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四月二十日夜晚,對於李自成、多爾袞、吳三桂來說都極不尋常。

李自成把御營駐紮在距紅瓦店約三里遠的西北方。那裡,緊靠一座小土嶺腳下,有一座破敗的山神廟。李自成的軍帳就搭在山神廟旁,作戰時他可以登上土嶺高處觀戰。選擇土嶺觀戰,還因為這裡有一個難得的地理條件:它通向紅瓦店主戰場的一面全是淺崗和曠野,便於李自成隨時發出命令或派出人馬增援;而正對面的石河灘卻有一段大約兩丈多高的峭壁,峭壁下是一灣清水小潭。這對觀戰的高崗和御營所在地具有保護作用。

由於見不到一個百姓,李自成無從詢問山海城中的任何消息。遠遠望去,但見西羅城上燈籠很多,更遠處,山海關城頭上燈籠也不少。從西羅城中經常傳出來雄壯的蕭蕭馬鳴。

晚飯以後,李自成召集大小將領們前來大帳恭聽上諭。他神色嚴厲,語氣沉重,在扼要地分析形勢之後,鼓勵大家明日拚死一戰。他說完之後,劉宗敏又將昨天在永平說過的話強調一遍。他說,「這次同吳三桂作戰是一場惡戰,務須以一當十,奮勇殺敵,凡有畏縮不前的,立斬不赦!」

這時多爾袞率領南下大軍,正向山海關迅速前進。

春夜天朗氣清,月光明亮。大軍在曠野上的腳步聲、馬蹄聲,既顯得軍紀肅然,又顯得威武雄壯。每隔一陣,就由跟從攝政王的巴牙喇兵中傳出令來,又迅速向大軍的前後由近及遠傳下去:

「攝政王爺令旨,全軍將士凜遵!今日流賊到山海城外,明日將與大清朝新封的平西王吳三桂在山海城下大戰。我南征大軍,務須不辭勞苦,明日趕到山海,建立大功!」

多爾袞騎在馬上,向前展望他的南征大軍,幾乎望不到盡頭;有時似乎盡了,但過了一道淺崗,很遠處又出現了行軍中的動盪燈火和馬嘶。他想著明天的第一仗是趕不上了,但是後天,至遲是後天上午,他的八旗精兵,就可以與吳三桂的關寧兵合兵出戰,一戰殺潰流賊,乘勝猛追,佔領北京。想到大清國不久就能擺脫偏居遼東的割據局面,定都北京,想到再過幾個月,他就會將幼主福臨和兩宮皇太后迎來北京,住在明朝留下的紫禁城中,想到他為大清朝建立的不世功業,又想到年輕美貌的聖母皇太后,多爾袞感到像有一股舒適的春風吹滿心頭。他無意識地揚起玉柄馬鞭向前一揮。跟隨左右的官員誤會了他的意思,馬上向大軍前後傳諭:

「向前後傳,攝政王爺令旨:大軍加速前進,明日趕到山海城下,一戰殺敗流賊!」

隊伍中眾兵將齊聲回應:「謹遵令旨!」

自從李自成的東征大軍於今日下午酉時在石河西岸安營紮寨之後,這裡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一眼望不到邊的大順旗幟,新搭起的帳篷,新點起的篝火,燒水煮飯的炊煙,此起彼伏戰馬的嘶鳴……這一切,似乎是提醒人們,大戰不再是哄傳的警訊,而是確確實實地來到了。山海城內士民,不管貧富,無不十分驚慌,認為大難臨頭。儘管吳三桂的關寧兵較能戰鬥,但士民們仍然擔心萬一關寧兵在石河西岸失利,李自成就會攻破山海孤城,城中百姓就會遭到慘禍。這天晚上,家家焚香許願,求神靈保佑一城平安。

吳三桂因為確知多爾袞率滿、蒙、漢約十萬精兵正在向山海關急速趕來,所以心中十分沉著,他的將士們也很沉著,士氣很旺。只有極少將士對吳三桂投降滿洲心懷不滿。吳三桂對此有所察覺,但為安定軍心,他只在暗中防範。

為了安定城內士民之心,他又將佘一元請來議事。佘一元施禮落座後,尚未說話,一陣馬蹄聲在轅門外停住,隨即門官帶著郭雲龍和孫文煥大踏步走進來了。

吳三桂猛然一喜,問道:「見到清朝攝政王了麼?」

郭雲龍趕快行禮,恭敬地回答:「職將等在半路上遇到了攝政王,呈上伯爺書信,由範文程大人讀給他聽。洪大人也在旁邊……」

「攝政王怎麼說?」

「攝政王面諭職將立刻回山海關,向王爺稟報……」

「向什麼人稟報?」

「向王爺——就是向你稟報。他認為你已經是大清朝敕封的平西王了,不再是明朝的平西伯。」

「啊!……你說下去!他要你回關來稟報什麼?」

「他面諭職將,他統率的南下大軍,過寧遠時不停留,日夜兼程,準定在明日上午到達歡喜嶺;他自己中午可到,臨時駐節威遠堡。後日一戰,殺敗賊兵,乘勝窮追,佔領北京,進一步平定中原。」

「還有別的話麼?」

「范大人對職將吩咐,攝政王軍令森嚴,明日上午先頭部隊約五六萬人,一定會到達歡喜嶺,暫不進關。請王爺在收兵以後,一定要趕快率領城中官紳到威遠堡叩謁攝政王,一則敬表歡迎之意,二則恭聽攝政王面諭後日的作戰方略。」

「大清兵暫不進關?」吳三桂趕快問道,不覺驚喜。

郭雲龍說:「是的,聽范大人漏出口風,清兵暫駐歡喜嶺一帶休息,並不進城。後日大清兵在西郊戰場上突然出現,會使流賊猝不及防,一戰潰不成軍。」

佘一元聽到清兵暫不進城的話,面露喜色,不覺在心中說道:

「謝天謝地!」

郭雲龍與孫文煥退出以後,吳三桂正要同佘一元談話,忽然又一陣馬蹄聲到轅門外停下。少頃,楊珅快步進來,向吳三桂抱拳行禮,恭敬地說道:

「伯爺大人,剛才有二三百賊營騎兵,來到石河灘上,向西羅城守將喊話……」

「喊叫什麼?」

「是陝西口音,十分洪亮。他們喊叫說,明朝的東宮太子坐在石河西岸,召平西伯吳將軍前去一見,他有重要面諭,可避免兩軍屠殺。」

「你們怎麼回答?」

「我們眾將商量一陣,有人說可以派出四百騎兵,衝到西岸將東宮奪回。有人說怕中了李自成和宋矮子的詭計。大家商量一陣,不敢決定,推職將回行轅請示。」

吳三桂心中一動,問道:「倘若去四百騎兵,救不回東宮,李自成用大軍將我兵包圍,豈不要吃大虧,弄巧反成拙?」

楊珅說:「我軍派出這四百騎兵,只聲稱是護送平西伯去面謁東宮。走到近處,分兩路突然奔去,勢如閃電,將太子奪回,不要戀戰,立即返回。另派三百步兵,身穿白衣,埋伏河灘中間。敵兵倘若追來,一躍而起,火器與弓弩齊發,片刻間太子就到西羅城了。」

吳三桂聽了以後,沉默不語。作為武將,他認為這一計雖說未必成功,但不妨一試。河灘中有伏兵接應,穿白衣服可以同月色混在一起。他內心也很願意救出太子,但是一想到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大軍正在向山海關趕來,不禁出了一身冷汗,隨即向楊珅命令:

「你速去西羅城,命火器營向河灘放幾炮,將亂呼叫的小股賊兵趕走!」

「伯爺,有東宮口諭……」

「速去,不要中計!」

楊珅恍然醒悟,二話沒說,匆匆退出,在轅門外上了戰馬,疾馳而去。

吳三桂開始與佘一元商議安定城內人心的事……

今天是甲申年四月二十一日,是決定李自成命運的第一天,也是決定中國三百年歷史命運的第一天。

昨夜從三更以後,直到五更,大順軍和關寧兵隔著石河灘互相打炮。憑著經驗,李自成聽出來對方的炮聲威力很猛,每一聲都能使大地震動,如雷聲般向天邊滾去,並在北邊的燕山上發出回聲。而大順軍由於是匆忙東征,較大的火器不便攜帶,所以炮的威力比敵軍小得多了。更使李自成擔心的是,他聽說吳三桂有幾尊紅衣大炮。他想,今天紅衣大炮必會被安置在山海衛西城,對準寬闊而無遮掩的石河灘,使大順軍無法越過石河灘進攻西羅城。黎明時,他立馬崗上,瞭望地形,心中說道:

「沒想到,山海衛這個地方,只要有火器和足夠的士兵守西羅城,從西邊也不易攻破!」

大順軍全體將士在黎明時飽餐一頓。戰馬已經餵好。鼓聲響起,駐紮在遠處的將士迅速向石河西岸靠攏,集中在紅瓦店周圍。隨後,西羅城中也鼓聲大作,混雜著角聲、人喊、馬嘶。石河兩岸頓時聲音沸騰,空氣緊張。

黎明時候,徹夜驚慌的老百姓看見通往平西伯行轅的各個路口在後半夜都用石頭和磚頭修了街壘,部署了守兵。守衛部隊全副盔甲,除短兵器外,還有火器和弓箭。街壘旁邊張貼著黃紙告示:

欽奉大清攝政睿親王令旨:我朝敕封平西王行轅附近,為指揮軍事重地,滿蒙漢官兵人等經過,嚴禁滋擾喧嘩,違者重懲!

大清敕封平西王府示

圍觀的百姓十分吃驚,不敢議論,只是互相遞著眼色。有些上年紀人因為世居本城,一代代捍衛邊疆,胡漢的敵我觀念極深。他們原以為吳三桂仍然忠於明朝,忠於故君,現在才恍然明白:吳三桂不但已經降了滿洲,而且被滿洲封為王爵,原來對吳三桂的尊敬心情突然消失了。

天色已經大亮。關寧兵部署在石河東岸的有兩萬多人,步騎全有,掩映在稀疏的林木之中,西羅城中留下了一萬多人,隨時可以出戰。山海衛城中只留有數千人,以備不虞。

山海關城頭上原有兩尊紅衣大炮,吳三桂由寧遠撤軍時又運回一尊。前幾天用沙袋在西城上修築了炮台,使三尊大炮對著石河西岸。

吳三桂在親兵親將的護衛中出了西羅城,在稀疏林木中下馬,將以楊珅為首的大約上百名重要將領召集到面前,大聲說道:

「流賊李自成於上月十九日攻破北京,逼我崇禎皇帝與皇后雙雙自縊,身殉社稷。李賊認為我吳平西與關寧將士忠於大明,不忘舊主,是流賊的眼中釘,心上刺,所以他親自率領進入北京的全部人馬前來討伐,昨日到了石河西岸……」

吳三桂稍停一停,向石河西岸望了一眼,接著說道:

「敵人倚仗人馬眾多,妄圖一戰取勝。我軍偏要冷靜沉著,憑借雄關堅城,穩紮穩打,今日只求挫敗流賊銳氣,不求全勝。今日下午,滿洲大軍就要來到歡喜嶺,休息一夜,明日上午將與我關寧兵共同出戰,一戰取得全勝!」

楊珅忽然說道:「王爺,據我軍偵察確實,李自成的老營駐紮在那個小崗下邊,距此處不過五里,距北山口不到二里。我軍安置在西城牆上的紅衣大炮可同時開炮,即使不一定打死賊首,也必會使賊御營人馬死傷一大片,銳氣大挫。請王爺下令!」

吳三桂朝著楊珅遙指的小崗頭看了片刻,問道:

「李賊就站在那裡?」

「是的,那個頭上有一柄黃傘的就是李賊。他的腳下,沿著崗坡,有一片茅庵草舍,還有很多大小軍帳,就是他的御營。王爺,請下令開炮!」

一群站在吳三桂面前的將領紛紛提出同樣要求。然而吳三桂很遲疑,不肯下令。他知道,他的父親吳襄被李自成帶來了,崇禎皇帝的三個兒子也被帶來了,都被看管在李自成的御營。現在倘若開了紅衣大炮,不管是他的父親中彈死傷,或是太子中彈死傷,他都會永世悔恨。而明日他可以聯合清兵,一戰將李自成殺得大敗,到那時,他可以在陣上奪回他的父親,也奪回太子和永、定二王。或者,李自成為想求和,於兵敗逃跑時將他的父親和太子送還給他,都有可能。

此時已交辰時。吳三桂對一個旗鼓官說:「傳令擂鼓!」之後才對左右官員們說:

「這山海衛的西城是後來修築的,城牆較薄,根基也不好,經不起大炮震動。城上的紅衣大炮暫不放吧。」

突然,石河西岸,幾個地方,同時戰鼓如雷,大順軍的步騎兵部伍整齊,分從幾個地方,吶喊著從稀疏的林木中衝出來,下了河岸,向東殺來。站立在西羅城外樹木叢中的關寧精兵也突然鼓聲震天,分從幾個地方出動,陣容整齊,高喊「殺!殺!」向石河灘奔去,迎戰大順軍。劉宗敏立馬在紅瓦店的石河西岸,怒目圓睜,一動不動。李過率領幾千人馬佈陣在紅瓦店北邊。在紅瓦店南邊也有一支人馬,人數不到五千。大順軍雖然有一部分人馬在戰鼓聲和吶喊聲中進到石河灘,但是不到河灘中間便停止前進,嚴陣以待,看來要在寬闊的石河灘與關寧兵進行決戰。

吳三桂看見大順軍停止前進,三處陣地上合起來不到兩萬人馬,騎兵較少。他害怕關寧兵會中計,率領身邊的文武官員和一千餘扈從親兵騎馬出小樹林,站在石河岸上,一則可以鼓舞士氣,二則便於他親自指揮。近日他已口頭晉封楊珅為總兵,只等不久後呈報大清朝正式任命。現在率領兩萬步騎兵在戰鼓聲中吶喊前進的正是楊珅。吳三桂另將一萬人馬埋伏在西羅城內和城外的樹林中,以備隨時接應楊珅指揮的出戰人馬。

關寧兵在鼓聲中逐漸來近,大順軍只是稍稍向前迎去,採取等待態勢。大順軍不是怯敵,而是因為李自成和宋獻策以及幾位主要大將在昨日黃昏已經察看了地勢,知道寬闊的石河灘上雖然只有涓涓細流,但滿地儘是大大小小的亂石,不適於人馬奔跑,而且河灘上既無一棵樹木,也無一個土丘,人馬極易被西羅城中的炮火殺傷。他們決定將關寧兵誘至石河西岸,分割包圍。

吳三桂起初感到奇怪,擔心楊珅進兵太猛,會在石河西岸中計。後來恍然明白,想到大順軍進入北京以後,軍紀迅速敗壞,士氣低落,所以今日如此怯戰。他馬上給楊珅下令,向石河西岸進攻。中路兵馬務要一鼓作氣,攻佔紅瓦店,使劉宗敏不能在那裡立腳。同時又派出五千精兵交給楊珅,命他越過河灘,猛攻李自成的御營,殺敗李自成,乘機奪回吳老將軍和崇禎太子。傳令官立刻飛馬奔去。

北邊的戰場,就在李自成的腳下。大順軍向東迎來,兩軍在河灘上逐漸接近。開始時雙方用輕火器對射,接著用弓箭互射,都有傷亡。因為知道李自成立馬在戰場北端的淺崗上邊,御營就在崗坡上,所以這是關寧兵的主攻方向。在河灘上迎戰的是李過指揮的人馬。在強大的敵人面前,陣腳紋絲不亂。一旦前邊有人在炮火中死傷倒地,後邊立刻就有人填補上去,恢復嚴整陣容,繼續作戰。

李自成立馬觀戰的淺崗東面,臨著一段兩三丈高的峭壁,峭壁下邊是一泓潭水,水色深藍。李過的人馬是接著深潭的南岸佈陣,南北有兩三里範圍,與紅瓦店的陣地相接。大順軍為防備西城上施放紅衣大炮,便只將一部分人馬佈置在石河灘上,一部分留在石河西岸,憑借樹林、房舍和丘陵遮掩,形成縱深之勢。大家明白,到了兩軍白刃廝殺時,敵我混在一起,就不怕城頭上的紅衣大炮了。

楊珅親自率領的八千精兵,向李自成御營所在的高崗方向施放了一陣火器,又施放了一陣弓箭,之後就開始與李過的大順軍短兵相接。一陣砍殺之後,才發覺李過手下的將士非常頑強,而且訓練有素,想衝破李過的陣地很不容易。接戰不久,雙方將士死傷枕藉。一條涓涓細流,很快變成了一條血河。此時,吳三桂已經進到石河灘中間。觀察一陣,他忽然明白,不要說保護李自成御營的有數千精兵,想攻到淺崗上絕不可能,就是要越過李過防守的西岸陣地也不容易,會徒然損折人馬。他恍然想到,傳聞李自成有一位治兵較嚴的親信大將,所率士兵戰鬥力強,不聽見鳴鑼收兵絕不後退,綽號叫作「一堵牆」,難道楊珅遇到的是「一堵牆」麼?於是他派人飛馬向楊珅傳下命令:停止向前猛攻,只求穩住陣腳,到午時聽到鑼聲退兵休息。

楊珅遵令停止猛攻,收斂人馬,準備與李過兩陣相持。但恰在此時,只見李過在馬上將令旗連著揮動幾下,河岸上鼓聲大作,一支準備好的人馬猛衝而下,衝開楊珅的軍陣,一分為二將之包圍。楊珅見大勢不好,身先士卒,揮劍狂呼,衝破包圍,率手下人馬猛衝猛打一陣,才使被分割的部隊合在一起。但是沒過多久,李過依靠兵將眾多的優勢,又將關寧兵分別包圍,進行混戰。吳三桂立刻派出三千人馬奔出,接應楊珅,使楊珅率領傷殘人員,且戰且退。李過並不追趕,只是趕快一面整好陣形,一面將傷員抬送石河西岸……

當李過同來犯的關寧兵激烈交戰時,烏龍駒力掙黃色絲韁,李自成的心都要從胸腔中跳出來了。尤其當吳三桂派出兩千騎兵前來接應楊珅出圍時,烏龍駒連噴鼻子,突然一聲長嘶,刨動前蹄,愈加掙緊韁繩,而李自成也下意識地唰一聲抽出花馬劍,怒目環顧左右,意思是要親自率御營將士下崗殺敵。立馬他旁邊的軍師宋獻策作個手勢,將他阻止,也使全御營肅立不動。

楊珅退走後,紅瓦店戰場突然間鼓聲大震,喊殺連天。李過趕緊引領遠眺,只見紅瓦店方面的關寧兵衝上了石河西岸,攻進街內。那地方原來作為主戰場部署兵力,由劉宗敏親自指揮,為什麼劉宗敏竟然後退?李過顧不得再看戰場,立即策馬上崗,到了李自成面前。他看見還有三個陌生人牽著汗濕的戰馬,站在十丈以外。李自成正在關注紅瓦店的情況,一邊向南遙望一邊向軍師問道:

「獻策,要派兵支援麼?」

宋獻策沉著回答:「請陛下放心,捷軒那裡馬上就有捷報了。」

李自成卻不能放心,命雙喜派人飛馬前去紅瓦店探明情況。宋獻策趕快阻止,說道:

「不用派人前去。關寧兵馬上就會逃出紅瓦店,混戰又要回到石河灘上。」

李自成將信將疑,問道:「真的?」

宋獻策很有把握地說:「陛下放心。捷軒頗有智謀,今天要使關寧兵領教了。」宋獻策的眼光轉往東北方向,忽然對雙喜說:「雙喜,那是什麼?」

雙喜問:「軍師指什麼地方?」

「長城外邊,是不是有幾股灰色煙氣?」

雙喜望了望後回答:「有煙氣。許是在歡喜嶺上住的老百姓做午飯,從灶中冒出的煙氣。」

「不是,不是!歡喜嶺又名淒惶嶺,西近長城,東接大海,是一個風口,沒有村莊。況且只有零星居民,炊煙很小,絕看不見。現在有如此大的灰煙,可知威遠堡與歡喜嶺一帶必有異常之事!」

李自成和大家都舉頭向東北方向望去。

就在這時,距山海關不足兩里的北翼城上出現了兩面白旗、三面白旗,正在用力揮動……

李強向御駕大聲稟報:「北翼城中有部隊嘩變,向我豎起白旗!」

李自成馬上向李過吩咐:「立刻派兵接應!」

李過回答:「遵旨!臣立刻派三千人前去接應!」

宋獻策說道:「補之將軍!不要派步兵。只派一支騎兵,飛馳前去。只要能得到北翼城,牽制吳三桂,我們就可傾全力攻破西羅城,威脅山海城!」

當李過吩咐一位將領點齊兩千騎兵去接應北翼城時,細心的軍師又大聲囑咐一句:

「小心山海城上的紅衣大炮對你的騎兵迎頭轟擊!」

奉命去北翼城的將領立刻率領騎兵出發,風馳電掣般地向東奔去。同時李自成和宋獻策以及眾將領看見吳三桂正慌忙離開石河灘,奔回西羅城。忽然雙喜用驚喜的聲音叫道:

「請父皇向南看,看紅瓦店!」

大家看見,半個時辰前登上石河西岸,攻入紅瓦店小街的眾多關寧兵,中了埋伏,紛紛敗退,潰不成軍,只有一部分人馬還能受將領節制,且戰且退。多虧原有一半人馬留在河灘,此時趕快上前接應,才救出潰散將士,阻止了大順軍的追殺。這一支關寧兵拋下許多死屍,退過河灘。劉宗敏看著他的部下將潰敵追到河灘中間便鳴金收兵,他自己帶著部分親兵,勒轉馬頭,向御營緩轡馳來。

駐守北翼城的是原來駐紮山海關的守軍,不是吳三桂從寧遠帶來的嫡系部隊。首領姓吳,名叫國忠,是個千總,手下只有四百人。他獲知吳三桂投降了滿洲,激於民族義憤,趁著石河灘兩邊大戰正酣,率部起義,揮動白旗,希望別的部隊響應,也希望大順軍趁機全力進攻。沒有料到駐紮在山海關的參將很快率兵殺來,吳國忠寡不敵眾,所率部卒在城頭上全部戰死,拋屍城下;他本人則身負重傷,被生擒活捉。他們所插的幾面白旗,被迅速拔掉,扔在城下。李過手下的兩千騎兵尚未奔到,北翼城的舉義已經失敗,而西城牆上的紅衣大炮攔頭打來兩炮,截斷前進道路。率領這兩千騎兵的果毅將軍當機立斷,立刻退兵。

石河西岸的兩處激烈戰鬥停止了。雙方的受傷將士大部分被各自搶走了,一小部分受傷士兵躺臥在亂石灘上,痛苦呻吟,沒人去管。因為戰事激烈,河灘上到處是血,烏紫一片,在圓石間匯流一起,再匯入淺得僅能漫住馬蹄的石河中,繼續南流,流入渤海。

奇怪的是,這天上午,本來天朗氣清,陽光明媚;快近中午時,變成了多雲天氣,大地昏暗,太陽顯得蒼白,周圍還有「風圈」。

宋獻策仰望蒼茫白日,自言自語:「啊,太陽怎麼起了風圈?」

李自成一邊抬頭仰視一邊問道:「怎麼回事?」

宋獻策答道:「古人說:『礎潤而雨,月暈而風。』其實日暈也是颳風的預兆。只是平時陽光較強,能看見太陽有風圈的時候不多。」

「主何吉凶?」李自成驚問。

「並不主何吉凶。但要防備大風中飛沙走石,旗折馬驚。」

「你速卜一卦,看明日是什麼風向。」

「不用卜卦,明日是東南風。」

「何以見得?」

「如今已入初夏季節,瀕海一帶,東南風最多,一般從海上刮來。倘若是挾著雷雨,可以刮一天兩天。如今是旱天,可能只是陣風,刮一陣即可停止。」

李自成不做聲了。沉思一會兒,他留下劉宗敏、宋獻策和李過到御帳中同吃午飯,順便商議禦敵之策。大家一邊談話一邊從崗頭下來,跟隨他向設立御帳的小村莊走去。宋獻策走在最後,他要將整個山海衛西郊外的地理形勢細看一遍,為明日的兵力佈置作好準備。他的心頭異常沉重,暗暗說道:

「大順勝敗,決於明日之戰!」

滿天的蒼茫雲霧已經消失,天氣重又清朗,日暈也看不見了。

就在這時,一個念頭「突」地跳進宋獻策的腦海,使他全身猛然一顫:明天,會不會有滿洲兵出現,會不會有滿洲兵趁著東南風起,突然萬騎奔出,衝入陣中,使我大順兵無法抵禦,潰不成軍呢?

沿著這個思路繼續考慮,宋獻策越想越責備自己粗心,有愧軍師重任。早先,劉體純已經派細作探明,吳三桂放棄寧遠向山海關內撤退時,將停泊在覺華島旁邊的許多糧船,加上一些重火器和其他輜重,揚帆南來,泊在山海關附近姜女墳到海神廟一帶;後來又將船上的糧食、輜重和重火器搬進山海城中。那麼,如今會不會用這些空船,將滿洲兵從海上運送到紅瓦店右翼海邊登陸呢?

而且,紅瓦店的左側也不安全,因為奉命在那裡鎮守九門口的唐通,根本就不足信任。他與吳三桂既有袍澤之誼,也是患難之交。既然吳三桂已向滿洲借兵,而洪承疇又是他的故帥,誰知他會不會倒向敵人一邊?萬一他被招降,帶領敵人走九門口山路,出北山南口,從左邊圍攻大順軍,並首先攻佔大順皇上立馬觀戰的崗頭,同時佔領御營所在的小村莊,奪得太子、二王以及吳老將軍……這樣,數萬懸軍東征的大順軍就完全陷於包圍,必將全軍覆沒!

想到這裡,宋獻策心中猛一恍然:日者君象也,剛才天地陰暗,日有風圈,不僅是明日颳風的預兆,也是敵方將從各路進兵,圍困大順皇帝之兆啊。

宋獻策心中又是驚慌,又是慚愧,暗暗說道:「明日萬一皇上有失,我身為軍師,罪不容誅!」

他知道皇上和劉宗敏等人已經進了御帳,正在等他,他趕快從崗上下來,踏著坎坷不平的小路向御帳走去。他一邊匆匆往崗坡下走,一邊考慮著明日有極大風險的兩軍決戰。他一踮一踮地向崗坡下走去,忽見李雙喜從御帳旁邊出現,正在等他,不能不加快腳步。由於習慣,他又一次抬起頭來,望望太陽,忽然看見,有一條又細、又直、又長的白雲,從東向西,橫過太陽中間。他大驚失色,不覺在心中連聲驚叫:

「白虹貫日,白虹貫日!」

雙喜不知道軍師抬頭向天上看什麼,恭敬地叫道:「軍師,皇上在御帳等候呢!」

宋獻策聽見呼喚,又忍不住向那一條又細又長、橫貫在太陽中間的白雲望了一眼,再次在心中驚叫:「果然是白虹貫日!」他趕快下崗,踉蹌一步,幾乎摔跤。

雙喜叫道:「軍師小心,這路不平!」

宋獻策走進御帳後,劉宗敏和李過正要分別稟報各自戰場上的情況,李自成卻不等他們說話,就讓雙喜趕快把唐通差來稟報緊急軍情的軍官帶來。

軍官進來,跪下叩頭。李自成沒有叫軍官起來,更沒有命他坐下,神色嚴重地問道:

「唐將軍那裡有什麼情況?」

「謹向陛下稟奏:唐通將軍奉陛下密諭,離開大軍之後,率本部人馬,走長城內燕山小路,於前日黃昏襲占一片石,又叫作九門口。唐將軍不敢耽誤,連夜差人打探滿洲消息。昨夜到今日黎明之前,幾處打探消息的細作均已回來,情況已經探明:多爾袞率領的滿洲兵今日就要來到,請陛下速作準備,不可大意。」

李自成心中一陣猛然狂跳。滿洲兵竟往山海關方向來,而且來得這樣快,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大聲問道:

「滿洲兵要進山海關?」

「是的。」

「有多少人馬?」

「詳細人數沒有探明,只聽說滿洲八旗、蒙古八旗各出兵三分之二,漢八旗全部出動。」

李自成望著軍師問道:「獻策,你估計有多少人馬?」

宋獻策略一低頭沉思,抬頭回答說:「據臣所知,滿洲一旗,足員是七千五百人,八旗徵調三分之二,那就是說,滿洲八旗出動了四萬人。蒙古八旗人數不足,據臣估計,頂多出兵兩萬人。說漢軍旗全部出動,這消息我不相信。近十餘年來,東虜幾次入犯,擄去人口很多,不再做奴隸,編入漢軍八旗。東虜原是遊牧部落,近三十年來定居遼河流域,以農耕為主。皇太極繼位後更是如此。如今正是農忙季節,漢軍旗必須多留青壯年男子搞好農耕,還要從事百工,這是滿洲的立國根本,斷不會使漢軍全部南來。按臣的估計,此次多爾袞所率南來之兵,至多大約在十萬左右,加上關寧兵四萬,全部敵兵約在十三四萬之譜。」

李自成聽了軍師的估計,心中感到可怕。不管如何估算,敵人在人數上比大順的兵力強大,尤其可怕的是滿洲兵和關寧兵都很精銳。他開始後悔這一次不聽諫阻,懸軍東征,犯了大錯。他沒有對宋獻策說別的話,望著跪在地上的軍官說道:

「你速回九門口,傳孤的口諭:吳三桂投降滿洲,勾引多爾袞率領滿洲兵來犯,不出孤的所料。多爾袞來得很好,我大順軍正可以借此機會,將東虜與關寧兵一戰擊潰。你自己親眼看見,今日上午,吳三桂憑借堅城,傾全力同我作戰,兩路人馬都被我殺敗,逃回城內。滿洲兵來到以後,自然有一場惡戰。但孤已有了準備,絕不使敵人得逞。你回去傳孤的口諭,多差偵騎,繼續察探滿洲兵行軍情況,一方面要派兵騷擾,一方面飛騎來報。」他轉向雙喜:「雙喜,你帶他下去,賞賜他們來的三個騎兵十兩銀子,安排他們趕快飽餐一頓,馬匹喂點草料,送他們走吧。」

唐通差來的軍官叩了一個頭,隨雙喜退出大帳。

李自成在半個時辰前面對著崗坡下、石河邊的兩軍鏖戰,沒有絲毫膽怯,很想縱馬奔進戰場;而此刻聽完唐通使者的軍情稟報,竟然震驚失措,一時間不知如何應付。東征頭一天,在通州駐下,他就害怕局勢會有意外變化。沒有料到,滿洲兵果然來了,而且來得這樣突然,今天就要到山海關了!

「獻策,你原來擔心多爾袞率領滿洲兵從薊州和密雲一帶進入長城,截斷我軍退路,使我腹背受敵。我們都沒料到,多爾袞會從半路上直奔山海關來,使我們措手不及!你有何禦敵良策?」

宋獻策心中明白,按目前形勢說,實無任何良策。但是他不敢說出這個話。為了緩和情緒,他輕輕歎口氣,婉轉地說道:

「此系天數,臣昨夜已經看見局勢對我不利,不待今日唐通稟報。」

「昨夜?」

「臣夜間走出軍帳,仰觀天象,看見天狼星犯紫微垣,心中大驚。今日上午果有唐通差人來稟滿洲兵來犯消息,豈是巧合?」

李自成心中更加沉重,又問:「今日,兩軍正在鏖戰,勝敗就在眼前。你好像並不重視,關寧兵十分強勁,忽然攻上西岸,攻入紅瓦店,孤正想派兵馳援,你卻說不必派人,捷軒快勝利了。果然,沒過多久,關寧兵在紅瓦店小街內中了埋伏,紛紛敗退,捷軒除殺傷和俘虜了許多關寧兵之外,又從紅瓦店殺了出來。補之這裡,當時也是雙方苦戰,殺得天昏地暗,白日無光。……」

宋獻策插了一句:「皇上說得很是,當時天昏地暗,白日無光。」

李自成本來不滿意宋獻策身為軍師,沒有專心注意當時戰場情況,但是話到口邊,忽然看見宋獻策神色憂慮,顯然不同平日,又想到剛才「天狼星犯紫微垣」的話,他本來想說的話不說了,改口問道:

「你看天象如何?」

「啟奏陛下,臣看見白虹貫日。」

「白虹貫日?」

「是的,白虹貫日,對戰爭很不吉利。」

劉宗敏和李過雖然讀書很少,但是都聽說過這句古話,同時不覺心頭一沉。劉宗敏搶先問道:

「獻策,什麼叫『白虹貫日』?」

軍師說:「鏖戰正酣時候,忽然有一陣白日無光,天昏地暗。我趁此時,仰觀天象,看見太陽周圍有一風圈,後來又看見『白虹貫日』。」

李過說道:「你們有些人專搞什麼風候望氣、奇門遁甲這些學問,我根本聽不懂。你直白地說,什麼是『白虹貫日』?」

宋獻策笑一笑說:「其實就是一道又細又長的白雲從正中間橫穿太陽,久久不散。此是凶兆,為古人所忌。今日我就看見了『白虹貫日』,明日不可不倍加小心。」

李自成問:「『白虹貫日』與日帶風圈,這兩種天象為何同時出現?」

「這是偶然湊在一起,但也不全是偶然。如果明日在戰場上刮起一陣怪風,則須要十分注意。」

「何謂怪風?」

「突然而來,突然而止,故為怪風。」

李雙喜已經將唐通差來稟事和請示的軍官安置妥當,回到大帳。李自成又想起來一件事,向軍師說:

「一個時辰之前,紅瓦店和我們站立的崗坡下邊,大戰正酣,勝敗決於呼吸之間。孤看見你都不在意,有時看著天上,有時遙望遠方,望著長城以外。如今我才明白,你料到明日會有一陣從海上來的怪風。你不愧是大順朝的開國軍師,與別人所見不同!你關心長城外邊的兩三股煙氣,雙喜說是農村做午飯的炊煙,你堅決說不是,必有異常事故。現在看來,你說准了。長城外那兩三股煙氣,定與今日多爾袞來到有關。獻策,你真是智慮過人!」

宋獻策謙遜地欠身說道:「臣實庸才,致使……」他幾乎要說「致使御駕率師東來,陷於進退兩難之境」,然而他忽然醒悟,隨即改口說道:

「凡是大軍行動,必露出各種跡象可以判斷。《孫子·行軍篇》舉出許多例子,言之甚明。但世上各種行軍跡象,變化複雜,不勝列舉,臣不過是時時事事都細心捕捉,不敢稍有粗心就是了。」

雙喜忍不住問道:「軍師,你怎麼判斷出長城外邊那幾處煙氣不是炊煙?」

宋獻策因為多爾袞率領滿洲大軍今日就要來到之事,心中震驚,也看出來李自成、劉宗敏和李過的神情都很沉重,便匆忙回答:

「歡喜嶺西連燕山山脈,連通大海,是一個天然風口,又是關內外軍事要道,故炊煙稀少。縱有小小炊煙,旋即在風中吹散。所以我猜到必是有人在清除雜草、榛莽,乾枯的和濕的混在一起,點火燃燒,故有幾堆黑煙騰起,久久地風吹不散,非是炊煙。」

劉宗敏問道:「情況緊急,你有何應敵之策?」

李自成也向宋獻策問道:「多爾袞是今日下午率大軍來到山海關外,我估計敵我大戰是在明日上午。你有何應敵良策?」

宋獻策說道:「陛下,我的意思是,多爾袞率滿洲大軍來到的消息,暫時不要洩露,以免影響軍心。等我們下午商量好應敵良策之後,再使眾將知道。」

「也好,也好,暫時不要洩露。」

李自成吩咐雙喜,趕快準備開飯。他本來已經震驚無計,又想到宋獻策說的昨夜觀察到天狼星犯紫微垣,今日又看見「白虹貫日」這些可怕的天象,簡直失去了戰勝敵人的信心。他在心中向自己問道:

「是不是馬上就退回北京?」

這意見他不敢說出口來,目視軍師。宋獻策仍在想著「白虹貫日」的大凶天象,很害怕李自成明日會死於大戰之中。他不敢說出他的擔心,但是他一時茫然無計,無言可答。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