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亡

從七五五年(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安祿山在范陽(北京附近)起兵,到七六三年(代宗廣德元年)正月史朝義吊死在溫泉柵(河北灤縣南)的林中,安史之亂整整延續了七年零三個月。這變亂發生在唐中葉,給唐代劃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時代,政治和經濟都起了劇烈的變化:政治上,李氏的朝廷對內喪失了中央集權的統治力量,對外再也抵制不住強悍的外族的入侵;經濟上,由於連年的戰亂,生產力大大降低,而政府對於人民的剝削反倒有加無已,致使社會的貧困一天比一天加深。這一切都反映在杜甫的詩中,杜甫也在這些詩裡發揚了他愛祖國、愛人民的精神;此後唐代的詩歌便脫去了彩色斑斕的浪漫的衣裳,有一部分走上現實主義的樸質的道路。

安祿山和史思明雖然是玄宗派往鎮守東北邊疆的節度使,使他們都是外族:安祿山的父系是中亞月氏種,史思明是突厥種,他們的部下大部分也是胡人。所以安史之亂,從他們的官職來講,是一種內亂,從他們和他們部屬的出身來看,本質上是種族的鬥爭〔1〕。這時國內因為數十年太平無事,人民不知刀兵,兵器在各地的府庫裡都生了銹;全國的兵力只是長期屯在西北的邊疆,防禦吐蕃。所以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長趨南下,不滿兩個月便攻下洛陽。就是封常清、高仙芝那樣的大將,也都敗的敗,逃的逃,無法抵制胡人的攻勢。幸而到了洛陽,安祿山便忙著作大燕皇帝,他的軍隊雖已逼近潼關,卻不曾積極進攻。杜甫在七五六年五月,從奉先帶領著一家人到了白水,寄住在他的舅父崔頊的高齋中。他眼前還是平靜的泉聲松影,可是他覺得山林中彷彿有兵氣瀰漫,水光裡閃爍著刀鋒,這時哥舒翰正統領二十萬河隴的士兵扼守白水以南的潼關,杜甫的朋友高適也在軍中。杜甫對哥舒翰有相當的信任,他認為在潼關前胡羯並不是抵禦不住的強敵,因為正月間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初次攻打潼關時,曾經被哥舒翰擊退。但事實上哥舒翰疾病多年,智力衰竭;監軍李大宜與將士終日飲酒賭博,使娼婦們彈奏箜篌琵琶取樂;士兵連吃飯都吃不飽。所以在六月裡哥舒翰出關反攻,在靈寶西原與崔乾祐軍會戰,三天的工夫二十萬人便全軍潰敗,六月九日潼關失守,附近各地的防禦使都棄職潛逃。白水自然也淪陷了,杜甫在局勢急驟的轉變中開始了流亡的生活。

張議潮統軍出行圖(之一),晚唐,石窟壁畫,敦煌莫高窟第156窟。

於是我們看見這唐代最偉大的詩人,摻雜在流亡的隊伍裡,分擔著一切流亡都應有的命運。這次逃亡,起於倉猝,人人爭先恐後,杜甫由於過分的疲勞,陷在蓬蒿里不能前進。這時和他一同逃亡的表侄(他曾祖姑的玄孫)王砯已經騎馬走出十里,忽然找不到杜甫,於是呼喊尋求,在極危急的時刻把自己乘用的馬借給杜甫,他右手持刀,左手牽韁,保護杜甫脫離了險境。十幾年後杜甫在潭州遇到王砯,回想過去這一段共患難的生活,他覺得,當時若沒有王砯的幫助,也許會在兵馬中間死去了。他向王砯說:“苟活到今日,寸心銘佩牢!”後來他與妻子會合,夜半經過白水東北六十里的彭衙故城,月照荒山,女兒餓得不住啼哭,男孩只採摘路旁的苦李允饑。緊接著是纏綿不斷的雷雨天氣,路徑泥濘,沒有雨具,野果是他們的餱糧,低垂的樹枝成為他們夜間寄宿的屋椽。走過幾天這樣的路程,到了離鄜州不遠的同家窪,友人孫宰住在這裡,當他在黃昏敲開孫宰的門時,面前展開了一幅親切而生動的畫圖:主人點起燈燭迎接這一家狼狽不堪的逃亡者,立即煮水給行人洗腳,還忘不了剪些白紙條兒貼在門外給行人招魂。兩家妻子彼此見面,主人預備了豐富的晚餐,把睡得爛熟了的孩子們也叫醒來吃。這段遇合,杜甫在一年後寫在《彭衙行》裡,真實而自然,和他後來許多五言古詩一樣,作者高度地掌握了這種詩的形式,發揮他寫實的天才,無論哪一代的讀者都能在裡邊感到一片誠樸的氣氛,詩中人物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都歷歷如在目前。

李亨(711-762),即唐肅宗,唐玄宗第三子,唐代皇帝。756-761年在位。畫像南宋人繪<望賢迎駕圖>,藏上海博物館。

他在同家窪休息了幾天,把家安置在鄜州城北的羌村。由於長期的霪雨,鄜州附近的三川山洪暴發,淹沒了廣大的陸地,遠方是兵災,眼前是洪水,他喘息未定,聽到的是萬家被難的哭聲。

當杜甫從白水到鄜州在起伏不斷的荒山窮谷裡奔波時,玄宗也在六月十二日夜裡,隱瞞著長安的人民,帶著他的貪污宰相和貴妃走出延秋門,逃往西蜀。中間經過馬嵬坡事變,等到七月十三日,太子李亨(肅宗)即位靈武,在草莽中開闢朝廷,受不滿三十人的文武官員朝賀時,杜甫早已到了羌村。他聽到這個消息,立即把復興的希望寄托在李亨身上。八月洪水落後,他便隻身北上延州(延安),想走出蘆子關(陝西橫山縣附近),投奔靈武。可能他剛一起程,胡人的勢力便膨脹到北方,鄜州一帶,陷入混亂狀態。他一家經過了這麼多的跋涉艱難,終不免淪入胡人的勢力範圍。他在路上,不能進也不能退,被胡人捉住,送到淪陷的長安。也許因為他當時既沒有地位,也沒有聲名,胡人並沒有把這年齡才四十五歲便已滿頭白髮、未老先衰的詩人看在眼裡。他在長安沒有受到嚴格的俘虜待遇,也沒有和長安一般的官吏一樣被送到洛陽,逼使投降。但他自己也設法隱避,下了一番主觀的努力,才能使敵人不注意他,所以史書裡這樣稱讚他,“數嘗寇亂,挺節無所污”。

王維(701-761),字摩詰,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人,父輩遷居蒲州(今山西永濟西)。詩人、畫家。開元間進士,累官至尚書右丞,以五言獨步詩壇,精音律善書畫。畫像清余集摹,栽《古學彙刊》,上海國粹學報社1914年鉛印本。

郭子儀(697-781),華州鄭縣(今陝西華縣)人。唐名將,以武舉累官朔方節度使。肅宗時平安史之亂,封汾陽郡王,世稱郭汾陽。德宗時官至太尉中書令,世稱郭令公。畫像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不過兩三個月,這雄壯整飭的京城完全失卻了它往日的面目:舊日統治者的宮殿府邸,有的被焚燒,有的住滿了胡人。宗室嬪妃以及跟隨玄宗入蜀的官員們留在長安的家屬都一批一批地被殺戮,血流滿街,嬰兒都不能倖免。但偶然也有殺剩下的“王孫”,隱藏在荊棘叢中,再也不能享受“朱門”裡的生活,想賣身給人作奴隸都不可能。胡兵胡將,彼此慶祝成功,把御府裡多年從民間搜刮得來的珍寶用駱駝運往范陽。杜甫舊日的朋友和他投贈過的達官貴人自然也都星散了:有的隨著玄宗投往西蜀(如韋見素、房琯),有的被虜到洛陽(如王維、鄭虔、儲光羲),有的投降了(如哥舒翰、張垍)。只有長安的人民,終日過著水深火熱的、恐怖的生活。

胡人剛入長安時,聲勢浩大,兵力所及,往北過了鄜州,往西到達隴山。玄宗受了四十幾年人民的供養,在臨危時率領著他的左右親近逃掉了,拋下了走不動的人民日夜受著胡人任意的摧殘。長安附近的人民擔受不起胡人的騷擾,就自動組織游擊隊伍,反抗胡人,這裡受了挫折,那裡又起來,使胡人的勢力範圍漸漸縮小,北不過雲陽(陝西涇陽北),西不過武功。這對於唐軍的反攻是一個有力的聲援,使長安人民時常互相驚呼:“官軍到了!”事實上,反攻的實力也在逐漸南移。八月裡郭子儀與李光弼率領著牽制胡人後方、在河北收復了許多郡縣的朔方軍回到靈武,肅宗才獲得一批基本的軍隊,九月把政府遷移到順化(甘肅慶陽),接受玄宗遣派韋見素與房琯從成都送來的寶冊,十月遷至彭原(甘肅寧縣),派房琯率兵收復兩京。房琯是一個善於慷慨陳詞而不務實際的讀書人,他把軍隊分成三路進攻,中路和北路於十月二十一日在咸陽東的陳陶斜與安守忠交戰,一天內全軍覆沒,四萬人的血染紅陳陶廣澤,逃回去的不到幾千;南路於二十三日又在青阪大敗,裨將楊希文、劉貴哲都投降了敵人。胡人凱旋歸來,在長安市上痛飲高歌,這使長安的人民多麼痛苦,多麼失望!杜甫親眼看見這個景象,寫出兩首名詩,一首是《悲陳陶》: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陳陶澤中水;
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
群胡歸來血洗箭,仍唱夷歌飲都市;
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軍至。

在另一首《悲青阪》裡他說,人們雖然盼望官軍,反攻卻要等待條件的成熟,不要焦急:

焉得附書與我軍,忍待明年莫倉卒!

杜甫在胡人中間,終日密切注意長安以外敵我勢力的消長,以及山川的形勢。他覺得陳陶戰敗,只是反攻中的一個挫折,不發生決定作用。重要的反倒是人們不注意的、遠在延州以北的蘆子關。邊兵都調去東征,那裡防守空虛,萬一在山西的胡將史思明與高巖秀乘人不備,向西攻入蘆子關,就可以直搗反攻的根據地。他苦心焦慮,為迢迢數百里遠的蘆子關警惕著,他說:

顏真卿(709-784),字清臣,小名羨門子,別號應方,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人,祖籍臨沂(今屬山東)。唐大臣,書法家。開元間進士,肅宗時封魯郡公,世稱顏魯公。工書法,創為顏體。像載《歷代古人像贊》,明弘治十一年(1498)刻本。
蘆關扼兩寇(史與高),深意實在此。
誰能叫帝閽:胡行速如鬼!
——《塞蘆子》

他困居長安,從秋到冬,從冬到春,除去為國家焦愁外,自然也時常懷念他的家屬:遠在鍾離(安徽鳳陽附近)的韋氏妹、滯留平陰(在山東)的弟弟、鄜州的妻子。他長久得不到家中的消息,並且聽說胡人到處殘殺,一直殺到雞犬。他寄給他弟弟的詩裡說:

生理何顏面?憂端且歲時!
兩京三十口,雖在命如絲。
——《得舍弟消息》之二

他在月下懷念他的妻子: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他個人的生活與心境充分表達在那首人人熟悉的《春望》裡: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在這樣的春天,他有時潛行曲江,看見細柳新蒲又發出嫩綠,但是江頭的宮殿都緊緊關閉著,由於眼前的蕭條想到當年的繁華,在胡騎滿城的黃昏,寫成一首《哀江頭》,給曲江唱出哀婉動人的輓歌。事實上,曲江從此也衰落下去,失卻了它舊日的風光,直到八三五年(文宗太和九年)人們又重新疏濬池溝,修建亭館,但無論如何,也喚不回來開元天寶時期的盛況了。

七五七年正月,安祿山被他的兒子安慶緒與嚴莊、李豬兒合謀殺死;二月,肅宗從彭原南遷鳳翔。由於這兩個事件,情勢有了轉變:一些被胡人俘往洛陽的官吏都偷偷地回到長安:而許多淪陷在長安的人又設法走出長安,逃往鳳翔。當杜甫正在計劃逃往鳳翔時,鄭虔從洛陽回來了。這位“廣文先生”被胡人任命為水部郎中,托病沒有就職;如今回到長安,在他的侄子鄭潛曜的池台中與杜甫相遇,二人悲喜交集,春夜裡又一同飲酒舞蹈,但是情調和三年前領太倉米時迥乎不同了。最後杜甫終於成行,行前他在懷遠坊的大雲經寺裡住了幾天,躲避胡人的耳目,寺裡的僧人讚公曾經贈給他細軟的青履與潔白的巾。四月裡的一天他走出城西的金光門,奔向鳳翔。這回出奔,他冒著很大的生命的危險,因為那時有一股胡人在安守忠與李歸仁的率領下從河東打到長安的西邊,屯兵清渠,與潏橋的郭子儀軍相持。他穿過兩軍對峙的前線,不能走大道,只有在山林中間,選擇無人的崎嶇小路前進。他隨時都要擔心被胡人捉住,自己覺得像是暫時存在著的人,走一刻便算是活了一刻。走到望見了太白山上的積雪,快到武功時,才漸漸脫離了危險,他把當時的心境寫在這樣的詩句裡:

李光弼(708-764),契丹族,營州柳城(今遼寧朝陽)人。唐名將。曾任河西節度使、朔方節度副使等。平安史之亂,與郭子儀齊名。功封天下兵馬副元帥。代宗朝封臨淮郡王。畫像藏台北故宮博物院。
生還今日事,間道暫時人。
——《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之二

又說:

死去憑誰報?歸來始自憐。
——《自京竄至鳳翔喜達行在所》之三

一年後他離開長安赴華州,再出金光門,還提到逃亡時提心吊膽的情形:

此道昔歸順,西郊胡正繁。
至今猶破膽,應有未招魂!
——《至德二載甫自京金光門出間道歸鳳翔乾元初從左拾遺移華州掾與親故別因出此門有悲往事》

他到達鳳翔,衣袖殘破,兩肘露在外邊,穿著兩隻麻鞋,拜見肅宗。五月十六日肅宗派中書侍郎張鎬傳命杜甫,任杜甫為左拾遺。左拾遺是一個“從八品上”的官職,職務是供奉皇帝,看見皇帝的命令有不便於時、不合於理的,就提出意見,同時還有舉薦賢良的責任。這是一個相當重要的職務,卻由一個“從八品上”的官員充當,好像是一種諷刺,這說明皇帝並不需要什麼真正的諫臣,這只不過是他身邊的點綴。但杜甫一得到這個職位,便捲入一件長期的政爭裡,這事影響他後半生的生活,後來他寄居秦州,滯留西蜀,都和這件事有直接或間接的關係。房琯自從陳陶敗後,本應論罪,由於李泌的營救,肅宗仍然叫他作宰相。他有豐富的熱情,喜好賓客,詩人賈至、後來與杜甫有密切關係的嚴武都和他有深厚的交誼。他崇尚虛名,好發議論,不切實際,是當時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典型。政府裡有另一派官僚,如賀蘭進明、崔圓等,專門在個人的利益上作打算,都和房琯結怨,在肅宗面前說了許多不利於房琯的話。房琯常稱病請假,不理政務,終日只談論著佛家的因果與道家的虛無;同時又嗜好鼓琴,謠傳他門了的琴工董庭蘭往往收人賄賂,作為朝官與房琯會面的媒介,更構成他的罪名。因此他漸漸被肅宗嫌厭,張鎬盡量給他辯解,也沒有效果,他終於在五月被貶為太子少師。杜甫受命左拾遺時,這房琯事件正發展到最緊張的階段。杜甫只看到房琯少年時享有盛名,晚年成為“醇儒”,每每談到國家的災難,就義形於色,而沒有看到房琯不切實際的工作態度,同時又覺得那些攻擊房琯的人行徑更為卑污,於是他就執行拾遺的職權,不顧生死,上疏援救房琯。措詞太激烈了,引起肅宗的憤怒,肅宗令韋陟、崔光遠、顏真卿審訊杜甫。審訊後,韋陟說杜甫的言詞雖然狂妄,但不失諫臣的體統,於是肅宗對韋陟也表示不滿。幸有張鎬營教,才在六月一日。宣告無罪。

張議潮統軍出行圖(之二),晚唐,石窟壁畫,敦煌莫高窟第156窟。

鳳翔一帶常有胡人的間諜出沒,成為嚴重的問題。有侍御吳郁,每逢處理間諜時,必認真剖析,分辨黑白,因此得罪了權貴,被肅宗貶往長沙。杜甫本來應該替吳郁辯白,但剛剛受了房琯事件的打擊,只有任憑他含冤受貶,不敢多說一句話。後來他在從秦州到同谷的途中,路過吳郁的故鄉兩當縣,訪問吳郁的空宅,深深感到良心的譴責,他說:“相看受狼狽,至死難塞責”。雖然如此,他並不甘心作一個空頭的拾遺,他在諷諫上受了挫折,舉薦賢能的任務他卻不肯放棄。這時岑參從酒泉來到鳳翔,他便在六月十二日與他的同僚聯名推薦。此外他寫了不少贈別詩,送郭英父往隴右任節度使,送楊某出使吐蕃,送友人們到漢中、同谷、武威、河西等處任判官,杜甫都就每個人不同的身世與交誼的深淺來提醒他們在這紊亂時代中應負的責任,並且指出那些地方在國防上或財政上的重要性。

五台山圖局部·大佛光寺,五代,石窟壁畫,縱90厘米,174厘米,敦煌莫高窟第61窟五代壁畫《五台山圖》中繪有的五台山大佛光寺的圖像。

短短的三個多月,杜甫念及兩京淪陷,人民痛苦,他忠實於他的職責,肅宗看他並不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物,於是在八月裡命他離開鳳翔,回鄜州探視妻子。杜甫剛到鳳翔時,本可以回家探視,但因為初受拾遺,不忍開口說回家,如今放還,在他政治生活上是一個失敗,卻給了他一次回家的機會。

這年又是一秋苦雨,直到閏八月初一,才雲散天晴,杜甫也在這一天起程北征。當時鳳翔的官吏每天只能求得一飽,衣馬輕肥當然都提不到,杜甫也置辦不起朝服,只穿著一領青袍,並且因為正在準備收復兩京,公家和私人的馬匹都收入軍中,所以我們看見在鳳翔城外——

青袍朝士最困者,白頭拾遺徒步歸。
——《徒步歸行》

一路上阡陌縱橫,人煙稀少,遇到的不是傷兵,便是難民。經過麟游縣西的九成宮,入邠州境,路途更為艱難,以養馬聞名的李嗣業正鎮守邠州,他向他借得一匹馬代步。再往前走,但見猛虎當前,崖石欲裂,山路旁開著今秋的菊花,路上印著古代的車轍。各樣無名的山果,有的紅如丹砂,有的黑如點漆,他看見自然界裡只要是雨露所沾潤的草木,不管是甜的苦的,都結了果實,而他自己四十六年的歲月,卻依然是毫無成就。在宜君附近玉華宮前的蓬草中,望著這座日漸腐朽的建築,又感到生命的無常。快到鄜州時,更是一片淒涼的慘景:桑樹上鴟鳥哀鳴,草莽中野鼠四竄,夜深時經過戰場,寒冷的月光照著死者的白骨。

晚霞緋紅,白日沉落天邊時,聽到一片鳥雀的喧噪,杜甫回到了羌村。經過一年的失散流離,如今活著回來,把走入家門時的景象戲劇地寫在三首題名《羌村》的五言詩裡:他的妻子看見他,是——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他的孩子看見他,是——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

鄰人聽說他回來了,都爬滿牆頭,歔欷感歎。到了夜半以後,還不能入睡,這出於意外的重逢,使人難以置信,覺得像是在夢裡一般。杜甫對這情景寫出那常被宋代詞人借用的名句: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第二天早晨,鄰家父老都帶著酒來看望這一度生死未卜的歸人,他們一邊倒出酒來一邊說:

莫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這次回家使他寫成與《自京赴奉先縣詠懷》先後媲美的名篇《北征》。這兩篇詩是杜甫的代表作,它們的相同處是同樣用高度寫實的技巧寫出旅途的經歷與家境的窮困;不同的地方是前者敘述了大亂前人民的痛苦,社會矛盾的尖銳化,後者則表達了他對於當前局勢的意見:他認為自己的軍隊如調度合宜,足能有充分的力量收復兩京,恢復中原,向回紇求援會惹出無窮的後患〔2〕。——還有一點不同的是前者用了自然平易的語言,讀者容易瞭解;後者的詩句則比較艱深,不是人人所能接近的。雖然如此。《北征》中敘述他回家時家庭情況的那一段,每個讀者讀了都會驚訝杜甫具有怎樣一種卓越的寫實的才能:

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
經年至茆屋,妻子衣百結。
慟哭松聲回,悲泉共幽咽。
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
見耶背面啼,垢膩腳不襪。
床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
海圖(舊衣所繡)拆波濤,舊繡移曲折,
天吳(水神,舊衣所繡)及紫鳳(舊衣所繡),顛倒在短褐。
老夫情懷惡,嘔洩臥數日。
那無囊中帛,救汝寒凜慄
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羅列。
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
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
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飢渴。
問事競挽須,誰能即瞋喝?
翻思在賊愁,甘受雜亂聒。
新歸且慰意,生理焉得說?
…………

〔1〕陳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篇》關於這個問題研討甚詳,這裡是根據他的結論。

〔2〕回紇:即維吾爾族,在天寶初年擊敗東突厥,佔有廣大的領土,東至黑龍江,西至阿爾泰山,成為一強大帝國。它的軍事政治的全盛時代延續百年之久,在這百年內和唐朝的關係時而和好,時而敵對。

《杜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