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苔枝綴玉

【疏影·苔枝綴玉】原文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照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營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苔枝綴玉】譯文

譯文

苔梅的枝梢綴著梅花,如玉晶瑩,兩隻小小的翠鳥兒,棲宿在梅花叢。在客旅他鄉時見到她的倩影,像佳人在夕陽斜映籬笆的黃昏中,默默孤獨,倚著修長的翠竹。就像王昭君遠嫁匈奴,不習慣北方的荒漠,史是暗暗地懷念著江南江北的故土。我想她戴著叮咚環珮,趁著月夜歸來,化作了梅花的一縷幽魂,縹緲、孤獨。

我還記得壽陽宮中的舊事,壽陽公主正在春夢裡,飛下的一朵梅花正落在她的眉際。不要像無情的春風,不管梅花如此美麗清香,依舊將她風吹雨打去。應該早早給她安排金屋,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但這只是白費心意,她還是一片片地隨波流去。又要進而釕玉笛吹奏出哀怨的樂曲。等那時,想要再去尋找梅的幽香,所見到的是一枝梅花,獨立飄香。

註釋

苔枝綴玉:范成大《梅譜》說紹興、吳興一帶的古梅「苔須垂於枝間,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周密《乾淳起居住》:「苔梅有二種,宜興張公洞者,苔蘚甚厚,花極香。一種出越土,苔如綠絲,長尺餘。」

有翠禽二句:用羅浮之夢典故。舊題柳宗元《龍城錄》載,隋代趙師雄游羅浮山,夜夢與一素妝女子共飯,女子芳香襲人。又有一綠衣童子,笑歌歡舞。趙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株大梅樹下,樹上有翠鳥歡鳴,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殷堯藩《友人山中梅花》詩:「好風吹醒羅浮夢,莫聽空林翠羽聲。」吳潛《疏影》詞:「閒想羅浮舊恨,有人正醉裡,姝翠蛾綠。」

無言句:杜甫《佳人》詩:「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昭君四句:杜甫《詠懷古跡》五首其三:「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夜月魂。」王建《塞上詠梅》詩:「天山路邊在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徵人誰繫馬?」

猶記三名:用壽陽公主事。

安排金屋:《漢武故事》載武帝小時對姑母說:「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

玉龍哀曲:馬融《長笛賦》:「龍鳴水中不見己,截竹吹之聲相似。」玉龍,即玉笛。李白《與史郎中欽聽黃鶴樓上吹笛》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指笛曲《梅花落》。

小窗橫幅:晚唐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樑畫,未落先愁玉笛吹。」陳與義《水墨梅》詩:「睛窗畫出橫斜枝,絕勝前村夜雪時。」此翻用其意。

【疏影·苔枝綴玉】賞析

這是一首梅花的讚歌,又是一首梅花的詠歎調。詞中先繪出梅花不同凡俗的形貌,又表現了她那孤芳自賞的清姿和高潔情懷,再化用杜甫、王建詩意,把遠稼異域不能生還漢邦的昭君故事神話化,將眷戀故國的昭君之魂和寒梅的幽獨之魂合而為一,帶有極深的悲劇意味,境界又極淒美。下片則眼前梅花盛開推想其飄落之時,用壽陽公主及陳阿嬌事,寓無限憐香惜玉之意,又借笛裡梅花哀怨的樂曲,加深悵惋的感情,末二句想到梅花凋盡,唯余空枝幻影映上小窗,語意沉痛。全詞用事雖多,但熔鑄絕妙,運氣空靈,變化虛實,十分自如。篇中善用虛字,曲折動盪,搖曳多姿。張炎極口稱道本詞及《暗香》:「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詞源》)。許多詞評家認為此篇寄托了徽、欽二帝北狩之悲但卻很難指實。力主抗敵的愛國大臣吳潛與姜夔曾有交誼,姜去世後,吳潛曾次韻《暗香》、《疏影》二詞,卻並無一字明寫或暗寓感傷二帝之意,亦或佐證。

從《暗香》詞前序文可知,《疏影》《暗香》乃同時之作。可能是寫了《暗香》之後,意猶未盡,遂另作一《疏影》。前人卻說二詞難解,《疏影》尤其撲朔迷離,確實如此。我們可以把二首對照來看,《暗香》雖說是詠梅,但並沒有對梅花本身作多少描寫,而是圍繞梅花抒寫懷人之情。所懷是他的情人,一個美麗女子。她曾陪同詞人折梅月下,也曾和他攜手賞西湖。在《暗香》裡,玉人是玉人,梅是梅。梅花只是引起詞人想念玉人的觸發物而已,它本身並沒有任何比喻或象徵意義。如果把這首詞的意思向前推進一層,賦予梅花以人格,就可以翻出另一首詞,這就是《疏影》。在《疏影》裡,詞人時而把梅花比作獨倚修竹的佳人,時而把梅花比作思念故土的昭君。既是歌詠梅花,又是歌詠佳人,梅花與佳人融為一體了。

前人多認為該詞有寄托。張惠言云:「時石湖蓋有隱遁之志,故作此二詞以阻之。《暗香》一章,言己嘗有用世之志,今老無能,但望之石湖也。《疏影》更以二帝之憤發之,故有昭君之句。」《詞選》鄭文焯說:「此蓋傷心二帝蒙塵,諸后妃相從北轅,淪落胡地,故以昭君托喻,發言哀斷。考唐王建《塞上詠梅》詩曰:『天山路邊一株梅,年年花發黃雲下,昭君已沒漢使回,前後徵人誰繫馬?』白石詞意當本此。」(鄭《白石道人歌曲》)近人劉永濟舉出宋徽宗趙佶被擄在胡地所作《眼兒媚》詞:「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僥湖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管,吹徹《梅花》。」解釋說:「此詞更明顯為徽欽二帝作。」(《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以上這些說法都是由詞中所用昭君典故引起的。詞人說幽獨的梅花是王昭君月夜魂歸所化,遂使人聯想徽欽二帝及諸后妃的被擄以及他們的思歸,進而認為全詞都是有感於此而作。有人認為這種聯想是缺乏根據的。昭君和親出塞和徽欽二帝被擄諸后妃淪落胡地,根本不倫不類。王建是唐人,他的《塞上詠梅》和宋帝更毫無關係。宋徽宗作《眼兒媚》思念家國,既沒有提到王昭君,也就不能肯定白石是用「眼兒媚」的典故。如果不是斷章取義,而是聯繫全篇來看,就不難看出該詞主旨在讚美梅花的幽獨,寫其幽獨而以美人為喻,當然最好是取昭君,這是不足為怪的。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范成大《梅譜》曰:「古梅會稽最多,四明吳興亦間有之。其枝蟠曲萬狀,蒼鮮鱗皴,封滿花身;又有苔須垂於青枝或長數寸,風至,綠絲飄飄可玩。」以上幾句說:在長滿青苔的枝幹上綴滿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鳥在枝上伴她同宿。這是寫梅之貌。「翠禽」暗用《龍城錄》典故:隋開皇中趙師雄遷羅浮,日暮於松林中遇一美人,又有綠衣童子歌於側。「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起視大梅花樹上,翠羽剌嘈相顧,所見蓋花神。月落參橫,惆悵而已」。詞人明寫梅花姿色,暗用此典為全詞定下了幽清的基調。

「客裡相逢」以下數句寫梅花之神:

「客裡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

這句遞入作者自己。白石是到范成大家作客,在范家看到梅花,故稱「客裡相逢」;梅樹旁邊長著竹子,如東坡詩所云:「竹外一枝斜更好」,所以又說「無言自倚修竹」。「倚修竹」暗用杜甫《佳人》詩:「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黃昏」,暗用林逋《梅花》詩:「暗香浮動月黃昏」。這些融典,都把梅花比作幽居而高潔的佳人。

「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昭君」句系用具體的古代美女擬梅花。為何選用昭君,問題很簡單,梅花是犯寒而開的,使人很容易想像它是一位在嚴寒的北方呈現特有丰姿的美人;而昭君正是遠嫁匈奴,生活塞外,所以拿她比附。「佩環」句化用杜甫《詠懷古跡》詠昭君村詩句:「畫圖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詞人想像王昭君魂歸故土化作了這幽獨的梅花。為什麼用昭君魂歸故土之典呢?因為白石詠江南梅花,為了牽合眼前事實,所以用了「昭君不慣胡沙」之後,立即筆鋒一轉,說昭君是「暗憶江南江北」,而且「月夜歸來」以後,便「化作此花幽獨」。花和美人合為一體了。上闕分三層寫來,用三個典故(翠禽、修竹、昭君句),將三位美人比擬梅花,突出表現梅花,突出表現梅之「幽獨」。

下片換了一個角度,寫梅之飄落: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裡,飛近蛾綠。」

「蛾綠」,指女子的眉。《太平御覽》卷三十「時序部」引《雜五行書》:「宋武帝女壽陽公主,人日(正月初七日)臥於含章殿簷下,梅花落公主額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出。皇后留之,看得幾時。經三日,洗之乃落。宮女奇其異,竟效之,今梅花妝是也。」這幾句好像寫壽陽公主(那人),其實還是寫梅花,借一位和落梅有關的美人來惋惜梅花的衰謝。「猶記」,是詞人猶記,詞人看到梅花遂記起宮廷裡這段故事。「深宮」,與昭君無關,更與宋徽欽後宮無關,不可牽強附會。下面又以叮嚀口吻說要珍惜梅花:

「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

「盈盈」是儀態美好貌。古詩云:「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是形容美女風采。此借指梅花。這八字一氣。意說梅花開在寒冬,春天本來不去管她;可我們卻不要象春風那樣。「金屋」用《漢武故事》,漢武帝幼時,他姑母把他抱在膝上,指著女兒阿嬌曰:「阿嬌好否?」詞人用此典表示惜花之願,意謂不要象春風那樣無情,任梅花飄零而不顧,應當及早將她保護。

「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

這是假設口氣,「還」是如其、假如的意思,詩詞中多有此用法。如秦觀《水龍吟》:「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辛棄疾《賀新郎》:「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有些注本把「還教」一句講實了,說「花隨波去,無計挽回。」這是因為忽略這個「還」字而誤會了詞人原意。其實,這是進一步叮嚀:如果讓梅花隨波流去,即使只有一片,那麼《梅花落》的笛曲又要再添幾分哀怨了。「玉龍」,笛名。因為古樂府《江南異》中有《龍笛曲》,傳說此曲奏時聲似龍吟,故名。羅隱有詩云:「玉龍無主渡頭寒」。笛調有《梅花落》,故李白有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這裡不過是因梅花的墜落而想及《落梅花》笛曲罷了。與象徵皇室之「龍」無涉。

「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這幾句仍然是叮嚀口吻:等到梅花落盡,枝頭上就看不見它了。假如要尋覓它的痕跡,那只有到小窗上的橫幅之中──畫著梅花的畫圖,細細欣賞它那幽艷的丰姿了。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曰:「《唐摭言》卷十載崔櫓《梅花》詩:『初開已入雕樑畫,未落先愁玉笛吹。』姜詞數句,似衍此二語。」唐圭璋先生也云:「『等憑時』數句,用崔櫓詩,言幽香難覓,惟余幻影在橫幅之上,語見沉痛。」這裡雖用崔櫓詩意而有創新。細揣之下闋口氣,梅花尚未凋謝。詞人因愛之切,遂一再叮嚀,不要使它飄零。叮嚀誰呢?不是別人,正是叮嚀詞人自己,要珍惜之。

綜觀全詞。上片末尾一個「幽」字,下片末尾又一個「幽」字,「幽」就是詞人藉著梅花所表現出來的美學理想。這和陶潛詠松菊,張九齡詠蘭桂一脈相通。如果說這首詞有寄托的話,不過是寄托了詞人理想的人格,詞裡雖有孤芳自賞意味,亦不必指摘。不必硬牽合「憫二帝」之事。

二詞,是作者集中詠梅名作,作者很滿意。據說二詞因音節清婉,為范所激賞,於是贈以侍婢小紅。姜攜小紅歸吳興,過垂虹時,在大雪中賦詩云:「自琢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曲終過盡松陵路,回首煙波十四橋。」很有些洋洋得意的神氣(見《硯北雜誌》下)。

該詞運氣空靈,筆墨飛舞。下片虛字諸如「猶記」、「莫似」、「早與」、「還教」、「又卻怨」、「等恁時」、「已入」之類,皆能曲折傳神。

關於「清空」的詞風,首出白張炎對姜詞的概括。但細審張炎《詞源》原文,並沒有以「清空」概括白石的全部的意思。在張炎看來,「清空」只是白石的一個方面。因為白石多詠物詞,詠物容易「留滯於物」以致「拘而不暢」、「晦而不明」,此所謂「質實」,白石詠物而不滯於物,這就是「清空」。張炎在「詞要清空,不要質實;清空則古雅峭拔,質實則凝澀晦昧。姜白石詞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這段話之後,還有一段話說:「白石詞如《疏影》、《暗香》、《揚州慢》、《一萼紅》、《琵琶仙》、《探春》、《八歸》、《淡黃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騷雅,讀之使人神觀飛越。」顯然,張炎並非一味提倡「清空」;「清空」要以「騷雅」去充實才算詞的上乘。張炎又說:「所以出奇之語以白石騷雅之句潤色之,真天機雲錦也。」可重他所重的不僅僅是「清空」,還有一個「騷雅」。張炎還說:「詞以意趣為主,……姜白石《暗香》賦梅雲(詞略)、《疏影》雲(詞略),此數詞皆清空中有意趣,無筆力者本未易到。」也明明指出白石詞不只是「清空」,而且富有「意趣」。只「清空」而無「意趣」,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可見張炎拈出「清空」來評白石詞,但並沒有以偏概全地說白石詞只是「清空」,論者不可不辨。

可見,以「清空」論白石詞不全面,也不合張炎原意。若論白石詞風,莫若劉熙載所謂「幽韻冷香」四字,簡而言之可謂「幽冷」,他正是以「幽冷」另樹一幟,自立於軟媚、粗獷之外,卓然成為南宋詞壇一大家。

《姜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