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時勢英雄 第11章 醋海波瀾

周佛海金屋藏嬌;楊淑慧醋海生波;孫曜東」醍醐灌頂」的趣聞。

楊淑慧打官司的對象,不問可知是周佛海。她根本不可能跟任何人發生法律糾紛;即令有了,也用不著她來出面。而跟周佛海打的必是離婚官司;且必起於醋海波瀾,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事起於這年春天,小人得志的吳四寶夫婦做雙壽;吳四寶49,佘愛珍倒是40歲整生日,他家住在愚園路,不久以前將左鄰的一座洋房買了下來,樓下打通了做舞廳;樓上就是個可擺十幾桌酒的大餐廳。做生日前後3天,在花園右首的網球場,及曬場上架起席棚,各搭一座戲台唱堂會;紹興戲,申灘以外,主要的當然是平劇。正在上海的京朝大角,程硯秋、譚富英,無不被邀;賓客則除了汪精衛以外,都有帖子。周佛海恰好在上海。正日那天,親臨致賀;隨即被延入第一排正中去聽戲,他的左面是李士群;右面隔開一個座位是邵式軍。

開鑼第三句是」打花鼓」,扮鳳陽婆的是初出道的一個坤伶,藝名筱玲紅,看年紀不過十七八歲,靠了她那雙黑亮靈活的眼睛,一出場便讓全場都覺得眼前突然一亮;颱風十足,立即便得了個」碰頭好」。

周佛海自此聚精會神,目無旁鶩;視線只隨著筱玲紅的腰肢轉。這是句玩笑戲,道白用揚州口音,到得自矜」我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呢!」眼角恰好瞟及周佛海,看他那副垂涎欲滴的神態,不由得一笑回眸,那種刻畫少女嬌羞的神態,冶媚入骨,越發害得周佛海如醉如癡了。

見此光景,吳四寶便到後台,等筱玲紅卸了妝,帶她來見周佛海;就坐在邵式軍身旁的空位子上,與周佛海有說有笑地看了半出戲,隨即在眾目睽睽之下,相攜而去。

據周佛海事後對人說:「筱玲紅倒真是的的刮刮的清水貨」。因為如此,越覺眷戀;但要藏嬌金屋,卻很困難,因為一則他的地位又不比從前,越發有人注意;再則楊淑慧知道周佛海已成了」財神」,拍馬拉馬的人很多,釘得更緊。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可托,就是孫曜東。

這孫曜東是」壽州相國」孫家鼐一家,他的父親叫孫履安,是個老名士;還有個哥哥孫養農,跟袁世凱的東床快婿薛觀瀾,都以研究余叔巖出名。孫曜東本人,介乎紈褲與篾片之間,由於拉緊了周佛海與新任上海市長陳公博的關係,得任具有市銀行性質的上海復興銀行總經理;對周佛海自然要感恩圖報,便將筱玲紅交了給玲華老九。玲華老九住在法租界莫利哀路,周佛海與筱玲紅幽會,便在此處,連洗腳水都是玲華老九親自照料。

閱人多矣的周佛海,不知是何孽緣,竟對筱玲紅著了迷,在上海不必說;在南京亦是每天一到辦公室,第一件事便是接通筱玲紅床頭的電話,談上一陣才開始辦公。

不久,周佛海嫌」借地安營」,總覺不便;孫曜東的安排,遷到了一座極高級的公寓。就在此際,楊淑慧發覺了,她聲色不動,偵察多時,不但打聽到了地址,而且連周佛海與筱玲紅通話的紀錄都拿到了手。於是有一天清晨,率領一班幫手,直搗香巢;筱玲紅的膽子比大媛還小,嚇得面無人色。穿著睡衣的周佛海,只好挺身相護;跟著來的那班女太太之中。總也有腦筋比較清楚的,拍部長太太的馬屁,無如直接拍部長的馬屁,所以名為助陣,其實放水,擋住楊淑慧,放了筱玲紅一條出路。自然,她亦僅是身免;屋子裡被搗得稀爛。

楊淑慧之不能放過周佛海,是可想而知的;但周佛海卻捨不得筱玲紅。一面將外室安置在霞飛路」可的」牛奶棚對面一條僻巷中;一面向髮妻疏通,希望她網開一面。可是,楊淑慧堅持周佛海非與筱玲紅分手不可。

為了要取得楊淑慧的諒解,周佛海什麼手段都用到了,包括」上萬言書」及長跪求情,但楊淑慧的佔有慾特強,怎麼樣也無法打動她起憐香惜玉之一念。

軟求失效,自然而然地走上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勃谿局面。陳公博、梅思平、岑德廣、羅君強這些跟周家極熟的朋友,都經常被請了來當調解人,但問題始終不得解決,且有愈演愈烈之勢;周佛海的鬧家務,成了南京」官場」中的一大笑柄。

有一天夫妻倆由口角而將至動武;楊淑慧有個小學同學吳小姐,是個老處女,這幾年一直住在周家,替楊淑慧當著類似管家的職務。此時當然要上前勸解,那知周佛海正在氣頭上,認為這吳小姐平時不無替楊淑慧當」狗頭軍師」之嫌,所以使勁一推,出手較重;吳小姐一個」狗吃屎」合撲倒地,跌落了一口門牙。這一下風波鬧大了!

「我跟他時,他是個窮學生;我吃盡辛苦,他才有今天!憑什麼我要讓不相干的人來佔有他?」楊淑慧逢人就這樣說;而且公開了多少年前,周佛海追求她時所寫的,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書。

她還有支4寸象牙鑲金的小手槍,是潘三省送給她的。在會玩槍的人看,這是玩具,但亦不能說它不能致人於命;楊淑慧說到氣憤難平時,就會把槍取出來,比比畫畫,說是總有一天先打死周佛海與筱玲紅,然後自殺。

看樣子要出人命,周家的友好,便發動包圍,對楊淑慧展開」疲勞轟炸」;終於氣得楊淑慧採取了釜底抽薪的措施,她把筱玲紅帶到銀行裡,開保管箱讓她看她的珍貴首飾,要求筱玲紅嫁到周家來。

這是件筱玲紅求之不得的事,但一聽條件,半晌作聲不得。楊淑慧的條件,一共4個:第一、住在一起。第二、稱周佛海夫婦是老爺、太太;對他們的女兒周慧海、兒子周幼海要叫小姐、少爺,完全是舊式家庭的規矩。第三、當夕要獲得楊淑慧的許可。

這3個條件雖然苛刻,畢竟在理論上說是做得到的;那知還有做不到的第4條:不許生男育女。

只看第四個條件,周佛海便知楊淑慧並無解決問題的誠意;而且事實上,筱玲紅這時已懷孕在身。因此周佛海明白表示,楊淑慧承認筱玲紅是」家屬」的一員,他很感激;但決不能在一起住。

問題演變至此,真到了推車撞壁的地步。儘管楊淑慧常常打電話給林之江,要他拿手槍去逼筱玲紅自動離異;可是她也知道林之江表面滿口答應,其實是在敷衍,因此她決定採取法律行動,到法院去告上一狀,要求與周佛海離婚。

這場官司她預備到上海去打,主要的原因是,上海有個名片很響的律師叫蔣保厘,他的妻子跟楊淑慧是同學,所以決定委託蔣保厘代理她的訴訟。

周佛海知道了這件事,又驚又喜;知道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不容輕輕放過。當即親筆寫了一封信,托陳公博的秘書長趙叔雍由京回滬之便,代表他去跟金雄白接頭。

周佛海的話說得很明白,如果金雄白能夠化解剖事,固然最為理想,但不期望會有這樣圓滿的結果;只是這場官司,最後不論是離是合,內幕千萬不能洩漏出去。這就是金雄白幫周佛海的忙,必須要做到的一件事。

這自是非常艱巨的任務,而在金雄白義不容辭;一口承諾下來,問楊淑慧的行蹤,自動迎了上去。

這天下午到了北站,等南京車到,在頭等車廂前面守候;果然,發現楊淑慧帶了個老媽子下車,便扭轉臉去,裝著找人的樣子。

「雄白,雄白!」楊淑慧喊他:「你怎麼在這裡。」

「啊,周太太,」金雄白答說:「我是在接人。」

「你向來不送往迎來的?今天接誰?」

「是一位父執。」金雄白一面說,一面東張西望;頭等車只有一節車廂,客人很快地都下了車,他故意裝出失望的樣子,」大概黃牛了!我那位父執是名士派,隨隨便便的,一定不來了。」他問:「周太太有沒有車來接?」

「沒有!我這次來,佛海不知道;所以也沒有叫家裡派車來接。」

「那,」金雄白說:「那末,我送你,到哪裡?」

「我去看個同學。」

「好的,走吧!」

出車站上了金雄白的汽車,楊淑慧豈不及待地吐苦水,」你好久沒有到南京來了。」她說:「知道不知道我跟佛海鬧翻了?」

「不知道。」金雄白非常關切地問:「為什麼?」

「自然是佛海太對不起我!我忍無可忍,決定請律師——」楊淑慧突然停頓;然後自責地說:「啊!我真起昏了,怎麼會想不到你是律師,還要去請教別人。」

「喔,」金雄白一本正經地問:「周太太,你是不是要委託我替你跟佛海談判離婚?」

「是啊!我不托你托誰?雄白,你肯不肯幫我打官司?」

「我怎麼能說不肯。而且我也沒有理由推托;你這樣的當事人,哪個律師都願意替你辦案。不過,周太太我有兩點,要先說明白。」

「你說,你說!」

「第一、要正式簽署委託書。朋友是朋友,法律是法律;你委託我,一定要照正常手續辦。」

「這不成問題。第二呢?」

「第二、你既然委託了我,我當然以保護你的權益為唯一目標,法律問題有各種解決辦法,只要達到目的,並不是非要進狀子對簿公庭不可。你要把經過情形,真正意向跟我說得清清楚楚,不能絲毫隱瞞;我能替你盡心策劃,達到你所希望達到的目的。」

「對,對!」楊淑慧很高興地說:「我真是運豈不錯!剛好遇到你。說實話,我本來想請教蔣保厘,他太太是我同學。不過,我跟佛海的事,外人不大瞭解;有些話,我亦很難說得出口。遇到你,再好都沒有;我沒有什麼礙口的話不能告訴你。」

於是楊淑慧改變了主意,先是不想回家,等找到蔣保厘,採取了法律行動,給周佛海一個措手不及,然後再公開自己的行蹤;此刻已無此怕周佛海知道了會設法攔阻的顧慮,盡不妨到家細細去談。

到得周家,金雄白派司機回事務所,關照幫辦取來受任委託書;接著便聽楊淑慧細訴經過。她要求金雄白,即夕赴京,代表她去跟周佛海談判,倘或不願與筱玲紅分手,便須離婚;如果不願離婚,請金雄白法院遞狀子起訴。

在長達數小時的接觸中,金雄白已經完全證實他的推測,楊淑慧那裡真的想離婚?不過以此作為逼迫周佛海就範的手段而已。

真意既明,事情便好辦了。金雄白一諾無辭;讓楊淑慧簽了委託書,打電話定好了車票,便由周家徑赴北站上車。

聽說金雄白的初步行動,完全符合預期的結果;周佛海的愁懷為之一寬。但未來的問題,還棘手得很。

「雄白,」他坦率而懇切地說:「我跟楊淑慧是貧賤結合,情同糟糠;現在兒女都已成人,我在道義上、情感上,都決沒有跟她分離的可能。」

「這一點,我也看得出來。可是,以目前的情形來看,恐怕你非割愛不可。」

「這個愛,實在割不下!我不諱言,我一生好玩,也遇見過各式各樣的女人,可是從來沒有像筱玲紅那樣出自衷心的愛過。」周佛海略停一下,用充滿了感傷的聲音說:「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我的心境你總也能夠想像得到;像我,前途茫茫,而眼前又有這麼多難題目堆在我面前,如果我不能找到片刻歡樂,暫時忘卻眼前,我的精神非崩潰不可。這片刻的歡樂,只有筱玲紅能夠給我;只要有她在我面前,我什麼痛苦,都可以拋諸腦後;讓我得到一個充分的休息,恢復勇氣與精力,重新面對艱巨,從這個意義上說,筱玲紅是我的一服心藥。」

「這服藥的名字叫做忘憂草。」金雄白苦笑著說:「可是很難保全。」

「你一定得想辦法!」周佛海接口就說:「人人中年,垂垂將老;花月情懷,這可能是最後一次了。而況,她已經有了喜,在良心上我更不能拋棄她;雄白,你無論如何得替我籌個兩全之道。」

「原來有喜了。尊夫人知道不知道。」

「正因為知道了,才愈吵愈嚴重。」

金雄白這時已想到了一個辦法;定定神考慮停當,方始開口。他說:「如今只有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表面上你要跟筱玲紅分開,而且一定要暫時忍受幾個月的相思之苦,絕對不跟她見面;取得尊夫人的完全信任,才能圖久長之計。」

「嗯,嗯。」周佛海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

「這一點很重要!如果你辦不到,我也只好敬謝不敏了。」

「是哪一點?」

「就是跟筱玲紅暫不往來;一次都不能有例外,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周佛海明白,楊淑慧不會那麼老實,相信他說話算話;一定還會繼續派人跟蹤監視,只要有一次藕斷絲連的真其實據,那時恐怕真的演出一個夫起仳離的結果。

「好!」他下定了決心,」我答應你。」

「就是以後恢復往來,也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周佛海答說:「我已經想到一條路子;此刻也不必去說它。雄白兄,這件事我就全權拜託了。」

「我盡力而為!只要配合得好,一定可以圓滿解決。如今最要緊的是筱玲紅要充分合作。」

「當然!我現在就可以告訴她,你扮演的是怎麼樣的一個腳色;我叫她完全聽從你的意見。」周佛海又說:「希望你回上海以後,能去看一看她。」

「好,我一定去看她的。」

於是周佛海接通了上海的長途電話,告訴筱玲紅,金雄白就在他身邊,只要聽他的話,一切的一切都會很圓滿。此外又叮囑了許多話,十分周到。

「幸不辱命!」金雄白很得意地說:「經過通宵長談,我終於把佛海說服了,他決定放棄筱玲紅。」

「太好了!」楊淑慧笑容滿面地說:「你的神通真廣大。」

「不過,筱玲紅這面,佛海為了減輕良心上的負擔,想多給她一點贍養費。」

「錢無所謂,」楊淑慧很爽朗地,」不論多寡,請你全權作主。」

「好。」

「不過有一點,我絕不能承認她肚子裡的孩子是佛海的骨血。」

「那當然!」金雄白答說:「要辦,自然要辦得乾淨;不能拖泥帶水。」

「正是這話。這件事,我全權拜託你,請你趕快進行。」

於是,金雄白當天便照周佛海告訴他的秘密地址去看筱玲紅。找到了地方,看準了門牌,一掀電鈴,立即便聽得狼犬大吠,過了一會,門上打開一個一尺長的小門,有個女傭在裡面問道:「請問你找那位?」

「我來看你們小姐。我是南京來的。」

「貴姓?」

「金。」

「喔,請你等一等。」

等那女傭一轉身,金雄白從小門中看到一條狗,嚇得心驚膽戰;那條狗不知是什麼種,身子有人的肩膀那麼高,伸著長舌頭向金雄白喘氣。

「請問,」這時是另外一個50許的老婦來答話:「你是不是金律師?」

「是的。」

「喔,部長關照過,請進來,請進來。」說著,」呀」地一聲,大門開啟。

「謝謝你!」金雄白退後一步,」請你們先把狗拴起來。」

「是,是!不要緊。」

等把那條大狗,還有一條狼犬都攆到後面,金雄白才敢進門;看那老婦的衣著打扮,已猜到她的身份,但不能不問一聲。

「吳小姐是你什麼人?」他指的是筱玲紅;本姓吳。

「阿玲是我的女兒。」

「是吳太太!」金雄白點點頭,作為招呼,」吳小姐在家?」

「在家。」吳太太說:「阿玲從不出門的。一則她好靜;二則怕人見到;三則,不知道部長什麼時候會有電話來,要守在那裡。」

怪不得周佛海對她如此著迷。金雄白心想,光是這份為了周佛海方便而在行動上的嚴格自我約束,就是人之所難。

引領上樓,先在書房中落座;金雄白在等候吳太太喚她女兒出見的片刻,打量書房的佈置,牆上掛一張汪精衛寫的條幅,錄下他的一首題為《不寐》的七律:「憂患滔滔到枕邊,心光燈影照難眠;夢迴龍戰玄黃地,坐曉雞鳴風雨天。不盡波瀾思往事,如含瓦石愧前賢;郊原仍作青春色,鴆毒山川亦可憐。」下面還有小字題跋:「張孝達廣雅堂集金陵雜詠有云:兵力無如劉宋強,勵精圖治是蕭梁,緣何不享百年祚,鴆毒山川是建康。其然,豈其然乎?書奉佛海吾兄兩正。」署名是」兆銘」,押一方」雙照樓」的圖章。

從頭到底剛看完,聽得身後在喊:「金先生!」轉臉看時,吳太太身旁,娟娟一姝,正是筱玲紅。

金雄白只見過她一次,除了她的點水雙瞳,印象猶深以外,長得什麼樣子,已不大記得起。想到由於周佛海為她顛倒如此,所以一面答應著,一面不客氣地作劉楨之平視。

看她年紀還不足20歲,不過白皙豐腴,不算漂亮;但別有一股嬌媚,卻又決非一般女伶做作得出來的秀氣。金雄白不由得想到楊淑慧,也是白皙豐腴的體態,但那張銀盆大臉,令人不免有殺氣騰騰之感,與筱玲紅對比,一虎一羊;周佛海避虎而就羊,亦是自然之理。

「吳小姐,」金雄白開口說道:「周部長已經拿我的情形,跟你說過了?」

「是的。部長要我什麼都聽金先生的。」筱玲紅簌簌在發抖,」他告訴我,金先生是周太太的律師。」

「不錯!可是我實在是你跟周部長的律師。」金雄白為了安慰她,特意加強了語氣說:「周部長是決不會把你丟開的。他不能沒有你!不過,為了要瞞過周太太,要有幾個月不能跟你見面,甚至連電話都不能通。這句假戲要做得像,做得周太太不會再起疑心,才是一勞永逸的久長之計。這一點,周部長特為要我對你說明白。」

「是的。」筱玲紅問:「這出假戲怎麼做法?」

「自然是你寫張筆據願意離開。」

聽得這話,情緒剛剛有些穩定的筱玲紅,又在發抖了;母女倆對看了一眼,由吳太太發問:「金先生,你說這張筆據是假的?」

「當然是假的。沒有這張筆據,周太太放不過周部長。」金雄白看出她們母女對他的身份,不無顧忌,便又加了一句:

「你們信任周部長,就應該信任我。」

「當然,我娘跟我都相信金先生。」

「那好!這張筆據,我會去擬;現在請你們提條件,要多少撫養費。數目不妨大一點;要大,周太太才會相信。」

母女倆告個罪,躲到一邊,細語商量了好半天,仍舊無法決定,應該開怎麼樣一個」盤口」,才算最恰當。

「金先生,」吳太太說:「索性請你替我們決定吧。」

「也好。」金雄白斟酌情形,定了一個可使楊淑慧相信,對方趁機在」敲竹槓」的數目,」20根條子,怎麼樣?」

此言一出,吳太太驚喜交集;筱玲紅趕緊說道:「20條也好,30條也好;總歸還是部長自己的錢。」

這表示她不會見財易志;同時也堵塞了她母親的貪壑。金雄白心想,難怪周佛海著迷,筱玲紅確有一般風塵女子所不及之處。

「20條可以;沒有問題。」楊淑慧很爽快地說:「不過,手續要快!」

「當然,三五天就可以辦好。」

「不,明天就要辦。雄白,你是幫我的忙。喔,」楊淑慧突然想起,」雄白,我應該送你多少公費?」

「笑話!我跟賢伉儷的交情,哪裡談得到此?」

「你是這麼說,我可不能沒有表示。」楊淑慧想了一下,站起身來說:「雄白,請你陪我出去一趟,好不好?」

「怎麼不好?你要到哪裡?」

「到了你就知道了。」

於是出門上車,楊淑慧關照司機到國華銀行。接著,便在車廂中與金雄白研究手續問題。

「雄白,我有幾點要求,第一、脫離的筆據由筱玲紅單獨簽字。」

「那當然,莫非堂堂財政部長跟她協議脫離同居關係?」

「對了,我就是這個意思。第二、要她承認目前所懷的孕與佛海無關。」

「這也不成問題。我跟他說好了。」

「那好,」楊淑慧又說:「證人除你以外,要有惺華。」

楊惺華是楊淑慧的胞弟,有他簽字證明,自然妥當;金雄白點點頭說:「請你通知令弟好了。」

「好的,我會通知他。」楊淑慧說:「還要一個證人,孫曜東。」

「這,」金雄白問:「為什麼要他?」

「皮條是他拉的。我要他簽字負責,佛海以後跟筱玲紅不再往來。」

「這一層,只要孫曜東願意,自無不可。」

「一定要他願意。雄白,務必請你幫忙。」

「我盡力而為。」金雄白已經想到,此事不在乎孫曜東願意不願意:主要的是要看周佛海願不願意,因為這一來好像落了個把柄在孫曜東手裡,並非明智之舉。

這樣沉吟著,汽車已戛然而止;一進銀行,大小職員無不投過來尊敬的眼色,負責櫃檯的襄理,趕緊迎出來接待。

「我想開保管箱。」楊淑慧說。

「是,是!我派人去拿鑰匙。」

到了地下庫房,管理員取鑰匙與楊淑慧所持的鑰匙,一起開了她名下的保管箱;楊淑慧等管理員退了出去,方始拉開箱門,金光燦爛的一大堆外國硬幣之中,有個紫檀嵌螺甸的大首飾盒,捧出來擺在桌上,掀開盒蓋,金雄白頓有目迷五色之感。

「雄白,」楊淑慧說:「你替你夫人挑一件,我送她的。」

「到底是送她,還是送我?」金雄白笑著問。

「我的首飾怎麼好送你?」楊淑慧開玩笑地說:「那不成了私情表白了?」

金雄白料知推辭不得,便挑了比較不大珍貴的一枚胸飾,心形紫水晶,外鑲一圈碎鑽;已經要下手了,由心形上想到這也許是周佛海送她的紀念品,便改取了一枚紅寶石戒指。

「這個太小了。」楊淑慧挑了個大的。

「就這個好!內人的手指細,那個戴著太大,會滑掉。」

「那末再挑一樣。」

「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金雄白替她將盒蓋合上,」行了,行了!」

「雄白,你知道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是啊,我正想問,看樣子,這些東西是過去置的;佛海哪來這麼多錢替你買這麼精而且多的首飾?」

「這就是富貴在天!」楊淑慧坐了下來,喝著銀行裡送來的茶,得意地談她的往事。

那是在民國16年,國民革命軍底定淞滬;為了開展各方面的關係,淞滬特派交涉使,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晚宴,被邀的都是金融界鉅子與所謂」海上名流」;貴婦盛裝赴會,珠圍翠繞,道不盡的富貴榮華。周佛海夫婦亦在應邀之列;但楊淑慧除了手上一枚象徵婚約的白金線戒以外,了無飾物。回到霞飛路霞飛坊寓所以後,周佛海問她,是否羨慕那班珠光寶氣的太太們。

「當時我回答他,羨慕也沒有用,我有這個命,將來不怕沒有;沒有這個命,有了也保不住。」楊淑慧接著又說:「佛海回國教書的時候,寫了一部講義;北伐以後,這部講義由上海新生命書店把它印了出來,就是大家認為國民黨理論方面,最權威的《三民主義理論的體系》。全國中學以上,都拿這本書作黨義教科書,十幾年之中,版稅收入,著實可觀。出書的時候,佛海跟我約定,這部書的版稅收入都歸我。我沒有別的用途,陸陸續續買了這些首飾。回想當年,不料我現在所有的,遠遠超過當時我在那班貴婦身上所見到的。雄白,你說,這不是命?」

「雖說是命,也是你當初慧眼識英雄。」

「這一點,我倒可以說一句當仁不讓;佛海必成大器,是我早就看出來的。」楊淑慧緊接著又說:「就因為這樣,所以我不能讓任何人來把佛海分去一半。雄白,我支票本子帶來了,就委託國華買20根條子,你看好不好?」

「不必。到簽字那天,照市價折算,開支票給她好了。」

「也好。」楊淑慧問:「哪天簽字呢?」

「總在這兩三天之內。等我準備好以後,再跟你接頭。」

金雄白要準備的,第一是一份脫離關係的筆據;其次是打電話給周佛海,問他關於楊淑慧指定要孫曜東簽字的意見,周佛海同意了。於是金雄白向筱玲紅聯絡,決定了簽字的時間與地點,方才去看楊淑慧。

「明天下午3點鐘簽字。」金雄白說:「請你把撫養費的支票開給我;照今天的市價折算好了。」

楊淑慧毫不遲疑地開好了支票,方始問說:「我要不要到場?」

「不必,有惺華兄去就夠了。」

「地點呢?」

「就在霞飛路,筱玲紅家。」

「好,等我來通知惺華。」

給她弟弟打完電話,楊淑慧又向金雄白提出條件,要筱玲紅蓋指印為憑;金雄白有把握辦到,一口承諾。

「孫曜東呢?」她問:「是不是一定到場?」

「我還沒有告訴他;不過,我想,他一定會來。」

「這一點,我要先跟你聲明;雄白,這張筆據如果沒有孫曜東到場簽字,不能算數。」

「我知道。一定替你辦妥當就是。」

「我信任你。」楊淑慧又說:「最好請你明天下午2點多鐘來,帶了惺華一起去;怕他找不到地方。」

金雄白答應著走了。回到平報館第一件要辦的事是聯絡孫曜東;他們並不太熟,所以等電話接通,孫曜東似乎頗感意外。

「孫先生,有件事不知道你有所聞否?」金雄白說:「筱玲紅決定跟佛海分手了。」

「喔,我不知道。」

「這件事,是我接受佛海夫婦的委託,代為辦理的。周太太的意思,要請孫先生以證人的地位在筆據上簽字。」

「為什麼?為什麼?」電話中立刻傳來了驚恐的聲音,」這件事跟我風馬牛不相關,為什麼要我簽字?」

金雄白心想,楊淑慧認定他拉皮條的話,不便實說;躊躇了一會,只好這樣回答:「孫先生請你不必問原因。總而言之,這件事你如果不到場,就不能了,更怕另有麻煩。」

電話中遲疑了一會才問:「那麼,周太太到不到場呢?」

「她不到場。不過楊惺華要到。」

「好吧!我也到。」孫曜東問:「在什麼地方簽字?」

「霞飛路筱玲紅家,明天下午3點鐘簽字。」

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雄白與楊惺華先到;接著,孫曜東也到了,還帶了兩名保鏢,守在樓下。樓上客廳中,筆據筆硯都準備好了;金雄白將一張支票交了過去,隨即又將毛筆遞了給筱玲紅。

筱玲紅寫了名字,又打了指印;接下來是楊惺華、孫曜東與金雄白都簽了字,全部手續,不過5分鐘,便已畢事。

正待離去時,樓梯上一陣響,孫曜東向外一看,頓時臉色大變;金雄白亦深感意外,原來上樓來的正是楊淑慧。

除了楊淑慧,還有十來個」白相人」,打扮大致相同,格子紡的短衫褲,胸前一段黃澄澄的金錶鏈,頭上歪戴一頂草帽;嘴上斜叼一支香煙,一進客廳便四面站了開來。

金雄白心知不妙,伸頭向窗外一望,只見弄堂中,隔幾步便有相似裝束的一個人在」站崗」。方欲動問,來意為何;楊淑慧卻先開口了。

「手續辦好了沒有?」

金雄白點一點頭,將筆據遞了給她;楊淑慧仔細看了一遍,收入手提包中。接著滿臉怒色地朝孫曜東走去。

「孫曜東,你好!」

手隨聲到,一掌打在孫曜東臉上;站在她身旁的那個人,身胚與」紅頭阿三」相仿,搶上一步,一掌橫掃,將孫曜東的眼鏡打落在地上,鼻孔中立即流血。接著,當胸一把抓住,只聽清脆的裂帛聲;孫曜東的一件藍色印度綢長衫,撕下了一大片;再下來,小腹上挨了一腳,孫曜東大喊:「救命、救命!」

他的兩個保鏢,早就被制伏了;客廳中挺著個大肚子的筱玲紅,面色慘白、渾身抖個不住;金雄白又氣又急,剛想上前解勸,不道楊惺華已先碰了個釘子,想拉架時,為楊淑慧的打手使勁一推,踉踉蹌蹌地退了回去。見此光景,金雄白敢怒而不敢言,只有橫身在筱玲紅面前,決定拚命護花。

「孫曜東,」楊淑慧拉開湖南腔罵道:「你要討好上司,應當以工作來表現;為什麼用拉皮條的手段來拍馬屁?我問你:你是吃飯的,還是吃屎的?」

「他是吃屎的!」十幾個白相人,轟然應聲。

這時走出來一個胖子,嘴裡咬著半支雪茄,濃濃地噴了口煙;他手裡持著一個」白錫包」的香煙罐,揭開蓋子,用濃重的浦東口音,慢條斯理地說:「喏,弄罐黃坤山撥儂搭搭!」

語聲未落,一罐」白相人地界」稱之為」黃坤山」的稀薄糞汁,已如醍醐灌頂般,向孫曜東夾頭夾腦地拋了去;屋子裡頓時期臭不可響邇,連楊淑慧都忍不住趕緊掩鼻而退,一夥白相人將她簇擁而去;金雄白亦即奪門而走。

這天周佛海已由南京到了上海;金雄白隨即坐車趕到外灘中儲行去看他,細說了這一幕鬧劇的經過,率直指責楊淑慧做得太過分了。

「我最不能原諒她的是,害我在孫曜東面前失信;在孫曜東想,一定是我幫著她,用這樣惡毒的手段算計他。這個誤會太嚴重了!我不能不提出抗議。」

「一切看我的薄面!」周佛海說:「我馬上寫信向曜東道歉。」

孫曜東當然無可奈何,不了了之;但周佛海總覺得欠了他很大一個人情,公報私惠,對」上海復興銀行」,格外照顧;孫曜東則是假公濟私,很弄了些錢,真如三十六門花會,誤押了第二十四門的」黃坤山」,哪知錯打錯配,一配二十八,好不得意。

這樣過了半個月,筱玲紅到達預產期;產科醫生是早接頭好的,但要進醫院時,周佛海秘密派人通知吳太太,要改換一家醫院。

原來周佛海已知道楊淑慧容不下筱玲紅腹中的嬰兒;所以另外作了安排。在醫院中住了一星期,筱玲紅生下來一個女嬰;護士嬰兒料理乾淨,抱給筱玲紅看了看,又抱回養護室,那知在走廊上遇見兩個彪形大漢,搶過繡褓,從後門逃走。護士大驚,急急報告院方;筱玲紅與她母親哀哀哭泣,悲痛不已——事實上這是一場戲,不過做得很逼真。那兩名彪形大漢明受楊淑慧間接指揮;暗中聽命於周佛海。事後,楊淑慧只知道筱玲紅的嬰兒已經」夭折」;其實,不過半個月以後,已經出現在筱玲紅身邊了。

筱玲紅的住處,離居爾典路周家,只有幾條馬路,名叫雷上達路。不過筱玲紅是寄居。居停岡田,是周佛海的密友,受托掩護筱玲紅母女;周佛海要去看筱玲紅,只說到岡田家去開會。楊淑慧有時會有電話」查勤」;周佛海在筱玲紅床上從容接聽,從未拆穿過西洋鏡。

《粉墨春秋汪精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