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加海內歸故鄉

第五十八章

崇禎年間,各地發生大疫並不算什麼新鮮事。崇禎九年,延安就發生過大疫;十二年,也就是李自成潛伏商洛那一年,陝西遭遇蝗災,餓死者殭屍遍野,癘氣瀰散,又曾引發大疫;十四年,京師、河南均發生大疫,死者無數。然而,今年京師的大疫卻特別嚴重,不但持續時間長,蔓延範圍廣,死者極多,而且發生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這些事在京城四處被加油添醋地迅速傳播,更給全城增添了恐怖的氣氛。

大疫是在春天開始發作的。傳說一天晚上,京營夜巡者在棋盤街西頭突遇一位老人。老人叮囑他們:「夜半時分,有個一身縞素、哭哭啼啼的婦人會從這裡向東走去。你們千萬要攔住。如果讓她過去,會有災禍臨頭。只要等到雞鳴,事情就過去了。我是這裡的土地神,故來相告。」到了半夜,果然自西向東走來這麼一個婦人。夜巡者當即予以攔阻。五更過後,巡邏士兵偶爾入睡,婦人乘機向東邊走去,旋即返回。她用腳將一個士兵踢醒,說:「我是喪門神啊,上帝命我來懲罰此地,你怎麼能聽老頭的話來攔我?災難就從你開始!」說罷人就消失了。士兵害怕,奔回家中告訴家人,話還沒有說完就倒地身亡,而大疫就從那天開始了。

疫情持續數月,到八九月變得格外嚴重,死者累計已達二十餘萬。因為許多患者身上長出疙瘩,所以疫病又被稱為疙瘩病。這時各種傳言更多了,有些事是有名有姓的,如一個叫曹良直的小京官,正在家中向客人敬茶,突然歪下去死了。一個剛被授為溫州通判的宜興人吳彥升,家中一個僕人死了,另一僕人去買棺材,竟死於棺材店。名姓不詳的傳聞則更多,如說兩個偷兒,一個入室行竊,一個爬在屋簷上接贓,下面的人剛剛把竊得的衣包托上去,上面的人剛剛接住,兩人突然同時死去,而衣包還懸在空中。又說有新婚夫婦於合巹之夜同死於床上。更怪異的是說有鬼物白天出行,用的銀子都是紙變成的。這個謠傳一出,許多商舖都趕緊在店內放置水盆,收到銀錢後就丟進盆裡,由錢的沉浮區別人鬼,判明真假。

大疫使崇禎非常憂懼,特別是人們都慣於從征應、休咎的角度來解釋天災,嚴重的疫情便很自然地被視為不吉的徵兆。雖然沒有人敢在崇禎面前提及亡國二字,但崇禎自己已經不止一次有過最壞的聯想。他不斷地去奉先殿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當紫禁城中也有人感染疫情後,他又把張天師接進宮來書符、噴咒、奉經請解,但直到十月初尚無緩解的跡象。

令他稍感寬慰的是,儘管徵兆是如此不吉,但實際上無論關內關外,都沒有特別嚴重的禍事發生。相反,從八月中旬開始,他得到了幾個令他安心、令他欣慰、令他鼓舞的好消息。

自從殺了陳新甲,對東虜議撫的事就完全停頓了。去年十一月,虜騎再度入關,烽火遍及冀、魯各地。周延儒自請出都視師,卻只能徘徊於京畿附近,根本不敢與敵交鋒。直到今年四月,虜騎方才席捲大量金銀財帛、人口牲畜而去。而下次何時再來,也完全操之在彼。沒有想到的是,八月中旬,寧遠總兵吳三桂忽派飛騎送來密件,報告說,虜酋皇太極已於八月初九暴病身亡,虜廷正為繼位之事內鬥甚劇。下旬,又遞呈密報說,虜廷在睿親王多爾袞的掌控下,已由皇太極的幼子、年方六歲的福臨即位,而由多爾袞和鄭親王濟爾哈朗擔任輔政。密報又說,雖然多爾袞藉此掌握了實權,但人心並不服,包括禮親王代善的子孫以及皇太極的長子豪格等人在內,心中都頗不平,估計還會有紛爭……

崇禎看了密報後,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認為,不管虜廷最後鬥出個什麼結果,至少在今年,甚至一二年內都會無暇他顧,而只要虜騎暫不進入長城以內,他就可以專力剿滅「流賊」了。

就在接到吳三桂第一次密報的同時,他接到了孫傳庭決定出關的奏疏。之後他又幾次接到孫傳庭報告戰果的奏疏。隨著孫的口氣愈來愈樂觀、愈來愈自信,崇禎的心情也愈來愈振奮。他暫時忘記了尚在肆虐的大疫,在心中說:「天祐大明!天祐大明!」

九月中旬,他接到了孫傳庭從汝州來的報捷疏。當讀到官軍在汝州城外大捷、殺死「賊將」謝君友、繳獲李自成本人的坐纛等文字時,他情不自禁地連拍御案說:「好!好!」接著又讀到「臣誓掃清楚、豫,蕩盡鯨鯢,必不敢遺一賊以貽國家之患,以廑君父之憂」一段話,他興奮之極,連讀數遍,流下了激動的眼淚。

「去!」他對侍立一旁的太監說,「傳諭閣臣和兵部、吏部、戶部、工部的堂上官,立刻去平台等候召見!」

說罷,他先去坤寧宮,將前方大捷的消息告訴周後,又與周後一起乘輦去奉先殿,感謝祖宗顯靈,使「剿賊」軍事如此順利,並祈禱列祖列宗繼續庇佑,俾孫傳庭再接再厲,廓清宇內,從此海晏河清,國祚永續……

當他來到平台時,閣臣和三個部的尚書、侍郎都已到齊。眾臣對於突然奉詔進宮的原因並不完全清楚。他們猜到可能與前方戰事相關,但不懂為什麼要把吏部、工部官員也召來。

崇禎在龍椅上落座。應召的官員們依次向他行了常朝禮,分兩邊立定。崇禎懷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向大家介紹了孫傳庭出關後一路大捷的情形,特別提到汝州一戰的重大斬獲。說著,他從御案上拿起孫傳庭的報捷疏讓眾人傳閱。一個太監趕緊彎腰上前,接過奏疏,先遞給站在最前面的首輔陳演。很快,從內閣輔臣到各部尚書、侍郎都讀了一遍。當眾臣傳閱之時,崇禎注意地看著各人的反應,希望看到與自己同樣振奮的表情。太監躬身把報捷疏重新放回御案後,崇禎又對臣下環視一遍,說道:

「孫傳庭不負朕望,出潼關一個月來,連戰皆捷。所到之處,流賊望風披靡,看來賊之滅亡,只在旦夕之間。卿等以為如何?」

陳演是在今年五月周延儒因貪污事發被「賜死」後才繼任首輔的。他對孫傳庭奏報的戰情並不像崇禎那麼深信,但他立刻露出高興的神情向崇禎表示祝賀,又附和著崇禎的語氣對戰事作了樂觀的預測,還提到戶部應督飭河北、山西各府為大軍輸送糧草,不得遲誤,以便「功收萬全」。別的大臣也順著崇禎和陳演的口氣說了大同小異的話。

崇禎聽了,點頭微笑,又說道:「今天將吏部、工部的堂官也召來,是因為督師在豫中,屢報戰捷,原先被流賊盤踞的州縣已次第恢復,土寨多已招安,所以除各鎮、撫宜整旅渡河外,各州縣官亦宜星速赴任,吏部要嚴予督催,凡規避不前者須參劾重治。一些地方須修復城池,安插民眾,則工部責無旁貸。」接著他又談到對這次戰役中有功將士的獎勵陞遷,表示對立大功者,要不吝重獎,「通侯之賞,斷不少靳」。

崇禎正躊躇滿志地說著,忽然注意到兵部尚書馮元飆和侍郎張鳳翔從讀報捷疏以來就一言不發,臉上是無限憂慮的神情。他想,這次在出關問題上,兵部從一開始就不贊成,一個勁兒地說「持重,持重」,現在孫傳庭連續奏捷,他們還是一臉愁容,真是豈有此理!他生氣地看看馮元飆,又看看張鳳翔,說道:

「卿二人不以為然乎?」

馮元飆說:「兵部得到的探報,皆雲流賊人馬數倍於我,今與孫傳庭軍相遇,卻幾乎一觸即潰,此不合常理,實乃以弱兵誘敵,而督師竟未覺察,貿然輕進,臣不能不深以為憂。」

張鳳翔接著說:「流賊素狡,詐敗示弱,萬不可信。懇陛下火速傳旨,戒孫傳庭穩紮穩打,萬勿浪戰。蓋其所統皆良將勁旅,須為皇上留此家當!」

崇禎正在興頭上,聽了他兩個的話,猶如一瓢冷水當頭潑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臉色非常難看。陳演見狀,趕緊站出來說:

「二位大人所言,固自有理;然孫督師久歷沙場,與流賊周旋,已非一日,對於雙方態勢,亦必瞭然於胸,豈能隨便就中敵人詭計?」

另有幾位大臣也說了附和陳演的話,崇禎的情緒才慢慢緩釋過來,說道:「卿等下去吧。」

接下來的日子,他就天天盼著孫傳庭的新捷報。果然三天後,他獲悉官軍經過血戰,攻克了「流賊」拚死固守的寶州,殺死了「偽州牧」陳可新。但奇怪的是,自此以後許多天,他都沒有接到前方消息,不知孫傳庭到了哪裡。

九月下旬的一天,曹化淳前來稟報近日京城疫情。曹說,大疫雖然仍在肆虐,但據一些經歷過多次大疫的老人估計,現在已是深秋,隨著冬季來臨,霜雪漸緊,疫情必會消退。恰好前兩天一個經驗豐富的老太監也對崇禎作過類似的預測,這使崇禎感到安慰,心想,但願疫情趕快結束,「流賊」早日消滅,則國家轉危為安,大事又有可為了。

曹化淳告退後,崇禎步出乾清宮。時近黃昏,一抹斜陽照在丹墀東邊尚未開敗的盆菊上,花色因受照不同而變幻出忽濃忽淡的迷離光彩。崇禎不覺讚歎:「真是濃拖斜照,淡映殘紅!」他舉頭遙望天邊,兩行征雁正匯成一個「人」字向南飛去。此時整個宮院非常靜謐,聒噪了一個夏天的蟬聲已經停歇。崇禎心中忽有詩意萌動,不覺低聲吟道:「秋風歸塞雁,老樹噤寒蜩。」站了一會兒,他的思緒重新回到現實。他自信地想著,疫情一定會過去的!孫傳庭一定會獲勝的!國事一定會有轉機的!

正當他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時,太監送來了孫傳庭新的奏疏。他迫不及待地邊拆奏疏邊往回走,回到暖閣坐下,就著新點上的蠟燭一看奏疏,不覺腦中「嗡」的一聲,彷彿挨了一悶棍,眼前直冒金星。孫傳庭敘述了官軍因糧道被截致遭大敗的過程,並引罪自劾。馮元飆、張鳳翔所擔心的事,不幸而言中了!崇禎陷入深深的痛苦中,不斷地在心中罵著:「孫傳庭真蠢!真不中用!剿寇多年,竟連流賊的弱兵誘敵之計都識不破!」憤怒之下,他想把孫傳庭立刻逮捕來京,下入詔獄。但稍稍平靜下來後,他意識到了目前局勢的嚴峻,記起了張鳳翔說的「須為皇上留此家當」的話。他想,暫時不能抓孫傳庭,一抓陝西就完了;一旦陝西落入賊手,北京就岌岌可危了。他當晚毫無食慾,滿桌菜餚端上來後,他只喝了一小碗燕窩魚翅羹,其他什麼都沒有碰。直到三更時分,他還沒有入睡,在窗外斷續的絡緯聲中,親筆寫下一道聖旨——

孫傳庭輕進寡謀,督兵屬潰,殊負任使。本當重究,姑削督師尚書職銜,仍以秦督充為事官,戴罪收拾余兵,扼守關隘,相機援剿,圖功自贖。如仍前使僨[1],致縱一賊入秦,前罪並論!欽此。

擱下筆後,崇禎又想到在這次戰役中紛紛潰逃的總兵、副將,特別是想到使苦心經營半載的火車營毀於一夕的白廣恩,覺得又氣憤又傷心。他很想下一道聖旨將白廣恩就地正法,但立刻省悟到對擁兵自重的武將萬不能輕易嚴懲,因為今後「剿賊」還得指靠他們。他思謀半夜,又親自擬旨,不但沒有懲罰白廣恩,還將白升任為「援剿總兵官」,掛「蕩寇將軍」印,並撥給兵員三萬。他希望白能因此感激皇恩浩蕩,與孫傳庭一起固守潼關,保住陝西。

當他擬完旨,在宮女的服侍下脫衣就寢時,遠方已經傳來第一聲雞鳴。

十月初,李過率領的義軍前鋒逼近潼關。他在關城東南十多里外的陶家莊駐下後,當晚將先期派出的探子叫來聽取探報。據報官軍的殘兵敗卒仍有四萬之數。孫傳庭命白廣恩紮營於關城外的通洛川,命高傑紮營於南門外的西山頭,自己則率標營人馬並組織城中青壯男子守衛關城。孫的意圖很明白,就是要形成犄角之勢,讓白、高兩支人馬牽制進攻潼關的義軍。李過聽了探報,只是微微一笑,沒有多說什麼,就讓大家都去歇息。

次日清晨,李過吃過早飯,就帶著部分將士親自去察看前方地形和官軍佈防情形,隨即回來召集眾將開會。

這次隨同李過先行踏入陝境的,除羅虎等闖營將領外,還有一位新歸降的官軍將領,就是陳永福。李過對他很客氣,每次開會,自己落座後,總是第一個請他就座。別的將領都知道陳是一員不怕死的猛將,對他也很尊敬。

李過向大家介紹了有關探報和自己實地察看的結果。仗著兵多勢眾,士氣旺盛,他準備不等劉宗敏率領的中軍、李自成本人所在的後隊抵達,就發動進攻。他說了自己的想法,也就是先打垮城外的兩支人馬,再進攻潼關。對於城外的兩支人馬,則先向西山頭高傑的營寨發動進攻。他料定城中有限的兵力絕對不敢出城支援,而白廣恩自顧不暇,多半也不敢出兵夾擊。萬一白廣恩率軍來援,他也預先作了佈置,要給以迎頭痛擊。

眾將摩拳擦掌,心情振奮,繼續聽李過說下去。

「我顧慮的仍然是最後的攻城之戰。因為城內兵力雖然單薄,但潼關城牆高厚,地勢險峻,孫傳庭必會死守。如果我們強攻,損失可能會比較大。」說到這裡,李過轉向陳永福,「陳將軍,你是智勇雙全的大將,你看這一仗應該怎麼打?」

陳永福聽了李過的戰情分析和作戰部署,十分佩服和贊同,聯想到當初守衛開封時的激戰,也覺得攻城不易。他謙虛地答道:

「敗軍之將,何敢言智言勇。適才將軍所見極是,如果強攻,損失必大;倘能智取,當然最好。但如何智取,還須仔細謀劃。」

李過其實早有「智取」潼關的想法,只是不成熟,現在聽陳永福一下子點了題,便把自己的初步盤算也說出來:

「陳將軍,你的部下現在都還穿著官軍號衣。我們這裡還有不少官軍奔逃時遺棄的旗幟、符驗、腰牌,包括孫傳庭的坐纛也在我們手中。你看能否讓你的人馬在前,別的人馬在後,憑借號衣、旗幟等等賺開城門?」

陳永福遲疑地說:「孫傳庭很精明,不容易上當,但可以試試。」

十月六日,義軍由陶家莊進抵官坡,因為知道高傑率領的是原來賀人龍的部隊,比較能戰,高傑本人又與李自成有私仇,不可能投降,所以出發前李過對羅虎等部將再三囑咐,要他們作好打一場血戰的準備。義軍還預先讓鐵匠打造了許多鉤釘,以備攀越山險。完全沒有想到的是,當羅虎率領的騎兵首先衝到西山頭時,見到的竟是一座空寨。原來高傑自知兵力不敵,在義軍抵達前半個時辰,已拔營向西北方向逃遁。

按照原定計劃,義軍隨即向白廣恩部發動進攻,而出人意料的事又發生了。兩軍剛一接觸,官軍就開始潰逃。由於許多士卒的家小居住在城內,他們不是向西奔逃,而是急於入城。一些士兵用刀劈開南水關柵欄,爭先恐後地湧進城去,希望帶上妻孥再穿城從北水關逃出。正在前沿密切關注戰事的李過看到這一難逢的機遇,迅即下令陳永福的人馬尾隨著白廣恩的潰兵一起混進城去。陳永福的人馬後面,是羅虎率領的精銳的騎兵。

當白廣恩的士卒破城而入時,孫傳庭正穿著盔甲在城上指揮守城。看著蜂擁而來的潰兵,他毫無辦法阻止。隨後他察覺穿官軍號衣進城的並不都是白廣恩的士卒,而後又發現在這批人馬後面是大隊的義軍騎兵。他知道大勢已去,回頭冷靜地對身旁的幕僚和親兵親將說:

「趁著現在城內很亂,你們趕快各自逃生去吧!」

「大人,你……」

「不要管我。疆臣死社稷。今天我死在潼關,正是死得其所!」

說罷,他昂首向城下走去。走了十幾步,後面忽有人趕來,嘴裡喊著:「大人請稍停,下官與大人同行!」

孫傳庭回頭一看,原來是監軍副使喬元柱。孫傳庭說:

「你是監軍,又不會武功,不必與我同死。」

喬元柱說:「下官身為監軍,城破身殉,理所應當,斷無苟活之理!」

孫傳庭不再阻止,走到城下,跨上戰馬。這時義軍大隊正在入城,開始發出震耳的吶喊聲,並開始追殺先入關的官軍和守城將士。孫傳庭看了一會兒,腦中忽然閃出兩個多月前做的怪夢,想起了那首以乩仙名義作的怪詩:「一代英雄付逝波,壯懷空握魯陽戈……」他覺得有無限悲壯之情在胸間湧動。他大吼一聲,揮舞著大刀向著城門口義軍人馬最密集的地方衝去……

進入潼關的當天傍晚,義軍的中軍與後隊先後來到。晚飯後顧不得休息,李自成就把重要文武召到臨時行轅來議事。聽說義軍幾乎沒有經過血戰就拿下了潼關,他非常高興;又詢問孫傳庭的下落。大家都說不清楚。據羅虎稟報,當時大隊騎兵正進城追殺四處逃竄的官兵,也遇到一些零星抵抗,曾經有一個花白鬍鬚的大漢揮刀向城門口衝來,砍死砍傷了十幾個義軍士兵,但因為他是單槍匹馬,所以很快就被別的士兵刺落馬下,旋即許多奔騰的馬蹄從他身上踩過。據有些將士說,這個大漢就是孫傳庭;但戰後清掃街面,許多屍體血肉模糊,已經無法辨認。

「如果找到孫傳庭的屍體,要找一副棺木替他下葬。」李自成說。

在義軍中,從來對視死如歸的勇士懷有尊敬,而瞧不起貪生怕死的懦夫,所以武將們聽了李自成這句話都覺得很自然。大家正要談別的事,顧君恩忽然以讚歎的口氣說道:

「聽說張獻忠最近打到湘西武陵,把楊嗣昌夫婦及其五世祖墳墓都打開,開棺戮屍,還殺了楊嗣昌的叔嬸等許多姓楊的人。而今殿下不唯不對孫傳庭鞭屍,還允予棺葬。相形之下,孰暴孰仁,真不啻有天淵之別。」

喻上猷附和說:「是的,足見張獻忠欲與我新順分庭抗禮,純屬癡心妄想。就從這件小事,也可看出他本性難移,斷乎成不了氣候!」

李巖也贊成李自成的態度,但他不習慣對李自成的每句話都加以頌揚,而且他聽說楊嗣昌家族在家鄉橫行霸道,侵佔土地,欺壓百姓,民憤很大,而孫傳庭是山西代州人,在陝西並無劣跡,所以兩者不可相提並論。這麼一想,他就更不願說話了。這時只聽劉宗敏說道:

「張敬軒兩年前就已奉咱們殿下為主,他現在別豎一幟,便是犯上作亂,我們遲早要加以收拾。至於談到仁政和暴政,我們這次來的路上已經說過,打下西安後,要馬上開倉放賑,要實行『三年免征』,使貧民百姓獲得『來蘇』[2]之樂。林泉,『來蘇』二字,我沒說錯吧?」

看見李巖笑著點頭,劉宗敏接著說:

「這就是仁政!另外,對於沒有幹過多少壞事的官紳,只要投降,我們也可以放過,還可量才錄用。這也是仁政。但是,對罪大惡極的官僚鄉紳,像渭南那個當過雞巴尚書的老不死的南企仲,咱們絕不輕饒!老子不去開棺戮屍,老子要鞭打活人!先逼他交出贓銀,再送他上西天!還有他的兒子南居業、從侄南居益,都他媽是騎在老百姓頭上的惡棍,我當鐵匠那會兒就想宰了他們。如今咱們殺回陝西,就是要嚴懲這些惡霸鄉宦,為老百姓報仇雪恨!」

顧、喻二人都聽出劉宗敏說的雖是另一回事,卻含有駁斥他們的意思。他們都有點怕劉宗敏,所以不再接口。

接著商議進攻西安的事。據劉體純得到的探報,自從孫傳庭敗回關中,原先在商洛到武關一帶佈防的陝撫馮師孔已撤回西安,但守城將士只有幾千人,已經毫無鬥志。由於天氣很冷,曾有官員勸秦王朱存樞拿點銀錢出來給士兵們添置寒衣,藉以鼓舞士氣,但遭到拒絕。為此將士們非常不滿,副將王根子已決定獻城投降,目前正同劉體純派進城中的細作交談細節。

李自成笑道:「西安是守不住的。不過王根子願意投降,可使古城免遭炮火破壞,也可減少城內居民的死傷,所以他投順過來後,孤要給他陞官。下一步我們要追擊白廣恩、高汝礪等率領的官軍,攻佔整個陝西、三邊地區。追擊中凡是願意歸降的明朝將領,孤也一律錄用,有功的給他們陞官;功勞大的,還要給予封爵。」

當晚散會之後,李自成繼續思考著種種問題。想到幾天後就會進入西安,他不能不感到興奮。他又想起剛才會上顧君恩和喻上猷的講話。他當然能聽出來他們話中含有恭維吹拍的成分,但他感到舒服。他似乎覺得,自己信口說出的一句關於要收孫傳庭屍骨安葬的指示,的確顯示了作為一代「新主」的寬仁與英明。

他又想起劉宗敏的講話。劉宗敏說的都是義軍進入河南後幾年來實行的政策,今後當然還要繼續推行下去。對南氏家族自然要追贓打擊!對所有的貪官污吏、富豪劣紳都要追贓打擊!對秦王府的巨額家財更要加以沒收!多年來義軍就是靠奪取官倉、奪取官紳富豪的家財來維持自己的財源,靠劫富濟貧來贏得民心。現在打回老家了,這個手段可不能丟;就是將來打到北京,也要對所有的皇親國戚、對六品以上的官員拷掠追贓!這事就交給劉宗敏去辦!

隨後他的思想又轉過來,想到陝西是他和眾多義軍將領的桑梓之邦,而西安是未來大順朝的國都,他應當在此豎立一個寬仁英主、一個為人稱道的堯舜之君的形象。他記起來牛金星曾說,等到他正式登極的那一天,按照慣例,還要向天下發一通大赦詔書呢!既然如此,他大可不必殺人太多。包括秦王,也可以饒其不死,只須藉沒其巨大家財即可,這樣必將更加瓦解明朝的人心。對於一般劣跡不著的官紳,更可從輕發落,能夠不殺的都不殺。於是他又想到,應該趕緊把田見秀召來西安會合。劉宗敏與田見秀是他手下地位最崇高的兩位大將。在嚴懲貪官劣紳、鎮壓反叛勢力方面,田不如劉;而在寬仁待人、與民同樂方面,劉不如田。大順朝馬上就要建立了,他需要有一位田見秀這樣菩薩心腸的武將來幫他贏得人心、維繫人心。至於襄陽及其遠近州縣,以後就派袁宗第前往駐防和治理吧。

他思前想後,躊躇滿志。雖然很晚才躺下,但他睡得很香很甜。

十月初七,義軍輕易破了華州。初九兵抵渭南。知縣楊暄試圖守城,不料該縣一個叫王命誥的舉人開門迎降,義軍不費吹灰之力就進了城。初十義軍破了臨潼,十一日進抵西安。離西安東門還有半里,就看見城門洞開,以王根子為首的一群投降將士已恭敬地迎候在那裡。


[1]仍前使僨——仍像前次一樣使事情敗壞。僨,敗壞。

[2]來蘇——從疾苦之中獲得重生。典出《尚書·仲虺之誥》:「徯予後,後來其蘇。」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