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自李自成駐蹕武英殿宮院以後,竟沒有再走出紫禁城看一看北京的市容,甚至連皇城內那宛如仙境的太液池、瓊華島,他都沒有去遊玩一次。做皇帝有皇帝的忙碌,何況他剛到北京!

許多瑣碎問題,都得經李自成批准,才能執行。原來在西安時草擬的《大順禮制》,如今作了充實,改稱《大順匯典》,必須經李自成逐條細閱,批准頒行。一些瑣事如大明門改為大順門,皇極殿改為天祐殿,乾清宮的匾額「敬天法祖」改為「勤政愛民」,等等,也都由禮政府擬就意見呈奏,經李自成批准,再由禮政府將善書文臣新寫的匾額恭請皇上審閱同意,才能制匾懸掛。

大順朝的文臣們在北京也未閒過。他們最主要的活動是籌備登極大典,還要按照《大順匯典》加緊準備新的朝服朝冠。群臣每逢三、六、九日上表勸進,大家競相在表文上下功夫,有人不惜以厚禮請京師四六名手[1]代筆,力求頌揚的話別出心裁,不落陳套。在北京新降的文臣,都慶幸自己被新朝錄用,競相將新官銜用館閣體濃墨正楷書寫在大紅紙上,貼於門端。有的官員為著夤緣求進,遞上門生帖子,拜牛金星為座師[2]。牛金星有時也乘坐八抬大轎出門拜客。前邊是一對虎頭牌,上邊寫著「迴避」、「肅靜」;然後是一對紗燈,上寫「天祐閣」三字;然後是兩行護轎的軍士,簡單的儀仗,四個衙役手執水火棍,兩個衙役抬著檀香爐;然後是一個人騎在馬上,擎著一柄藍色傘蓋;然後是四個貼身僕人,鮮衣駿馬,其中一個拿著紅錦拜帖……總之,儼然是太平宰相氣派,好不威風!

劉宗敏駐節田皇親府中,半條胡同都駐滿了他的親軍護衛,崗哨林立,戒備森嚴。大門前有一根三丈六尺高的杉木旗桿,上懸一藍綢大纛,旗中心繡一正紅「劉」字。大門外高高的青石台階前有一對鐵獅子,本是田府舊物,如今襯托著四名明盔亮甲的執槍守門武士,顯得比往日更加神態威武。

田府共有數百間房屋,亭台樓閣,曲檻迴廊,假山美池,無不應有盡有。田宏遇於崇禎十四年從江南買回來兩個美貌名妓,一個姓陳,一個姓顧。田宏遇死後,姓陳的由吳三桂用一千兩銀子買去,已於去年春天到了寧遠。姓顧的仍留在田府居住,已用私蓄贖身,只等運河通了,便要返回江南。劉宗敏進來後,她逃避不及,成了汝侯的手中「尤物」。三天前,汝侯聽說被拷掠追贓的某一國公的兒媳年輕貌美,新近守寡,遂逼國公獻出。這位美艷少婦亦頗受寵。

劉宗敏一進城就按原定計劃,每天逮捕明朝的在京官吏,幾天之內捕了六百多人,有皇親、勳臣、朝中大臣,也有普通臣僚。原說只逮捕六品以上的官吏,但很快就打破這個限制。原說有清廉之名的大臣不加逮捕,但是這一條也被打破了。被拘捕的官吏大部分關押在田皇親府的西偏院中,小部分關押在別的將領宅中,天天施用各種酷刑,進行追贓,不斷有人在拷掠中慘叫而死。

當李自成和大臣們忙於各種事務時,大順軍的軍紀迅速敗壞,姦淫和搶劫的事不斷發生,加上拷掠追贓,造成極大的恐怖和民憤,使不同階層的北京人大失所望,認為大順軍果然是流賊本性未改。他們重新想念崇禎皇帝,盼望吳三桂趕快率關寧兵來「剿賊」復國。

在北京發生的重要情況,有些李自成不知道,有些不完全知道。他最為關心的是如何盡快舉行登極大典。今日是四月初三,離大典日期只剩三天了。李自成要在武英殿召見部分文武大臣。他來到西暖閣龍椅上坐下後,對一個宮女輕聲說:

「叫雙喜將軍進來!」

片刻過後,李雙喜來到面前,跪下聽旨。李自成問道:

「大臣們都來了麼?」

雙喜回答:「啟稟父皇,昨日傳諭的各位大臣都已在武英門恭候召見,只有宋軍師和李公子尚未來到。另外,王長順昨夜就進宮一趟,說他有重要事求見陛下,兒臣因父皇已經安歇,叫他今日再來。他今日早早地來了,一定要面見皇上。」

李自成眉頭皺了一下:「叫他同丞相談談,不要見孤了。」

「父皇,兒臣已經說了。他執意非親自見皇上面奏不行。他說……他說牛丞相如今要做太平宰相,他的話說給牛丞相也是白搭,牛丞相未必會如實轉奏。」

李自成無可奈何地苦笑一下:「叫他等候一陣,等召見群臣之後你帶他來吧!」

過了一陣,宋獻策和李巖來到武英門。文武群臣魚貫進入武英殿的西暖閣,依次向李自成行叩頭禮。有四個年輕的太監垂手躬立侍候。李自成吩咐大家坐下,但不是用「賜座」一詞,而是用的「請坐」。太監們認為新皇帝到底是草頭天子,不免心中暗笑。等群臣坐定之後,他們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武英殿。

李自成向群臣問道:「初六日登極的事,可已經準備就緒?」

牛金星站起來說:「文武臣工連日在文華殿演禮,已漸見熟悉。初六日陛下舉行登極大典,已經宣示中外[3],一應所需,如儀仗、法駕,聖上及百官朝服,均已備就。鴻臚寺人員不足,又從民間選取相貌富態與聲音洪亮者二十人,日夜訓練唱禮,以備急需。」

「登極大典在皇極殿舉行,何用法駕?」

「陛下於皇極殿登極,受百官朝賀之後,接著就是行祈天之禮,故需要法駕鹵簿。不但如此,初五日就得沿路用黃沙鋪地,每一街口要備好松柏綵緞牌樓。從初五日夜就得用三千騎兵沿途警蹕,禁絕行人。到初六一早,沿途家家關門閉戶,門外擺好香案,任何人不許私自隔著門窗窺看。」

「祈天禮選在南郊何處?」

「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請陛下在天壇圜丘上舉行祈天之禮。天壇院內,在圜丘西邊不足半里處,前朝為皇帝建有齋宮,有宮牆環繞,護以御溝。前朝皇帝如舉行祭天祈年之禮,總是前一天就駐蹕齋宮,沐浴齋戒。臣與禮政府諸臣商議,目前江南未定,江山草創,尚非平常時候,軍國政務繁忙,皇上可以不必前一日去齋宮駐蹕,只在仁智殿寢宮齋戒即可。」

李自成點頭同意。他望著一位新降文臣、原任明朝少詹事[4]、新任大順朝禮政府左侍郎楊觀光,虛心地含笑問道:

「楊先生,祈天為何要齋戒,不茹葷,不飲酒,不近女色,不行刑?」

楊觀光趕快俯地叩頭,回答說:「為的是天人一氣相感,欲其志氣清明慈和,感格上天,故須如此。」

李自成對於楊觀光的回答雖不十分瞭然,但是連聲稱好,命楊平身就坐。

因為知道登極大典的籌備工作進行順利,李自成心情愉快,又向牛金星問道:

「孤要親自看一看群臣演禮如何,先生可準備了麼?」

牛金星跪下說:「臣不敢蒙陛下以『先生』相呼。至於演禮之事,文臣們已經熟了,武臣們或有未熟的,再有一兩次演習也就行了。臣昨夜與禮政府諸臣商議,擬懇請陛下於明日上午親自觀看演禮,不知可否俯允所請。」

「孤倒很想親臨觀禮,只怕臣工們因孤在一旁觀看,必會有的膽怯,有的心慌,容易出錯。」

「這一層,微臣與禮政府諸臣業已商討,明日系正式演禮,儀仗齊全,地點在皇極門前。擬請陛下於明日早膳後先去文華殿休息,巳時前由文華殿出來,駕幸會極門樓上,憑窗臨觀,演禮群臣不會知道。陪侍皇上身邊的只有微臣、正副軍師、禮政府尚書鞏煜……」他忽然想到劉宗敏,停頓一下,接著說道:「汝侯劉總爺也不參加演禮,陪侍陛下身邊。」

接著又談起群臣寫勸進表的事,李自成高興地說:

「孤每一勸進表都瀏覽過了,不知你們最稱讚的是哪些表文,不妨讀幾句讓大家聽聽。」

文諭院大學士顧君恩說道:「臣記得有一勸進表中有這樣句子:『獨夫授首,四海歸心。比堯舜而多武功,邁湯武而無慚德』。這四句對仗工整,頌揚得體。」

李自成點頭微笑,環視群臣,意氣舒展。

顧君恩又說道:「新降臣前明長蘆鹽運使[5]王孫蕙的勸進表中有句云:『燕地既歸,宜統河山而受菉[6];江南一下,當羅子女以承恩』。他寫出如此頌揚文字,既表明忠心擁戴,亦足證才學優長。」

吏政府尚書宋企郊已經受到王孫蕙的拜託,此刻看見皇上高興,趕快起立說道:「像王孫蕙這樣新降文臣,似應予以美缺,不知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只要是真有才學,自然錄用,吏政府可以斟酌擬定,奏孤知道。」

他又以愉快的眼光向群臣掃視一遍,當看見李巖和宋獻策神色冷靜,不似眾人興奮動容,他始而心中感到不快,繼而想到他們剛才來得較遲,可能是新得到了什麼不好的軍情探報。他在心中問道:

「是不是他們已經得到探報,山海關方面有了變故?」

他表面上仍保持著愉快神色,心中卻忽然涼了一半。莫非吳三桂抗拒不降,公然為敵?他吩咐群臣退下,盡心為明日的正式演禮和初六日的登極大典做準備,獨將宋獻策和李巖留下。當群臣叩頭退出以後,他正要向兩位軍師詢問,忽然一陣紛亂的腳步聲從右邊丹陛登上丹墀,同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罵道:「閃開!你再攔我,我會一拳將你這個胎毛未褪的傳事官兒打倒在丹墀上!」

李自成大吃一驚,向外怒喝道:「什麼人如此大膽,替我拿了!」

剛說完,李雙喜搶先一步掀簾進來,跪在李自成面前說道:

「啟稟父皇,王長順有重要話懇求面奏!」

李自成尚未說話,只見王長順滿眶熱淚,緊跟著雙喜衝了進來。而同時年輕的傳事官也並肩進來,因為身體便利,反而搶在王長順前邊跪到地上,連連叩頭,聲音戰慄地說:

「啟奏皇上,臣未能攔住牧馬苑使王長順闖入宮中,實實有罪!」

王長順跟著說道:「臣為了面見聖上,大膽闖宮。請皇上容小臣將幾天來憋在心裡的話在皇上面前倒出來,然後聽任皇上治小臣魯莽闖宮、冒犯朝廷之罪。」

李自成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忍著一肚子憤怒說道:

「雙喜,傳事官,你們退下,沒有你們的事了。」

李雙喜和傳事官叩頭退出以後。李自成望著王長順問道:

「你是孤起義時的舊人,有話不妨直說。你快說吧!」

「皇上!你如今孤立在上,對下面的情況全不知道!臣若今日不言,以後出了大禍,我就不是你的忠臣了!小臣沒有讀過書,可是小臣明白,自古忠臣不是那些在主上面前一味歌功頌德、報喜不報憂的人。前年九月十四日,臣因知黃河堤將會決口,帶一個老河工到大元帥行轅懇求見你,從早晨等到晚上,見不到你。若是我能夠見到大元帥,趕快派重兵保護河堤,九月十五日夜間就不會有明軍將河堤掘開口子,叫洪水淹沒開封,淹死幾十萬人,連我軍因移營不及也淹死了很多人!……這都是從陝西帶出來的精兵啊!有許多人我都認識!……」說到這裡,王長順放聲痛哭。

李自成想到那駐紮在開封城北窪地的幾千將士死得冤枉,也神色慼然,歎了一聲,命王長順坐下說話。宋獻策和李巖平時就認為王長順為人正派,敢說真話,此刻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希望王長順能說出來他們不便直說的軍中情況。

「從開封水淹以後,」王長順接著說,「我,我後悔死當時只靠雙喜和吳汝義替我傳稟,沒有膽量闖入你的元帥軍帳。我當時要是一橫心闖進去,保全了繁華的東京汴梁,救了幾十萬人的命,縱然你大元帥砍掉我的腦殼,也不過是碗大疤瘌,何況你不一定會砍掉我的腦殼!」

李自成忽然笑了,說道:「是的,孤絕不會怪罪你闖我的元帥大帳。這一次你大膽闖入宮門,闖入武英殿,必有極其重要的消息對孤面奏。是不是你聽說吳三桂有領兵來犯的消息?」

「陛下!你到北京後十幾天來已經大失民心,這比吳三桂那小子不肯投降更為要緊。吳三桂不投降,你可以派大軍征討,將他剿滅;民心不服,你不能將百姓剿滅。陛下,你如今孤立在上,北京城中的情況你全然不知,如同坐在鼓裡!」

李自成不禁悚然:北京出了什麼大事,為何群臣們要瞞著我呢?他想著王長順是故意危言聳聽,心中不免惱火,但他忍下去一口氣,神色嚴峻地問道:

「凡是大事,文武大臣們隨時進宮來向孤啟奏,你為何說孤如同坐在鼓裡?」

「陛下!小臣今天冒死也要向陛下說出實話!陛下可容臣實說麼?」

「你實說吧,孤要傚法唐太宗從諫如流。有什麼話你大膽說出!」

王長順問道:「大臣們有幾個敢對你說實話的?」他轉回頭望著正副軍師說:「請恕罪,我王長順不是說你們兩位,是說那些希圖謀求高官厚祿,保全富貴的大臣。他們念的是一部陞官經,只會說皇上聽著心中舒服的話。皇上聽了不高興的話他們不說,能傷害文武同僚情面的話也不說。所以皇上不知道北京的真實情況,我才冒死罪前來闖宮!」

李自成的神色更加嚴峻,又向王長順問道:

「長順,你到底要對孤面奏何事?」

「請恕小臣死罪!我大順軍駐紮北京城內,到處搶劫,皇上可曾知道?」

「怎麼說……到處搶劫?」

「是的,有時強借不還,有時說是徵用,有時半夜闖入民宅,公然搶劫。這樣事經常不斷,皇上可曾知道?」

「你說的話可是真的?」

「倘若小臣說話不實,請皇上砍掉我的腦袋!」

李自成大為吃驚,但是還不敢相信,說道:「大軍進城的第二天,巡邏隊在前門外捉到幾個在商店搶劫的兵士,汝侯劉爺當即下令將為首的小頭目在十字街口斬首,將人頭懸掛樹上,怎麼還有搶劫的事?」

「劉爺殺了人沒過三天,搶劫的事情又有了,愈來愈多。大街小巷,軍民混雜,住在一起,巡查不易,防不勝防。幾萬人馬,好壞不齊,殺一個兩個人頂得屁事!……北京是一個有錢地方,有幾家沒有現成的金銀?沒有現成的首飾和各種細軟之物?官兵們都知道大軍在北京不會久留。人們跟著皇上打天下,受了十幾年苦,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見了白花花的銀子格外發亮,誰肯白錯過這個一失去就不會再來的好時機?陛下,我大順軍往日人人稱道的好軍紀就在這繁華的北京城中消失了!」

李自成開始相信王長順的直言,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生氣,轉向宋獻策和李巖說道:

「幸而王長順今日大膽闖宮,向孤直言陳奏。軍紀在十多天的日子裡如此敗壞,你們兩位身為正副軍師,必定知道,為何閉口不言?」

宋獻策和李巖猜到皇上對他們會有此問,心中已有準備。他們不僅洞悉大順軍在城中的搶劫情況,而且更失人心的一件事王長順尚未提到,就是姦淫婦女。他們曾經幾次密商,但想不出挽救之策。李巖曾主張直率地奏明皇上,但被思慮周密的宋獻策阻止了。此刻李自成突然一問,二人同時起立,宋獻策先說:

「臣等早有所聞,只因皇上初到北京,萬機待理,所以不曾向陛下據實奏聞。臣等曾找汝侯商量過如何整飭軍律,汝侯也很同意。只是他天天忙於拷掠追贓,又要督促將領們演習皇上登極典禮,所以對整飭軍律的事,不曾上緊去管。其實,除了搶劫,姦淫婦女的事也時有發生。北京是禮義之邦,姦淫比搶劫更失民心。」

李自成更為驚怒,馬上問道:「還敢姦淫婦女?……該斬!該斬!」

王長順說:「我大順軍才進北京的幾天還好,五天以後,強姦婦女的事兒就有了。這樣事兒,只要出了幾樁,全城就驚慌了。到底強姦的案子有多少,很難說。雖然有些傳聞是無根的謠言,但有些事千真萬確。滿京城哄傳安福胡同一夜之間婦女投井和懸樑死了三百多人,經小臣一再訪查,確實有一百多人。還有一個十四歲的幼女,被拉到城頭上輪姦而死。皇上!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的將士進北京後,又是搶劫,又是姦淫,把你的好名聲都敗壞啦。這樣下去,你的江山如何能夠坐穩?這北京可不是一個小地方,不是一個藏在山旮旯裡的小村莊,不是伏牛山中的得勝寨。全國各處人們的眼睛都在望著北京。你能不能在全國得民心,在北京的名聲十分要緊,是好是壞,馬上就傳到各地。在朝中,如今都對你講歌功頌德的話,只有我這個老馬伕對你直言!」

李自成在御案上猛捶一拳,又掃了宋獻策和李巖一眼,馬上又問道:

「進北京後軍紀如此敗壞,汝侯劉宗敏何以不管?難道他一點兒也不知道麼?」

王長順說:「劉爺也殺了幾個人,可是只要軍民住在一起,強姦的事兒就沒法禁止。常言道:『出外當兵過三年,看見母豬賽貂蟬。』何況進了北京,咱們的將士……」

李自成說道:「孤想到了這一件事,所以催促在上月底挑出兩千宮女,又從達官顯宦的家奴中挑了上千婦女,分別賞賜有功將校。」

「陛下,你對有功將校賞賜美女,這用意小臣明白,可是陛下,你也有思慮不周的時候。咱大順軍來到北京的有六七萬人,受到皇恩賞賜的只是少數。那得到美女的自然高興,還有幾萬人沒有得到美女,豈肯甘心?我的皇上,請饒恕小臣直言!從上月二十八日皇恩賞賜美女之後,姦淫良家婦女的事兒更多了!更多了!唉,崇禎十二年過年以後,我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李鴻恩是你的親堂弟,強姦民女未遂,他的媽是你的五嬸,年輕輕就守寡,只有這一個兒子。你為了軍紀,硬是下狠心把鴻恩斬了。如今進了北京,得了江山,從前的好軍紀卻沒有了,那一股拚死創業的勁頭沒有了。皇上,萬一再遇到困難時,誰替你拚死賣命?鴻恩在商洛山中被斬時沒有怨言,也沒有哭,如今他的魂靈在黃泉下看見這種情形準會痛哭!我的陛下,我的皇上啊,十幾年來,跟隨你起義的成千上萬的英烈鬼魂,看見咱大順軍今日情況,要不在陰間痛哭才怪哩!……」

王長順不能再說下去,伏地嗚咽。李自成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直言,心中很為震動。看見宋獻策和李巖仍在肅立候旨,不敢落座,他用責備的口氣說道:

「你們二位身任正副軍師;我軍近日軍紀敗壞,肆意搶劫財物、姦淫婦女,你們必定知道,為何不向孤直言?為何不拿出整頓軍紀的辦法?王長順並非大順朝中的文臣武將,只是一個跟我多年的老馬伕,他就敢向孤直言!如若不是他平日懷著一顆忠心,今日闖進宮來,孤仍然被蒙在鼓裡!」

正副軍師立刻跪下。宋獻策說道:「臣等幾次欲直言陳奏,尚未得適當機會。今日王長順闖宮直言,使臣等彌增慚愧。臣等昨日為整飭軍紀事到田皇親宅與汝侯面商,因汝侯才為姦情案斬了兩個人,怒氣未消,所以未作深談就辭出了。」

「他殺了兩個什麼人?」

李巖說道:「如今軍民混雜,強姦與通姦之事欲禁不止。加上種種緣由,遂使強姦與通姦之事,愈來愈多。臣等忝居軍師之位,罪該萬死。捷軒所殺的兩個人尚非強姦,只是一對通姦男女!」

「殺的一對男女?」

宋獻策接著說道:「昨日臣等到提營首總將軍府,適逢一巡邏小隊捆送來一對通姦男女和一名原告。汝侯還是往日的雷霆脾氣,立即擂鼓升堂,審問案犯。那婦女年紀很輕。那原告男人又老又醜,顯然他的妻子不是原配,與丈夫並無夫妻恩情。捷軒問那婦女:『你願意隨丈夫回家去麼?』那婦女回答說:『我不願王頭目單獨為我而死,寧肯同王頭目奔赴黃泉,也不願再回丈夫身邊!』捷軒又問小校:『你還有什麼話說?』小校知道自己必死無疑,大聲說道:『有的將校,家中有妻有子,還蒙恩賞賜美女,我跟隨闖王起義十年,至今二十八歲仍是一個光棍。我們雖是通姦,可是我願意娶她,她願意嫁我,兩相情願,要死死在一起。我們活著不能結為夫妻,到陰間結為夫妻!』汝侯為著軍紀不可壞,一怒之下,將這一對男女殺了。」

李自成聽了這個案子,心中引起一連串問題,但是沒有時間向深處思考,向宋獻策和李巖問道:

「目前情況,不可任其下去,兩位軍師有何善策?」

宋獻策回答:「臣等今日進謁陛下,為著兩件大事:一是要密奏滿洲人的動靜,二是要奏明北京近日情況。前一件尤為重要,不可不早為之備。」

李自成猛然一驚:「滿韃子有何動靜?」

宋獻策說:「此事須要密奏。」

李自成問:「是同吳三桂有勾結麼?」

李巖趕快說道:「陛下,王長順進宮來見陛下很不容易,他的直言陳奏,實屬難得。請陛下聽王長順繼續陳奏,等他陳奏完畢,臣與宋軍師再向皇上密奏新得到的重要探報。」

李自成轉向王長順問道:「王長順,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孤說?」

「皇上!小臣是一個追隨陛下多年的馬伕,斗大的字兒認識不到一牛車。常言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小臣只有一片忠心,所以冒死闖宮,直言面奏。如今話已吐出口了,請治小臣冒犯之罪。」

「我大順軍到北京後,多年的好軍紀忽然敗壞,你不進宮來直言陳諫,孤一點也不知道!孤一進紫禁城就不曾出去過。看來孤應該出去親自看看,聽聽,不應該光聽群臣頌揚的話,是吧?」

「皇上,請恕小臣再說幾句直言,縱然你天天走出紫禁城,北京城內軍民的真正情形,你也是看不見,聽不到。」

「孤不聾不瞎,何至如此?」

「小臣雖不曾讀聖賢書,對世道人心卻看得多,有經驗。攻破洛陽之前,陛下每到一地,因為你的軍紀嚴明,仁義愛民,老百姓敢圍到你的身邊,把心裡話說給你聽。你的耳總是聰的,眼總是亮的。破洛陽之後,你成了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局面同以前大不相同了,能夠到陛下身邊說話的只有那幾十員有頭臉的將領和親信幕僚,從此後,小百姓不能隨便見你了,士卒小校不能隨便見你了,連我這個老馬伕在緊急時候也不能見到你了!……小臣語言太直,請恕小臣死罪!」

「你說得很好,說下去,說下去,孤正要聽你的直言!」

王長順遲疑一下,接著說道:「去年春天到襄陽以後,陛下受眾將擁戴,號稱新順王。從此局面又不同了,文臣武將們在你面前奏事都得跪下。十月間進了西安,陛下將秦王府的宮殿作為新順朝的宮殿,每隔三日去灞橋觀操,沿途百姓看見你的黃傘都遠遠避開,來不及避開的都跪在路邊不敢抬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連正在啼哭的小娃兒聽媽媽說:『不許哭,皇上駕到!』也馬上閉住嘴了。如今又進了北京城,不管是不是舉行了登極大典,陛下就是當今皇帝,天下萬民之主。陛下要出去一趟,從一早就開始靜街,家家關門閉戶,除門口擺設香案之外,門窗內不許有人窺看,不許有一點聲音,深院中不許傳出小孩哭聲,不許有雞鴨亂叫。街道兩旁,五步一卒,十步一兵。皇上坐在三十六人抬的龍輦上,隔著亮紗,向前看,你只能看見幾百名騎在馬上的護駕親軍,接著是各種旌旗飄揚,傘、扇成對,隨後是成對的金爪、鉞、斧、朝天鐙……再往後是一柄黃傘、四個隨駕的宣詔官和八個騎馬仗劍的武士。還有什麼,小臣說不清楚。總之,你向前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向左右看——看不見一個百姓,回頭向後看,你只能看見扈從的群臣和大隊騎兵。從前你同窮百姓們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隨便瞌閒話、敘家常的那種情景,再也不會有了!……」

李自成望著王長順,不知說什麼好。老馬伕的直言使他又是突然吃驚,又是恍然明白,又是爽然若失,又是……各種心態幾乎同時出現,使他一時間茫然理不出一個頭緒。他又向王長順問道:

「難道來到北京的大順軍全是一樣,軍紀都壞了不成?」

「不,皇上,自然也有好的。」

「哪些部隊是比較好的?」

「陛下,小臣每日無事,帶著四名親兵,騎馬各處走走看看,好在我的人緣熟,什麼事都瞞不住我。據小臣看來,倒是有三支人馬保有往日的軍紀,沒聽說有搶劫和姦淫的事……」

「哪三支人馬?」

「駐紮在皇城以內和守衛紫禁城的部隊,軍容整肅,紀律嚴明,可以說沒有給皇上的臉上抹灰。咱副軍師李公子從豫東帶出來的一支人馬,如今只有兩千多人,在安定門內駐紮五百人,其餘都駐紮安定門外和安定門一帶的城頭上,同百姓平買平賣,秋毫無犯,老百姓提起來讚不絕口,真是狗攆鴨子,呱呱叫!……」

李自成露出來高興的笑容,問道:「還有麼?還有麼?」

「還有,可不在北京城內。小臣也到了通州,看看運河,看看兵營,也到當地百姓家坐了坐。」

「那裡駐紮的人馬軍紀如何?老百姓怎麼議論?」

「哎呀,皇上,咱們的眾多人馬,很不一律!平日顯不出多大分別,如今到了北京,都顯出真容啦!人都是有血有肉的,誰不愛錢?誰不愛女人?人都有七情六慾啊!……可是羅虎率領的三千人馬駐紮在通州東邊,就是與眾不同!在他的軍營中,禁止賭博,禁止遊蕩,全營每日老鴰叫就吹號起床,刻苦操練。羅虎以身作則,與士卒同甘共苦,吃一樣的飯菜。他在操練之暇,讀書寫字,或請當地有名的舉人秀才替他講書,謙恭下士,人人稱讚,說他日後準能成為一員名將。如今才二十一二歲就顯出是大將之才。難得,難得,實在少有!陛下,咱大順軍中出了這樣一個名將坯子,小臣心中高興,也為陛下慶賀,可惜眼前只有這麼一個!」他激動得滾出眼淚,又說道:「小臣要說的話已經說完,兩位軍師有重要軍情稟奏,小臣退下。」

王長順退出以後,李自成看看兩位軍師的神色,心中明白一定是他們得到了很不利於大順的軍情探報,問道:

「吳三桂那方面有什麼新的消息?」

宋獻策趕快回答:「自從攻破北京以後,臣即命劉體純駐在通州,不惜金錢向山海關一帶和長城以外派遣細作,打探吳三桂和遼東軍情。今日五更,劉體純親自來軍師府稟報一項極其重要的軍情,臣等所擔心的事果然來到眼前了。」

「什麼事極其重要?是吳三桂敢公然與我大順為敵麼?」

「這是臣與副軍師從出師東征以來最擔心的大事,如今果然探出了準確消息。攻破太原後,林泉偶然在晉祠遇到一位奇人……」

「這位奇人……可是你們在太原時曾經對孤說的,那位洪承疇的得力謀士?」

「正是此人,名叫劉子政,洪承疇兵潰松山時他憤而削髮為僧。林泉偶然在晉祠同他相遇,聽他縱論天下大勢,洞達時務,慷慨激昂。目前所發生的事,果然如其所料!」

「他料到吳三桂會抗拒不降?」

「吳三桂不過是癬疥之疾耳。」

「那麼……」

李自成忽然沉吟不語。他不待細問已經覺察出眼前局勢的嚴重性,腦海中像閃電般地想到了新的一次大戰,想到了他可以依靠的幾個將領和幾支部隊,特別是想到了羅虎,又從羅虎想到了費珍娥……自從竇美儀到了他的身邊,深得他的寵愛。按照封建時代宮廷禮制,他本也可以將費珍娥同時選在身邊,然而他不願使竇氏與費氏各自心中不快,所以遲遲不作決定。如今想了想,突然一句話不覺脫口而出:

「就這麼辦,孤已決定了!」

宋獻策和李巖不明白李自成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正等待皇上說明,李自成卻不提心中決定的事,繼續問道:

「什麼重要軍情?趕快詳細奏明!劉二虎他怎麼說?」

聽了皇上詢問,宋獻策趕快站起來說:「劉體純說,據細作探報,滿洲人正在徵召滿、蒙、漢八旗人馬,不日即將南犯。臣等竊以為,自萬曆季年以來,東虜兵勢日強,明廷步步失算,遂使東虜成為中國之心腹大患,至今仍為我朝勢不兩立之勁敵……」

「你坐下說話,坐下說話,是勁敵麼?」

「請陛下恕臣直言,滿洲確實是我朝勁敵,萬萬不可輕視。」

李自成低頭沉吟,心中說道:「沒料到遼東一隅之地,東夷余種,竟然如此狂肆,敢在此時稱兵入犯!」

宋獻策看出來皇上對滿洲抱輕視態度,坐下後又欠身說道:「陛下,崇禎一朝,滿洲兵四次南犯,只有一次是從大同附近進犯,其餘三次從三協[7]之地進入長城,威脅北京,深入冀南,橫掠山東,然後從東協或中協出塞。虜兵每次入塞,都使崇禎無力應付,幾乎動搖了明朝根本。如今我以數萬人來到北京,遠離關中,破北京後吳三桂屯兵山海城中,觀望不降,而滿洲強敵又已調集兵馬,蠢蠢欲動。臣等忝備軍師之職,實不敢高枕無憂。」

李自成想了片刻,仍不相信滿洲人此時會向大順朝進犯,說道:

「孤在西安時聽說,去年八月,滿洲的老憨突然病故,一個名叫多爾袞的九王,不使老憨的長子繼承王位,硬是擁戴皇太極的六歲幼子繼位,以便他攝政擅權。孤想這些消息都是真的,難道是謠傳麼?」

李巖說:「我朝在西安所得消息,原是來自北京,十分可靠。」

李自成又說:「以孤想來,滿韃子既然新有國喪,加上立君不以嫡以長,引起諸王內訌,朝局動盪,此時多爾袞大概不會離開瀋陽,輕啟戰端。何況一個月前,據王良智稟報,滿韃子曾以小皇帝名義來信,要與我們『並取中原,同享富貴』,說明他們並不敢輕易與我大順為敵。」

李巖說道:「陛下,滿洲人不懂中國建儲之制,亦無世襲以嫡以長之禮。多爾袞既擁戴一個六歲幼童為君,名義已定,有不聽命者即是叛逆,所以至今未聞瀋陽有內亂或動盪情形。多爾袞如果親自統兵前來,恰可使八旗兵從此歸其掌握。倘能僥倖一逞,他就是繼承老憨遺志,為滿洲建立殊勳,不但其地位權勢從此更無人能抗衡,而且他日後如想取江山於孤兒寡婦之手,也易如反掌。至於月前來信一事,可能正是對我方的試探。」

李自成表面上不動聲色,心中恍然明白:他一向沒有把滿洲方面的進犯放在心上,實不應該。十六年的戰爭生活使他養成了用戰爭解決困難的思想習慣。在這剎那之間,他的心思就轉到如何打仗的問題上了。

宋獻策見皇上默然無語,恭敬地欠身問道:「臣等碌碌,所奏未必有當,陛下聖意如何?」

李自成說:「你們兩位所奏,使孤心中一亮。明日群臣在皇極門演禮的事照原議舉行,初六日登極的事也照原議準備。東虜消息,一字不可洩露。等明日唐通與張若麒回來,看山海衛有何情況,再作計較。你們為何不將劉二虎帶進宮來,向孤當面奏明?」

宋獻策說:「劉體純到通州之後,即派出許多細作進入山海關,又派遣塘報小隊,進駐遵化、三河,一旦探到什麼消息,即由塘馬日夜馳報通州。劉體純估計今日或今夜必有重要消息來到,所以他見了臣等之後,又趕快回通州去了。」

李自成問道:「吳三桂會不會投降東虜,在山海關稱兵犯順?他會麼?」

宋獻策說:「臣等所擔心者正是此事,一二日內必可判斷清楚。」

李巖接著說:「以微臣愚見,目前吳三桂正在騎牆觀望,未必就投降滿洲。倘若虜兵如往年那樣,從中協或西協進入長城,在京郊與我決戰,對吳三桂最有利者是不降我亦不降虜,坐收漁人之利。」

李自成說道:「吳三桂父母及全家三十餘口均在北京,做了人質,他能夠不顧父母的生死與我為敵麼?」

宋獻策回答:「人事複雜,有的人有時候出於某種想法,也會置父母生死於不顧。」

李巖補充說:「例如楚漢相爭,在滎陽相持很久。項羽將劉邦的父親放在一張高案上,使人告訴劉邦:『你如今日不投降,我就要用大鍋將你的老子煮了。』劉邦回答說:『我們曾約為兄弟,我的老子就是你的老子。你一定要煮我的老子,就請你分給我一杯肉湯。』依臣看來,倘若吳三桂想借助滿洲之力,恢復明朝江山,使他可以建立千古勳業,以忠臣之名著於史冊,而富貴傳之子孫,則他會不顧父母和一家性命,抗拒不降。」

李自成點點頭,神色沉重地說:「你們今日對孤所說的話,對任何人不要提起,以免朝野驚駭,打亂了登極大典。山海衛方面如有新的消息,我們馬上決定對策。總之,孤意已決,對吳三桂絕不要養癰遺患!」

宋獻策和李巖退出後,李自成繼續坐在龍椅上,默默沉思。思想一轉到局勢的嚴重性,他馬上就考慮到一個大膽的用兵方略:首先全力打敗吳三桂,然後留下少數人馬鎮守山海關,大軍星夜回師北京,進行休息補充,以逸待勞,在北京近郊與多爾袞進行決戰。這樣想著,他彷彿又一次立馬高岡,指揮大戰,眼前有萬馬奔騰,耳邊有殺聲震天……

四月初四這個重要日子,隨著玄武門樓的沉重鼓聲開始了。

昨夜,李自成因為心緒煩亂,第一次叫竇妃獨宿仁智殿的東暖閣。這件事使宮女們深感詫異,也使竇美儀心中震驚。十天來她深蒙新皇上恩寵,使她無限地感恩戴德,將自己的一生幸福和父母一家的榮華富貴都寄托在大順皇爺的寵愛上。她是一個完全成熟了的女子。自從來到仁智殿,每夜,照例她枕著皇上的堅實粗壯的左胳膊,而皇上的右手常常反覆不停地撫摩她的細嫩光滑的皮膚。皇上是從馬上得天下,所謂「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右手掌被劍柄磨出了老趼。而被老趼觸摸的感覺,是那樣奇妙而舒服。但是今夜被她當作枕頭的粗壯胳膊忽然沒有了,撫摩她的那只生有老趼的大手也忽然沒有了。她獨自睡在空床上,輾轉反側,很難入睡。她暗暗在枕上流淚,也暗暗在心中歎息:人生真好比是南柯一夢!

儘管一夜失眠,頭昏腦漲,但是她仍像往日一樣,天不明就起床了。等皇上起來時,她已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梳洗打扮完畢,正打算到西暖閣向皇上請安,王瑞芬腳步輕輕地掀簾進來,向她一拜,用銀鈴般的低聲說道:

「奴婢恭候娘娘早安!」

竇美儀小聲問道:「皇上昨夜睡得可好?」

「奴婢剛才問了在西暖閣值夜的宮人,據說皇上昨夜破了例,一夜睡眠不安,好像有重要心事,有時歎氣。」

「是想到費珍娥麼?」

「我看未必,娘娘的美貌不下於珍娥,皇上對娘娘恩眷正隆,絕不會將聖心移到珍娥身上。他必有重大國事操心,昨夜才如此煩惱。」

「馬上就舉行登極大典,除想念珍娥外,還有什麼煩惱?」

「奴婢記得今日是珍娥的生日,娘娘向皇上請安時不妨請旨給費宮人賞賜什麼生日禮物,也可以聽聽皇爺的口氣。」

竇妃點點頭,趁李自成去武英殿前拜天之前,她體態輕盈地走進西暖閣,向皇上行禮問安,順便問道:

「聽說今天是費珍娥的生日,臣妾恭請聖旨,要賞賜她什麼東西?」

「啊,今日是她的生日,你同王瑞芬斟酌一下,賞賜她四色禮物,差宮女送去好啦。順便傳孤的口諭,今明兩日之內,孤要召見。」

竇美儀不禁暗中一驚:「天哪,該來到的事兒果然來了!」

李自成拜天完畢,在武英殿西暖閣剛剛坐下,李雙喜進來,跪下說道:「剛才從軍師府來了一位官員,說張若麒與唐通昨夜二更時已經到了通州,休息一宿,今早可到北京。軍師要兒臣請示陛下,今日何時召見二位欽差大人?」

「吳三桂是否有使者同來?」

「兒臣曾問軍師府的官員,他說沒有。」

「可曾帶來吳三桂的投降表文或書信?」

「軍師府的官員不知道,好像沒有帶回來降表。不過聽說吳三桂已經答應投降,如今還在同關寧將領們不斷磋商,務求在投降這事上眾心一致,免遺後患,大概再耽擱兩三日,必有專使將降表馳送到京。」

李自成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但這笑意很快消逝。他機警地想道,這分明是緩兵之計!隨即對雙喜說:

「辰時二刻,在文華殿召見唐、張二人,傳諭牛丞相和兩位軍師,辰時正都到文華殿去。你還有什麼事兒要奏?」

雙喜說:「劉體純於三更過後,叫開朝陽門,到了軍師府,帶來了重要軍情。宋軍師命他天明後趕快進宮,親自向陛下面奏。他已經來了。」

「他現在何處?」

「吳汝義留他在五鳳樓上候旨,命兒臣向陛下請旨,何時召見?」

「立刻召見!傳他進宮!」

雙喜退出後過了一陣,劉體純進來了。等他叩頭以後,皇上命宮女搬來一把椅子,命他坐下,又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問道:

「二虎,你今日進宮來定有十分緊要消息面奏,軍師可知道麼?」

「臣天不明就叫開了城門,先到軍師府。軍師披衣起床,聽了臣稟報之後,用手在案上一拍,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他命臣趕快進宮來向陛下面奏,臣不敢耽誤就趕快來了。」

「吳三桂肯來投降麼?」

「臣據細作稟報的各種跡象,斷定吳三桂絕不會前來投降。他開始就打算據守山海關,等候滿洲動靜。近幾天山海衛城中盛傳瀋陽在調集滿、蒙、漢八旗兵馬,準備南犯。吳三桂的守關將士,聽說滿洲人在調集兵馬,無不喜形於色,所以吳三桂絕無意向我投降。」

「他要投降滿洲麼?」

「依臣看來,吳三桂目前也無心投降滿洲。他大概想據守山海關,等滿洲兵同我大順軍在北京近處廝殺得兩敗俱傷,然後乘機奪取北京,為崇禎帝后報仇,恢復大明江山,他就成了大明的復國忠臣。」

「啊!……還有什麼事能證明他絕不投降,竟敢與我為敵?」

「山海衛城的東門就是山海關。為著防備遼東敵人,在東門外除有堅固的月城外,萬曆年間又修了一座東羅城,便於屯兵防敵。西門外到去年也修一座西羅城,尚未竣工。近來吳三桂下令軍民日夜趕修,還新築了幾座炮台,安設了大炮。從永平和玉田兩地撤回的精兵就屯在西羅城中。可見他是決定不降我朝,不惜與我一戰。」

李自成明白同吳三桂的戰爭不可避免,必須在滿洲人南犯之前,用大順軍在北京的全部兵力去打敗吳三桂,佔領山海關,使東虜兵馬受到牽制,不能專力在北京近處作戰。他想了片刻,又向劉體純問道:

「吳三桂究竟有多少兵力?」

「臣依據細作探報,大體估算,吳三桂在山海關大約有五萬人馬,步騎兵各佔一半。」

「不是攜帶五十萬百姓進關麼?」

「虛稱五十萬,實際上有十幾萬人。曾經傳聞吳三桂要從移民中抽征丁壯入伍,但是抽得不多,後來不抽了,大概是擔心遼民剛剛入關,同本地人多有糾紛,處在兵荒馬亂時候,不宜把丁壯抽走,所以吳三桂的人馬還是五萬之數,並未增加。」

李自成原來擔心吳三桂會從進入關內的遼東百姓中再徵召二三萬丁壯入伍,如今放心了。他揭開茶碗蓋,喝口香茶,忽然想起來一個重要問題,放下茶碗,趕快問道:

「吳三桂既然忠於明朝,不肯向我投降,他就應該率領三軍為崇禎帝后發喪,痛哭誓師,立刻興兵復明,傳檄遠近才是,為什麼不呢?」

「這是吳三桂的緩兵之計,等待時機。」

「等待什麼時機?」

「他一則等待滿洲方面的動靜,二則要看一看北京與畿輔的人心向背。如今他不但知道滿洲正在調動人馬,還知道我大順朝在北京和畿輔有些事……」

劉體純說到這裡把話停住,重新跪下,說道:

「皇上,吳三桂派遣了許多細作,有的到北京四郊,有的混進北京城內,將我大順朝在北京的各種情況報告給他。縱然滿洲兵暫不南犯,他也要興兵與我為敵,因為他估計一旦起兵,畿輔各地定會有人響應,河南、山東等地也會有人響應。到那時,滿洲兵定會乘機南犯。皇上,臣受陛下信任,今日局勢,不能不大膽向陛下直言。皇上!來到北京以後,我大順軍威已經大不如前,民心不服,畿輔情勢不穩,有些地方已經在蠢蠢欲動。千萬不可大意!」

昨天聽了宋獻策的密奏之後,李自成對敵情已經有了一些清醒的認識,此刻聽了劉體純的密奏,更加感到震驚。他沉默片刻,命劉體純坐下,又問道:

「吳三桂率五萬人馬進入關內,原指望由朝廷供應糧餉。如今明朝已亡,糧餉斷絕,他如何能支持下去?」

「據微臣探知,他從寧遠運來的軍糧,足可以支持半年。」

「如何有這麼多的軍糧?」

「自從死守錦州的祖大壽投降滿洲,寧遠就成了明朝在關外必須守禦的孤城。崇禎為要守住寧遠,不管國家多麼困難,都盡一切力量為寧遠運送軍糧。據臣差細作打聽,軍糧是由登萊下海,用海船運至覺華島……」

「覺華島在何處?」

「覺華島在寧遠城東數里外的海中。東虜曾想攻佔覺華島,斷了寧遠命脈,使寧遠不攻自破。但因吳三桂派重兵駐守覺華島和海岸,修築許多炮台,東虜無機可乘。吳三桂奉旨放棄寧遠,入關勤王,覺華島上的軍糧全數用海船運來,將一座空島留給韃子。」

「吳三桂的糧船現在何處?」

「從覺華島來的幾百隻糧船暫時都泊在姜女廟附近海邊。」

「姜女廟在什麼地方?」

「聽說在山海關東邊大約十里地方。相傳孟姜女哭長城,死在海邊,化為礁石。後人立了一座廟宇,稱為姜女廟。」

「姜女廟那裡可是駐有重兵?」

「姜女廟在山海關和長城東邊,岸上只駐有少數守船步兵,並無重兵。」

李自成心中略一沉吟,忽然想到一旦大戰開始,要是能設法焚燬吳三桂的糧船,就能迫使吳三桂不戰而降。至於差何人前去姜女廟焚燬糧船……他想到了羅虎,他認為智勇兼備的羅虎是一位合適的將領,他的三千精兵也最可用,可是如何能繞過山海關呢?……

「二虎,關寧兵的士氣如何?」李自成不再細想下去,轉而又問。

「據細作稟報,當我大順軍攻破北京後,在起初那七八天內,關寧將士因聞我軍數年來百戰百勝的軍威,而其自身處境又極為不利,所以士氣十分低落。那時,在吳三桂軍中確有人私下議論向大順歸順的話,但後來忽然變了。近幾天,關寧兵的士氣很盛,日夜準備,決計同我一戰。」

「為什麼關寧兵的士氣忽然又旺盛了?是吳三桂已經同滿洲有了勾結麼?」

「不是,毛病是出在我軍方面,有些話微臣不敢直言。」

「為什麼不敢直言?王長順是個大忠臣,他昨日闖進宮來,把別人不敢對孤說的話都說了,是不是在北京和畿輔哄傳我大順軍進北京後軍紀很快敗壞了,不斷有搶劫富戶和姦淫婦女的事?這些情況孤已知道。」

「還有一件大事,臣確實不敢直說。」

李自成面帶微笑說:「你是孤的愛將,又身任偵察敵情重任,有什麼話不可對孤直言?說吧,快說吧!」

「陛下,我軍進北京後,抓了幾百官吏勳戚,酷刑追贓,至今已經死了許多人。這件事很失人望。吳三桂一看這情形,不願降了。山海關城中士紳,原來還在觀望,如今都勸說吳三桂傳檄遠近,興兵復明。人們都說……」

李自成端起茶碗,笑著說:「說下去,說下去。人們都說些什麼?」

劉體純又一次跪下去,說道:「請陛下聽了後不要震怒,恕臣直言不諱。」

「二虎,快說吧,有什麼不可直說的?」

「人們紛紛議論,自古奪得天下從來沒有這樣胡搞的。人們罵陛下雖然佔了北京,終究是個流賊,是黃巢一流人物,不是坐天下的氣象!」

李自成故意露出的笑容突然消失了,手中的茶碗砰一聲落到御案上,茶水濺出。過了一陣,他歎一口氣說道:

「逮捕在北京的六品以上官吏嚴刑追贓一事原是孤與捷軒在長安出兵前商定的一件大事,原想著國家草創不易,此舉既可以解救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也可以使萬民拍手稱快。不料北京城和遠近士民不唯不拍手稱快,反而同我離心!在長安時,宋軍師同李公子對這一重大決策都曾婉言諫阻,孤未聽從,如今欲不拷掠追贓也晚了……你還有什麼要稟報的?」

劉體純遲疑片刻,又說道:「剛才陛下問關寧兵為什麼七八天前士氣低落,如今又忽然士氣旺盛,其中道理,臣剛才說了一半,還有一半尚未說出。」

「你說出來吧,不要顧慮。」

「吳三桂原以為陛下真的率領二十萬精兵來到北京,還有大軍在後,所以一時十分害怕。隨後他知道我大順到北京的只有數萬人,也無後續部隊,他才敢於拒不投降,士氣反而旺盛。如今他按兵不動,等待時機。要想迫使他投降,或是將他打敗,攻佔山海衛城,除非我軍有更多兵力,同時出奇兵繞過山海關,焚燬他停泊在姜女廟附近的糧船……」

「啊,孤都明白了。你帶來多少親兵?」

「臣因是夜間趕來,帶了三十名親兵,以防不測。」

「你退下去吧。早膳後你趕快返回通州,繼續打探敵軍動靜,愈快愈好。還有,你回通州後立刻傳孤口諭,叫羅虎今日下午趕來北京,孤有要事召見。」

「遵旨!」


[1]四六名手——擅寫駢體文的名手。四六體即駢體文。

[2]座師——每科鄉試考中的舉人和會試考中的進士,都以該科鄉、會試的主考官為座師,終身執弟子禮,遇事互相關照。

[3]中外——朝中、朝外,或稱朝野。

[4]詹事——掌管東宮庶政和輔導太子讀書修養的衙門名叫詹事府。詹事府的主管稱詹事,次官(副職)稱少詹事。另外有左中允、右中允等官。

[5]長蘆鹽運使——長蘆鎮在今河北省滄州市境內,明永樂初,設管理海鹽專賣事務的都轉運使於此,下設二十四個轉運使。

[6]受菉——「菉」是符命之書。從東漢以後,開國帝王都要偽造上天符命,以證明他的得天下是受上天冊命,合理合法。李自成接受宋獻策的《讖記》,也屬於「受菉」之類。

[7]三協——隆慶二年(1568),戚繼光任薊鎮總兵,將從山海至昌平東之石塘嶺,沿長城一千餘里劃為三個防區,稱為三協,每協設一副將。東協駐建昌營,中協駐三屯營,西協駐石匣。總兵駐薊州。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