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原文

人繞湘皋月墜時。斜橫花樹小,浸愁漪。一春幽事有誰知?東風冷,香遠茜裙歸。

鷗去昔游非。遙憐花可可,夢依依。九疑雲杳斷魂啼。相思血,都沁綠筠枝。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譯文

1潭州:今湖南長沙市。

2湘:湘江,流經湖南。皋:岸。

3茜:大紅色。

4沁:滲透。

【小重山令·賦潭州紅梅】賞析

張炎說:「詩難於詠物,詞為尤難。體認稍真,則拘而不暢;模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縱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詞源》卷下)並標舉了詠物詞的幾條原則: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結構上要能放能收,渾然天成;第三,所用典故必須符合題旨;第四,結句必須點明「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則衡量此詞,可謂處處吻合。這首詞在調下標明「賦潭州紅梅」,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盛產紅梅,以「潭州紅著稱於世。詞中從詠紅梅入手,但又不拘泥於純粹寫梅,寫梅寫人,即梅即人,人梅夾寫,梅竹交映,含蘊空靈,意境深遠,收放自如,達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朧迷離的審美境界。

起句「人繞湘皋月墜時」,點明人物、地點、時間。湘皋,湘江岸邊。屈原《離騷》:「步余馬於蘭皋兮。」註:「澤曲曰皋。」水濱江岸往往是情人幽會的理想場所,加之紅梅掩映,更富詩情畫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詞人寫的不是相聚時的歡樂,而是寫離別後的哀愁。一個「繞」字,寫出百般無奈,萬種離愁。繞者,徘徊也。「月墜」二字說明其「人」(抒情詩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墜湘皋,環境淒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涼可以想見。第二、三兩句由人及梅,正面點題。林逋《梅花》詩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然詞人不是寫梅影映照於水面,而是寫梅影浸透在水中,著一「浸」字,感情已很強烈,再以「愁」字形容漣漪,將漣漪擬人化了。王國維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間詞話》)。愁人觀物,觸目皆是愁色,這在美學和修辭上叫做移情。詩人寫梅多寫其橫,寫其斜。如蘇東坡《和秦太虛憶建溪梅花》詩云:「江頭千樹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詞人這裡不僅寫其疏影橫斜,而且突出一個「小」字。「花樹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嬌小纖弱意。唯其嬌弱,更顯得楚楚可憐,讓人頓起愛心。以上三句用寫意的筆法,描繪出潭州紅梅獨特的品格風貌,奠定了全篇離別相思的基調。

「一春」三句既是寫人,也是寫梅。它既承上句,進一步寫梅之愁,又從「幽事」漸漸逗引起無限傷心往事,暗暗點出心目中那個「人」來。梅的「一春幽事」是什麼?是「嫁與車風春不管」,轉眼間「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白石《暗香》)春殘花落,惆悵自憐,除清風明月外,亦復誰知?「香遠茜裙歸」,是以茜裙女子的歸去,象徵梅花之飄零。茜裙,即紅裙。香氣被寒冷的東風吹遠了,而落花仍依戀殘枝,在樹下迴旋。此句充滿了奇妙的想像,「香」猶花魂,縹緲而去;茜裙則是由花瓣幻化出來的形象,如在眼前。這個幻化出來的形象,即是白石魂縈夢牽的合肥情侶,這是白石一生的「情結」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會馬上聯想到分離的情人。那時節春寒料峭,紅梅綻放,他與穿著紅裙的女子在江邊分別。詞人漸行漸遠,回首岸邊,只見那紅裙漸遠漸小,以至成為一個紅點,就像江邊的一朵紅梅。……此時此刻,詞人又深情地望著湘江邊上的紅梅,雙眼漸漸模糊,幻化出當年江邊的「茜裙」來。人耶?梅耶?真耶?幻耶?這樣的描寫,是寫物而不凝滯於物,符合上面張炎所標舉的第一個標準。

過片一筆宕開,以「鷗去」結束對往事的回憶。詞中本詠紅梅,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鷗?此法即張炎所云「收縱聯密」中的一個縱字,也就是說不拘泥於故實,而要從遠處著筆。鷗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皋這一特定地點。詞人在江皋徘徊,驚起一灘鷗鳥;而鷗鳥的拍翅聲又驚醒詞人,使他從迷惘的回憶中回到當前。啊,這一切原來都是幻覺,往昔的情事就像鷗鳥一樣飛去了。詞寫到此處,如果繼續從遠處著筆,則失其收縱自如之妙,於是「遙憐」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題,並與上闋的「香遠」遙相綰合,從而構成一體,深得「聯密」之致。「花可可」,與前面的「花樹小」遙相呼應。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紅點。「可可」和「依依」俱為疊字,且平仄相諧,聲韻極美。

《詞林紀事》引樓敬思語,說姜白石詞「能以翻筆、側筆取勝」。這首詞上闋由梅及人,寫己之相思,下闋始則宕開,幾經翻轉,寫對方之相思。從對方寫來,將兩地相思繫於一樹紅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濃,益轉益深。細細品味「遙憐」以下諸句,即可探知個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寫竹,實為寫梅。

在詞人看來,這紅梅之紅,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淚染成的,也即自己戀人的相思血淚染成的。這裡用湘妃的典故,既關合潭州湖南之地,又借斑竹暗喻紅梅,以娥皇、女英對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戀人對己之相思,雖從對方寫來,並以側筆刻畫,然卻「用事合題」,非常精當。因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牽合梅與竹的媒介。這也可見白石用典的妙處。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時顯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只是取其所需,只取其大意,不拘泥於故實,用的非常靈活。

這首詞在審美價值上是創造了一種含蓄朦朧的美。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卷一中說:「所謂沈鬱者,意在筆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現,欲露不露,反覆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此詞沒有像一般的詠物詞那樣,斤斤於一枝一葉的刻畫,而是著重於傳神寫意。從空處攝取其神理,點染其情韻,不染塵埃,不著色相,達到「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張炎《詞源》的妙境)。它通過「月墜」、「鷗去」、「東風」、「愁漪」以及「綠筠」的渲染烘托,通過「茜裙歸」、「斷魂啼」、「相思血」的比擬隱喻,塑造出一種具有獨特風采的、充滿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紅梅形象,藉以表達對心上人的深深眷戀。

《姜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