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同一天晚上,馬德里的樂爵飯店裡有很多人。一輛汽車開到阪店的停車處,前燈上塗著藍色牆粉;車裡走出一個矮小的男人,穿著黑馬靴、灰馬褲和一件鈕扣一直扣到領子的灰色上衣。他開門時給兩個哨兵還禮,向坐在門蒈桌邊的一個秘密警察點點頭,然後跨進電梯。大理石門廳的大門裡面兩邊各有一把椅子,坐著兩個哨兵。小個子走過他們身邊來到電梯門口時,他們只抬眼望望。他們的任務是檢查陌生人,捩摸身體兩擁、後褲袋,著有沒有人夾帶手槍進來,如有帶槍的就交給門瞀加以盤問。但他們很熟悉這個矮小的穿馬靴的人,他走過時他們簡直頭都沒抬。
  他走進他在樂爵飯店的房間時,裡面擠滿了人。大家坐的坐、站的站、交談的交談,就像在一般客廳裡『樣,男男女女都在喝伏特加、威士忌蘇打和啤酒,從大酒罐倒到小玻璃杯裡。其中四個男人穿著制服。其他人有的穿防風外衣,有的穿皮外套,四個女人中三個是普通裝束,另一個穿著剪裁簡單的女民兵制服和裙子,腳上穿高統靴,這個黑黑的女人骨瘦如柴,卡可夫一進房間,就向那穿制脤的女人走去,向她鞠躬,跟她握手。那是他妻子,他對她說了幾句誰也聽不清的俄國話,他進來時那種傲慢的眼神暫時消失了。然而當他看到一個身材勻稱的姑娘,他情婦的時候,那種眼神又流餺出來了。她長著赤褐色的頭髮,表情懶洋洋的。他邁開短小、果斷的步子走到她跟前,鞠躬,握手,那樣子,誰都不會弄錯是在摸仿他向自己妻子打招呼的方式,他在房裡走過去時,他妻子並不目送著他。她跟一個高高的、漂亮的西班牙軍官站在一起,正用俄國話交談著。
  「你那了不起的情人有些發胖了,」卡可夫對那姑娘說。「戰爭快進入第二個年頭了,我們的英雄們全都發胖啦。」他並不對他提到的那個男人望望。
  「你醜死了,連癩蛤蟆都要忌妒。」姑娘愉快地對他說。她說的是德國話。「明夭我可以跟你去參加進攻嗎?」「不。再說,也沒有這回事。」
  「誰都知道了,」姑娘說。「別那麼神秘啦。多洛雷斯1打算去。我要跟她,或者銀卡門去。很多人都要去。」
  「誰願意帶你去,就跟誰去,」卡可夫說。「我可不帶,「接著他轉身對著她,嚴肅地問,「是誰告訴你的?說得明確些。」
  「理查德。」她同樣嚴肅地說。
  卡可夫聳聳肩膀走幵了,由她「個人站著。
  「卡可夫,」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用一種沒好氣的聲音招呼他說,此人一張灰臉肥胖鬆弛,眼臉浮腫,下嘴唇耷拉著。「你聽到好消息了嗎,」
  1即西班牙共產黨領導人伊笆麗,多洛雷斯為她的名字
  卡可夫走到他身邊,那人說。」我還是剛聽說的,不到十分鐘。妙不可言。法西斯分子在塞哥維亞附近成天自相殘殺。他們不得不用自動步槍和機關鎗來鎮壓叛亂。他們下午用飛機轟炸自己的部隊了。」「是嗎,「」卡可夫問。
  「不假。」那眼瞼浮腫的人說。"這消息是多洛雷斯親自帶來的。她帶著消息到這兒來,她容光煥發,那副高興勁兒,我可從沒見過。這消息的真實性可以從她臉上看出來。那張偉大的臉一」他快樂地說
  「那張偉大的臉,」卡可夫聲調平板地說。「你聽到她的話就好了。」眼瞼浮腫的人說。「她透露這消息時的神情是人間所無的。你從她的聲音能斷定她講的是事實。我根據這個在給《消息報》寫文章。當我聽到這個交織著憐憫、同佾和真理的偉大聲音的拫道時,覺得這是這次戰爭中最偉大的時刻之一。她像一個真正的人民中的聖徒,身上閃耀著善和真的光輝。人們稱她為『熱情之花』1不是無緣無故的。」
  「不是無緣無故的,」卡可夫聲音含糊地說。「你現在就給《消息報》寫吧,免得把你剛才說的美妙的導語忘了
  「她不是可以拿來取笑的女人,哪怕像你那樣的玩世不恭之徒也不能。」眼瞼浮腫的人說。「要是你在這兒聽到她的聲音,著到她的表情就好了。」
  「那個偉大的聲音。」卡可夫說那張偉大的臉。寫文章吧,」
  1伊芭露麗早年用的筆名後來成為大家對她的尊稱『
  他說。「別跟我說了。別跟我浪費你的大塊文章了。現在就去寫吧。」
  「現在可不行。」
  「你還是去寫的好,」卡可夫望著他說,然後望著別處這眼瞼浮腫的人拿著一杯伏特加站在那兒,儘管眼瞼像往常一樣浮腫,伹雙眼全神貫注地盯著他所看到的和聽到的美妙東西,隔了幾分鐘,他才離開房間去寫了。
  卡可夫走到另一個人身邊,這人約摸四十八歲,身材矮胖,喜氣洋洋,長著淡藍色的眼睛、稀疏的金髮和毛茸茸的黃鬍子下一張笑嘻喀的嘴。這人穿的是制服。他是個師長,匈牙利人。「多洛雷斯來這兒的時候你在嗎?卡可夫問這個人,「在,「
  「都扯了些什麼,「
  「有關法西斯分子自相殘殺的消息。是真的才美哪。」「關於明天的流言很多。」
  「真不像話。所有的新聞記者和這房裡極大部分人都該槍斃,尤其是那個不值得一提的詭計多端的德國佬理查箱。不管是誰,讓這個市井負販當上旅長的人都該槍斃。也許你我也該槍斃。這也有可能,」這位將軍大笑著說。」可是別提醒別人啊。」「我從來不願談那種事情,」卡可夫說。「那個有時上這兒來的美國人正在那邊。你認得那個人,喬丹,他跟游擊隊在一起。他就在他們傳說要發生情況的那個地點。」
  「咦,那麼今夜他該送一份有關這件事的報告來啦。」將軍說。「他們不喜歡我到那兒去,要不然,我親自去給你把情況弄弄清楚。他是跟戈爾茲幹這件事的,不是嗎?你明天將見到戈爾茲。」
  「明天清早。」
  「在事情順利進行之前,別打擾他,」將軍說。「他跟我一樣討厭你們這些雜種,雖然他的脾氣好得多。」「但是關於這次一」
  「也許是因為法西斯分子在調動,」將軍靄齒笑笑。」好吧,讓我們瞧瞧,戈爾茲能不能調動他們一下讓戈爾茲這次露一手吧。我們在瓜達拉哈拉調動過他們啦。「
  「聽說你也要出門。」卡可夫微笑著說,霣出了壞牙齒。將軍突然發怒了。
  「我也要出門現在入家議論到我頭上來啦。我們大家一直就招人議論。這伙下流的長舌婦。一個守口如瓶的人,只要有信心,就能救得了國。」
  「你的朋友普列托能守口如瓶。」「伹是他不信能勝利。1如果不相信人民,你怎能勝利?」「這由你去考慮吧。」卡可夫說。「我要去睡一會兒了,「他離開了煙霧瀰漫、人們說東道西的房間,走進後面的臥室,坐在床上,脫掉靴子。他仍能聽到他們在說話,於是他關上門,打開窗子。他懶得脫衣眼了,因為兩點鐘就要動身坐車取道科爾梅那爾、塞爾賽達和納瓦塞拉達到前線去,早晨戈爾茲將在那兒發動進攻,
  1社會黨領袖鷥列托這時正在政府中任國防部長,一九三八年四月調任不管部部長。一九三九年失敗後成為西班牙流亡政府的一員,一九四七年到法國,成為西班牙社會黨右霣領袖。本書故事發生的時侯他已對共和國的前途失去了倌心

《喪鐘為誰而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