚識時務,知道棄暗投明,現在我不殺你。等我拿下襄陽後,還會另外給你一個封爵。你下去吧!」

朱由樻又結結巴巴地說了一通感恩戴德的話。三個人又向李自成磕了頭,才畏畏縮縮地退下去。

過了一會兒,親兵進來稟報,說楊文岳被押到城牆下面,一炮就轟死了。屍體已燒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李自成聽後,沉默半晌,輕輕歎口氣,說:

「楊文岳還算忠勇,你們去弄副棺木替他安葬吧!」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