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探視時間

每天起床洗漱完畢後,小弟王天笑為路遙煮的一碗小米粥也剛好可以喝了。

陝北的小米,用文火熬成的米粥,黏糯稠濃,清香可口,不用細看,就會發現,那米粥表面還浮有一層明亮亮的米油油。可是,病房裡用電爐子熬成的小米粥,卻是清湯寡水的。要是在陝北的老家,每天早上喝一碗媽媽在炕邊的灶台上熬的小米粥,那才是醇厚的陝北小米味道哦。西安的水哪能熬出陝北小米該有的味道呀!

這是在病房喝小米粥時,路遙腦子裡隨時冒出來的感歎。但是,單單因為是陝北小米,醇醇的香氣已經在七號病房瀰漫著了。只是,不論小米粥有多麼香醇,此時的路遙也僅僅只能喝幾口米湯湯。

七號病房裡,有兩箱在當時很稀罕的礦泉水。這些日子的小米粥是用這種礦泉水熬的。那是幾天前,陝西省作協《延河》編輯部的編輯王觀勝給遠在陝西渭南的作家李康美打電話,叮嚀李康美,「想辦法搞兩箱礦泉水」,說是「路遙現在只喜歡那樣的水質」。

路遙在生活用品的使用上,有些固執的偏狹,比如,抽煙的牌子在一段時間裡是固定的,抽「恭賀新禧」時,對別的牌子不屑一顧;換抽「紅塔山」時,對其他煙也沒有了任何興趣。

路遙嗜煙,是不斷更新品牌的,消費超前,在周圍煙民中是有競爭優勢的。他經常搬出抽煙是愛國行為的理論,抽得多,抽好的昂貴的,更體現愛國的程度。當然,這是一種經濟學成分的戲言。別人抽金絲猴時,他抽黃果樹;別人抽黃果樹,他改抽三五;別人抽三五了,他抽上中華。路遙的抽煙品牌,總比別人高出一個檔次。他常敬你煙抽,毫不吝嗇。(和谷《追思路遙》)

1992年時,市面上銷售瓶裝礦泉水的品牌並不多,而路遙已經認準了他喜歡的水質的礦泉水牌子。

傳染科的探視時間十分嚴格,只有星期天才能從一個鐵柵欄中間的小門進入傳染科住院部。

想見到特級護理的路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天晚上,李康美和王觀勝就像地下工作者一樣,避開盡職盡責的門衛,貼著黑暗的牆根向路遙的病房靠近,而且各自還抱著整箱的礦泉水。當他們悄悄地溜進病房時——

路遙似乎已經敏感地捕捉到漸漸走進的腳步聲,耷拉的眼皮一下子就睜開了。此時的他,已經欲喊無聲,下肢萎縮僵硬,雙膊簡直是無縛雞之力了,但是頭腦還是異常地清醒,目光裡仍然閃爍著不甘屈服的光芒。(李康美《華山腳下憶路遙》)

和王觀勝、李康美握手時,身心疲憊的路遙,曾經有力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戰慄著。當然,那戰慄中應該還包含著在極度孤獨時見到了朋友的激動。平靜下來後,路遙最先說的話卻是:

「放心,醫院說我的病已經不傳染了。」

1992年10月11日,這一天是星期天,路遙的女兒遠遠要在這一天來醫院探視。今天,路遙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因為女兒的到來。

小弟王天笑準備好了洗漱水,路遙趴在床邊,用黃瓜洗面奶洗了臉,這是女兒遠遠建議的。遠遠說,用黃瓜洗面奶洗臉,會讓爸爸粗糙的皮膚顯得細膩年輕。遠遠的話對路遙來說,就是聖旨。路遙從此聽從遠遠,堅持用黃瓜洗面奶。

雖然沒有力氣,雖然病體難支,但是,路遙每天的刷牙卻從不間斷,而且刷得非常認真,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絲毫不馬虎。

《人生》當中,那個癡情的姑娘劉巧珍,是為了讓心愛的男人喜歡,才站在崖畔上刷牙的。儘管「滿嘴裡冒著血糊子」,但她不管這些,照樣使勁刷:

劉巧珍刷牙。這件事本來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現,立刻便在村裡傳得風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們看來,刷牙是幹部和讀書人的派勢,土包子老百姓誰還講究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誰也不奇怪,唯獨不識字的女社員劉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習慣。(路遙《人生》)

從社會最底層、最貧困的鄉村走出來的路遙,對於每天刷牙這件看似稀鬆平常的事,有著人們意識中不同的意義和想像不到的執著。

你是作家,也是藝術形象,你塑造形象,你也陶鑄自己;你有莎士比亞的特性,你也有他筆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早上八點半,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接著,七號病房的門慢慢地被打開。進來一個人,路遙將專注的目光從窗外調轉過來,看到了進來的人,路遙很高興地叫著:「合作。」又說:「今早數你來得最早。」

來探視路遙的人,是榆林地區群眾藝術館的朱合作,也是路遙清澗縣的老鄉。朱合作遺憾地說,還應該再早一點的,可是被擋在住院部門外等了半小時哦。

護理路遙的小弟王天笑,見到來了清澗老鄉,也非常興奮,熱情招呼朱合作,並接過朱合作帶來的蘋果。

路遙看見朱合作帶來的蘋果,對已經忙完的小弟說,酸蘋果好吃,讓先給朱合作削蘋果。看著朱合作吃蘋果,路遙又說,我也想吃了。天笑也給路遙削了個蘋果。路遙側身斜躺在床上,拿著蘋果,費力地咬了一口,品嚼出果汁。朱合作在路遙枕頭邊放了一張衛生紙,讓路遙將蘋果渣吐出來。路遙吃得很香,一個大蘋果不一會兒就吃光了。

九娃天笑也給自己削了個蘋果,可是蘋果沒拿牢,掉在了地上,九娃把蘋果撿起來,又將蘋果削了一遍。路遙看著九娃將蘋果肉削多了,心疼地說,這咋行呢?做什麼都失慌連天的。說得九娃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後,路遙和朱合作拉家常,聊到自己的病情,路遙說:「我這病非得不可。我光在街上就吃了十幾年飯。」

朱合作知道這個話題過於沉重,不動聲色地跳轉話題,說起在《女友》雜誌上讀到連載的路遙創作談《早晨從中午開始》,這讓路遙十分興奮,詳細詢問朱合作看的是哪一期?寫的是哪部分的內容?路遙認真地聽著,神情自然流露出欣慰,說:「很快要出單行本了。」

欣慰的路遙又說,陝西省組織了西北地區最好的肝病專家給他會診,主治醫生是前任西京醫院傳染科的主任,本來已經不再看病,而是專心科研和著書,這次為了他又親自擔任了主治醫生。路遙很有信心地說,省委、省政府對他的病很重視,專門撥了專項醫療費治病。待病情好轉之後,可以選擇全國最好的療養勝地療養。並且可以去兩個人陪護,一個是親屬,一個是工作單位的陪護。說到這裡,路遙笑著:「省上這回是重視結實了。省委、省政府搶著給我治病哩。」

朱合作來探視之前,在陝北聽到住院的路遙病情十分嚴重,經歷過幾天的肝昏迷,並且,前一兩天,路遙吃蘋果,還只能喝一點搾出來的蘋果汁,今天看來病情和心情都有好轉。

現在,路遙繼續著聊天的興致,說起朱合作的女兒,多了許多柔情,誇讚著:「你那狗兒的可聰明了。」

誇著朱合作的女兒,自然要想到自己的女兒,路遙的柔情更多了幾分:「我那狗兒的比我還堅強。我這回得了這個病,那狗兒的信心比我還大,對我說,不要緊,叫我好好治。今天是星期天,過一會兒她也來呀!」

突然,路遙冒出一句:「我那老婆咋就跑了呀!」說著,感傷地合上眼睛。

話題再次陷入沉重。朱合作趕緊調整:「你現在主要是治病,只要把病治好了,就一切都有了。」

路遙說:「我這病就這樣湊湊合合一輩子了。肝硬化,麻煩的是有點腹水,不過是早期。我爾格(陝北方言,意為現在)已經能吃五兩糧了。」

自然,這是醫生和朋友們沒有將實情告訴路遙,將肝硬化晚期只說成是早期,這是心理上的迷幻劑,讓路遙對自己的身體樹立信心,保持良好的精神狀態,對配合治療十分關鍵。

知道路遙對榆林的中醫非常信任,朱合作順著路遙的思路寬慰著:等到西安的醫院治療得差不多了,就回咱老家榆林。咱再繼續看榆林的中醫。

這話路遙很愛聽,路遙接著說:「等我出院以後,我先回王家堡老家,讓我媽把我餵上一個月。我媽做的飯好吃,一個月就把我喂胖了。然後,再到榆林城盛(陝北方言,意為住)上一段時間。你回去打聽一下,誰治肝病最能行。等我病好了以後,咱們和張泊三個人,到三邊走上一回。以前常沒有時間,以後咱不忙了。讓張泊把歷史給咱們講上,他會講那方面的事哩!」

1987年夏天,路遙在榆林一邊寫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一邊請榆林的老中醫看病時,朱合作曾鼓動路遙去過一次成吉思汗陵,由朱合作和張泊陪同。那一回,三個人就約好,以後有機會了,三個人相跟上(陝北方言,意為結伴)到三邊走一次。還要「沿著黃河走一遍,不坐汽車,拄上枴杖,純粹步行」。雖然這樣的想法說了多次,卻一直沒有成行。現在病倒在醫院,見到了朱合作,路遙不由得又想起了這件事。

這時,七號病房的門再次被推開,進來了一個操著延安口音的小伙子,小伙子說,他一方面是來看望病重的路遙,另一方面,是想把《平凡的世界》改編成禮品式的盒裝連環畫。小伙子說,出版經費已經基本落實,想讓路遙寫一張信函,便於小伙子與出版社聯繫。

這位小伙子,就是《平凡的世界》連環畫的繪畫作者李志武。

路遙被扶著斜坐在病床上,找了張紙,但找不到能用的鋼筆。朱合作剛好身上帶著鋼筆,就脫了筆帽遞給路遙。

路遙一邊寫著信,一邊不停地對朱合作說:「這人畫得好!繪畫的《平凡的世界》水準肯定不低。」

由於身體虛弱,路遙寫的信,很不工整,一行比一行更向右邊偏著,只有落款處「路遙」兩個字,基本上與他往日的簽名一樣,有著自信灑脫的氣質。

年輕的畫家李志武等著路遙寫好了信,又對路遙有了新的請求,希望在正式出版這套連環畫前,想得到路遙為此書寫的序言。

路遙說:「序言恐怕寫不成了。我爾格手拿著筆都篩得捉不穩了。到時候,我題上個詞。」

這套由張春生文字改編,李志武繪畫的《平凡的世界》連環畫,在路遙去世後的1995年1月出版。繪畫再現了陝北的窯洞、集鎮、溝溝峁峁,形象地再現了這部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的全貌,以及陝北人樸素憨厚、敢愛敢恨、堅強不屈的品性,是體現中國北方農耕文明的風情畫卷。

後來,陝西另一位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家陳忠實的長篇巨著《白鹿原》也被李志武創作為連環畫作品。陳忠實曾經誇讚著李志武的繪畫:「志武畫的《白鹿原》連環畫,我以為把握得甚為準確,甚為傳神,更有著畫家自己著意的誇張和張揚。」

年輕的畫家走後,七號病房又走進來三四批看望路遙的朋友們,大家說著幾乎一樣的寬慰話:路遙,沒有關係,好好養病,會好起來的。個別的,會給路遙出著主意,說氣功可以治好很多病,勸路遙學一點氣功。還有的看到瘦弱的路遙,心疼不已,嗔怪著:誰讓你要那個茅盾文學獎哩,以後再不敢拚命寫文章了!

這天上午,西京醫院住院部傳染科七號病房,不斷有探視路遙的人。上午十點半左右,病房裡終於安靜下來。路遙閉上雙眼,靜靜地躺著,連續地接受各類朋友的探視,消耗著路遙的精氣神。這時,就像窗外的小麻雀歡快的叫聲一樣,女兒遠遠叫著爸爸,爸爸,跳躍進了七號病房。路遙突然睜開雙眼,目光明亮而柔情,嘴裡回應著:「毛錘兒!」

毛錘兒,是路遙的老家陝北清澗鄉下人對自己娃娃的暱稱。

路遙目不轉睛地看著來到自己身邊的寶貝女兒——「毛錘兒」遠遠,整個人彷彿都被女兒圓圓的、紅撲撲的小臉蛋照亮了。

《平凡世界裡的路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