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次郎

我第一次仔仔細細看老爸的臉,是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說出來或許沒人信,但我真的沒有在那天以前和老爸說話的記憶。不僅如此,連他是什麼模樣都不清楚。

第一次見到的老爸模樣,印象深刻,至今還留在腦海中。

那個傍晚,他一進家門就大喊:「拿酒來!」母親回了他一句,他立刻掀翻飯桌。完全是漫畫中的爛醉流氓模樣,那是我對老爸的最初記憶。

在那以前,對我來說,老爸像個原形不明的怪物。像人們傳言裡,藏在洞窟湖底,有人接近便會現身,但從來沒人見過的怪物。因此,當我看見他掀桌時,就有種「怪物終於現出原形」的感覺。

當然,在上小學以前,我也知道老爸叫菊次郎,是油漆匠。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沒有正面相對過。現在想起來,大概是疼愛我的母親和祖母,刻意不讓我看到幾乎每晚爛醉發酒瘋的他。

一到晚上,母親和祖母必定要我早早睡覺,我雖然不想睡,但聽到「快去睡」,也只能無奈地走進隔壁房間,鑽進被窩。不久,聽到老爸回來的動靜。

不一會兒,就傳來打人的聲音和母親的哭聲,然後是祖母不停勸阻:「住手!你幹什麼!」最後是老爸的怒吼:「囉唆!老太婆……」這種情況始終不斷。

我們家有母親、祖母、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這麼多人擠在只有三個房間的小屋子裡。但不管老爸怎麼發酒瘋,只要大哥一回家,他立刻縮進後面的房間。我想是因為大哥很有出息、腦筋好,老爸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的關係。

我曾經帶一隻狗回到那個狹小的屋子,引起家裡大驚小怪。那是一隻雜種狗,附近煎餅店的老闆娘說:「可以的話,帶回去養吧。」母親起初強烈反對:「你爸一定會生氣,還是扔了吧!」怎麼也不肯點頭。因為老爸很討厭動物,留在家裡絕對沒有好下場。

沒辦法,我只好帶到附近的野地丟棄,可是沒多久,那隻狗自己跑回我們家門口。我好喜歡那隻狗,想養得不得了,但母親還是無情地吩咐:「丟到更遠的地方去!」

左思右想,我想到一個好方法。我先帶狗到比較遠的地方,隔了一段時間,又帶它一起回家。

「媽,這隻狗好聰明,我迷路了,跟在它後面才回了家。」

母親聽了笑著說:「真是好狗,養了也好。」

現在想起來,那或許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耍心機。

我們把狗養在玄關旁邊。果然,老爸很討厭它。

於是,從那天晚上開始,它都會讓我們知道老爸回來了。

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全家人立刻做好心理準備。不久,「嗚」一聲狗叫。是醉醺醺的老爸踹了它一腳。母親立刻說:「你們快點去睡,他又喝酒了。」把小孩都趕到隔壁房間。簡直像空襲警報。

那種情形持續了一個月。有天晚上,那隻狗不再哀叫,換成了「汪!汪!汪!」的厲聲嘶吼,接著聽到老爸的慘叫:「幹什麼!畜牲!」

原來狗發狠咬住了老爸的腳。

老爸大怒:「饒不了會咬主人的狗,宰了它!」

母親說:「殺生會遭天譴!」

老爸這才住嘴,拖著腳進屋,一路喊「痛死了」。那模樣真的很蠢。我和姐姐躲在棉被裡假裝睡覺,拚命忍住笑聲。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平常愛擺架子的傢伙,一旦失態、出醜,特別好笑,那是鬧笑話的基礎。從當時全家人鴉雀無聲到放聲大笑之間,有如世界停止的氣氛,那種感覺,無疑是我搞笑的原點。

那次騷動後,狗一看到老爸就躲起來。它肯定也在反省自己幹的好事。

*

提到狗,記得母親給老爸取過一個綽號「艾斯」。老爸喜歡理髮,即使頭髮還不長,也要去理個發。當時理一次發的費用和一碗拉麵同樣是三十日元。每次理髮,他一定抹發油,然後頂著油光光的腦袋回家。

當他接近家門時,母親就對我們說:「艾斯老大回來囉。」

艾斯是我們後面鄰居家養的狗,毛色漆黑有光澤,總是渾身油亮亮的。

那種黑色光澤就和剛從理髮店回來的老爸頭頂一模一樣。

「弄個艾斯一樣的腦袋,也不會了不起的。」

母親在老爸背後一直用那個名字叫他。

有一次,老爸滿臉是血地從理髮店回來。

那時候理發便宜,店裡總是擠滿客人。老爸常去的那家只有老闆和夥計兩個人,從早忙到傍晚,累得手腳有點不聽使喚。那天,老爸去時正好碰上。

「痛死我了!」老爸捂著臉回家,臉頰和下巴黏著幾條血絲,成了紅色條紋模樣。母親驚問:「怎麼了?」他苦著臉說:「理髮店那傢伙幫我刮臉時打瞌睡,結果就這樣了。」

「為什麼不當場說他?」

「不好意思嘛,我一喊痛,他嚇一跳,這才好好幫我刮,可是過沒多久,剃刀一滑——大概太累了。」他腆著西瓜皮模樣的臉,呻吟了好一陣子。

老爸沒喝酒的時候,是個膽小怯懦的人,我常看到他那樣。冬天時,我家附近,大夥兒常常聚在一起烤火取暖。就在屋宅之間的空地上,搜集枯草,燒起火堆,街坊自動靠攏過來,閒話家常,老爸也特別喜歡烤火。

有一天,老爸看到有人烤火,立刻飛奔回家,氣喘吁吁地跟母親要地瓜,然後抱著一堆地瓜跑回火堆旁。

他避開別人的視線,悄悄把地瓜埋進火堆,然後回家等著地瓜烤熟。這期間,他不停看鍾:「還沒烤好吧?」坐立不安。不久,「四十分鐘了,應該烤好了」,他站起來,帶著我回到火堆旁。

可是,任憑老爸在火堆中翻找半天,也沒看到期待中的烤地瓜。他把枯葉都翻了一遍,還是沒看到。他狐疑地打量四周,只見附近的農夫正一邊呼氣,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地瓜。

老爸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結果什麼也沒說,直接回家了。沒說「那是我的地瓜」。一會兒到家,卻又氣得直跺腳,「那個老傢伙,竟敢吃我的地瓜」。

即使對幼小的我而言,那也是件很丟臉的事。

老爸只參加過一次我小學的觀摩教學。

母親是典型的「教育型媽媽」,即使是「父兄日」,她也必定參加,可是那天正好碰上親友的葬禮,於是由老爸代她出席。

當母親說「不好意思,今天請你去趟學校」時,老爸堅決不肯。「不要,我不想去。」他拚命推托。對可能小學都沒畢業的中年大叔而言,學校想必是個難以應付的地方。

結果,他還是被母親說服。但是當天早上我出門時,他已經抱著一瓶清酒在喝。然後,藉著酒勁來到教室。

身穿印著「北野」兩個大字的工作短褂、腳踩膠底短布襪的他,腳步踉蹌地走進教室,四周立刻升起一股異樣的氣氛,就像Luck 713的短劇似的。而且,酒氣沖天。

當老師說「知道這題答案的人請舉手」,幾乎同時,我聽到背後老爸的怒吼:「快點舉手,你這傢伙!」我心想「你這醉鬼還不快點回去」,又聽到他對旁邊的同學母親大吼:「怎麼?瞪什麼瞪,你這傢伙!」肯定是那位伯母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打扮得這麼高貴,這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無法充耳不聞的話語連珠炮似的蹦出來。老師終於忍不住:「你是什麼人?」

「什麼人?我是北野武的老爸,混蛋。」老爸威嚇說。老師只回答一句:「請你回去。」老爸瞪了老師幾秒鐘,狠狠撂下一句:「你這傢伙給我記住!」走出教室。留下我難為情地縮著身子,靜待下課鈴響。

這件事還沒完。母親聽我講述經過後,隔天帶了一盒點心到學校道歉。

當時的班主任老師籐崎剛從大學畢業,大概對為了我拚命鞠躬道歉的母親頗有好感,在那以後,常常來我們家玩。

母親也很高興,老師來時,一定留他吃飯,還和其他同學的母親一起到老師家洗衣打掃。她是那麼努力想讓我的成績好一點。

後來,籐崎老師在我們家吃完飯後,有時喝點酒,醉了就直接睡下。母親不但沒有嫌惡,反而體貼地幫他蓋毛毯,令老爸非常不爽。有天晚上,老師回去後,老爸突然暴跳如雷。

「趁我不在時把那傢伙弄到家裡,你們搞上了是吧?」

母親一臉不耐煩,不屑解釋,這更讓老爸火上加油,鐵青著臉繼續怒吼:「想養小白臉啊!」

那時候我還不懂「小白臉」和「搞上」的意思,完全不理解老爸在氣什麼。只知道他在說籐崎老師的壞話。

後來上了高中,突然想起這事。原來老爸當時是懷疑母親和老師的關係,我還真是夠蠢的。

*

總之,老爸比別人加倍害羞又膽小,如果不喝酒,想說的話根本不敢開口。可是一旦發飆,就無法對付。他是那樣的人。在我生長的東京舊市區,那種類型的男人很多。

母親這樣說老爸:「從第一次見面時就討厭他,連吸入他呼出的氣都討厭。」但跟他生了四個孩子,又怎麼說?我無法理解。

母親知道我明顯繼承老爸的血脈時,頗有怨言。的確,兩個哥哥不太喝酒,很能自我克制,絕不發飆。只有我,抽煙喝酒打架……或許我一個人繼承了老爸的所有缺點。

老爸沒有像樣的愛好,唯一的興趣是喝酒。工作完時必定去喝,去的地方也都固定。

一下班,先直接到信濃屋酒館喝一杯,配著冷冷的日本酒,吃點味噌小黃瓜和炸竹魚。下酒菜就是固定那兩樣。有幾分醉意後,轉到小鋼珠店金龍會館,偶爾會贏幾包香煙和口香糖,但大半時候是兩手空空離開。最後再到志野婆婆的店裡繼續喝,完全過癮後才回家。每天晚上都是同樣的路線,固定得就像森林裡的野獸步道。

因此,黃昏以後要找老爸,非常簡單。只要循著那條路線反向而行。發薪水的日子,母親會派我去找老爸,我先到志野婆婆的店,再去金龍會館,然後去信濃屋。總會在其中一處找到他。

最常看到的,是他摔到水溝裡的模樣。那時的水溝不像現在的窄,約有兩公尺寬,有些地方鋪有木板蓋,有的地方沒有。老爸常常醉得滑到水溝裡,我好幾次幫渾身泥濘、動彈不得的他爬上來,他那時簡直像個走失了的癡呆老人。

老爸的糗事,要多少有多少。沒有愛好的他,在工人們流行釣魚的時候,也被帶動想去釣魚。但他是那種凡事不受教的性格,堅持自己製作釣竿和浮標,還誇口「我絕對比他們厲害」。

有一天,他起個大早,出門時還鬥志昂揚,回來時卻不但兩手空空,還全身濕透。那天明明是個適合釣魚的晴朗好天,問他怎麼回事,他什麼也不說。後來聽別人說,是他等魚上鉤的時候喝了太多,想跨在水面的木頭上,結果掉進水裡。大家聽了,爆笑不已。

記得他第一次在家泡澡時,也是搞得雞飛狗跳。

家裡買了檜木浴桶,裝好鍋爐和煙囪,建成一間三個榻榻米大的浴室。老爸興奮得直說:「泡澡還是得在家裡,怎能到澡堂那種骯髒地方呢?」完全忘記以前特愛澡堂,幾乎天天都去報到的事。

他進了浴桶後,發現只是溫水,大聲叫我多加一點柴火。我也是第一次燒水,不知道分寸,不斷把木柴丟進爐子裡。突然發現老爸久久沒有聲音,覺得奇怪,探頭一看,只見他浸在浴桶裡,閉著眼睛。露出的腦袋,臉孔漲得通紅。浴室裡濃煙瀰漫。

我趕忙呼叫哥哥,兩人合力把他從浴桶裡拖出來。他躺在客廳,身體軟塌塌地動也不動。「老爸死啦!」家裡霎時亂成一團。

「去買冰塊!」

「該叫醫生吧!」

「小武,快去!」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時,老爸「啊——」呼出一口氣,大家才放下心來。但他還是那樣躺了好幾個鐘頭沒動。如果當時再泡久一點,他可能真的就死掉了。

隔沒多久,有一天,我又去燒熱水,突然看到鍋爐旁有我心愛的球棒握柄。

我問在旁邊的老爸:「這是什麼?」

「還用問?看就知道了,柴火啊。」

我不由得頭皮發緊:「不是柴火吧,是球棒握柄。」

他卻沒好氣地說:「我不知道那玩意兒。」

老爸沒想到那是我拚命存錢買來的球棒,因為使用過度,油漆剝落,變得黑黑的,他一定認為拿來當柴火燒正好。那是我頭一次想狠狠揍他一頓。

家裡每個人都受過老爸的禍害。姐姐心愛的雞也被他燉成雞湯。那隻雞還是毛絨絨的小雞時來到我家,不知是買來的還是人家送的。姐姐給它取名叫「小皮」,細心照顧。好不容易長大後,有一天,姐姐放學回家,沒看到小皮。

她到處尋找,這時聞到廚房燉東西的香味。姐姐跑進廚房,看見難得下廚的老爸站在爐子前。

「看到小皮沒有?」

「在鍋裡。」

那一瞬間,姐姐哇哇大哭。

我雖然覺得老爸太過分,但是肚子好餓,聞到雞湯的香味,忍不住也和老爸一起大快朵頤。不料,哭得稀里嘩啦的姐姐也坐上桌,連我都驚訝。

「小皮,你好可憐哦,變成這個樣子。」姐姐嘴巴這麼說,筷子已伸進鍋中,還一連吃了兩碗。

也許換成現在,我會說:「那是小皮啊!」但那時不只是肚子餓而已,小皮變成燉雞以後,就不再是小皮了。當時是那樣的時代。

受害最深的應該是大哥。老爸在他的訂婚宴上喝得爛醉,大吵大鬧。

大嫂的娘家在栃木縣開洗衣店,她父親是洗衣公會的理事,頗有地位。

老爸穿著奇怪的和服,剛開始還正襟危坐,客氣地說:「我家臭小子能娶到這麼優秀的姑娘……」但喝酒後便亂了套。他的酒瘋上來得快,兩眼一直,冷不防就冒出:「這女孩怎麼搞的,長得真醜。」

他話匣子一開,便沒完沒了。

「是沒人要?硬塞到我們家來。」眾人啞口無言。他接著纏上新娘的父親,「你是什麼東西?從剛才起就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不過是開洗衣店的,你這傢伙。」

新娘父親雖有氣度,也終於按捺不住。

「大家都不說話,你更威風是不?什麼不過是開洗衣店的!你呢,不過是個油漆匠,不是嗎?」

這一回嘴,更是不可收拾。母親氣哭了,祖母拚命打圓場,但情況越發惡化,簡直像戰場。

要是平常,這樁婚事肯定搞砸。奇怪的是,哥哥還是順利結了婚。雖然有當事人兩情相悅,但也要感謝新娘父親的寬宏大量。通常,誰會把女兒嫁到有那種公公的家呢?

那天的婚禮在我們家舉行,老爸又喝得爛醉。鄰居都來喝喜酒,家中的隔扇門全都卸下,敞開屋子擺席宴客。起初一切正常,後來老爸說「今天太高興了」,接著不慌不忙脫光衣服跳起舞來,真拿他沒辦法。而新娘穿著傳統禮服,頂著頭紗啜泣。

不過,二哥則讓老爸成為撞車逃逸事件的受害者。他讀大學時,考到駕照後,忍不住想騎車,就跟朋友借了摩托車出去兜風。沒多久,他就臉色慘白地回來,垂頭喪氣地說:「撞到人了。」

母親也不知所措,想了一下,囑咐我:「小武,記住,警察來了,什麼也別說啊!」接著吩咐二哥,「先睡吧,車子就放在那裡,什麼都別說,因為你什麼都不知道。」然後開始鋪床。

這時,老爸回來了,鼻子流著血,血都染到衣服上,自行車前輪也扭曲得不成形。只見他氣呼呼大吼:「這附近有個傢伙撞了我就跑。」大家瞬間明白:二哥撞到的是老爸。

在大家緊張至極時,一副蠢相回來的老爸,讓人忍不住想笑。實在按捺不住了,一家人哈哈大笑。只有老爸一人莫名其妙,流著鼻血,張著嘴,愣在那裡。

*

老爸除了酒品差,還有一個壞習慣。那就是明明沒錢卻愛買新東西,街上有人兜售,立刻上鉤。他常常上街頭叫賣者的當,買些完全沒用的東西回家,惹母親生氣。

現在我手邊的老爸紀念遺物——雪屐,也是其中之一。老爸買它的那天,我記得很清楚。是盛夏酷熱的艷陽天,他一副「買到好東西」的樣子,喜滋滋地回家,腳下發出「鈴、鈴、鈴」的聲音。仔細一看,嶄新的雪屐後跟部分,綁著一個小鈴鐺。「這雙雪屐怎麼樣?鞋帶是鱷魚皮,踏板用的是好材料,還有,這個鈴鐺,是純金的喲。」

老爸得意洋洋。母親瞥了一眼,擺出「又來了」的表情。

「別傻了,純金的鈴鐺能拖在地上到處晃蕩嗎?到底多少錢買的?」

老爸說出價錢,怎麼看都像是正常價格的十倍。他大概以為那是真的純金鈴鐺。但是不論母親怎麼反駁,他都不聽:「吵死了,混蛋!」

我也不知道那雙雪屐怎麼成了老爸留給我的紀念遺物。

老爸這個人,即使買了莫名其妙的東西,也會一直使用。我想起他戴的那枚印章戒指。金光閃閃,戒台是枚印章,怎麼看都是便宜貨,低級得不像樣的東西。

自從買了那枚戒指後,老爸整天等著郵差上門。郵差一來,他立刻衝到門口。

「沒有印章,用這個代替吧!」堅持要用那枚戒指按印。萬一母親替他蓋了章,他會真的生氣:「混賬,用印章時要告訴我!」

而從那時起,他去信濃屋喝酒,必定戴著那枚戒指。右手拿著酒杯,不自然地蓋住左手,故意要讓旁人看到戒指。

「老菊,這戒指不錯嘛!」

「咦?你怎麼知道?」老爸語氣掩不住得意。

要付錢時,又會突然跟老闆說:「收據拿來,我要蓋章。」

老闆嚇一跳,因為老爸從來沒要過收據。老闆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說什麼啊,收據上是蓋我們的章!」

老爸聽了,搔搔腦袋,簡直像演了一段蹩腳的相聲。

*

家裡剛裝電話那天,想起來也讓人忍不住噴飯。

雖然沒什麼錢,但我們家裡買電視、裝電話,在鄰里都算早的。

那天,電話裝好了,老爸呆坐在剛裝好的電話旁幾個鐘頭。最後,他終於氣得忍不住大吼起來:「怎麼都沒人打來?」

你又沒告訴別人電話號碼,當然不會有人打來。可是,他一直焦躁不安。沒辦法,哥哥只好騎腳踏車到火車站,從那裡打回家。

電話鈴響了,母親催他「快點去接」。老爸卻說:「別開玩笑,誰知道是誰打來的?混蛋。」他一定突然害怕起來。磨蹭了許久,終於拿起話筒,一開口就是:「哈囉!」

哥哥想必也嚇了一跳。

「我是老爸,你是誰?」問這種蠢問題,除了哥哥還會有誰啊。接著他說「聽得到啦」,便不由分說地掛掉電話。之後,他又想打給人家,可是那時候我們認識的人裡有電話的不多。沒辦法,只好打給工頭,但也無話可說,隨便敷衍兩句就掛掉電話。不久,又打過去。

第三次打過去,工頭生氣了,罵他:「明明沒事,打來幹什麼?」總算制止他再打了。

現在的年輕人若是見到我老爸,肯定說他是「天然呆」。

這話從我這做兒子的嘴裡說出來確實有點奇怪,但老爸工作確實很認真,從沒見他怠工休假,只要有工作,哪怕是星期天,也一大早趕在約定的時間上工。

我和二哥常去幫他。中學時,星期天特別想打棒球,但還在睡夢中就被二哥叫醒:「小武,起來,跟爸幹活去。」

我無奈地起床,跟著他們走。別人都在玩,為什麼偏偏我要工作?這令我懊惱不已。

老爸身高只有一米六幾,但身體結實,動作敏捷。到了工地,不綁安全索就站在四樓高的地方,輕鬆自在地刷油漆。踩在懸空的板架上,旁邊放著油漆,彎著上身用力刷。那個姿勢宛如攀巖。

他常去附近的工廠刷油漆,有一次,他在石棉瓦屋頂上輕快移動,突然不見了人影。原來屋頂有個洞,他一腳踩空掉下去,而油漆正好當頭罩下。

回想起來,他工作似乎沒有受過大傷。板架有時候壞了,油漆匠受傷是常事,往往只有老爸沒事,大概天生具備運動神經吧。我感謝老爸遺傳給我的,也是那個運動神經。老爸常自詡年輕時做過器械體操,但肯定是騙人的。

老爸常把「我不是普通的油漆匠」掛在嘴上,「我和宮大工14一樣,能把木頭漆得晶亮」。這話我聽得耳朵都長繭了。

木頭刷上底漆,再上清漆,光澤十足。他似乎擅長用這種手法把小酒館的牆壁弄得亮晶晶。

我常去幫他清洗神社建築的塵垢,先用燒鹼水沖被灰塵、香煙燻黑的原色天花板,刷洗掉灰塵污垢,天花板干了以後,再塗上清漆。這工作說起來很簡單,可是燒鹼水澆在天花板上,會滴得我們全身都是。這是需要動員全家人一起的麻煩工作。

更驚訝的是,老爸會先用手指蘸燒鹼水放到嘴裡,一面嘗一面搖頭說:「不行,還甜。」這都是很危險的行為,但他不在乎:「這東西不嘗就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也說「漆這種東西,嘗多了以後,身體就習慣了」。聽說油漆匠當學徒時,就開始練習一點一點品嚐油漆。好像不這樣鍛煉下來,就會中毒,不能工作。從那以後,我對這些工匠都抱持敬意。

有一年,老爸的工作一直忙到除夕。就要過年了,工廠找他刷油漆,於是全家總動員,完工時已經晚上十一點。回到家裡,母親立刻煮過年吃的蕎麥麵條。

「今年終於平安結束了!」母親吃著麵條,突然想到:「看樣子債主不會上門了吧?」

「混蛋,當然不會來,都除夕晚上十一點多了!」老爸笑說。

但就在差十五分鐘過新年時,大門猛然被推開,只聽到一聲「北野桑」。

瞬間,全家僵在那裡。

沒辦法,二哥趕緊騎車奔到工頭家。「對不起,請先借我們工資。」總算度過年關。

說起來雖然淒慘,但當時債主上門,我們好像也沒什麼好傷心的,覺得很平常。我還記得後來大家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吃麵條。

*

那樣的老爸有天突然不工作了。他到了七十多歲,卻仍以為不工作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萬萬沒想到一開始休息,就永遠停止工作了。

在那不久前,他下工回家,常會呼吸困難,大口喘氣。大概心臟有點問題。他還說:「我不中用了。」終於有天,老爸斷然停止了工作。

後來的老爸,不斷進進出出醫院。情況惡化時住院,兩三天後出院。煙抽得比平常多,酒也喝得比平常多。於是身體又惡化,又進醫院。倒下去又爬起來,倒下去又爬起來,像個不倒翁。

當哥哥的身體和臂力都比老爸強以後,老爸不再發酒瘋。有一次,被哥哥呵斥:「別太過分!」從那以後,他就算罵「混蛋」,聲音也像蚊子叫,頂多趁哥哥不在的時候嘀咕「你這混蛋」,樣子有點可悲。

生病更增加了他的膽怯,淚腺特別發達。一點小事情就說「是我不好」,然後放聲大哭。中風以後,成了愛哭鬼爺爺。

從那時候起,他和母親的關係,就像是一搭一唱的相聲組合。母親總是面不改色,言語辛辣地數落他:「這個人真是蠢蛋,就會喝酒,腦筋都斷了,右手抖個不停,拿得住逗弄貓咪的狗尾草嗎?」「讓他去逗貓,恐怕會被咬得滿手是血。」「啊,熱死了,還拿得住扇子呀,那就不用開電扇啦。」對這些刻薄話,老爸只能回以「混蛋,你以為我是什麼」,毫無氣勢。

就連我都想勸母親說話不要那麼過分,但那是她對年輕家暴歲月的反撲,以前被老爸拳打腳踢從而產生的報復心。

老爸最後不能下床,身邊的人也不輕鬆。

他住的是四人病房,另外三個病人不是腦梗,就是癌症晚期。尤其是腦梗的老爺爺,整晚哇哇號叫。聽到那叫聲,本就怯懦的老爸就跟著哭。後來,癌症病人死了。晚上家人來看他,他說「那個老爺爺死了」,隨即又哇哇大哭。於是,惹得腦梗的老爺爺說「我也要死了」,叫得更慘。然後是老爸接著說「我也不行了」,哭得更凶……簡直是人間地獄。

生性膽小的老爸,這輩子可能只有母親一個女人。雖然夫妻爭吵無數,但從沒一次是為女人的事情。工會團體旅行到熱海,在旅館觀賞八毫米膠片的成人影片,大概算是他唯一有關女人的樂趣。

因此,鬧出私生子騷動時,我真的嚇了一跳。

週刊記者突然來找我,劈頭就說:「菊次郎好像有私生子!」我立刻不假思索,回他:「別開玩笑,我爸沒那個膽子。」

當然,調查後知道是誤會一場。認識老爸的人,肯定會異口同聲作證:「就只有他不會做這種事。」

我認為,一個人是不是長大成熟,要從他對父母的態度來判斷。當你面對父母,覺得他們「好可憐」、「真不容易」時,就是邁向成熟的第一步。一把年紀,還把「不能原諒我爸」掛在嘴上的人,充其量只是個小鬼。

可是,放到自己身上,未必那麼簡單。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諒解老爸的呢?

小時候我總埋怨怎麼有個這麼差勁的父親,嚮往有個體面的好爸爸。

我常常想:如果有個會打架,常給孩子零用錢,也會適當管教孩子的父親多好,從未對老爸滿意。這種心理,在我離家自己賺錢後也沒變,或許這就是我直到今天還像個調皮小鬼,無法成熟的原因。

最近,我突然發現老爸在世時是常對我笑的。我幾乎沒有他跟我說話的記憶,但隨時可以想起他咧嘴一笑的表情。我幫他刷油漆時,他笑著看我的表情,我去信濃屋接他回家時他的高興表情,不知怎的,時時浮現腦海。難道過了五十歲的我,終於變成能夠諒解老爸的成年人了?

回想起來,我用老爸的故事編了好幾個相聲段子:

「混蛋,男人跨出大門一步,就有七個小人等著。」

「是七個敵人15吧。有七個小人等著的是迪斯尼樂園。」

那是老爸和母親的對話,原汁原味。老爸在信濃屋聽到其他客人說的諺語,回到家立刻現學現賣,得意揚揚,但每一次都說錯。

「人啊,最重要的是忍耐,因為三個人坐在石頭上。」

「是三年吧16?三個人坐在石頭上幹什麼?」

母親一臉「這傢伙真蠢」的表情,那模樣已經進入相聲的世界了。

記得小學時,鄰居家遭小偷。聽到有人喊「有小偷」,大家都衝出去抓賊,有個寒傖的男人拚命往前跑,木匠和蔬菜鋪老闆在後面追:「給我站住!混蛋。」老爸也拿起鐵錘,「看我砸死他」,加入抓賊的行列。大伙把小偷逼進了死胡同。

沒想到前無去路的小偷一轉身,不慌不忙掄起手上的棒子反擊。那一瞬間,追兵全部向後轉,全速朝向看熱鬧的我們這邊跑來,跑在最前面的是老爸。小偷就這樣順利逃脫。這豈止是丟臉。

我一面是無語,一面也覺得掉頭而逃的大人很滑稽,忍不住大笑。那喜劇片一般的光景,直到現在還忘不了。人家說父親會用背影向兒子傳達一些什麼,但是老爸讓我看到的儘是愚蠢的姿態。

老爸過世已二十年,他生長在什麼樣的家庭,我到現在也不知道。問哥哥,也說不知道。他除了自己的名字,不會寫其他字,肯定小學都沒讀過。

母親說老爸是棄嬰,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沒見過老爸家的親戚,我上電視以後,也沒有人上門認親戚。因此,他有什麼樣的家世,我完全不知。

小時候遇到的「怪物」,在還未現出原形的情況下消失了。

(本故事純屬虛構,一切與實際人物無關。)

《菊次郎與佐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