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回 整紀綱和相被查抄 布德教小民蒙矜恤

話說和珅見了上諭,心裡異常恐懼,家人婉言勸解。和珅道:「論起親情戚誼,原不應這麼無情。我兩個兒子,都尚著格格做額駙,跟嘉慶是郎舅至戚呢。」話猶未了,門上飛報涉軍統領衙門額老爺來拜。和珅大驚,忙問:「他帶多少人來?」門上回:「敢怕有五七十名番役呢。」和珅嚇得面如土色。

二門又上報:「額老爺已進了二門來也。」才待起迎,額森忒已是進來,滿面春風,拉著和珅的手問好。和珅道:「額公光降,定有見教。」額森忒笑道:「沒甚事,不過順路兒瞧瞧公相。」說著坐下。管家獻上茶,額森忒敘過幾句寒溫,卻仰著頭只管瞧字畫兒。此時和珅心上,宛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忽又見門上小廝飛步入報:「軍機大臣、工部尚書那大人進來也。」和珅暗忖:「那彥成是阿桂的孫子,平日跟我很是不合,今日到此,定然有凶無吉。」想著時,那彥成已經進來。

只見額森忒搶上去請了安,便說:「大人已到,隨來的各位侍衛老爺就該帶領番役把守前後門。」眾官應了出去。和珅瞧見這個樣子,頓時滿面淚痕,泣求轉奏乞恩。那彥成笑道:「公相你也如此,做了十多年宰相,查抄的事情,在你手裡不知經過多少,幾曾見欽差倒替犯官乞恩過的。」說著,便轉過臉道:

「有上諭,請公相跪聽宣讀。」和珅只得跪下。此時各房各門,都被番役守住,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亂走。額森忒回道:「請大人宣旨意,就好動手。」和珅偷眼瞧時,見眾侍衛一個個撩衣捋臂,在那裡專候旨意,歎道:「我和珅不知抄掉幾多人的家,壞掉幾多人的官,誰知今兒竟會輪到自己身上。」只見那彥成站在上頭宣旨道:「奉上諭:和珅奪權罔上,誤國殃民,辜負朕恩,著即革職,交刑部嚴行審問。欽此。」額森忒一疊連聲叫「拿下和珅!其餘看守。」

那彥成吩咐:「侍衛帶同番役,分頭按房查抄登記。」這一言不打緊,把個巍峨尊嚴和相府,頓時鼎沸似的鬧起來。最可憐是那一班嬌妻美妾、艷婢佼童,平日快似神仙,尊如天帝,到這會子被侍衛押著,驅來趕去,宛如豬羊一般,披頭散髮,哭地號天,終沒個人援救。至於那班豪奴悍僕,平日倚勢凌人,凶得如虎如狼,這會子也都垂頭喪氣,那些威風不知哪裡去了。那彥成帶同和珅,眼看司員報數登記。一時侍衛跪稟,稱:

「在上房查出御用梁緯帽、紅寶石頂,並織龍黃褂、四開氣袍等各種違禁之物,不敢擅動,特來請大人的示。」那彥成叫另行放開。一會子,又稟稱:「在內帳房搜出借票兩箱,房地契文五箱,都是違禁取利的。」那彥成冷笑道:「公相也太有心計了,又要謀取皇位,又要剝奪民財,竟一網打了個盡。」和珅忙辯道:「大人明鑒,這頂帽袍褂、原是預備進貢太上皇的。犯官雖然糊塗,也還知道朝廷法度。」那彥成道:「契文借票呢,難道也是奉旨准行的?」和珅道:「諒都是奴才們幹的,犯官實是不知。」那彥成道:「這個話盡揩相自己御前去辦罷,我實不敢回奏。」和珅央道:「那大人,我與大人祖父,三世至交,這點子事情,還望推情照拂。」那彥成道:「公相原諒,我今兒的事情是國事呢。」

此時查抄將次完畢,就有司員竟記喝報,只聽報道:「赤金首登,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珠寶俱金東珠八百九十四顆。珍珠一百七十九掛。散珠正斛,紅寶石頂子七十三個。祖母綠翎管十一個,翡翠領管八百三十五個,藍寶石帶頭一百二十三副。奇楠香朝珠八十七掛。沉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掛。赤金大碗五十對。玉碗十對,金壺四對,金瓶兩對,金匙四百八十個,金盆一對,金折盂一對,水晶缸五對,珊瑚樹二十四株。玉馬一隻,高二尺,長三尺一寸。銀大碗八百個,銀中碗一千六百個,銀碟三千二百個,銀杯四千八百個,珊瑚箸四千八百鑲,被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銀執壺八百把,翡翠西瓜一個,猞猁猻皮八十張,貂皮二百六十張,青狐皮三十八張,黑狐皮一百二十張,玄狐桶帶十件,白狐桶子十件,洋灰皮三百張,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張,海虎皮三十張,海豹皮十六張,西藏獺皮五十張,綢緞四千七百三十卷,紗綾一千一百卷,繡蟒緞八十三卷,猩紅洋呢三十疋,嘩嘰三十疋,呢絨三十疋,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綿夾單紗絹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緯帽二頂,織龍黃馬褂二件,醬色緞四開氣袍二件,白玉玩器八十件,碧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鐘表七十八件,玻璃衣鏡十架,小鏡三十八架,銅錫等物七千三百餘件,紋銀一百零七萬五千兩,赤金八萬三千七百兩,錢六千吊。一應動物傢伙橫釘登記,以及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間,花園一所,俱詳細開列,其房地契紙,家人文書,亦俱封裹。

和珅心傷淚落,暗忖:「早知這麼下場,平時也看破點子了。」只見那彥成問:「完了麼?」眾人回說:「完了。」那彥成道:「完了就好了,咱們也好回去復旨了。」額森忒稟道:

「各重門戶,都已貼下封條。男女人口都已押在下房裡,已都派了人看守了。」那彥成點了點頭,隨吩咐套車。於是大眾簇擁和珅到刑部衙門交卸了,才入朝復奏。都察院各御史,見和珅壞了事,頓時鋒芒起來,你也參一本,我也參一本,今兒說這個是和黨,明見說那個是和黨。不到一個月,朝裡大官員,牽連罷職的,倒有一大半。和珅是仁宗有意作對的人,結案下來,自然總是從重治罪。彼時京中有句俗語道:「和珅跌倒,嘉慶吃飽。」就指這件事呢。

和珅伏罪之後,仁宗召集廷臣,狠狠訓飭了一番。眾大臣經過這回驚嚇,雖不見得個個洗心革面,比了從前就好多了。恰值王三槐押解到京,仁宗敕令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大理寺悉心審訊,王三槐口供,始終咬定是官逼民反。承審大臣不敢隱蔽,照直奏聞。仁宗覽奏惻然,命斬緩行刑。遂下上諭道:國家深仁厚澤百餘年,百姓生長太平,使非迫於萬不得已,安肯不顧身家鋌而走險?皆由州縣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餽結和珅。今大憝已去,綱紀肅清,下無不上達,自當大法小廉,不致為民累。惟是教匪迫協良民,及遇官兵,又驅為前行,以膺鋒鏑。甚至剪髮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進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惟聞用兵於敵國,不聞用兵於吾民。其宣諭各路賊中被協之人,有能縛獻賊首者,不惟宥罪,並可邀恩。否則臨陣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釋回鄉里,俾安生業。百姓固極思安,勞久思息,諒必一見恩旨,翕然來歸。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劉青外,尚有知巴縣趙華,知渠縣吳桂,其量予優擢,以從民望。至達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為名,遍拘富戶,而首逆徐天德王學體等,反皆賄縱,民怨沸騰。及武昌府同知常丹葵,奉檄查緝,株連無辜數千,慘刑勒索,至聶人傑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難民無田廬可歸者,勒保即贊同劉青熟籌安置,或仿明項忠原傑招撫荊襄流民之法,相度經理。遍諭川陝楚豫地方,使咸知朕意。欽此。這一道上諭,仁心慈意,溢於言外,不特清朝高文章。仁憲純六帝不曾有這,就漢唐宋明也不曾見有這麼仁慈愷惻的詔旨!清國十二帝,平心衡論,這仁宗帝人可算過得去的了。難道三代以下,真還從哪裡去找尋堯舜麼?

仁宗為人,不但宅心仁恕,辦理大小訣政也很有獨見之明。

彼時京師地方,有一樁冤獄,倘然遇著了好高騖遠的高宗,矜智弄巧的世宗,鎮日高掌遠摭,幹那拓土開疆丸事,沒工夫管理民間細務,冤獄沉沉,這花容月貌美人兒,九烈三貞好女子,早吃那糊塗官吏斷送了呢。究竟怎麼一件事?原來京城大柵欄桐花胡同,有一個不才子弟,姓胡名惠生,他的老子也曾做過一個小小京官,苦吃儉穿,死下來倒也積有上千銀子。奈這胡惠生不長進,文不讀書,武不挑擔,鎮日的遊蕩,同著一班狐群狗黨,賭錢喝酒,無所不為。上千銀子哪裡抵的住大揮霍,不到兩年,就精光了。惠生雖是不成才,他的老婆謝氏,倒很賢慧,隨著惠生茹苦含辛,從沒有一聲半句怨語,並且柳眉瑣翠,杏臉含春,人品兒,又是頭等的標緻,旁人見了,都替她叫屈。她倒行無所事的,樂道安貧,靠著十個指頭兒,貼補點子家用。

一日謝氏從娘家回來,見惠生與一個無賴站在途中,不知講什麼話兒。那無賴瞧見謝氏,兩個賊眼珠注定了,一瞬都不瞬,那副賊態狼形,很是不雅。謝氏心中就不自在,回到家裡,見破瓶罐塌了滿地,沒個人整理,想起丈夫不長進,未免自怨自艾。正在收拾,塌拉塌拉,一陣破鞋聲,自外而來,料是惠生,抬頭瞧時。果見惠生托著兩吊青錢,笑嘻嘻的進來。見了謝氏,賊脫嘻嘻,不似往常的樣子。謝氏心裡沒好氣,遂作色喝問:「你也回家來,我當你死在外面呢!」胡惠生見老婆發怒,不敢答話。謝氏始怒道:「我才家來,路見你跟一個不成才東西鬼鬼祟祟幹什麼事,偏是這種不成才東西,偏有你這不成才東西,跟他成群作隊的做朋友,見了我那一種賊形怪狀,幾令人嘔死呢。你要像個人,這種不成才東西,趕早的絕掉了,要再與他往來,你也不要回家來,我也不願再認識你呢。」惠生到此,哪裡還敢開口,把兩吊青錢,放在桌上,輕輕坐下。謝氏道:「錢哪裡來的?」惠生道:「給你使的。」謝氏道:

「謝天地,今兒也使著你的錢了。但是這個錢哪裡來的呢?」

惠生道:「給你使,你使著就是了,何必問呢。」謝氏道:「偷來的,搶來的,我也使著不要問麼?」惠生道:「你放心,我總不會做強盜做賊子是了。」謝氏道:「到底哪裡來的錢?

不說明我終不要使。我知道你再不會幹正經事情的。」惠生嚅囁道:「你問我這錢麼?」謝氏道:「問你這錢從哪裡來的?

」惠生道:「不用問了,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拿回家你使著就是。」謝氏心疑,盤問的愈緊,惠生見她面色不善,只得道:

「告訴了你罷,我這錢是賭贏的。窮得這個樣子,真難道還有好朋友借給我麼?」謝氏道:「你往常賭錢,只有輸,沒有贏的,今兒怎麼倒會贏了呢?」惠生道:「光景是天可憐見罷了。

」一宵無話。

次日一早,惠生就出門去,好似有甚緊要事情,沒有幹掉似的。到夕陽西下,才慢慢地回家,手裡倒又托著兩弔錢。問起他話,又是賭錢贏的,瞧他神氣,愁眉鎖臉有心事,偏不像贏錢樣子。謝氏狐疑道:「這不成才東西,別是幹那犯法事情,在做賊子麼?怎麼又只拿得兩弔錢回家呢?就賭錢贏也沒有贏的這麼巧注,昨日兩吊,今兒也是兩吊,一個錢不會多,一個不會少。」思前想後,慮慮這樣,慮慮那樣,慮到後來,忽地心裡一動道:「哎喲,這不成才東西,別是賣弄我麼。前日路上那個賊子的那樣子,很是可疑。要真是這麼不成才,我可怎麼好呢?」想到後來,決計道:「我何不如此如此,沒事最好,要是有什麼,防備著也就不怕他了。」隨取出針線,將本身衣服,密密地縫起來。縫畢之後,又把裁衣剪子,磨了個透快。

夜飯過後,並不招呼惠生,倒向床上和衣而睡。惠生也不敢驚動她,自己解去衣服,吹滅燈火,睡在外床。睡有一個更次,忽聽外面有人打門,惠生原沒有睡著,喊謝氏道:「姊姊,姊姊!」喊了兩聲,不見答應,知道她香夢沉酣,睡興正濃,喜道:「我這錢才不白賺人家呢。」隨起身道:「我去溺了再睡。」拖著鞋輕輕地摸到外邊來。謝氏的睡,原是假裝的,聽他出了房,疾忙起身,搶了剪子跟出去,見惠生隔著門問道:「誰打門?」外面應道:「我!」惠生道:「你不是沈金髮麼?

」外面道:「老子姓名也是你稱的麼?你老婆怎麼樣了?應允不應允?要是不應允,老子只要你的狗命。」惠生一邊開門,一邊道:「你老人家不庸性急,我早安排妥當了。」沈金髮道:

「安排妥當了麼?」惠生道:「我兄弟得了你賞賜,怎麼不替你想法兒呢。」沈金髮道:「你老婆已經答應了?」惠生道:

「我們那一個性兒烈不過,我實不敢張口。」沈金髮道:「沒有講過話,怎麼好呢?」惠生道:「也是你老人家天賜奇緣,這會子她恰恰地睡熟著,裡頭沒有燈,別開口,完了事就出來,誰又知道!我們那一個還當是我呢。」沈金髮道:「花了錢還這麼偷偷摸摸,也算老子晦氣。」說著兩人一前一後的走進來。

謝氏至此才知惠生果然把自己賣弄了,又見沈金髮那麼勢焰,知道惠生定遭所逼,非出自願,不覺把全股怨氣盡發在沈金髮身上。執定剪子,躲在房門後,屏息靜氣的等候,見黑憧憧一個人形兒進來,謝氏竭盡嬌力,嗤的一剪子,正中在那人咽喉上。後邊一個聽見聲響,飛步就走。謝氏還道是惠生,喊道:「你走哪裡去?還不替我站住了。」那人一直飛跑。謝氏心疑,忙點上燈,一照時,血泊裡臥著一個人,不是別個,正是自己丈夫胡惠生。謝氏嚇得全身亂顫,放聲兒哭喊。鄰舍聞聲走集,見犯了人命,趕忙的到官報告。

原來,沈金髮是大柵欄地方一個著名無賴。這日正與胡惠生索討賭欠,無意中遇見了謝氏,沈金髮饞涎欲滴不住口的稱讚。惠生不合謙了一句道:「平平的很,倒蒙老哥金獎。」金髮跳起來道:「這雌兒是誰?你敢倒認識的麼?」惠生道:「就是賤內,如何不認識。」金髮呆了半晌,把惠生肩膀一拍道:

「老弟,你有了這麼標緻老婆,還愁沒錢使麼?」惠生紅著臉道:「老哥笑語了,標緻又不能賣錢,如何會……。」沈金髮不等他說完,就截住道:「怎麼不能賣錢,你肯賣我就作成你。

」惠生未及答話,金髮道:「欠我的錢不要你還,另給你大錢二吊,只要今晚讓我宿一宵,總沒什麼不上算了。」說畢,給與惠生二吊青錢。惠生不肯接受,金髮怒道:「你不接我的錢,明就是瞧不起我。」惠生道:「我原沒有什麼不願意,但是我們那一個是塊爆炭,輕易不很好講話,受了錢也不肯,叫我也難。」金髮道:「那也不要緊,咱們弟兄什麼不可通融,家去商量商量,肯了最好,不肯,難道我真要你還錢麼?做哥哥窮雖窮,這幾個錢卻還不在心上。」惠生當是真話,接了錢欣然回家,才待開口,就被謝氏一頓排喧,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次日遇見金髮,告訴他為難情形,金髮道:「那可不能,你昨兒怎麼受我錢呢。」惠生道:「這錢是哥哥自己賞我的。」金髮道:「我為甚賞你,我賞你是要你辦事呢。你到外面打聽打聽,施賑貧賤,可也是我沈金髮做的事?」惠生道:「待贏了還你如何?」金髮道:「那也不能。嫌錢少,加你幾個倒可以,事情定要辦到手。」說著又取兩弔錢給惠生,道:「趕緊辦去,不成功不要見我。老子今晚到你家裡宿呢。」合該有事,黑暗裡進來,惠生走在金髮前頭,做了替死鬼,被謝氏一剪刀刺死。當下眾鄰舍報告到官,宛平縣知縣不敢怠慢,霹靂火箭派遣差役把謝氏捉拿到案。謝氏哭訴情由,陳明誤殺。宛平縣又把沈金髮拿到,當堂質審。沈金髮道:「小的與胡惠生要好朋友,日間玩話,果然講過,晚上卻沒有去。」再三盤駁,矢口不移。衙中差役,又都替他稱說,於是當堂釋去。只把謝氏嚴刑拷問,判成因奸謀殺的罪名,定於秋後處決,案俟姦夫獲到另結。一角文書,申詳到府,府尹具本請旨。這種照例事情,歷朝聖人,批下來多不過是「照所請,欽此。」五個字。不意,仁宗竟然翻出新奇花樣來,瞧了奏本,就降旨召刑部尚書侍郎大理寺卿到內廷問話。眾官見召,駭汗奔走的趨入朝去。欲知仁宗帝如何翻案,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