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羅密歐」

美麗的布達佩斯,此刻正鮮花怒放,紫丁香漫山遍野。每天晚上,匈牙利觀眾熱情高漲,把帽子扔到我的舞台上,瘋狂吶喊。

小約翰·施特勞斯,奧地利著名的作曲家、指揮家、小提琴家

一天早上,我看著陽光下的多瑙河,河水流淌,波光粼粼。回來我就告訴樂隊指揮,當晚的最後一個節目,我要演出約翰·施特勞斯的《藍色多瑙河》。這次演出成效斐然,全場觀眾如電擊一般,跳躍起來,如癡如醉,我只好跳了一次又一次,觀眾席的熱烈掌聲才得以平息。

一位儀表堂堂的匈牙利青年男子闖進了我的生活,把我從一個童貞的處子變成了一個狂放的女人。他是匈牙利的一流演員,以扮演莎士比亞戲劇中的「羅密歐」而著名。

我一直稱他為「羅密歐」,而我則是他的「朱麗葉」。

那是一個狂熱的春天。

整個布達佩斯為我的舞蹈而瘋狂,我卻為高大挺拔的「羅密歐」而瘋狂。我愛他雪白的牙齒、性感的嘴唇和緊得喘不過氣來的擁抱,當然,還有台詞式的甜言蜜語:「呵,可愛的花兒似的姑娘,你讓我懂得了真正的愛情,這才是羅密歐的情感體驗。你是我心中的太陽,我的朱麗葉!」

鄧肯的第一個「羅密歐」

我每晚沉浸在這些華麗的甜言蜜語和誇張的手勢裡,完全被「羅密歐」那種吉卜賽式的激情感化了。這是我投入最熱切的一次愛情。

在布達佩斯郊區的一間農舍裡,「羅密歐」跪在我面前。

我們發誓白首為盟,終生相愛。

緊接著,在驚慌和渴盼之中,一陣極度快樂的劇痛刺穿了肉體,一直抵達靈魂深處。

我像抓住了一根愛情的稻草般,只向上撲騰了幾下,之後便是深不見底的沉淪。

鄧肯伴著《藍色多瑙河》翩翩起舞

睜開眼睛,「羅密歐」慾望滿足後一絲輕浮的笑容飄入我的眼簾。

那不是真的,我想。

母親發現了一些端倪,她早就警告我:那是一個輕率的男人,徒有外貌而已。剛從紐約來的伊麗莎白更甚,她認為我拋棄舞蹈的事業去追逐虛幻的愛情肥皂泡,簡直就是犯罪。

在愛情的強大攻勢下,我被沖昏了頭腦。

亞歷山大·格羅斯也意識到事情不妙,趕忙給我安排了一次穿越匈牙利的巡迴演出,我在許多城鎮進行表演。在西本科欽鎮,我根據當地曾有7位革命將軍被絞死的故事,在鎮外一片很開闊的土地上,配著弗朗茨·李斯特英雄悲壯的音樂,創作演出了一段進行曲舞蹈。

我在匈牙利各個城鎮的巡演,頗受歡迎。每到一地,我都穿一襲白色長裙坐在格羅斯為我準備好的套著白馬的敞篷車上,車上滿是白色鮮花,人們歡呼吶喊,而我就在人們的歡呼聲中緩緩穿過,彷彿來自天上的女神。儘管藝術帶給我如此榮耀,又有來自觀眾的諸多鼓勵,我卻還是沒有辦法抑止對「羅密歐」的思念之情,特別是晚上獨自一人的時候。我痛苦萬分,為了他,我寧願放棄所有的成功甚至我的藝術,來換取在他懷中的片刻歡娛。

我是如此渴望重返布達佩斯,這一天終於來臨了。「羅密歐」滿懷喜悅來車站接我,可我感到他內心深處發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他說他將要去排練馬克·安東尼這個角色,並將進行首場演出。難道戲劇角色的變換對一個藝術家的熱

情和性格會有這麼大的影響嗎?我不知道,但我當時確是感覺到了他感情的變化。他談起我們的婚姻,就好像婚事早就板上釘釘了,他甚至帶我去尋找合適的房子,那些房間沒有浴室,到廚房要走過長長的樓梯,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沉甸甸的鬱悶感。

弗朗茨·李斯特,著名的匈牙利作曲家、鋼琴家、指揮家

「我們在布達佩斯幹什麼?」我問道。

「怎麼了,」他說,「你每天晚上都要坐在包廂裡看我演戲,你還要學會和我對話,幫助我練功啊。」

他給我背了一段馬克·安東尼的台詞。現在,他的一切熱情和興趣都集中在了這個羅馬平民身上,而我,已不再是他時刻關注的那個「朱麗葉」了。

一天,散步結束後,我們倆坐在一個乾草堆旁,他說我們兩人各自去繼續追求自己的藝術會不會更好。他的原話要委婉些,可意思就是這樣的。現在我依然記得那個草堆、眼前的曠野以及刺痛胸膛的寒風。當天下午,我就和亞歷山大·格羅斯簽了去維也納、柏林及德國其他城市演出的合同。

我觀看了「羅密歐」扮演安東尼的首場演出,給我留下的最後印象是劇院裡觀眾的狂熱之情,而此刻的我正坐在包廂裡默默流淚,感覺就好像吞了碎玻璃一樣難受。第二天我就要到維也納去了,臨行前跟我道別的不是以前那個「羅密歐」,而是「馬克·安東尼」。他看上去神情嚴肅,若有所思。從布達佩斯到維也納的旅程,是我所經歷的最痛苦、最憂傷的一次。失去「羅密歐」,我彷彿失去了所有的快樂。到維也納我病倒了,格羅斯把我送進醫院。

一連幾周,我都身體虛弱,痛苦不堪。「羅密歐」從布達佩斯趕來了,他甚至在我屋裡支了張床。他對我非常溫柔和體貼。可是一天早晨醒來,我看到那位護士——一個天主教修女的臉,她圍著黑色的面紗,站在那裡,正好把我和睡在小床上的「羅密歐」隔開,我知道我和他的愛情走到了盡頭。

痊癒需要很長時間,因此格羅斯帶我到弗朗曾巴德療養。那段時間,我情緒低落,神情萎頓,鄉村美景和親朋好友都不能讓我打起精神。為此格羅斯太太特地趕來,對我照顧備至,有時甚至徹夜不眠。由於醫護費用高昂,很快我的存款就花光了。還好格羅斯為我安排了去弗朗曾巴德、馬裡安溫泉和卡爾斯巴德演出。那天我重新打開行李箱,取出舞衣。我還記得當時我淚如雨下,吻著那件我穿著跳過革命性舞蹈的舞衣,發誓絕不再為愛情放棄我的藝術。當時,我在德國已經名聲大振,記得有一天晚上我正同經理夫婦吃飯,飯店外面聚集了很多人,竟然把玻璃窗都擠碎了,飯店經理很生氣。

經歷了愛情的痛苦和幻滅,而今我把精力轉移到我的藝術事業上,這些經歷又成為我藝術創作靈感的來源。我把伊芙琴尼亞在祭壇上告別生命的故事編成舞蹈。後來,格羅斯安排我到慕尼黑演出,在那裡我再次與母親和伊麗莎白重聚,她們對我恢復單身很是高興,儘管她們體察到了我的變化和憂鬱。

慕尼黑演出之前,我和伊麗莎白在阿巴西亞找尋合適的旅館,房子沒找到,卻引來小鎮上居民的關注。費迪南公爵路經此地,他對我們很感興趣,衷心歡迎我們,還邀請我們住到他位於斯蒂芬妮酒店花園的別墅裡。整件事完全是順其自然,卻在宮廷的社交圈傳出緋聞。我想,那些登門拜訪的貴婦們,根本不是為了我的藝術慕名而來,她們只是想看看我們在公爵別墅裡到底在幹些什麼罷了。這群貴婦人,每晚都禮儀周到地坐在餐桌前,而我也照著她們的樣子,做出比她們更有修養的樣子。

那一時期,我還嘗試著搭配創製各種舞衣,最流行的是用中國紗羅製成的淡藍色舞衣,大開胸,肩上只有一根吊帶,裙子齊膝,裸腿赤足。當時婦女們穿的游泳服還是一身頭腳不露的黑衣,讓人想起偷偷摸摸的夜行人。我在服裝設計領域裡也同樣掀起了一場革命。一向著意迴避女性的費迪南公爵甚至都情不自禁地擊掌稱讚:「伊莎朵拉太漂亮了,春天也沒有這麼美!」

在阿巴西亞的那座別墅裡,我們的窗前有一棵茂盛的棕櫚樹,長長的葉子在清晨的微風中顫動,不停地顫動,像樂曲輕巧的過門和詩歌靈妙的韻腳。我腦海裡浮動著海涅的詩句:「南方有一棵寂寞的棕櫚樹……」

從阿巴西亞出發,我和伊麗莎白去了慕尼黑,那時,慕尼黑的文藝生活集中在藝術之家,那裡有大批的藝術家,這些人每晚集聚一堂,喝上等慕尼黑啤酒,高談哲學和藝術。格羅斯安排我到藝術之家首演。在歷經了層層阻礙之後,演出得以進行,並成為當地多年以來最為轟動的藝術界盛事。

後來,我又去凱姆學院演出,學生的領會力是不可估量的。在那裡,我們完全沒有料到會出現那種暴風驟雨般的反應。我的馬車被散場的學生團團圍住,他們把馬解下來,一夥人拉著車遊街,另一夥人擎著火炬在後面歡呼雀躍。到了一家咖啡館,我被抬了起來,在學生群舞的頂峰跌宕起伏。他們不斷地高唱:「伊莎朵拉,伊莎朵拉。你讓我們感到,人生多麼美好。伊莎朵拉,伊莎朵拉……」

回到別墅後,年輕的學子們依然聚集在窗戶下唱歌,爭搶著我扔下的花朵和手帕。

這個晚上被《簡報》報道,讓所有的慕尼黑市民瞠目結舌。

那個時候慕尼黑是藝術家和學者匯聚之地,街上到處可見腋下夾著樂譜的學生和少女;店舖裡到處陳列著珍貴的古書和漂亮的新書;博物館裡也有許多奇珍異寶。山上吹來陣陣秋風,我去拜訪滿頭白髮的大師拉姆巴哈、哲學家卡福爾霍恩,這些社交活動都使我重拾理性,回到我對精神世界的追求中來。我開始學習德語,閱讀叔本華和康德原著,並很快就能融入藝術家、哲學家、音樂家們在藝術俱樂部的討論。我還學著喝上好的慕尼黑啤酒。沒多久,我情感上的痛苦慢慢平復了。

一天晚上,在一場特別的藝術慶祝會演出中,我覺得坐在前排鼓掌的男子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的面部輪廓讓我想起一位大師。

德國著名哲學家叔本華

憑著直覺走過去,我斷定他與理查德·瓦格納有著密切的關係,這位音樂大師的照片曾經刊登在樂譜上,他額頭凸出,鼻樑高聳,嘴巴稍嫌柔軟,不夠有力。沒錯,他就是大師的兒子西格弗裡德·瓦格納。他加入了我們,並成為我的摯友。他談吐機智,常常談及他偉大的父親,這種對父親的回憶彷彿籠罩在他身上的一個光環。

我第一次讀了叔本華的著作,他對音樂和精神關係的哲學思考深深吸引著我。

我感受到偉大的精神,那是一種神聖的光芒,常常讓我覺得自己進入了另一個思想家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哲學思想彷彿是人類至高無上的東西,只有音樂才能和它媲美。在慕尼黑音樂廳,我們還接觸到一些意大利的藝術作品。考慮到離意大利的邊境如此之近,我們便有了去意大利的衝動,於是,母親、伊麗莎白和我就坐上了開往佛羅倫薩的火車。

《伊莎朵拉·鄧肯自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