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是什麼緣故呢?
  我猜也猜得出來:12月24日那天瑪西從洛杉磯搭班機直飛波士頓,一路上她在肚子裡翻來覆去琢磨的,一定都是些什麼樣的念頭。中心的一條肯定是:這到底是什麼緣故呢?
  到底是什麼緣故,他要請我去會會他的爹媽呢?而且,還要一同過聖誕節。他這個舉動,是不是說明他是在……認真考慮了呢?
  類似這樣的問題,我和她之間自然是從來絕口不提的。不過我有很大的把握敢說,飛機在高高的同溫層裡飛行,飛機上有一位布林-瑪爾學院出身的女才子肯定是提出了很多假設,在那裡一條一條思考,倒要研究研究,跟她在紐約同居的那位相好此舉到底動機何在。
  不過她卻始終沒有把問題提出來,沒有直截了當來問我:「奧利弗——你幹嗎要請我去呀?」
  幸而她不提。因為說老實話,她要是一提,我肯定只會說:「我也說不上。」
  我是一時心血來潮匆匆忙忙作出了這個決定的,這也可以說是我的老毛病了。我沒有跟瑪西商量,就給家裡打了電話。連自己心兒裡也沒有好好合計過。(不過我打電話去請瑪西的時候,她倒一點不假顯得很開心。)
  我還匆匆忙忙把一個自欺欺人的信息傳遞給了自己的大腦:那不過是個朋友,你正打算帶她去家裡,卻偏巧撞上了聖誕節。這裡頭沒有什麼特殊的含意,也根本沒有特殊的「意圖」可言。
  放屁!
  奧利弗呀,你那心裡還會不清楚?請一個姑娘去見見你的爹媽,去過聖誕節,那難道還會有別的意思?
  老弟,這可不是大學生班級裡辦的跳舞會啊。
  如今看來這些就都再清楚不過了。時間已經過了整整一個星期。我此刻正在洛根機場1的候機大樓裡,她坐的班機在空中一圈圈盤旋等待降落,彷彿受了感應似的,我也在大樓裡一圈圈踱個沒完。
  1波士頓的機場。
  奧利弗呀,在現實生活中,作出這樣一個舉動到底表示了些什麼呢?
  經過了這幾天內心深處的探索,如今我可以作出清醒的回答了。這意思就表示想要結婚。要建立婚姻關係。成就百年之好。巴雷特啊,你願意接受這股來去匆匆的旋風麼?
  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次伊普斯威奇之行說來就是為了要滿足一種早已不合潮流的願望:婚姻之事最好要得到父母的認可。怪了,為什麼我至今還把爹媽的意見看得那麼重呢?
  你愛不愛她?奧利弗?
  啐!都什麼時候了,還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傻氣!
  傻氣?——內心又有一個聲音嚷嚷起來——現在問才正是時候哪!
  問我愛不愛她?
  這個問題複雜得很,可不是一個簡單的「是」或「否」所能回答得了的。
  那麼我又為什麼一口咬定,說自己想要跟她結婚呢?
  因為……
  是啊,這恐怕是有些不合邏輯。不過我總認為,出自真心的承諾可以起到催化作用。舉行了婚禮,「愛情」也將隨之而生。
  「奧利弗!」
  第一個下飛機的就是我正在心裡默默叨念的那位。看去一派神采飛揚。
  「嗨,我真想你哪,朋友,」她一句話才說完,一隻手早已伸進了我的茄克衫,在那裡盡情地撫呀撫的。我雖然也把她摟得一樣緊,手卻不能在她身上放肆。我們到底是在波士頓啊。急什麼,以後有的是時間。
  「你的小提包呢?」我問。
  「我換了一個大的。辦了托運了。」
  「哦呵。存心來讓我們看時裝表演啊?」
  「沒有什麼太新潮的,」她回答說。這就承認了:她那個大提包裡帶來的行頭都是經過精心考慮而置辦的。
  她手裡提著個長方形的貨包。
  我就自告奮勇:「我來拿吧。」
  「不了,這玩意兒容易碰碎,」她說。」
  「哈,敢情裝著你那顆芳心啊,」我逗了她一下。
  「別胡說,」她說。「那是送給你父親的禮物。」
  「喔。」
  「我心裡有些緊張,奧利弗,」她說。
  米斯提克河大橋已經過了,我們如今已被裹挾在一號公路上的聖誕節的車流裡。
  「你盡胡扯,」我說。
  「要是他們不喜歡我呢?」她又說。
  「那也沒啥,過了聖誕節把你換下場,不就得了?」我答道。
  瑪西撅起了嘴。撅起了嘴還是顯得那麼俏麗。
  「你怎麼就不肯說些好話給我打打氣呢,奧利弗,」她說。
  「我心裡也緊張著哪,」我說。
  車子駛上了格羅頓街,到我們家的大門口。一拐,這就進了我們家的領地。進了大門是那條長長的車行道。兩邊的樹都是光禿禿的,不過四外依然保持著一派林木森森的靜穆氣氛。
  「真幽靜,」瑪西說。(她本來也可以照樣來一句「大而無當」,想當初我到她家就是說得這樣不客氣的,不過她可決不是那種小心眼兒的女人。)
  「媽媽,這位就是瑪西-納什。」
  瑪西的那位前夫假如別的沒有什麼好,至少他這個姓姓得可真不錯。堪稱平和之極,決不會引起人家的什麼聯想。
  「瑪西呀,你能光臨,我們真是太高興了,」媽媽說。「我們一直巴巴地盼著你來呢。」
  「我也非常感激你們的盛情邀請。」
  漂亮話說得天花亂墜,全是胡扯淡!看這兩位知書識禮的夫人小姐,滿臉堆笑,眉目傳情,她們有口無心說的那些老套子、應酬話,可是我們這個龐大的社會的一大支柱哩。接下去便是「你風塵僕僕老遠趕來一定夠累的」,以及「你為過節忙忙碌碌才夠辛苦呢」之類,不一而足。
  爸爸進來了,於是這一套又得照樣來一遍。不過爸爸還不禁漏出了一句,說是瑪西果然長得一表人才。按照他們那一套的規矩,瑪西應該是累了,因此這時她就登樓去客房裡梳洗梳洗,稍事休息。
  留下我和爸爸媽媽,三人相對而坐。彼此都問候了近來身體可好,回答也都說很好。大家聽了自然都連連稱好。一會兒就要去唱聖誕頌歌了,瑪西(媽媽叫她「可愛的姑娘」)旅途勞頓,能去參加嗎?外邊可冷得很呢。
  「瑪西可厲害著呢,」我這話的意思恐怕不光是指她身體結實而言。「去唱聖誕頌歌,颳大風雪她都不怕。」
  「颳大風雪才好呢,」瑪西這時正好走了進來。身上早已換上了一套滑雪眼,今年聖莫裡茨1滑雪者的流行服裝肯定就是這樣的,「我唱歌要走調,我就巴不得風大些,免得被人家聽出來。」
  1瑞士一滑雪勝地。
  「沒有關係的,瑪西,」媽媽的腦筋是不大會轉彎的,她倒是當了真。「重在esprit1嘛。」
  1法語:精神。
  媽媽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在說話之間夾上個把法文的字眼。她在史密斯學院還念過兩年書呢,你看這不是?
  「你這套衣服挺不錯,瑪西,」爸爸說。我相信他心裡一定是在暗暗稱奇:這裁縫好手藝,一套冬裝照樣能襯托出她的……好身腰。
  「很擋風的,」瑪西說。
  「這種季節要冷起來那真是不得了,」媽媽也來一句。
  你瞧,有人成天只知談天氣,言不及其他,卻照樣能快樂安康,長命百歲。
  「來前奧利弗就跟我說過,」瑪西說。
  瑪西的本事也真大,這樣的閒磕牙她居然也能對付。就好比果醬軟糖,到了她手裡也會當槍彈打。
  七點半,我們跟伊普斯威奇的二十多位高級二流子集合在教堂跟前。我們這支唱聖誕頌歌的隊伍裡,最年長的是哈佛一○屆校友萊曼尼科爾斯,年已七十又九,最年幼的是埃米-哈里斯,今年才五歲。埃米是我大學本科的同學斯圖爾特的女兒。
  見了我那位女朋友而沒有看得眼花繚亂的,除了斯圖爾特我倒還沒有碰到過第二個。他又會覺得瑪西如何呢?我看得出來,他的那顆心都撲在兩個人身上,一個就是小埃米(當然他也得到了很大的回報),還有一個是薩拉。薩拉沒來,留在家裡照看才十個月的本傑明。
  我突然一陣悚然,意識到自己也是在生命的旅途中跋涉。我這才真正感覺到歲月如流。心頭不覺湧起一股淒涼。
  斯圖爾特有一輛麵包車,因此我們是搭他的車去的。我把埃米抱在我的膝頭上坐。
  「你好福氣啊,奧利弗,」斯圖爾特說。
  「可不是,」我回答說。
  瑪西顯出了一副艷羨的樣子,她這個角色是不能不顯出這種樣子的。
  聽啊,報信的天使在歌唱了……
  我們這一套節目是演得爛熟了的,我們這一條路線也是走得爛熟了的:教區裡有頭有臉的人家一家家都要走到,他們見我們送頌歌上門,都報以禮節性的掌聲,捧出些不含多少酒精的果汁牛奶酒來請我們喝,對孩子則另備牛奶甜餅招待。
  瑪西卻挺喜歡這一套。
  「這很有鄉村風味,奧利弗,」她說。
  到九點半,該到的人家差不多都已巡行到了,該喝的每一巡酒也差不多都已下了肚(哈哈,聖誕有妙語,「巡巡酬巡行」)。按照老規矩,最後一站是我們家的宏偉府第多弗莊。
  啊,來吧,虔誠的人們……
  我看著爹媽到家門口來瞧我們。見他們臉上漾起了笑意,我心裡倒琢磨了起來:那是因為有瑪西挨在我身旁呢?還是埃米-哈里斯這小不點兒不但招我疼愛,也挺招他們疼愛的?
  我們家招待大家的吃喝可就要豐盛多了。除了例有的牛奶果汁酒以外,還備了又香又甜的熱酒為凍僵了手足的大人們驅寒。(「你真是救世主呵,」一○屆的校友尼科爾斯還拍了拍爸爸的背說。)
  不一會兒大家就都散了。
  我把熱酒喝了個夠。
  瑪西則喝了些濾清了的蛋奶酒。
  「真有意思,奧利弗,」她說著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我看媽媽也注意到了她這個舉動。不過媽媽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示。爸爸要說有什麼反應的話,那就是起了一絲羨意。
  我們裝點起聖誕樹來,瑪西稱讚媽媽的這些小玩意兒好漂亮,有一顆小星星,瑪西一眼就認出那是水晶做的。
  (「這星星真美,巴雷特太太。看樣子是捷克貨吧。」
  「是捷克貨。還是我母親在大戰爆發前不久買來的呢。」)
  古雅珍奇的小玩意兒還真不少呢(有一些確實是夠古老的,我倒希望我們家還是忘了那個時代的好)。瑪西他們還把一串串的爆玉米花和酸果往樹枝上掛,瑪西掛著掛著,倒不好意思起來:「這一串串的都是誰串的,花的工夫可真不得了啊!」
  這一下可讓爸爸沒費一點力氣就接住了話茬。
  「這一個星期來我太太簡直就沒有幹過別的。」
  「哦,這倒是真的。」媽媽的臉一紅。
  我對這種話兒可沒有那麼大的興趣,我只是坐在一旁,把暖人心田的熱酒呷上幾口,心裡想:瑪西這是有意要跟他們親熱親熱呢。
  十一點半,聖誕樹裝點齊全了,禮物都放在了樹下,我年復一年使用的那隻羊毛襪旁邊今年還多掛了一隻首次露面的舊襪,那是為我的客人準備的。到了該說明天見的時候了。媽媽一個暗示,我們都遵命上了樓。在樓梯口,大家互祝快樂,但願都能做上一個甜甜蜜蜜的夢。
  「明天見了,瑪西,」媽媽說。
  「明天見了,謝謝你啊,」是對方的回答。
  「明天見,親愛的,」媽媽這次是對我說的,還在我臉上親了一下。這匆匆一吻,根據我的理解是表示瑪西獲得批准了。」
  老兩口回房去了。瑪西轉過身來。
  「一會兒我就悄悄溜到你屋裡來,」我說。
  「你真瘋了?」
  「不,我是真按捺不住了,」我回答道。「嗨,瑪西,今兒是聖誕前夜啊。」
  「你爹媽知道了會不嚇壞才怪,」她說。她這恐怕倒是一句真心話。
  「瑪西,我敢打賭,就是老兩口今兒晚上也會想到要親熱親熱的。」
  「他們可是正式的夫妻哪,」瑪西說。跟我匆匆一親嘴,她就掙脫了我的手,走了。
  唉,瞧這個倒霉勁兒!
  我拖著腳步來到我那個老房間裡,室內的裝飾都還是青少年時代留下的(球賽錦旗啦,全體隊員的合影啦),至今全還完好無損,有如博物館裡陳列的老古董。我真想給乘船出海的那位打個無線電話,對他說:「菲爾,我希望至少你能不虛此行。」
  這個電話我結果沒打。
  我上床去睡的時候,連自己也鬧不清楚了:聖誕節我希望得到的到底是什麼呢?
  早上好!聖誕快樂!來來,這一包禮物可是給你的!
  媽媽送給爸爸的,又是一盒領帶和高支海島棉紗手絹。看上去跟去年的也差不多。不過爸爸送給媽媽的一件晨衣也跟去年的差不多。
  我得了六條領帶,也不知應該叫什麼時髦名堂,反正照布魯克斯公司1的說法,這是眼下年青人最理想的領帶。
  1布魯克斯兄弟公司,紐約的一家高級男子服飾商店。
  媽媽送給瑪西的是達夫妮-杜莫裡埃1最近問世的一部新作。
  1達夫妮-杜莫裡埃(1907-),英國當代女作家,《蝴蝶夢》的作者。
  我採購聖誕禮品,年年只花五分鐘,這從我送給大家的禮品上也就看得出來。媽媽收到的是幾塊手絹,爸爸收到的又是領帶,瑪西收到的是一本書,書名叫《掌勺樂》(以看她是不是受到什麼觸動)。
  大家都以迫切的心情(那也只是相對而言),等著要看看我們的貴客帶來的是什麼禮物。
  首先有一點跟我們不同,那就是瑪西的禮物不是在家裡自行包紮的。她的禮物是從加利福尼亞帶來的,外包裝的功夫完全是專業水平(出自哪一家寶號不說也知道)。
  送給媽媽的是一條淡藍色的開司米技巾(「哎呀,你這是何必呢」)。
  送給爸爸的自然是那個長方形的包包了,拆開一看,原來是一瓶59年的「上布裡翁堡」葡萄酒。
  爸爸說了句:「是葡萄酒的精品了!」其實爸爸並不是品酒的行家。我們家的「窖藏美酒」相當有限,只藏有一些蘇格蘭威士忌以備招待爸爸的客人,媽媽來了女賓也有一些雪利酒可以饗客,此外便只有一兩箱上等香檳,專供盛大喜慶時用了。
  我得了一副手套。貨色當然考究非凡,但是我心裡卻不大痛快:瑪西送我的禮物,只能戴在有一臂之隔的手上。那也未免太見外了。
  (「這麼說你倒寧願我送你一隻貂皮裡子的護身?」事後她這樣問我。
  「對——我就是那兒凍得最夠嗆!」)
  最後一件,也是只能墊底的一件,是爸爸給我的,年年都是這張老面孔:一張支票。
  歡樂播四方……
  威克斯先生的電風琴奏得勁頭十足,我們隨著這列隊行進的樂曲進了教堂,向我們坐慣的座位上走去。教堂裡早已坐得滿滿的,儘是跟我們差不多人家的人,也差不多一樣都投來了打量的目光,不失穩重地在那裡細細打量我們家的女客。(「她不是咱們本地的人,」我管保他們一定都是這麼說的。)不過也沒有人會看得把脖子都扭了過來,公然不諱地盯著瞅個夠,唯有羅茲家的老奶奶是例外,老奶奶已是九十幾的高齡——據說已是九十好幾了——所以自可破格允許堂而皇之瞅個夠。
  可是教堂裡大家都在注意羅茲家老奶奶臉上的表情呢。他們不會不看到,老奶奶對瑪西作了滴水不漏的觀察以後,臉上透出了一絲笑意。啊,這刁老婆子都滿意了!
  我們文文雅雅地唱了頌歌(可不像昨天晚上那樣扯起了嗓門直嚷了),牧師林德利先生主持了禮拜,可是我們聽到的只是一片嗡嗡嗡。爸爸念了一段經文,平心而論,他念得是好。逢到逗號才頓一頓透口氣,不像林德利先生那樣,念不了幾個字就要停一停。
  一聽講道,天哪天哪,原來我們的這位牧師先生還挺跟得上世界形勢呢。他提到了東南亞的戰火,要我們趁聖誕佳節期間好好反思一下,這干戈不息的世界是多麼需要和平王子1啊。
  1指耶穌基督。
  天幸林德利牧師在發氣喘病,所以他上氣不接下氣的講道講得很短,真是功德無量。
  賜福完畢,儀式結束,我們都退出大堂,來到外邊的台階上。這一幕,可說就是每年哈佛一耶魯大賽後的校友大團聚的重演。不過今天早上誰的嘴裡也聞不到一絲酒氣。
  「傑克遜!」「梅森!」「哈里斯!」「巴雷特!」「卡伯特!」「洛厄爾!」
  老天乖乖!
  說話裡提到一些老朋友的名字時,聲音都是一清二楚的,這裡邊到底說些什麼,就都咕咕噥噥難聞其詳了,反正都是些無傷大雅的小事吧。媽媽也有些朋友得招呼,不過她們那邊甭說就文靜多了。
  後來冷不丁聽見一個嗓音大吼一聲,喊的分明是:
  「瑪啊——西親愛的!」
  我倏地轉過身去,看見我的女朋友跟個什麼人擁抱在一起。
  那要不是個上了歲數的老傢伙,我早就打落了他的牙齒逼著他往肚裡嚥了,管它什麼教堂不教堂!
  爸爸媽媽也馬上趕了過來,看看到底是誰跟瑪西的招呼居然打得這樣親熱。
  把瑪西緊緊摟在懷裡不放的,原來是斯坦迪什-法納姆老爺子。
  「哎呀,斯坦迪什大叔,真沒想到能在這兒跟你幸會!」
  媽媽似乎頓時來了勁。瑪西真是他的侄女?這可是「我們同道」中的一位名流啊。
  「瑪啊——西,像你這樣一位久居大啊都市的大啊小姐,怎麼也會到我們這個蠻荒之地來?」斯坦迪什發「阿」這個音時嘴巴張得可大了,大得可以吞下整個波士頓港。
  「她在我們家作客,」媽媽插進來說。
  「噢,艾莉森,那敢情好,」斯坦迪什說著,向我這邊偷偷擠了擠眼。「你們可要好好看著她啊,小心別讓你們家啊那個漂亮小伙子打啊她啊的主意。」
  「我們把她在玻璃罩裡罩著呢,」我挖苦了他一句。斯坦迪什老爺子卻哈哈一笑。
  「你們倆是親戚?」我當下就問,心裡只巴望斯坦迪什快把手放下,別老摟著瑪西的腰。
  「可以說情同骨肉。法納姆先生和我的父親當初是合夥人的關係,」她說。
  「不是合夥人,」他卻一口咬定,「是兄弟。」
  媽媽「噢」了一聲,看得出來她是巴不得通過這條新的線索,能多摸到一些情況。
  「我們合夥養過一些賽馬啊,」斯坦迪什說。「後來她啊父親去世了,我也把馬啊都賣了。再也提不起勁頭來玩那啊玩意兒了。」
  「是嗎,」看媽媽聖誕禮帽下的那副臉色,可知她的好奇心已經成了一座十足的維蘇威火山了。(因為斯坦迪什還只當我們家的人都清楚瑪西的爸爸是誰。)
  「有空的話啊下午到我這邊來坐坐,」法納姆老爺子臨分手時說。
  「我得就回紐約去,斯坦迪什大叔。」
  「啊——你這個小妞兒倒是個大啊忙人哩,」他開心得哇哇直嚷。「嘻,沒羞!偷偷摸摸溜到波士頓來,活像個小偷。」他向瑪西飛了個吻,又扭過頭來對我們說:
  「可得讓她啊多吃點哪。我記得不錯的話啊,我的小瑪啊——西一向是個節食派。祝大啊家聖誕快樂!」
  他剛要走,忽然又想起點什麼,於是就又喊一聲:「你幹得不錯,瑪啊——西,好好幹下去。我們都為你而感到臉上有光呢!」
  爸爸開了媽媽的麵包車送我們回家。一路默默無語,那意味是深長的。
  聖誕午宴開席了,爸爸開了一瓶香檳。
  媽媽提議:「為瑪西乾杯。」
  我們都舉起酒杯來已瑪西只是沾了沾嘴唇。這時我做了一件對我來說是一反常態的事:我竟會提議,為耶穌而乾杯。
  席上一共是六個人。除了我們原有的四個人以外,又多了兩位客人:一位是媽媽的侄子傑弗裡,從弗吉尼亞來,還有一位是海倫姑奶奶,她是爺爺的妹子,是位老姑娘,我一看見她就會想起瑪土撒拉1,想當年,她還跟爺爺一起在哈佛念過書呢。老姑奶奶耳聾,傑弗裡又像肚子裡有條線蟲似的,只管埋頭吃他的。所以席間的說話都是些老生常談。
  1《聖經-舊約》中的長壽老人,據說話了969歲(《創世記》5章27節)。
  我們都稱讚那火雞烤得太好了。
  「別誇我,你們誇弗洛倫斯去,」媽媽謙虛地說。「為了烤這火雞她天一亮就起來忙乎了。」
  「特別是裡邊填的作料,那味道簡直絕了,」我那位紐約的相好吃得興高采烈。
  「到底是伊普斯威奇的牡蠣,不是一般可比的,」媽媽真是得意非凡。
  我們盡情享受,菜道道都是那麼豐盛。我和傑弗裡簡直是在比賽,看今天誰能當這頭名老饕。
  這時候,怪了!爸爸竟又開了第二瓶香檳。我腦子迷迷糊糊,心裡卻還是有點兒數的,在那裡喝酒的似乎就我和爸爸兩個。我喝得最多,所以才這麼迷迷糊糊的。
  最後又是弗洛倫斯的拿手,年年都有的肉餡餅。席散之後就退到客廳裡去用咖啡,這時已是下午三點了。
  我還得等上會兒,才能跟瑪西一起動身回紐約去。得等我肚子裡消化消化,腦子裡清醒清醒。
  媽媽問瑪西:「咱們去散散步好不好,瑪西?」
  「太好了,巴雷特太太。」
  她們就散步去了。
  老姑奶奶早已在打她的吃了,傑弗裡也上樓去看電視轉播的橄欖球比賽了。
  這就剩下了爸爸和我。
  「我倒也很想去換換空氣,涼快涼快,」我說。
  「去散散步也好嘛,」爸爸回答說。
  我們把上衣一穿,來到了屋外朔風凜冽的空氣裡。我心裡很清楚:這出來散步的主意實際上是我向他提出的。我本來也滿可以躲到樓上去,跟傑弗裡一樣去看橄欖球解悶。可是我不想那麼辦,我想說說話。想跟爸爸說說話。
  「她是一個很可愛的姑娘,」爸爸也沒等我問他,開口便提出了這個問題。
  不過我看這也正是我想要跟他談談的話題。
  「多謝你,爸爸,」我答道。「我的看法也是這樣。」
  「她好像……很喜歡你。」
  我們這時已走到了小樹林裡。四下都是枯葉盡脫的樹。
  「我……也好像有點喜歡她,」我好半晌才說。
  爸爸一個字一個字的辨著我這話的味道。我這樣好說話兒,他以前可還沒有怎麼見到過。這些年來我是跟他頂撞慣了的,所以他無疑還有些擔心,生怕我隨時可能一言不合,便跟他談肘。不過現在他漸漸看了出來,瞧這情況不會。因此他就大著膽子問我:「你這是認了真的?」
  我們一路走去,半晌沒有作一聲,最後我才對他望望,輕聲小氣地回答:
  「我要是能說得準就好啦。」
  儘管我的話說得含糊其辭,簡直像打啞謎一樣,爸爸卻還是看得很明白:我沒有說瞎話,我眼下的心情確實就是這樣。一句話: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的事?」他問。
  我望著他,默默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他說。
  怎麼就明白了?我還什麼都沒有告訴他呢。
  「奧利弗,你至今心裡還很難過,這也應該說是人之常情。」爸爸的眼力這麼厲害,倒叫我吃了一驚。可會不會他只是想說兩句……來勸勸我呢?
  「不,這不是因為詹尼的緣故,」我就這麼回復他。「不瞞你說,我倒是已經準備好要……」這我為什麼要告訴他呢?
  他也沒來追問。他只是耐心地等著我把意思表達完整。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說道:「你不是說有一件為難的事嗎?」
  「是她的家庭讓我為難,」我告訴他。
  「噢?」他說。「她們那邊……不大願意?」
  「是我自己不大願意,」我回答他說。「她的爸爸……」
  「怎麼?」
  「……就是那位已故的沃爾特-賓寧代爾。」
  「我懂了,」他說。
  就這樣簡短的一句話,結束了我們爺兒倆一生中最貼心的一次情感交流

《奧利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