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報舊恨重遇麗姝  復前仇疊逢美婦

卻說不亦魯黑汗等用石浸水,默持密咒,果然風雨並至。看官到此,未免懷疑。小子嘗閱方觀承詩注,謂蒙古西域祈雨,用楂達石浸水中,咒之輒驗。楂達石產駝羊腹內,或圓或扁,色有黃白。駝羊產此,往往羸瘦,生剖得者尤靈。就是陶宗儀《輟鈞錄》,也有此說。原原本本,殫見洽聞,是小說中獨開生面。小子未曾見過此石,大約如牛黃、狗寶等類,獨蘊異寶,所以有此靈怪。

閒文少表。單說札木合見了風雨,心中大喜,忙勒令各軍靜待,眼巴巴的望著對面。一俟帖木真等陣勢自亂,便掩殺過去,好教他片甲不回。那邊帖木真正思對仗,忽覺陰霾四布,咫尺莫辨,驟風狂雨,迎面飄來,免不得有些驚慌,只飭令部眾嚴行防守。那汪罕部下,卻有些鼓噪起來,脫裡禁止不祝帖木真也恐牽動全軍,急上加急。驀然間風勢一轉,雨點隨飛,都向札木合聯軍飄蕩過去。札木合正在得意,不防有此變幻,忙與不亦魯黑汗等商議。怎奈不亦魯黑汗等,只能祈風禱雨,恰不能逆雨反風,只得呆呆的望著天空,一言不答。無如對面的敵軍,已是喊殺連天,搖旗疾至。札木合滿腹喜歡都變作愁雲慘霧,不禁仰天歎道:「天神呵!何故保佑帖木真那廝,獨不保佑我呢?」言未畢,見軍中已皆倒退,料已禁止不住,只好撥馬而逃。幸虧得是逃慣,倒還沒有甚麼。那時各部酋都已股慄,還有何心戀戰,自然一哄兒走了。於是全軍大潰,有被斫的,有受縛的,有墜崖的,有落澗的,有互相踐踏的,有自相殘殺的,統共不知死了若干,傷了若干。

帖木真想乘此滅泰赤烏部,便請脫裡追札木合,自率眾追泰赤烏人。泰赤烏部酋阿兀出把阿禿兒走了一程,見帖木真追來,復收拾敗殘兵馬,返身迎戰。怎奈軍心已亂,屢戰屢敗,只得顧著性命,乘夜再走。那部眾不及隨上,多被帖木真軍,擄掠過來。

帖木真忽憶著鎖兒罕情誼,自去找尋。到了嶺間,驀聽得有一種嬌音,在嶺上叫著道:「帖木真救我!」帖木真望將過去,乃是一個穿紅的婦人。忙飭隨身的部卒,上前訊明,回報是鎖兒罕女兒,名叫合答安。帖木真聞著合答安三字,搶步行去。到了合答安前,見她形神雖改,丰采依然。便問道:「你何故在此?」合答安道:「我的夫被軍人逐走了,我見你跨馬前來,所以叫你救我!」帖木真大喜道:「快隨我前去!」邂逅相逢,適我願兮。說著,便叫部卒牽過一騎,自扶合答安上馬,並轡下山。合答安在途間,尚口口聲聲叫帖木真飭尋丈夫。帖木真含糊應著,一面令部卒傳著軍令,飭大眾就此下營。

設帳已畢,卻無心檢點俘虜,只令部眾留意巡邏,嚴防不測。是晚在後帳備好酒筵,挽合答安並坐暢飲。合答安不好就坐,只在帖木真座旁侍著。帖木真情不自禁,竟將她摟入懷中,令坐膝上,低聲與語道:「我從前避難你家,承你慇勤侍奉,此心耿耿不忘!早思與你結為夫婦,只因我那時艱險萬狀,連一聘就的妻室,尚不知何日可娶,所以不敢啟口。目今我為部長,又與你幸得再逢,看來這夙世姻緣,總當配合哩!」合答安道:「你已有妻,我已有夫,如何配合?」帖木真道:「我為一部主子,多娶幾個夫人,算做甚麼?你的丈夫,聞已被軍人殺死了,剩你孤身隻影,正好與我做個第二夫人!」合答安聞丈夫已死,不禁淚下。帖木真道:「你記念著丈夫麼?人死不能重生,還要念他做甚!」眼前的丈夫比前日的丈夫好得許多,合答安真是多哭。說著時,並替她拭淚。合答安心中,好似小鹿兒亂撞,不知所為。帖木真恰歡飲了數大觥,乘著酒興,擁合答安入寢。昔與共患難,今與共安樂,總算是有情有義的好男兒。意在言外。

翌日,合答安的父親鎖兒罕,也入帳來見。來做國丈了。帖木真迎著道:「你父子待我有恩,我日夕廑念,你如何此時才來?」鎖兒罕道:「我心早倚仗著你,所以命次兒先來歸附。我若也是早來,恐此間部酋不依,戮我全家,所以遲遲吾行。」帖木真道:「昔日厚恩,今當圖報!我帖木真不是負心人,教你老人家放心!」子為人臣,女為人妾,好算是知恩報恩。鎖兒罕稱謝,帖木真命拔帳齊回。

到了客魯倫河上流,飭部卒探聽汪罕消息。及返報,方知札木合被追,窮蹙無歸,已投降汪罕,汪罕收兵自回去了。帖木真道:「他何不遣人報我!」言下有不悅意。別勒古台在旁說道:「汪罕既已回兵,咱們也不必過問。惟塔塔兒是我世仇,我正好乘勝進攻,除滅了他!」帖木真道:「且回去休息數日,往討未遲!」

過了一月,帖木真發兵攻塔塔兒部。塔塔兒部已早防著,糾集族眾,決一死戰。帖木真聞知敵人勢眾,倒也不敢輕敵,當下號令諸軍,約法三章。第一條,臨戰時不得專掠財物;第二條,戰勝後亦不得貪財,待部署妥定,方將敵人財物,按功給賞;第三條,軍馬進退,都須遵軍帥命令。不奉命者斬,既退後,再令翻身力戰,仍須前進;有畏縮不前者斬。軍令既肅,壁壘一新,接連與塔塔兒部戰了數次,塔塔兒人雖然奮力上前,怎奈寡不敵眾,弱不敵強,終被那帖木真佔了勝著,弄到一敗塗地。塔塔兒部酋,依然逃去,塔塔兒前已屢敗,勢不能敵帖木真,所以敘筆從略。帖木真軍追趕不及,方才收軍。檢查帳下,只阿勒壇、火察兒、答力台三人違令,私劫財物。帖木真憤甚,命哲別、忽必來兩將,把他三人傳入,申明軍法,擬令加刑。部下都屈膝哀求,代他乞免。帖木真道:「你三人與我祖父,同出一源,我也何忍罪你,但你等既立我為部長,並誓遵我令,我自不敢以私廢公。現由大眾替你乞免,你等應悔過效誠,將功贖罪!」言訖,又命哲別、忽必來道:「你去把他所得財物,取來充公,休得代他隱飾!」哲別、忽必來依令而行,阿勒壇等亦退出帳外,未免怏怏失望。為後文往投汪罕張本。原來阿勒壇系忽都剌哈汗次子,是帖木真從叔;火察兒系也速該親侄,是帖木真從弟;答力台系也速該胞弟,是帖木真叔父。帖木真做部長時,阿勒壇等首先推戴,顧遵命令,所以帖木真記在胸中,有此勸勉。那三人頗自恃功高,背誓負約,這也是人心難料,防不勝防了。

帖木真召集宗族,與他密議道:「塔塔兒的仇怨,我所切記,今幸戰勝了他,他所有的百姓,男子盡行誅戮,婦女各分做奴婢使用,方可報仇雪恨。」族眾相率贊成。議定後,別勒古台出來,塔塔兒人也客扯連與別勒古台向頗認識,便問商議何事,別勒古台把真情說了,也客扯連便去傳報塔塔兒人。塔塔兒人自知遲早一死,索性拚著了命,來攻帖木真營帳,虧得帖木真尚有防備,急命部下出來敵住,塔塔兒人殺他不過,復一哄兒走到山邊,倚山立寨,負嵎死守。帖木真率軍進攻,足足相持兩日,方將山寨攻破。那時,塔塔兒人除婦女外,各執一刀,亂斫亂砍,彼此殺傷,幾至相等。所謂困獸猶鬥。及至塔塔兒的男子,喪亡殆盡,那時帖木真部下,也好多死傷了。

帖木真查得洩漏軍機,乃是別勒古台一人所致,便命別勒古台去拿也客扯連。別勒古台去了半晌,返報也客扯連查無下落,大約已死在亂軍中,只有他一個女兒,現已擄到。帖木真不待說畢,便怒道:「為你洩了一語,累得軍馬死傷,此後會議大事,你不准進來!」別勒古台唯哺遵命。帖木真復道:「你擄來的女子現在何處?」別勒古台道:「在帳外,我去押她進來。」

當下把那女押入帳中,衣冠顛倒,髮鬢蓬鬆,戰兢兢的跪在地上。帖木真喝聲道:「你父陷死咱們多人,就是碎屍萬段,不足償我部下的生命。你既是他的女兒,也應斬首!」那女子更觳觫萬狀,抖做一團,勉強說了饒命二字。誰知才一開口,那種天生的嬌喉,已似笙簧一般,送入帖木真耳中。帖木真不禁動了情腸,便道:「你想我饒命麼?你且抬起頭來!」那女子聞言,慢慢兒的舉首,由帖木真瞧將過去。只見她愁眉半鎖,淚眼微抬,彷彿是帶雨海棠,約略似欺風楊柳。便默想道:「似這般俊俏的面龐,恐我那兩個妻室,也不能及她。」隨語道:「要我饒你的命,除非做我的妾婢!」那女道:「果蒙赦宥,願侍帳下!」此女無恥。帖木真喜道:「很好!你且至帳後梳洗去罷。」

說至此,當有帳後婢媼,前來攙扶那女,冉冉進去。帖木真才命別勒古台退出,復將營中應辦的事情,囑咐諸將,然後至帳後休息。才入後帳,那女子已前來迎著,由帖木真攜住她的纖手,賞鑒了好一回,只覺得丰容盛鬋,妝抹皆宜,新妝如繪。因柔聲問著道:「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道:「我叫做也速干。」帖木真道:「好一個也速干!」那女子把頭一低,拈著腰帶,一種嬌羞的態度,幾乎有筆難描。是一種婬婦腔。帖木真攜她並坐,便道:「你的父親,實是有罪,你可怨我麼?」比初見時言語如出兩人。也速干答稱不敢。帖木真笑道:「你若做我的妾婢,未免有屈美人,我今夜便封你作夫人罷!」也速干屈膝稱謝。絕不推辭,想是待嫁久矣。帖木真即與她開飲,共牢合巹,情話喁喁,自傍晚起,直飲到昏黃月上,刁斗聲遲,隨令婢役等撤去酒餚,催也速干卸了艷妝,同入鴛幃,飽嘗滋味。寫也速干共寢時,與合答安不同,是為各人顧著身份。

翌晨,也速干先行起來,安排妝束。帖木真也醒著了,也速幹過去侍奉,但見帖木真睜著兩眼,覷著自己的面龐,一聲兒不出口。情魔纏住了。也速幹不覺嫣然道:「看了一夜,尚未清楚麼?」恐不止相看而已。帖木真道:「你的芳容,令人百看不厭!」也速幹道:「堂堂一個部長,眼孔兒偏這麼小,對我尚這般模樣,若見了我的妹子也遂,恐怕要發狂了!」帖木真忙道:「你的妹子在哪裡?」也速幹道:「才與他夫婿成親,現不知何處去了?」背父事仇,已是靦顏,還要添個妹子,不知她是何心肝!帖木真道:「你妹子果有美色,不難找尋。」當即出帳命親卒去尋也遂,囑咐道:「你如見絕色的婦女,便是那人。」

去了半日,那親卒已牽一美婦進來。帖木真瞧著,芙蓉為面,秋水為眸,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狀貌頗肖也速干,至綽約輕盈,又比也速乾似勝一籌。便問道:「你可名也遂麼?」那婦答聲稱是。帖木真道:「妙極了!你姊已在後帳,可進去一會。」也遂便入晤也速干,也速干便邀她同嫁帖木真。也遂道:「我的丈夫,被他軍人逐走了,我很是懷念,你為何叫我嫁那仇人?」也速幹道:「我塔塔兒人先去毒他父親,所以反受其毒。他現在富貴得很,威武得很,嫁了他,有什麼不好?勝似嫁那亡國奴哩!」也遂默然無語。已動心了。也速干又勸她數語,也遂道:「他既為部長,年又盛強,料他早有妻子,我如何做他妾媵?」心已默許,不過想做正妻耳。也速幹道:「聞他已有一兩個妻室。別人的心思,我不能料,若我的位置,情願讓與阿妹!」也遂徐答道:「且待再商!」

語未畢,只聽得一人接著道:「還要商議甚麼?好一位姊姊,位置且讓與妹子,做妹子的總要領情哩。」我亦云然。說至此,帳已揭開,龍行虎步的帖木真已揚眉進來。也遂慌忙失措,忙避至阿姊背後,不意阿姊反將她推出,正與帖木真撞個滿懷,帖木真順手攬住,也速干乘隙走出。看官,你想一個怯弱的婦女,如何能抗拒強人?若非殉節喪身,定然是隨緣湊合,任人戲弄了。又是一種筆墨。

越日,帖木真升帳,令也遂侍右,也速干侍左,欲要好,大做小,也速干想明此理。各部眾都上前慶賀。帖木真很是欣慰,不意也遂獨短歎長吁,幾乎要流下淚來。帖木真顧著,暗暗生疑,隨叫木華黎傳令,飭大眾分部站立。眾人依令行著,只有一個目光灼灼的少年,形色倉皇,孑身立著。怪不得他。帖木真問他是甚麼人?那人道:「我是也遂的夫婿。」直言不諱,難道想還你妻兒?帖木真怒道:「你是仇人子孫,我倒不來拿你,你反自來送死,左右將他推出去,斬首完結!」不一刻,已將首級呈上。也遂從旁窺著,禁不住淚珠瑩瑩,退入後,嗚嗚咽咽的哭了片刻,由也速干從旁婉勸,方才止淚。後來境過情忘,也樂得安享榮華了。這是婦女最壞處。

帖木真凱旋後,復思討蔑裡吉部。忽有人報蔑裡吉人已由汪罕部下自行剿捕,把他部酋脫黑脫阿逐去,殺了他長子,擄了他妻孥,並人物牲畜,滿載而歸了。帖木真遲疑半晌,方道:「由他去罷!」第二次生嫌。小子有詩詠道:

交鄰有道莫貪財,利慾由來是禍胎。

誰釀厲階生釁隙,蒙疆又復起兵災。

後來帖木真與汪罕曾否失和,且至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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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回多敘戰事,寫得如火如荼,本回多述私情,寫得又驚又愛。此如戲角登台,有武戲又有文戲;武戲必用幾個武生,文戲必雜幾個旦角,英雄兒女,陸續演出,方能使閱者饜目。小說亦然,然或詞筆復沓,連篇一律,則味同嚼蠟,亦乏趣味,作者於帖木真得三美時,詞意迭變,為個人各佔身份,即為本書煥出精神,是即文字奪色處。

《元史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