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素:完滿的姻緣,是彼此的成全

一天,打開電視正趕上某個鑒寶欄目,寶主帶來一幅潘素的青綠山水畫,買主砸價時頗為不屑:「潘素不過是藉著名媛的名氣,她那些東西我也畫得出來!」評議席上一向寬容敦厚的老專家顯出了難得的揶揄:「潘素的畫,你肯定畫不出。三份功夫在畫裡,七分在畫外,哪是三兩天的功夫。」

點評得買主一臉尷尬。

真正的名媛絕不會大喇喇地以名媛自居,不會全身佈滿Logo的名牌,更不會在微博認證上來一句「京城名媛」招致一片嘲諷。真名媛成竹在胸,見識過人生的瑰麗,卻難得一顆平常心,進退自如,榮辱自知,背後還帶著一段不可複製的傳奇,就好像潘素。

她的經歷當真如同一部章回小說,起承轉合,氣象萬千。

她曾經是蘇州名門千金,前清著名的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後代,原名潘白琴,也叫潘慧素。幼年時期,大家閨秀的母親沈桂香聘請名師教她音樂和繪畫,所以,她彈得一手好琵琶,繪畫功底也紮實。

十三歲時母親病逝,她被繼母王氏賣到上海的妓院。

如此冰火兩重天的際遇,她卻拾掇起無端的愁緒,鋪展出別樣洞天。

蘋果日報社長董橋在那篇《永遠的潘慧素》中描寫三十年代的她: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流蘇帳暖,春光宛轉,幾乎聽得到她細聲說著帶點吳音的北京話。

如此旖旎的資質,放在古代是薛濤一流,擺在民國更是當紅花魁。她在十里洋場的上海別號「潘妃」,但她不像別的交際花,接的多是官場客人,她的客人居然是上海白相的二等流氓為主,這些人天天到她家酣暢淋漓地「擺譜兒」,吃「花酒」,她照樣應接不暇地自顧自出「堂差」。

民國「黑社會」們大多文著文身,潘妃便在手臂上也刺了一朵香艷的花。

所以,每逢想到潘素,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個手臂刺花的妍麗奇女子游刃草叢的場景,想著那俗世的歡騰和肆意的熱鬧,還有她置身其中卻不沾染半分俗氣的玲瓏,雖然身世堪傷卻和「紅顏薄命」扯不上半分關係,甚至還帶著違和的喜感,不禁抿嘴偷樂。

如果不是遇上張伯駒,潘素活色生香的名妓生涯未必結束那麼早。這位著名的「民國四公子」之一(其他三位是溥儀的族兄溥侗、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少帥張學良),其父張鎮芳是袁世凱的表弟、北洋軍閥元老、中國鹽業銀行創辦人。張伯駒的奇異,似乎章回體才能盡興:

伯駒出身豪門,玉樹臨風,面若旦角,眉如柳葉,天然一段風情,全蓄注在一雙丹鳳眼中。竟也是,賈寶玉的骨子,納蘭容若的脾性,不顧雙親反對,退出軍界,厭倦功名。從此,讀書、唱戲、寫字、古玩、耽美在名士圈,名副其實一個京城大公子。

這麼一對奇男異女,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張伯駒對潘素一見鍾情,當場揮筆寫了副對聯: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片語解風韻,寥寥兩行字把潘素的神態容貌與特長描摹得淋漓盡致,博得佳人傾心。兩人的熱戀激怒了已與潘素有婚約的國民黨中將臧卓,臧卓把潘素軟禁在西藏路與漢口路交口的一品香酒店。哪裡料到,情癡張伯駒居然托朋友買通臧卓的衛兵,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孤身涉險,劫走潘素。

那是1935年,潘素二十歲,張伯駒三十七歲。

從此,兩人一生沉浮,形影相隨。

婚後,張伯駒發現了潘素的繪畫天分,不僅大加讚賞,更是著力栽培。在他的引薦下,她二十一歲便正式拜名師朱德甫學習花鳥畫,接著又請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張孟嘉等各教所長,同時還讓她跟夏仁虎學古文,這位夏仁虎,便是著名作家林海音的公公。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潘素精進迅速。張伯駒帶她遊歷名山大川,從自然的雄渾奇絕中尋找藝術靈感,此外,張家豐富的名家真跡,更是她學習的範本。中國現存最早的水墨畫、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圖》,李白唯一的真跡《上陽台帖》,陸機的《平復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蔡襄的自書詩冊,黃庭堅的草書卷等等,這些聽起來神話般的名字,隨便哪一幅,都是價值連城的國寶。

潘素自述:「幾十年來,時無冬夏,處無南北,總是手不離筆,案不空紙,不知疲倦,終日沉浸在寫生創作之中。」張大千誇她的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著名文物鑒定家史樹青曾為潘素的《溪山秋色圖》題跋:「慧素生平所作山水,極似南朝張僧繇而恪守謝赫六法論,真沒骨家法也,此幅白雲紅樹,在當代畫家中罕見作者。」新中國成立後,她的畫曾被作為禮物送給來訪的日本天皇、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老布什等。

她已然是現代首屈一指的青綠山水畫家。

畫如其人,潘素的畫,像極了她自己的內心獨白。

《雲峰春江圖》遠山縹緲,近樹絢麗,青山綠石錯落有致;《松嶺重峰》則是一色的綠,深淺不同的各種綠疏疏朗朗,映襯著雲蒸霞蔚,參差出別樣的風情;《遠江帆影》中幾葉扁舟,數座峻峰,濃淡得宜,自在空靈;《雲峰秋色圖》卻是優雅和諧的調子,不見匠氣刻板的佈局。

沒有大起大落的人生經歷,很難有這般跌宕淡遠的筆觸。潘素的畫,有冰雪卻不見寒冷,有空山卻不露蕭瑟,有孤帆卻沒有自憐,清雅的底子透出疏落的俏麗與溫暖,活脫脫就是她自己的寫照。

再看張伯駒,出身富貴卻沒有一絲俗氣,才華橫溢卻不帶半分狂態。

劉海粟讚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說他的可貴在於「所交前輩多遺老,而自身無酸腐暮氣;友人殊多闊公子,而不沾染紈褲脂粉氣;來往不乏名優伶,而無浮薄梨園習氣,四周多古書古畫,他仍是個現代人」。

就像他的自陳:「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這麼兩個人,似乎是天意的一對。

他成全了她錦心繡口、不染塵埃的慧根,她成全了他超逸脫俗、寵辱不驚的器宇。於是,張伯駒與潘素,成了難得的幸福夫妻。

原來,幸福的婚姻,不過是彼此的成全。

一對男女,相遇已屬緣分,鍾情更是不易,費盡周折地結為夫妻,那真是機緣的天時地利與情感的水到渠成。年輕時的愛情,蠶繭一般絲絲纏繞,蜜意綿綿;中年時的愛情卻如飛蛾破蛹,懶洋洋、灰撲撲,化作蝴蝶的太少。

而太多的人,不到七年已癢,走到半路已成了陌路。

當年愛他飛揚的個性,現在眼熱的卻是閨蜜新換的豪宅,於是,他的不羈變成不負責任,需要幾次三番地嘮叨控訴;曾經鍾情她質樸的善良,如今喜歡的卻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風情,於是,她的純樸成了木訥,連抬眼打量都是多餘。

多少夫妻,在漫長的歲月裡,硬生生折斷了彼此的優點,變成互不欣賞、互相打擊的對手,在婚姻的競技場上,用盡全力、耗盡一生地戰鬥。

穩定的婚姻各種各樣,愛得你死我活並不稀奇,甚至未必重要,最難得的,是成全。

所以,每個甜蜜的女子背後,大多有一個寬厚男子的默默扶助;每個圓滿男子的身邊,也少不了一個寬容女子的無聲支持。

張伯駒視金如土收藏文物的「敗家」舉動,潘素不僅讚賞,還變賣珠寶首飾鼎力相助,寧願獨自應對柴米油鹽的瑣碎,也要成全他的名士風流。

1946年,隋代畫家展子虔的《游春圖》流於世面,張伯駒賣掉了弓弦胡同李蓮英的老宅,購得了這件寶貝。一家人挾著《游春圖》,美滋滋、樂呵呵地從弓弦胡同搬到了城外的承澤園。

1952年,《游春圖》和唐寅的畫一併捐給了北京故宮。1953年,承澤園也賣給了北京大學。張伯駒一家最後的居所,是後海邊最普通的四合院。

1956年,兩人又把用全副家當甚至生命換來的、珍藏多年的瑰寶捐給了故宮博物院,包括《平復帖》《張好好詩》《道服贊》等八件,至今,它們仍是故宮的鎮院之寶。

章詒和在《往事並不如煙》中說,這對夫婦相處,是完全以張伯駒為軸心的,潘素對張伯駒,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

有一次,張伯駒看上了一幅古畫,賣家要價不菲。而此時的他,早已不是當年貴氣的「民國四公子」,沒有實職,儘是閒差。畫雖然好,可是想到現實的經濟狀況和未來漫長的實際生活,潘素終究猶豫了。張伯駒見她沒答應,便嚷嚷開了,最後索性躺倒在地上,任憑潘素怎麼拉,怎麼哄,也不起來。最後,哭笑不得的潘素許諾:還是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吧。於是,大她十七歲的張伯駒才翻身爬起,拍拍沾在身上的灰塵,自己回屋睡覺去了。

如果章家請張伯駒夫婦吃飯,隨意灑脫的張伯駒總是不說話,只顧吃,周到禮貌的潘素卻不停地誇菜好,夫妻倆就像分工好了一樣。章詒和的父親章伯鈞去世後,她的母親搬了家,第一個前來看望的便是張伯駒與潘素。他們不知道章詒和母親的新住址,到處打聽,最後和一個古董商謊稱要與章家核對賬目才從農工黨機關那裡得到了章家的地址。

而此時的章伯鈞,早已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現行反革命」。

1975年,兩人在一起四十多年後,快八十歲的張伯駒小別潘素,到西安女兒家短居,分別短暫卻深情款款,寫了首《鵲橋仙》送給潘素:

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

一生成全換來一生懂得與珍惜。

潘素的畫配上張伯駒的字是收藏界的珠聯璧合,兩人經常合作作畫,或者她寫花草,他題詩詞,只見青山綠水,意象無窮,幾行小字題識遠看猶如一群暮色中的歸燕,無論春風得意或是貧頓困厄,均相攜而來。

1980年2月,兩人最後一次合作,北海畫舫展出了老夫妻的作品五十八幅。

畫展之後當月,張伯駒去世。

十年後,潘素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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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際上,幸福女人的背後都有一個本質不錯的,智慧的,很替妻子著想的丈夫,這不是靠女人調教就能調教得成的,比如張伯駒之於潘素。

這樣的男人,懂得欣賞女人的優點,包容女人的弱點,甚至,他們如同一支點石成金的妙筆,發覺女人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潛能與才華,把女人發掘成一座寶庫。

當然,有慧心的女人懂得回應。是的,是回應而不是回報,回報帶有太多的沉重和目的性,而回應,恰如春天裡的一縷清風,撩撥得人心尖酥癢:我明白你對我的好,我將盡我所能給予你更多的好。

如此的婚姻關係,怎能不是良性循環呢?

婚姻是懂得,是珍惜,更是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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