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一次用小刀跟人幹架之後,我瞭解到世上有兩種人會投入殊死搏鬥,一是為活命而殺人,一是為殺人而活命。喜歡殺人的人,打起架來或許拼勁、狠勁十足,但為了存活而打架的人,通常更容易打贏。為殺人而活者一旦屈居下風,打架的理由就逐漸潰散,為保命而殺人者一旦處於劣勢,打架的理由反倒更為強烈。與赤手空拳打鬥不同的是,用致命武器做殊死搏鬥的輸贏,取決於見血後是否還有打鬥的理由。為保住性命而打鬥的理由,明顯比取人性命而打鬥的理由更有力、更持久。

我第一次用小刀打架是在牢裡。就像大部分的獄中鬥毆,起因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終於慘不忍、睹的結果。我的對手是個健壯有力、打鬥經驗豐富的退伍軍人,他是個恃強凌弱的惡霸,威脅弱小獄友獻出金錢和香煙,若有不從就暴力相向。大部分囚犯對他心生畏懼,而他見識不足,誤把畏懼當尊敬,我瞧不起他。我討厭惡霸,因為他們懦弱,我鄙視惡霸,因為他們殘忍。我認識的硬漢中,沒有一個人靠欺凌弱小過活。硬漢痛恨惡霸,幾乎就和惡霸痛恨硬漢差不多。

我是夠硬夠狠的。我在龍蛇混雜、暴力頻仍的勞動階級地區長大,從小到大,打架是家常便飯。那時,監獄裡沒人知道這點,因為我不是以作奸犯科為業,沒有前科。我第一次犯罪就進了監獄。此外,我是讀書人,言行舉止都像。有些獄友因為這點而尊敬我,有些嘲笑我,但沒有人因此而怕我。但是,我因為持械搶劫判處二十年的苦役,大部分獄友還是有所顧忌。我是匹黑馬,沒有人知道碰上真正的考驗時,我會如何反應,但很多人想知道我會怎麼做。

那場考驗真正降臨時,現場有著白晃晃的鋼刀、斷牙、怒目圓睜、凶狠如發狂狗般的眼神。他在監獄的洗衣間攻擊我,當時在槍塔間天橋上巡邏的獄警沒辦法看到這個死角。那是出其不意的攻擊,獄中稱作sneak一go。他的武器是一把鋼製餐刀,是在居心不良的無比耐性之下,在囚室地板上磨利的,銳利得能刮鬍子或割斷喉嚨。入獄前,我從未帶刀,從未使用過刀,但監獄裡每隔一天就有人受到攻擊、挨刀子。因此,入獄之後,已在那裡涯過許多年的凶狠獄友,建議我聽他們的話。他們不只一次告訴我,最好有個武器,備而不用,免得要用時沒得用。我的小刀是用金屬利器磨成的,相當於男人手指粗,比手掌更長一些。一端纏上膠布,成為握柄,放在手裡剛剛好,不必收攏手指。打鬥開始時,對方不知道我有帶武器,但我們各以不同的方式瞭解到,那會是場生死搏鬥。他想殺死我,而我知道,為了活命,我必須殺死他。他犯了兩個錯誤。第一是在打鬥中採取守勢。他搶先衝上前來偷襲我,在我胸口和上臂劃了兩刀。他搶得先機,照理該乘勝追擊,對我猛砍、猛劃、猛刺,好了結我,但他卻往後退,對空揮舞小刀。他大概認為我會就此屈服,他的對手往往因為怕他,因為見到自己流血,就不敢再戰,速速投降。他大概也認定他會贏,因此只是捉弄我,想享受看到對方怕死驚恐的快感。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他失去了優勢,在往後跨出那一步時就輸了。他讓我有時間從襯衫裡抽出小刀,好整以暇地反擊。我看到他眼裡的驚訝,那是我反擊的信號。

他的第二個錯誤就是把小刀當劍拿,以為那是打到即止的擊劍比賽。拿小刀打架時,如果把刀當成槍,認定輸贏全靠那把刀,拿刀時就會刀尖朝上。但小刀當然不是槍。拿小刀打架時,決定輸贏的武器不是刀,而是人,小刀只是用來幫人打贏對方。打贏的握法是匕首握,刀尖朝下,握住刀的拳頭還是可以出拳。匕首握讓人在往下刺時最有力,而且多了緊握的拳頭這個武器。

他蹲低身子,左閃右躲,兩隻手臂張得很開,小刀在空中左右猛揮。他是右撇子,我採取左撇子拳擊姿勢,小刀握在右拳。右腳往前跨,左腳移動保持平衡,我出手攻擊。他在我身上劃了兩道口子,然後猛然前撲。我往旁邊一跨,連續三拳,右拳、左拳、右拳,擊向他。其中一拳擊中了,他的鼻樑斷了,眼淚直流又灼痛,視線模糊。他再度撲上來,掄起小刀想從側邊刺進我身體。我伸出左手,朝他手腕抓去,一腳跨進他兩腿之間,把刀子刺進他胸膛。我本來想刺心臟或肺部,但沒有成功。雖然刺偏了,我還是朝他鎖骨下方多肉的部位猛戳,刀尖從他背部緊鄰肩脾骨的下方穿出。他被我堵在洗衣機與乾衣機之間的牆上,無路可逃。我用那把改造小刀讓他動彈不得,左手鎖住他持刀的手腕,想咬他的臉和脖子,但他急急左右擺頭,我只好改用頭撞。我們的頭相撞了幾次,然後他雙腿使勁一扭,我們便一起摔到地板上。他手上的小刀隨即掉落,但刺進他胸膛的刀子也掉了。他開始吃力地往洗衣間門口爬。我無法判斷他是想逃,還是想找有利的位置反擊。我沒有跟進,我的頭在他腿部的位置。我們兩個奮力往前爬。我伸手抓住他的皮帶當作支點,往他大腿刺了兩下,然後再一下,又一下。我不只一次刺中骨頭,小刀震動偏斜的感覺直接回傳到我的手臂。我放掉他的皮帶,伸長左手要去拿他的刀子,想用那繼續戳他。

他沒有尖叫,我很佩服。他大喊要我停止,大喊說他認輸,我認輸!認輸!認輸!但他沒有尖叫。我真的停下,饒他一命。我吃力地站起來,他再度想爬向洗衣間門口。我一腳踩在他脖子上,把他攔住,往他頭的側邊重重一踩。我得攔住他,如果讓他在我還沒離開現場時爬出洗衣間,讓獄警看到他,我大概得在懲戒隊待上至少六個月。他躺在地板上呻吟時,我脫下血跡斑斑的衣物,換上乾淨的衣服。有個負責清掃監獄的囚犯站在洗衣間外,隔著門口對我們咧嘴而笑,神情和善而滿意。我把那捆髒衣服遞給他,他把沽了血污的衣服偷偷塞進拖把擰水車,然後丟進廚房後面的焚化爐。走出洗衣間途中,我把那兩把刀交給另一個人,埋在監獄的園圃裡。我安全離開現場時,那個殺我沒殺成的囚犯,跋著腳走進典獄長辦公室,咚一聲倒在地上,送醫治療。我沒再見到他,他也三緘其口,這也讓我對他豎起大拇指。他是個流氓,恃強凌弱的惡霸,沒來由想殺死我,卻沒把我抖出來。

之後,我獨自在囚室裡檢視傷口。上臂那道長長的口子,平整地劃過一條靜脈。我不能找醫生治療,因為那大概會讓我和那場幹架、和那個受傷的犯人扯上關係。我只能期盼傷口自行癒合。還有一道深切口,從左肩劃到胸膛中央。切口也很平整,血流不止。我把兩包香煙紙放進金屬碗裡燒成白灰,把白灰抹在傷口上。很痛,但馬上就能封住傷口,止住血。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那件事,但大部分獄友很快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全知道我通過考驗,活了下來。我胸膛上的那道白疤,每天淋浴時獄友會見到的那道疤,提醒他們我不怕打架。那是個警告,就像海蛇皮上艷麗的環狀彩紋。如今,那道疤還在,經過這麼多年,還是和當時一樣長,一樣白。如今,那仍是某種警告。我觸摸著,看到那個想殺我的人討饒;我想起他那雙驚愕至極的眼睛,那命運之鏡,反映出一個扭曲而充滿仇恨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用小刀跟人幹架,而且不是最後一次。站在毛裡齊歐·貝爾卡涅冰冷的屍體旁,捅人和被捅的經驗冷酷而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裡。他呈跪姿,臉朝下,上半身靠在長沙發角落,兩條腿垂在地板上。在他彎起的右手旁,有一把利如刮鬍刀的短劍落在地毯上。一把黑柄小彎刀連鋒帶柄插進他的背,就插在脊推左邊一點,緊鄰肩腳骨的下方。那是把又長又寬又利的小刀,我見過那把小刀,上次毛裡齊歐不識相硬闖入莉薩住所時,就握在莉薩手裡。經過那一次,他早該有所警惕。當然,人總是不會學乖。卡拉說過,那沒關係,因為如果每個人第一次受了教訓後就學乖,那他就完全不需要愛了。哎,毛裡齊歐最後還是得到了教訓,殘酷的教訓,臉朝上倒在自己的血泊裡。他是狄迪耶所謂的完全成熟的男人。我有次罵狄迪耶不成熟時,他告訴我,他自豪且樂於不成熟。他說,完全成熟的男人或女人,只剩大概兩秒鐘可活。那些想法像奎格船長1 手上的鋼珠,在我腦海裡輪番滾動。當然是那把刀了結了他的生命。我想起捅人和被捅的經驗,想起每次被捅時歷歷在目的那幾秒。我想起刀子揮向我,刺進我的身體,鋼製刀身在我體內的感覺,如今我還能感受到。那像是燒灼,像是恨,像這世上最邪惡的念頭。我搖搖頭,深呼吸,再度看著他。那把小刀可能刺破了一邊的肺,刺進心臟。不管傷到哪裡,他很快就斷氣了。他倒在長沙發上,幾乎再也沒動過。我一把抓住他濃黑的頭髮,舉起他的頭。無神的雙眼半開,雙唇微微往外翻,露出毗牙咧嘴的微笑。現場的血跡出奇的少,因為長沙發吸了一大攤血。得把這長沙發丟掉,我聽到自己這麼想。地毯沒什麼損壞,而且可以清洗乾淨。房間也沒有因打鬥而凌亂,咖啡桌斷了一條腿,前門鎖脫位下垂。我轉而注意那兩個女人。

1 Captain Queeg ,小說撒思艦叛勿中的艦長。

烏拉臉上有道口子,從顴骨劃到接近下巴處。我清洗她的傷口,貼上膠布,讓傷口密合。口子不深,我想很快會癒合,但免不了要留下一道疤。就這麼巧,刀子沿著她臉頰和下巴的自然曲線劃過,反倒更突顯她的臉形。那道口子折損了她的美麗,但沒有毀掉她的美麗。她的雙眼睜得老大,眼神佈滿尚未消褪的驚恐。她身旁的長沙發扶手上有件腰布,我拿來裹住她的肩膀,莉薩遞給她一杯熱甜茶。我用毯子蓋住毛裡齊歐的屍體時,她在發抖。她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開始哭了起來。

莉薩卻很冷靜。在這麼濕熱無風的夜晚,她卻穿套頭毛衣和牛仔褲,只有本地人才受得了。她一隻眼睛周圍和一邊的臉頰上,有挨打的痕跡。烏拉停止哭泣時,我們走到房間另一頭,站在房門附近她聽不到的地方。莉薩拿出一根煙,低頭用我手上的火柴點燃,然後吐出一口煙,直直望著我。從我進入那屋裡,那是她第一次直視我。「很高興你來了,很高興你在這裡。我沒辦法,我得那麼做,他……」「停,莉薩!」我打斷她的話,口氣嚴厲,但嗓音低沉而親切,「你沒有刺他,是她刺的。我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我懂那眼神。她現在還在刺他,仍在腦海重複那動作,那表情會持續一陣子。你想保護她,但騙我,幫不了她。」

她微笑。在這情況下,那是讓人非常舒服的微笑。要不是旁邊躺著一個心臟插著刀的男人屍體,我大概會把持不住。「怎麼回事?"「我不想讓她受到傷害,就這樣。」她說,語氣平板。收起微笑,嘴巴撅起,透著嚴肅。「我也不想。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撞門進來,砍她。他瘋了,神智不清,我想他吸了毒。他對她尖叫,她無法回話,她比他更瘋。他破門而入之前,我陪了她一小時。她跟我說了莫德納的事。她會神智不清,我不覺得意外。那··一去他媽的,林,那事真是糟糕。因為那件事,她才會神智不清。總之,他像大猩猩一樣破門而入,然後砍她。他身上血跡斑斑,我想是莫德納的血。真是他媽的恐怖。我從廚房拿刀出來,想偷襲他。他往我眼睛狠狠揍上一拳,又給我的屁股一拳。我倒在長沙發上,他壓在我身上,拿起彈簧小折刀,準備刺我。就在這時,烏拉往他背部刺上一刀,他馬上就掛了。真的,馬上,就一秒鐘。他看著我,然後就死了。她救了我一命,林。」

「我想應該說是你救了她的命,莉薩,要不是你在場,背後插著刀、趴在長沙發上的,大概會是她。」

她開始微微顫動,全身發抖。我把她攬在懷裡,抱著她片刻,她無力地倚在我身上。她恢復平靜後,我替她拿來一張餐椅,她發抖著坐下。我四處打電話,終於找到阿布杜拉。我三言兩語解釋發生的事,告訴他聯絡非洲人聚居區的哈桑·奧比克瓦,載他過來。

等阿布杜拉和哈桑過來的時候,事情的來龍去脈一點一滴浮現。烏拉突然覺得累,但我不能讓她睡,還不行。片刻後,她開始講話,不時在莉薩的描述外補充細節,整個故事漸漸在她口中呈現。

毛裡齊歐·貝爾卡涅在孟買遇見塞巴斯蒂安·莫德納,兩人都在孟買替外籍妓女拉皮條討生活。毛裡齊歐是家中的獨子,父母是有錢的佛羅倫薩人,在他還小時死於空難。根據他每次喝醉就跟烏拉重複提起的描述,他是由遠親撫養長大的,他們善盡撫養之責,但也止於盡責,沒有親情。他寄居在沒有溫暖的遠親籬下,遠親不情不願地容忍他。十八歲時,他拿到他繼承的第一份遺產飛到開羅;二十五歲時,就把父母留給他的錢敗光了。他家族裡的其他親人把他趕出家門,不只是因為他已經一貧如洗,也因為他在中東、亞洲的荒唐行徑,傳出許多醜事。二十七歲時他流浪到孟買,替歐洲妓女拉客維生。

毛裡齊歐在孟買的拉客生意,靠一個人替他跑腿出力,那人就是性格陰鬱、與他大不相同的西班牙人塞巴斯蒂安,莫德納。這個三十歲的西班牙人物色、接洽有錢的阿拉伯及印度客戶。他矮瘦的身材和羞怯的舉止,容易消除客戶的恐懼和疑慮,讓他們覺得自在,大大有助於拉客。毛裡齊歐從外籍妓女拿到的抽頭,莫德納拿五分之一。骯髒工作大部分落在莫德納身上,骯髒錢則大部分由毛裡齊歐拿走,兩人關係並不平等。但烏拉認為,在這樣的關係下,莫德納仍然過得很開心,因為莫德納自認是領航魚1 ,而那個高大英俊的意大利人是鱉魚。

莫德納的背景和毛裡齊歐大不相同。他出身安達盧西亞的吉普賽家庭,連他總共有十三個兄弟姐妹,從小到大自認是手足裡最矮最弱的一個。他受的犯罪訓練比學校裡受的教育還多,幾乎不識字,靠著拐騙、詐財及小偷小摸,在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和印度闖蕩。他專找遊客下手,每次偷騙都不拿太多,從不在一個地方待太久。然後他遇見毛裡齊歐,為這位老龜公拉皮條,為他旗下的妓女找客人,如此過了兩年。

1 喜歡追隨船隻與臉魚的淡藍色條紋熱帶魚。

若不是有一天,毛裡齊歐帶著烏拉走進利奧波德,這種生活大概會一直持續下去。烏拉告訴我們,從她與莫德納第一次四目交接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莫德納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她也鼓勵他,因為他迷戀她,很聽她的話。她原本在周夫人的「皇宮」上班,但那時候已經被毛裡齊歐買出來,毛裡齊歐一心想盡快回收他投下去的本錢。他明知莫德納迷戀她,還是要莫德納替她找恩客,每天兩個,直到還清贖身債為止。莫德納認為這樣是背叛自己的所愛,非常痛苦,要他的夥伴免去烏拉的債務。毛裡齊歐拒絕,嘲笑這個西班牙人愛上賣淫女,堅持要莫德納逼她日夜上班。

有人敲門,述說自己遭遇的烏拉馬上停住不講了。來人是阿布杜拉。這個高大的伊朗人悄悄地走進來,一身黑,像是孕育自黑夜的顏色。他上前擁抱,向我致意,輕輕向莉薩點點頭。莉薩走上前去,親他的臉頰。他掀起毯子看毛裡齊歐的屍體,點點頭,嘴角往下垂,以行家的眼光肯定這招致命的手法,放下毯子,低聲禱告。「哈桑有事,大概一小時後會來。」他說。

「你有告訴他我希望他做什麼嗎?"「他知道。」他答,揚起一邊眉毛,緊閉著嘴微笑。

「外面仍然沒動靜?"

「進來之前我查過,這棟大樓和這整條街都很安靜。」

「到目前為止,鄰居都沒有反應。莉薩說他一腳就把門瑞開,沒造成太多喊叫和尖叫。我來時隔壁音樂放得很大,在辦派對或什麼的,我想沒人知道這事。」「得……得叫人來!」烏拉突然大叫,站起來,腰布從她肩上滑落。「得……叫醫生來……得報警……」

阿布杜拉一個箭步上前,把她抱在懷裡,深情的憐憫令人意外。他哄她再坐下,輕輕搖她,小聲安慰,要她放心。我望著他們,一絲羞愧揪住心頭,因為我意識到自己早該安慰她,在更早以前,以同樣溫柔的方式安慰她。但毛裡齊歐的死使我有了危險,我感到害怕。畢竟我有充分的理由要他死,我曾因為同樣的理由揍過他。換句話說,我有殺他的動機,而且別人知道。我來到這房間,跟莉薩和烏拉在一塊,表面上我是接到她們的求助之後前來幫忙,但那不是唯一的原因。我來也是為了救自己,我來是為了確保他的死完全不會牽扯到我。因此,我毫無一絲憐憫,所有憐憫都出自一位名叫阿布杜拉·塔赫裡的伊朗殺手。

烏拉再度開口。莉薩替她倒了一杯加了萊姆汁的伏特加,她喝了一大口,繼續講她的故事。她既緊張又害怕,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講完。偶爾漏掉重要細節,搞錯事情的先後順序,陳述事情時以她本人記憶的先後為淮,而非以實際的發生順序為準。我們不得不提問,請她陳述時更連貫些。透過一點一滴的拼湊,我們才弄清楚來龍去脈。莫德納先遇見那個尼日利亞人,那個想用六萬美金買海洛因的生意人。他把那個客戶介紹給毛裡齊歐,那個非洲人欠缺考慮,太輕信人,就付了款。毛裡齊歐騙了他們,打算拿了那筆錢遠走高飛,但莫德納另有打算。他痛恨毛裡齊歐奴役烏拉,想抓住機會讓烏拉擺脫皮肉生涯,也讓自己擺脫毛裡齊歐的掌控。他從毛裡齊歐那裡偷走那筆錢,躲了起來,促使那個尼日利亞人派殺手來孟買。可想而知,那些非洲人都心狠手辣,為了引開他們,以便專心尋找莫德納,毛裡齊歐報出我的名字,告訴他們是我吞了那筆錢。接下來的發展,阿布杜拉和我都很清楚。

儘管毛裡齊歐·貝爾卡涅怕我怕得要死,也很擔心那些尼日利亞人會回來要他的命,但他不甘心到手的錢就這麼飛了,不甘心這樣離開孟買。不殺掉莫德納,難消他心頭之恨;不拿回那筆該歸他的錢,他們一起騙來的錢,他心有不甘。於是,他監視烏拉的一舉一動,時時跟蹤她,如此過了幾星期,他知道莫德納遲早會和她聯絡。果然,那個西班牙人跟烏拉聯絡,於是烏拉去找他。他躲在達達爾區的廉價飯店,烏拉去那裡找他,不知道自己也把那個發瘋的意大利人引來了。毛裡齊歐破門而入,發現只有莫德納一人,烏拉不在房裡,錢不見蹤影。莫德納生了病,把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烏拉認為大概是瘧疾。毛裡齊歐拿東西塞住他的嘴巴,把他綁在病床上,用短劍逼問他。莫德納比任何人想像的還要硬,從頭到尾不說話,不告訴他烏拉帶著那筆錢,就躲在幾步之遙的隔壁房間。

「毛裡齊歐用刀子一劃,結束逼問,離開房間。然後,我等了很久才出來。」烏拉說,盯著地毯,蓋著毯子的身體在發抖。莉薩坐在她腳邊的地板上,輕輕取下烏拉緊握的杯子,遞上香煙。烏拉接下,但沒有抽。她專注地看著莉薩的眼睛,伸長脖子轉頭看阿布杜拉的臉,然後看我的臉。

「那時候我好害怕,」她以懇求的口吻說,「我太害怕了。一段時間後我走進那房間,看見他。他躺在床上,嘴裡塞著破布,身體被綁在床上,只有頭能動。全身是傷。臉上,身體上,到處是傷,還流了好多好多血。他定定地看著我,黑色的眼睛盯著我,盯著我。我把他丟在那裡,我……跑掉了。」

「你就把他丟在那裡?」莉薩倒抽一口氣。

她點頭。

「甚至沒替他鬆綁?"

她再點頭。

「天啊!」莉薩憤憤說道。她抬起頭,極度痛苦的眼睛望向阿布杜拉的臉,接著望向我,又看著阿布杜拉。「這部分她沒跟我提過。」

「烏拉,聽我說,你想他還會在那裡嗎?」我問。

她第三次點頭。我望著阿布杜拉。

「我在達達爾有個好朋友,」他說,「那飯店在哪裡?叫什麼名字?" 「我不知道,」她小聲而含糊地說,「在一個市場旁邊,後面是丟垃圾的地方,味道很難聞。慢著,我想起來了,我在出租車裡說過那個飯店的名字,叫卡比爾。就是那個,就叫那名字。猩,天哪!我丟下他時,我以為……我以為他們一定會發現他,然後替他鬆綁。你想他現在還在床上嗎?是嗎?"阿布杜拉打電話給朋友,安排人去那家飯店查看。

「錢在哪裡?」我質問道。

她猶豫。

「錢,烏拉,把錢交給我。」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由莉薩扶著,走進她的臥室。一段時間後她回來,帶著一隻輕便的旅行手提包。她把手提包交給我,表情出奇的矛盾,一半在賣弄風情,一半帶著敵意。我打開包包,拿出幾蠶百元美鈔,點出兩萬塊,把剩下的錢放回包包裡,把包包還給她。

「一萬塊給哈桑,」我宣佈,「五千塊供你買本新護照和回德國的機票,五千塊用來清理這裡,替莉薩在孟買市區另一頭租個新公寓。剩下的歸你,還有莫德納,如果他過得了那關的話。」

她想答話,但有人輕輕敲門,哈桑來了。這個粗壯、肌肉厚實的尼日利亞人走進來,熱情地向阿布杜拉和我打招呼。就像我們其他人,他早就習慣孟買的熱,身穿厚重的嘩嘰夾克和深綠色牛仔褲,絲毫不覺得難受。他掀開蓋住毛裡齊歐的毯子,捏了一下皮膚,彎一彎沒有知覺的手臂,聞一聞屍體。

「我帶來一張好用的塑料布。」他說,把厚重的塑料布丟在地上,攤開。「我們得脫掉他所有的衣服,還有他所有的戒指和項鏈,就只留下他的身體。我們只要那個,待會再拔牙齒。」

看我沒有回應,他停了下來,抬起頭,看見我正盯著那兩個女人,她們害怕得臉都僵了。

「你帶烏拉去沖個澡如何?」我對莉薩說,微微苦笑。「你也沖個澡,我想我們會花上一些時間,才能把這裡搞定。」

莉薩帶烏拉進浴室,替她沖澡。我們把毛裡齊歐的屍體丟到塑料布上,脫掉他的衣物。他的膚色蒼白、黯淡,有些地方呈現大理石灰色。毛裡齊歐活著的時候,既高大又結實,死的時候一絲不掛,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比較瘦小、柔弱。照理說我該同情他。看著死者,摸著死者,即使我們從沒有以任何方式同情過他們,但眼前都應該同情他們。同情是不求回報的愛,因此,每個同情的舉動都是種禱告。而死人需要人們替他們禱告,那不再跳動的心,那不再起伏的塌陷胸膛,那失去光采的眼睛,都在召喚我們禱告。每位死者都是頹記的神殿,我們的眼睛遊走其上時,理應心懷同情,予以禱告。但我並不同情他。我們用塑料布捲起他的身體時,我心想,你罪有應得。我為自己有這想法覺得可恥、羞愧,但那幾個字一路鑽進我的腦子,就像要他死的竊竊私語,傳遍憤怒的暴民。你罪有應得。

哈桑帶來一個像是洗衣用的帶輪小推車,我們把推車從走廊推進房間。毛裡齊歐的身體開始變僵硬,我們硬是把雙腿折斷,才能把屍體塞進推車裡。我們又是推又是抬,在四下無人時,把推車搬下兩段樓梯,推到安靜的街道上,街邊停著哈桑的廂型貨車。他的手下每天用這台車,把魚、麵包、水果、蔬菜和煤油送到非洲人聚居區的幾家店裡。我們把推車抬進後車廂,用麵包、蔬菜簍和裝著魚的盤子,蓋在裹上塑料布的屍體上。

「謝了,哈桑。」我說,與他握手,遞上一萬美元。他把錢迅速塞進胸前的夾克裡。「別客氣。」他以男低音似的低沉嗓音說。在非洲人聚居區,聽到他這嗓音的人,無不肅然起敬。「我很樂於幫忙。現在,林,我們扯平了,誰也不欠誰。」他向阿布杜拉點頭,然後離開,走了半個街區到他停車的地方。拉希姆從廂型車裡探出頭來,對我咧嘴一笑,然後手腕一轉,發動引擎。他沒往後看,就把車駛離。哈桑的車子跟在後面,相隔幾百米。我們沒再聽到有關毛裡齊歐的消息。謠傳哈桑·奧比克瓦在他的貧民窟中央有個坑,有人說那坑裡滿是老鼠,有人說是爬來爬去的螃蟹,也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在那坑裡養了大豬。不管坑裡養了什麼飢餓的動物,所有傳言都說哈桑偶爾用死人餵它們,整個人丟進去餵。

「你把錢分得很漂亮。」我們看著廂型車駛離時,阿布杜拉低聲說道,面無表情。我們回到公寓,修好門鎖,好讓大家走時能把門關緊。阿布杜拉打電話給另一個熟人,安排兩個可靠的人隔天來公寓,用鋸子將長沙發鋸成幾塊,裝進垃圾袋丟掉,並清理地毯,讓公寓恢復整齊,清除掉最近這批房客留下的任何痕跡。他才放下電話,電話立即響起。他在達達爾的熟人傳來消息,飯店人員已經發現莫德納,並緊急送醫。那人去過醫院,得知虛弱而負傷的莫德納已自行辦理出院手續離去。他最後一次被人看到,是搭出租車急速離去時。看過他的醫生懷疑他恐怕撐不過那個晚上。

「怪了,」阿布杜拉轉述這消息時,我說,「我瞭解莫德納,你知道的……我算是很瞭解他。我在利奧波德看過他……不知道,大概有上百次吧!但我記不得他的聲音,記不得他說話的感覺。我腦海裡聽不見他的聲音,如果你懂我意思的話。」「我喜歡他這個人。」阿布杜拉說。

「你這麼說教我很意外。」

「為什麼?"

「我不清楚,」我答,「他那麼……那麼溫順。」

「他如果從軍,大概會是個優秀的軍人。」

我揚起眉毛,大為驚訝。那時候我覺得,莫德納不只是溫順,還軟弱。阿布杜拉的意思,我怎麼也無法理解。那時候我不知道優秀軍人的界定標淮在於能忍受什麼,而不在於能傷害什麼。

所有未了結的瑣事都漸漸了結了,烏拉離開孟買前往德國,莉薩搬到新公寓,與莫德納、毛裡齊歐、烏拉有關的最後疑問,從我腦海漸漸退出,終至消失。這時,最常佔據我腦海的是那個神秘失蹤的西班牙人。接下來的兩星期,我在孟買和德裡之間跑了兩趟漂白飛行,接著花了七十二小時往返金沙薩,將十本新護照帶給埃杜爾·邇尼在當地的組織。我努力不讓自己閒下來,專注於工作,但莫德納的影像仍頻頻佔據我的腦海——綁在床上盯著烏拉,眼睜睜看著她丟下自己,看著她帶錢走掉的莫德納,嘴裡塞著破布、無法尖叫的莫德納……她走進房間時,他想必以為……我得救了,而看見她臉上的恐懼時,他又有什麼感想?在她眼裡,他是否還看見別的東西,看到厭惡,還是比厭惡更可怕的東西?她或許露出解脫的表情?她是否顯得高興,高興終於可以擺脫他?而當她轉身走開,丟他在那裡,關門離去時,他心裡作何感想?我坐牢時曾愛上一個女人,她是某個高收視率電視節目的女演員,來監獄教囚犯劇團演戲。就像大家說的,我們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她是出色的女演員,我是作家。她用有形的聲音和動作表現自己,我看到我的話語在她心裡發酵、蠢動。我們以世界各地藝術家共通的簡略表達方式溝通:節奏和歡愉。一段時間後,她告訴我她愛上我。我相信她,如今我依然相信那是真的。在那幾個月裡,我透過非法獄中郵寄系統,偷偷轉寄給她長信,從表演班偷來瑣碎的相處時間,來灌注這段感情。然後麻煩上身,我被丟進懲戒隊,結結實實地被丟到懲戒隊的地上。我不知道那些混蛋怎麼會發現我們的戀情,但來到懲戒室後不久,他們就開始訊問我這件事。他們怒不可遏,認為有犯人在他們眼皮底下偷偷談了幾個月的戀愛,等於是蓄意侮辱他們的權威,或許還侮辱了他們的男人自尊。他們用靴子、拳頭、警棍猛打,想逼我承認她和我在談戀愛,想用我的口供告發她。有次拷打時,他們拿出一張她的照片,那是他們在囚犯劇團裡找到的宣傳照,照片中她面露微笑。他們告訴我,只要我對這照片點個頭,就可以不必再挨打。只要點頭就好,他們把照片放在我流血的臉前方說,只要點頭就好,只要這樣,一切就了結了。

我什麼都沒承認,把對她的愛放在心中,而他們試圖透過我的皮膚和骨頭抓住那份愛。接著有一天,我挨打之後坐在自己的囚室裡,正努力不要讓血從打傷的頰骨和斷掉的鼻樑流進嘴裡。突然間,囚室的活門打開,一封信飄了進來,落在地板上。活「1 關上,我爬過去拿信,再爬回床邊讀。是她寫的信,一封絕情的分手信。她說她遇見一個男人,是個音樂家。她的朋友都催她跟我分手,因為我要服二十年的刑,我們的愛是沒有未來的。她愛那個新男人,打算等他跟交響樂團的巡迴表演結束,就嫁給他。她希望我諒解,她很難過,但那封信是分手信,永遠分手,她不會再來看我。血從我傷痕纍纍的臉直滴到信紙上。那些壞蛋當然是看過這封信才拿給我,他們在門外大笑,放聲大笑。我聽著他們從那大笑裡品味勝利的滋味,我在想她的新男人,那個音樂家,如果因為她而備受折磨時,那人挺不挺得住?或許他挺得住。只有開始拿走人們內在的東西,一次拿走一個希望時,你才能看出那人的內在有什麼。不知為什麼,在毛裡齊歐死後的幾星期裡,莫德納的臉,或者說浮現在我腦中那張嘴裡塞著布、血跡斑斑又死盯著的臉,與我獄中失戀的回憶混在一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莫德納的命運怎麼會跟我的命運糾纏在一塊,似乎沒什麼特殊理由。但糾纏在一起已是事實,我感覺到我那因為太麻木而無法悲傷、因為太冷漠而無法發怒的內心裡,有片黑暗在滋長。

我想抑制那片黑暗擴張,想盡辦法不讓自己閒下來。我在另外兩部寶萊塢電影裡擔任臨時演員,一個在宴會裡,一個在街頭。我與卡維塔會面,催她再去牢裡探望阿南德。大部分的下午,我都在跟阿布杜拉練舉重、拳擊、空手道,有時到貧民窟診所待上一天,幫普拉巴克和強尼準備婚禮,聽哈德拜滔滔不絕地演講;到埃杜爾·巡尼包羅萬象的私人藏書室,埋首於書籍、手稿、羊皮紙稿和古代的釉陶雕刻中。但再多的工作,再怎麼疲累,都無法驅走心中那片黑暗。那個飽受折磨的西班牙人的臉和無言尖叫的眼睛,變成我記憶中的那一刻,那鮮血滴落信紙,我無聲嚎哭的那一刻。那些逗留在我們心中無聲尖叫的時刻,佔據了我們心中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那裡是愛死去的角落,是愛像瀕死的大象拖著腳走去等死的角落。而在那些孤枕難眠的夜晚,在那些思緒紛亂的白晝,莫德納那張盯著門口的臉,始終在我腦中,揮之不去。就在我忙於工作,沉溺於憂傷之際,利奧波德變了,永遠地改變了。原來聚集在那裡的那群人,四散零落,消逝無蹤。卡拉走了,烏拉走了,莫德納走了,或許……已經死了,而毛裡齊歐也死了。

有一次,我忙得無法進去喝一杯,只是走過那兩道寬大的拱門,發現裡面全是陌生面孔。但是狄迪耶每天晚上仍舊到他最愛的桌子報到,做生意,喝老朋友請的酒。漸漸的,另有一群人以他為核心,以另一種方式聚集起來。有天晚上,莉薩·卡特帶卡爾帕娜·伊耶來喝酒,那個年輕的製片助理從此成為利奧波德的常客。維克蘭和莉蒂正處於婚禮最後的籌備階段,幾乎每天都來這裡喝杯咖啡、吃點心或喝啤酒。與卡維塔·辛格共事的兩名年輕記者安瓦爾和狄利普,受她邀請來利奧波德走走看看。他們第一次來時,有莉薩、卡爾帕娜、卡維塔、莉蒂、三名由莉薩介紹到某部電影當臨時演員的德國女孩,七個年輕女子,個個美麗、聰慧、活潑,而安瓦爾和狄利普都是健康、快樂而孤家寡人的年輕男子。從此以後,他們每個白天夜晚都到利奧波德報到。這群人營造出來的氣氛,不同於以卡拉·薩蘭恩為核心而發展出的氣氛。卡拉那種天生令人難忘的聰明和洞悉人心的風趣,促使圍繞她的那群人,談論的話題更有深度,笑聲更高、更尖銳。新聚集的那群人,受狄迪耶影響,作風比較無厘頭。狄迪耶既愛用尖刻的嘲諷清楚表達自己的想法,還偏愛粗俗、下流、淫狠的話語。笑聲更大,很可能更頻繁,但那些玩笑或開玩笑的人說的話,沒有隻字片語留在我的腦中。有天晚上,維克蘭娶了莉蒂的隔天、毛裡齊歐被丟進哈桑·奧比克瓦坑裡的幾個禮拜後,我坐在那幫新朋友之間,他們像是一群愉快枯噪的海鷗,猛揮舞雙手,發出陣陣刺耳的大笑。就在這時,隔著敞開的拱門,我看見普拉巴克。他向我揮手,我離席,坐進他停在附近的出租車裡。

「嘿,普拉布,怎麼了?我們在慶祝維克蘭結婚!他和莉蒂昨天結婚。」「哦,林巴巴,抱歉打擾新婚慶祝。」

「沒關係,他們不在這裡,已經去倫敦見她父母了,怎麼了?"「什麼怎麼了,林巴巴?"

「哦,我是說你來這裡做什麼?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以為你正和強尼還有其他人在貧民窟裡大喝特喝呢。」

「跟你談完之後就要去。」他答,緊張地摸弄方向盤。兩個前車門都打開通風,這個晚上很炎熱。街上到處是情侶、夫婦、一家大小、年輕單身男子,想尋找涼風或新奇的東西,好避開惱人的暑氣。沿著馬路邊停放車輛移動的人潮,開始繞過普拉巴克敞開的車門。他把門一拉,用力關上。

「你還好吧?"

「很好,林,我非常、非常好。」他說。然後他望著我,「其實談不上好,巴巴。老實說,我非常、非常糟。」

「怎麼了?"

「哎,這事怎麼說。林巴巴,你知道我明天就要娶帕瓦蒂。你知道嗎,巴巴,第一次見到我的帕瓦蒂是六年前,那時她才十六歲,第一次來到貧民窟,她老爸還沒開那家茶鋪,她和她老媽、老爸跟妹妹,就是那個要嫁給強尼·雪茄的席塔,住在一間小屋裡。第一次見到她的那一天,她從公共水井打了一大罐水回家,把水罐頂在頭上。」他停下,隔著擋風玻璃看人來人往的街道,手指抓弄他替方向盤套上的橡膠豹皮套。我等他繼續說下去。

「總之,」他繼續說,「我看著她,她頂著那個重重的水罐,走在崎嶇不平的道路上。而那個水罐想必很舊,陶身很脆弱,因為水罐突然裂成好幾片,所有的水都撒在她身上。她一直哭,嚎陶大哭。我看著她,覺得……」

他停下,再度抬起頭看人來人往的街道。

「為她感到遺憾?」我主動接話。

「不是,巴巴,我覺得……」

「難過?你替她覺得難過?"

「不是,巴巴,我覺得勃起,褲子裡,你知道嗎,就是那一根整個變硬,不騙你!" 「拜託,普拉布!我懂什麼叫勃起!」我抱怨道,「繼續說下去,後來怎麼了?"「什麼都沒發生。」他答,不解我為何生氣,有點懊惱自己的愚盤。「但從那時候起,我一直記得我對她那種大大的感覺。現在我就要結婚了,那大大的感覺每天愈來愈大。」

「你要說的,我恐怕無法給你意見。」我喃喃說道。

「我不是在問你,林。」他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面對我,他的淚水奪眶而出,滾落到大腿上,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她太美了,而我又矮又小。你想我會是個夠猛的好丈夫嗎?"我坐在普拉巴克的出租車裡,看著他哭,告訴他,愛使男人偉大,恨使男人渺小。我告訴我這位矮小的朋友,他是我所見過最偉大的男人之一,因為他心中沒有恨。我說,愈是瞭解他,我愈是覺得他偉大,我想讓他知道,這樣的男人少之又少。我跟他一起開著玩笑,大笑,最後他那和善的圓臉上,終於重現燦爛的微笑,和孩子最大的願望一樣大的微笑。他開車回貧民窟,前去參加正等著他的單身派對,一路上得意地按喇叭,直到離開我的視線為止。

那個晚上,在他離開許久後,我走在路上,覺得格外孤單。我沒有回利奧波德,而是沿著科茲威路走去,經過我的住所,走到卡夫帕雷德區,普拉巴克的貧民窟。無意間,我來到「野狗之夜」發生的地方,我和塔裡克抵抗凶狠狗群的地方。那裡仍有一小堆廢木料和石頭。我在那兒坐下,在漆黑中抽煙,看著貧民窟居民緩慢優雅的身影,在沙土路上移動,往小屋密集的貧民窟移動。我微笑。想到普拉巴克那開心的笑容,我便不由自主地微笑,彷彿正看著一個開心健康的小寶寶。然後,莫德納的臉孔,從忽隱忽現的燈籠和縹緲的煙圈中浮現,漸漸消失無蹤,接著再完整地出現。貧民窟裡開始傳出音樂,一群悠閒走著的年輕男子加快腳步,往喧鬧的地方小跑步而去。普拉巴克的單身派對已經開始,他邀過我,但我提不起勁參加。我坐在近到能聽到歡樂聲,但又離得夠遠、不致感受那歡樂的地方。

這幾年來我一直告訴自己,當年獄警逼我出賣那個女演員和我們的戀情時,愛已使我變得堅強。不知為什麼,莫德納讓我看到真相。當時我之所以那麼堅強,不是因為對她的愛,不是因為勇敢的情操,而是頑固,讓我有力量咬牙苦撐,只是倔強而固執的頑固,完全談不上高貴。我瞧不起恃強凌弱的儒夫行徑,但是當我走投無路,我是不是也曾變成那樣的惡霸?深陷於海洛因而不能自拔時,我變成小人,小到必須用槍、必須用槍指著人,才能弄到錢,其中多半是女人。在這點上,我和以欺負女人來賺錢的毛裡齊歐有什麼差別?如果在某次搶劫時,他們開槍射殺我,如果警察像我當時想像的、預期的那樣射殺我,我的死所得到的同情,大概就和那個失去理智的意大利人一樣少,大概就和他一樣罪有應得。

我站起來,伸展四肢,看了看四周,想起那些狗、那場搏鬥,以及小男孩塔裡克的英勇。走回市區時,普拉巴克的單身派對突然傳來眾人開心的大笑聲,接著是無數僻裡啪啦的鼓掌聲。隨著我愈走愈遠,音樂聲變得愈來愈微弱,最後變成像任何真實時刻一樣,模糊卻聽而不聞。

這夜晚漫步而過,幾小時當中,只有孟買這城市陪著我,我以漫無目的的閒逛來愛她,就像我住在貧民窟時所做的。天快亮時,我買了份報紙,找到一家快餐店,吃了份飽足的早餐,在店裡待了三壺茶的時間。報紙第三版有篇文章,描述拉希德遺婿和小姨子的神奇本事,而這時她們已經以「藍色姐妹花」之名廣為人知。那是由卡維塔·辛格執筆,刊登在全國多家報紙的文章。文中,她簡介了她們的遭遇,然後通過幾個見證人的口述,介紹她倆行使神秘法力治病的神跡。有個女人聲稱治好了肺結核,另一個女人說她的聽力已完全恢復,有個年長男子則說,他只碰了一下她們天藍色衣服的折邊,他萎縮的肺就恢復健康了。卡維塔解釋,「藍色姐妹花」這名字不是她們自己取的,她們始終一身藍色打扮,因為她們從昏迷中醒來後,一直夢到自己飄浮在藍天,信徒因而如此稱呼她們。文章最後,卡維塔談到她與那對姐妹見面的過程,還有她深信,她們一定是很特別的人,甚至可能有超自然能力。

我結賬後,向收銀台借了支筆,在那篇文章裡圈出幾行字。街道甦醒,街頭的聲音、顏色微蘇,早晨在喧鬧中展開。我攔了出租車,在橫衝直撞的車陣裡一路顛簸,來到阿瑟路監獄。等了三個小時後,我終於進入會客室。會客室中央由兩道鋼絲網隔開,相隔約兩米。一邊是擠成一團、緊抓著鋼網以佔住位置的訪客,另一邊在鋼網後方,則是你推我擠、同樣抓著鋼網,以免被人推倒的囚犯,大概有二十名。訪客這邊,在同樣大的空間裡,則擠了連我在內的四十個人。在這隔成兩邊的房間裡,每個男人、女人和小孩都在喊叫,說著好多種語言,我認出其中六種。然後,囚犯那邊的門打開,我不再計算我認得的語言。阿南德走進來,擠過人群來到鋼網邊。

「阿南德!阿南德!阿南德!」我喊他。

他看到我,微笑向我示意。

「林巴巴,真高興見到你!」他朝我叫喊。

「你看起來不錯,老弟!」我大喊。他看來的確不錯。我知道,在那個地方,要看來氣色不錯,可不容易。我知道他為此花了多大的工夫,每天抓衣服裡的體虱,用佈滿蟲子的水洗澡。「你看起來真的很不錯!"" Arrey (嘿),你看來很好,林。」

我看起來並不好,這我知道。我看起來憂心、愧疚又疲憊。

「我……有點累。我朋友維克蘭,你記得他嗎?他昨天結婚了,其實是前天,我走了一整夜。」

「卡西姆·阿里怎樣?好嗎?"

「他很好。」我答,羞愧得微微紅了臉,因為我沒有像住在貧民窟時那樣,常去看這位尊貴的貧民窟頭頭。「看!這份報紙有篇文章報導那對姐妹,有提到你。我們可以利用這幫你,可以在你上法庭之前,替你博取民眾同情。」

他瘦長英俊的臉一下子沉下來,眉頭緊鰲,嘴唇緊閉,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不要這樣,林!」他朝我大叫,「那個記者,那個叫卡維塔·辛格的人,她來過。我把她趕走,如果她再來,我還是會把她轟走。我不需要任何幫助,我不接受任何幫助。我對拉希德做的事,該受什麼懲罰,就受什麼懲罰。」

「但你不懂,」我堅持,「那兩個女孩現在出名了,大家把她們當聖徒,認為她們能創造奇跡,每個禮拜都有好幾千個信徒跑到貧民窟。大家知道你曾經幫過她們,就會同情你。判刑時你的刑期會減半,甚至更短。」

我聲嘶力竭地大吼,想在這吵鬧的空間裡,讓他聽到我說的話。擠成沙丁魚的空間非常熱,我的襯衫已經濕透了,貼在皮膚上。我有沒有聽錯?有人要幫他減輕刑期,他竟然拒絕,這似乎不可能。沒有那些幫助,他肯定得服上至少十五年徒刑。在牢裡蹲十五年,我隔著鋼網盯著他皺眉的臉,心想,他怎麼可能會拒絕我們的好意?「林!不要!」他大叫,比剛剛更大聲,「我對拉希德做了那件事。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知道會有什麼後果。我做那件事之前,坐在他旁邊好一陣子。我做了選擇,我得接受懲罰。」

「但我得幫你,我得試試。」

「不用,林,拜託!你如果讓我免去懲罰,那麼我所做的就沒意義,就沒有面子。對我,對她們,都沒面子。你懂嗎?那懲罰是我自己找的,我命該如此。我以朋友的身份懇求你,請不要讓他們再寫我的事了。寫那兩位小姐的事,那對姐妹花,可以!但請讓我平靜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答應我?林巴巴!你可以發誓嗎?"我的手指抓著菱形網眼的鋼網,感覺到那冰冷生銹的金屬似乎咬進我雙手的骨頭。那木造房間裡的嘈雜聲,像打在貧民窟破爛屋頂的兇猛暴雨。哀求聲、懇求聲、崇拜聲、渴求聲、哭聲、尖叫聲、大笑聲,歇斯底里的合唱聲,在兩個牢籠之間叫喊不已。「對我發誓,林。」他說,痛苦從他懇求的眼神,拚命向我伸過來。

「好,好。」我答應,費力地讓這兩個字從我喉嚨的小監獄裡擠出來。

「對我發誓!"

「好,好!我發誓!天哪,我發誓……我不幫你。」

他露出釋懷的表情,微笑回到臉上,那美麗的笑臉讓我的眼睛灼痛。「謝謝你,林巴巴!」他開心地喊道,「請不要認為我不知好歹,但我不希望你再來這裡,我不要你再來看我。你如果想到的話,偶爾可以拿些錢給我,但請不要再來。這是我接下去的人生,這是我的人生。你如果回來這裡,我會不好受,我會想起那些往事。非常謝謝你,林,祝你幸福圓滿。」

他抓著鋼網的雙手鬆開,合掌做出祈福的動作,頭微微低下,我與他的眼神不再相對。他不再緊抓鋼網,任由擠成一團的囚犯推著他,沒幾秒鐘他就往後倒,淹沒在鋼網邊不斷湧動的人海中。囚犯後方有道門打開,我看著阿南德抬起頭,昂然挺著瘦削的肩膀,快速鑽進門後黃熱的日光裡。

我走出監獄,來到街上。滿頭是汗,衣服也濕透了。我在陽光下瞇起眼睛,凝視熱鬧的街道,想迫使自己融入街上的節奏和忙碌,不要再去想阿南德在那長長的寢室裡,與舍監為伍,與大個子拉胡爾為伍,與挨餓、挨打、抓不勝抓的污穢害蟲為伍。等時間再晚一點兒,我會和阿南德的朋友普拉巴克、強尼·雪茄在一塊,參加他們的聯合婚禮。更晚時,阿南德則會和另外兩百人一起擠在石頭地板上睡覺,在體虱爬行、身體扭動中睡著,而那樣的日子要持續過十五年以上。

我搭出租車回到住所,站在蓮蓬頭下,讓熱水把滑癢的回憶從我皮膚上衝掉。稍後,我打電話給昌德拉·梅赫塔,敲定僱請舞群在普拉巴克婚禮上表演的事。接著我打電話給卡維塔·辛格,把阿南德希望我們別再替他奔走聲援的事告訴她。我想,她也鬆了口氣。好心腸的她很為他煩惱,從一開始就擔心聲援活動失敗,他會禁不起希望落空而垮掉。她也很高興他支持她報導藍色姐妹花的事,那對姐妹花的遭遇令她著迷,她已安排好一位紀錄片製作人去貧民窟看她們。她想在電話裡談這個計劃,她興致昂揚,我聽得出來,但我打斷她的談話,答應會再打過去。

我走到小陽台,讓這城市的聲音和氣味落在我裸露的胸膛上。在下面的某個院子裡,我看到三個年輕男子正在練一套固定舞步和動作,那套舞學自寶萊塢的某部電影。由於弄錯這套拿手舞碼的動作,他們笑得東倒西歪,最後終於毫無差錯地跳完整套舞,他們為自己喝彩。在另一個院子裡,幾個女人正蹲在一塊,用椰子粗纖維繩製成的海葵狀小刷子,還有一塊珊瑚色的長肥皂洗盤子。她們閒聊,嘲笑鄰居丈夫的怪癖,互揭醜事,大笑聲和尖叫聲陣陣傳進我耳中。然後我抬起頭,看見一個老人坐在我對面的窗子裡,我們眼神相遇,我投以微笑。我看著下面其他人時,他一直看著我,他左右擺頭,回我一個開心咧嘴的大笑。

我心情好多了,穿上衣服,下樓走到街上。巡視各黑市貨幣收集中心後,到埃杜爾·迎尼的護照工廠報到,再去查看我為哈德整頓過的黃金走私組織,三個小時內我干了至少三十件不法活動。別人對我微笑,我回以微笑;必要時,我故意擺出凶狠的樣子,把他們嚇得往後退,垂眼不敢正視我。我混幫派,說三種語言,看起來很不錯;我工作、賺錢,至今仍逍遙自在。但在我內心深處那個黑暗房間裡,有另一個影像出現在秘密長廊上:阿南德雙掌合攏,臉上燦爛的微笑變成祝福與禱告。人們透過觸覺、味覺、視覺,乃至思考所感受到的東西,都會對人產生影響。有些東西,例如傍晚鳥兒飛過你家時,惆啾的背景聲音,或眼角瞥過的一朵花,那影響微乎其微,因此你察覺不到。但有些東西和影像,會緊緊依附在那道秘密長廊上,讓你的生命永遠改觀。像是勝利和心碎,或是在你剛刺死的人眼中,映照出的自身影像。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南德,那身影就對我產生那樣的影響。我以坐牢者的過來人心理同情他,但我對他的深刻感觸,不是同情。我由衷羞愧,當他想跟我談拉希德的事,我卻沒用心傾聽。我對他的深刻感觸,不是羞愧,而是別的東西,教我花了數年才完全理解的奇怪東西。在我腦海揮之不去的影像,是妒羨。阿南德轉身,抬頭挺胸走進漫長而痛苦的牢獄歲月時,叫我妒羨。我忌妒、羨慕他的平靜,他的勇氣,他對自己的理解。哈德拜曾說,人為各種正當理由而妒羨別人時,人就已走到開悟的半途。我希望他這話說得不對,我希望好的妒羨不只帶人到這樣的境地。因為從鋼網邊那一天之後,即使過了大半輩子,我仍時時妒羨阿南德面對命運時的從容,我是那麼全心全意地帶著瑕疵且奮力抗爭的心,在渴慕著那份從容。

《項塔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