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如果朱麗還是和梅玲看上去有不一樣的地方,自己還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幸福嗎?
  緊張,焦慮,斯考蒂的每一條神經都繃到了極限的邊緣,他打開房間的門,靠在門邊,希望新鮮的空氣可以緩解自己內心的不安。
  走廊的盡頭,空無一人。遠處,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斯考蒂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靜止了,整個時空只剩下那逐漸清晰的腳步聲。終於,朱麗的身影出現了。
  朱麗也顯得很緊張。灰色的套裝,金色的長髮,梅玲又回來了,最後和斯考蒂吻別時的話語,又清晰地出現在腦海中,「如果你失去了我,那你就會知道我愛你,而且我要繼續愛你……「但是斯考蒂愛的是她嗎?刺痛再次從她心頭掠過。
  在斯考蒂的注視下,朱麗走進房間,她故做輕鬆地靠在梳妝台上,用梳理頭髮的動作來掩飾內心的慌張。頭髮,是她最後的防線,她並沒有按照斯考蒂的話,像梅玲一樣把頭髮盤在腦後,而是依照自己平日的習慣,把頭髮隨意地披散在肩頭。
  斯考蒂立刻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有些懊惱地說:「應該往後弄,盤起來。我告訴過她們,也告訴過你。」對於朱麗的疏忽,斯考蒂顯得有些不滿。
  朱麗保持著自己梳頭的姿勢,用盡可能平靜的聲音回答斯考蒂:「我們試過了,但似乎不適合我。」
  「拜託,朱麗。」斯考蒂還是一貫的懇求。
  朱麗知道自己是不會拒絕的,甚至她還有一些期待,斯考蒂將怎樣面對和梅玲完全一模一樣的自己呢?這樣的選擇走到最後,距離危險還有多遠?沒有給斯考蒂更多說話的時間,朱麗轉身進了化妝室。
  一秒,兩秒,三秒……斯考蒂的目光一直盯在化妝室外銀色的把手上。他看著門,恨不得能穿透門看到門裡面的朱麗。他閉上眼睛,努力想像著她從門裡走出來的樣子……不知道過了多久,斯考蒂終於發現門把手開始慢慢地轉動,門也慢慢地打開了,朱麗款款走了出來。不,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梅玲正向他一步一步走來。
  他震驚了,雖然早已經在腦海中浮想過無數遍,但還是被這驚人的相似震驚了。一時之間,他呆立在原地。
  朱麗對斯考蒂的反應顯然也很滿意。所有的激動和驚訝都只能證明,斯考蒂愛著梅玲,愛著那個由自己扮演的梅玲。她臉上帶著微笑,端莊,迷人。在距離斯考蒂大約一步遠的地方,她停住了,把溫熱的嘴唇迎了上去,立刻那久違的觸電般的快樂降臨了……這是怎樣的一個吻啊?事過境遷,超越生死,兩個人貪婪地吮吸著對方的嘴唇,所有的相思,所有的痛苦,失而復得的幸福,都融化在其中……朱麗的房間。
  斯考蒂邊瀏覽報紙,邊欣賞著正在為梳妝而忙碌的朱麗。自從朱麗改變裝扮之後,二人的關係上升到更穩定的層面。忘記梅玲已經死去的惡夢吧,面對著現在的朱麗,誰還能肯定的判斷斯考蒂究竟更愛哪一個女人呢?那淡藍色的眼眸,是斯考蒂寧願長睡不醒的港灣。從朱麗身上,斯考蒂感受到了更多的幸福和快樂。
  畢竟朱麗是個真實的愛著自己的女人,而且是一個沒有婚姻的桎梏,沒有混亂的記憶,沒有迷茫的痛苦的女人。如果一定要對斯考蒂的感情做出定義的話,他愛的應該是眼前這個擁有著梅玲的面孔,而同時又具備朱麗溫柔的綜合體。
  朱麗當然無從覺察斯考蒂如此複雜的內心,她往返於化妝室和客廳之間,興奮地討論著究竟該去何處晚餐。
  「我要吃美味的大塊牛排。」朱麗正對著鏡子戴上耳環,她從鏡子裡注視著身後地斯考蒂說道。
  黑色的晚禮服很好的襯托出朱麗修長的身材,這也是斯考蒂按照梅玲的樣子為朱麗添置的。沒有了梅玲總是略帶迷茫的神情,朱麗在黑色的對比下顯得神采飛揚。斯考蒂也很滿意朱麗的裝扮,他微笑著用讚賞的目光打量著朱麗。
  朱麗最後在鏡子裡又審視了一下自己,她注意到低胸的晚裝似乎缺少什麼與之搭配,她思考了一下,從首飾盒裡找出一條項鏈,請斯考蒂幫忙戴上。斯考蒂欣然起身,為這個女人做任何事都是令他愉快的。可就在斯考蒂接觸到項鏈的同時,他的表情僵硬了。紅色的寶石項鏈,顯然是老式的款式,每一處悉心的製作都顯示出價值不菲,但這些都不是斯考蒂所關注的,這條項鏈分明就是卡拉多畫像上的項鏈。它不是應該屬於梅玲的收藏嗎?按照蓋文的說法,這應該是梅玲從卡拉多手中繼承的,也是可以證明梅玲的家族和卡拉多關係的最關鍵的證據。但是究竟為什麼,項鏈會突然出現在朱麗這裡?
  斯考蒂愣在原地,他的腦海裡開始有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他開始捕捉那些零碎的思維。那些零散的片斷,依次開始在他的腦海中重新整理、分類,所有他看到的、感覺到的各種短暫的信息被重新分析,他逐漸從這團迷霧中找到一線光明,一條通向真相的通道……「斯考蒂,你真的愛我嗎?」朱麗突然盯著斯考蒂的眼睛問道。
  斯考蒂的思緒再一次有些混亂,他把目光投向朱麗期待的眼眸,猶豫了。現在,他大概已經掌握了解開所有謎底的鑰匙,但是朱麗的話提醒了他,他真的要揭開所有的真相嗎?他在心底深處自我掙扎著,他必須謹慎,這不僅關係著謎團的解開,更關係到朱麗的未來,甚至生命……還有他自己和朱麗之間的情感,如果真的證明了一切,他們又將該用怎樣的心情面對彼此?
  「親愛的,我們可以走了。」朱麗顯然沒有發覺斯考蒂有什麼變化,她拿著手袋,輕輕把臉貼在斯考蒂的面頰上。
  「你願意到城外吃飯嗎?」斯考蒂的語氣裡並沒有太多商量的成分。在最後的時刻,他想起了自己這些日子以來一直難以擺脫的夢魘……不,他已經快無法忍受了!惟一的選擇就是揭露真相,斯考蒂決定冒險嘗試一下。
  車子開得飛快。夜色籠罩的公路上,只有這一輛車在疾馳。
  道路兩邊高聳的樹木,在夜色裡好似張開手臂的魔鬼,露出猙獰的面孔。朱麗顯然對斯考蒂的去向做出了判斷,驚恐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臉上。
  「你要去哪裡?」朱麗結結巴巴地問。
  「我要做最後一件事,然後我就能自由,不受過去的影響。」斯考蒂冷冷地說,帶著詭異的笑容,他把目光投向朱麗。「我要回到過去一次,最後一次。」
  車子終於抵達聖胡安教區。
  又是那個塔,那口鐘,以及西班牙的村莊。鄉村的廣場上,綠樹成蔭。在草地盡頭,是個白色石壁的石屋,角落裡長著一棵可愛的小樹。一切還都和以前一樣……「為什麼?為什麼要在這裡?」朱麗的語氣帶著因恐懼而產生的顫抖。
  「梅玲死在這裡。」斯考蒂平靜地說。朱麗的神情證明了他最後的懷疑,距離真相只有從這裡到塔頂的距離了。斯考蒂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白色的塔。
  「我不想去……我寧願在這裡等……」朱麗說不下去了。
  「不,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暫時扮演梅玲。等這件事完了,我們就都自由了。」
  斯考蒂十分清晰地感受到了朱麗內心的恐懼,他的語調中充滿憐憫。
  「我害怕。」朱麗最後乞求道。
  「人很少能獲得第二次機會。我要停止過去的惡夢,你是我的第二次機會,朱麗。」斯考蒂拍拍朱麗的肩膀,希望可以緩解朱麗緊張的心情。
  「帶我走!」朱麗知道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她哭著大喊。
  「上樓梯……然後我跟著你。」斯考蒂不想再折磨彼此了,他要盡快結束這一切。
  朱麗在斯考蒂幾乎是強迫的命令下,一步步按照斯考蒂的話,把三個月前的每一幕重新排演了一遍。她的神經幾乎要崩潰了。
  「這是我能爬到的最高處,但是你繼續往上走。」斯考蒂站在當初他看著梅玲從窗口摔下去的那個轉彎處,他說:「記得嗎?你的項鏈,梅玲,是個疏忽!
  我還記得這條項鏈。」
  「放我走!」朱麗企圖掙脫斯考蒂。她知道最後的這一段樓梯,就是她的未來。面前黑漆漆的門通向塔頂,但對於她卻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塔頂!我們要上塔頂,朱麗。」斯考蒂命令道。
  「你不行,你會昏倒。」朱麗掩飾不住的擔心。
  「等著看吧!我們等著看,這是我的第二次機會。」斯考蒂對征服恐高症似乎充滿自信:「但那天你就知道我無法跟上你,是吧?誰在塔頂等你?蓋文和他妻子?」
  「是的。」
  朱麗的回答刺激了斯考蒂,在他眼前,那天的一幕幕又浮現出來。他繼續拖著朱麗向塔頂走去。他的語氣很不平靜:「而死的是他真的妻子,而不是你。你是假的,你是假冒的,是吧?」
  朱麗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提問,顯然斯考蒂也不需要她的答案。
  「等你上去,他就把她推下去。」他繼續說,「但你尖叫了,你為何尖叫?」
  「我想阻止他。」朱麗小聲地回答。
  憤怒使斯考蒂的眼睛變得通紅,欺騙,他最愛的女人欺騙了他。他用手掐在朱麗的脖子上,然後一步步把朱麗逼到牆角里。朱麗的面孔在強烈的窒息下,有點變形……「你為何要尖叫?一直到那時你還騙的我死死的。你扮演的角色演得真好。
  他提供給你一切,是吧?就像我提供你一樣,只是他的供應更好!」斯考蒂似乎像看透了朱麗的內心,「不只是衣服,頭髮!而且還有外表,舉止,語言……甚至那些失神狀態,失神狀態中躍入海中,我敢說你很會游泳,是吧?是不是?」
  最後一句話,斯考蒂幾乎是在對著朱麗咆哮了。
  「是。」朱麗感到絕望,現在她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斯考蒂最後對自己的判決。
  「然後他怎樣?是不是訓練你?讓你排練,教你該說什麼話?該怎樣做?你是個很優秀的學生?是不?但你為何選上我?為什麼找上我?」斯考蒂變得異常憤怒,不知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咒罵這個女人才好。他突然覺得疲憊,傷感,脆弱的神經又一次被刺激,他的語速減緩下來,透著悵然和無奈,「我是個被陷害者,是嗎?我是被你們製造出來的目擊者……」
  朱麗幾乎是被斯考蒂拖上塔頂的。她努力掙脫斯考蒂的雙手,蜷縮在一個角落,全身瑟瑟發抖,接下來,應該是對自己的宣判了吧?她意識到她曾經努力從記憶中抹去的那一幕,終於又回來了。而現在,她不得不面對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她知道她將喝下她自己釀造的苦酒。
  斯考蒂環視著塔頂並不寬敞的空間。那口被梅玲提起過無數次的大鐘就在塔頂的正中。
  「這就是事件發生處,然後你們藏在那後面……」斯考蒂指著隱藏在大鐘後面一個不容易發覺的角落,「等到都沒人時,偷溜回城裡。你是他的女人,對嗎?結果,你怎麼了?他拋棄你,是嗎?有了他妻子的財產,加上自由和權勢,而他卻不再要你?多可恥啊!」
  斯考蒂一連串的逼問,令朱麗更緊張地蜷縮著身體,恨不能鑽進牆角,以保證自己的安全。
  「但他知道他是安全的,因為你不能說出去。」斯考蒂臉上浮現出厭惡,「他給了你什麼東西嗎?」
  朱麗的回答很輕:「是的,錢。」
  「還有項鏈,卡拉多的項鏈,這正是你的犯錯之處。你不該留下紀念物,你不該的,不該感情用事……」斯考蒂不知究竟是在說項鏈,還是在說朱麗和自己再次交往的選擇。在他最隱秘的思想裡,他甚至有種希望,希望朱麗沒有犯這樣的錯誤。「我如此愛你,梅玲……」
  斯考蒂還在重複著最後的話,朱麗從這話裡感到了溫暖和安慰,同時,斯考蒂的話也讓她燃起了一點希望,也許她可以用這種強烈的愛,為自己換取生命的安全……「斯考蒂,當你找到我時,我是安全的!你什麼也無法證明。」朱麗強調著每一個字眼,希望可以喚醒斯考蒂的憐憫,「但當我再度看到你,我無法逃跑,我是如此的愛你。我走入危險,我讓你改變我,因為我愛你!」
  斯考蒂的腦海一片空白,他此刻心情無比的沉重。朱麗的話沒有錯,如果不是因為愛,她完全可以在第一時間選擇逃走。命運很多時候就像一個圓圈,在一個特定的軌道上運行,彷彿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早已安排,當初梅玲選擇了他,而最後他又找到了朱麗。他們之間的緣分難道是上天注定的?要是真是這樣,上天也太殘忍了,為什麼他們要在這樣的故事裡相遇?為什麼安排他們成為他人陰謀的犧牲品?他們的未來究竟在哪裡?儘管為了愛情他們歷經了無數的折磨,但卻看不到愛情的明天……「斯考蒂,求求你!你愛我,保護我。」朱麗撲進斯考蒂的懷裡,她閉上眼睛,淚水從長長的睫毛下滑落。此刻,她內心的哀傷,是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的。
  斯考蒂伸手擁朱麗入懷,他拍撫著她的背,不知道該怎樣來挽救這份愛情。
  朱麗的淚水落在他的臉上,那冰冷的感覺使他心痛。
  「太遲了,已經無法挽回。」斯考蒂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哽咽。
  「求求你……」朱麗看著斯考蒂,她感受到痛苦正同時煎熬著兩個人。朱麗盡情地讓淚水落在斯考蒂的臉上,看著那些淚滴緩緩地流過他的脖子,再順著脖子一點點、緩慢地流下去……塔頂的角落突然出現一個黑影,看不清面孔,只能分辨出那一襲黑衣,驚惶失措的朱麗以為看到了死亡天使,或者是……蓋文死去的妻子的亡靈。她向後退,再向後退,希望可以逃離……斯考蒂也看到了那黑色的身影,驚訝中他本能地鬆開了抓著朱麗的雙手,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個黑影上。
  恐懼讓時間停滯,伴隨著尖叫,斯考蒂發現朱麗失足從塔頂摔了下去,在和梅玲相同的位置,死了……那黑色的身影原來是這裡的修女,她也被眼前的變故驚呆了。
  報喪的鐘聲迴響在這個西班牙小鄉村的上空……不知是憤怒還是悲痛的斯考蒂從高塔上向下看去,他驚訝地發現,他的恐高症痊癒了……電影文化已經成為一種時尚。在現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影像和視聽藝術的衝擊力遠遠大於對文學閱讀的吸引力,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但是影視卻絕對不可能替代文學,於是,把影視的視覺衝擊力和文學的想像空間有機地結合起來的電影後文學就是這樣一個應世而出的優生優育的新品種。
  其實,影視與文學的血緣關係是割捨不斷的,英國著名的電影導演彼得·格林納威曾經說過:「我們誰都沒有看到過真正的電影,我們看到過的不過是配有畫面的小說而已。」電影作為文學的延伸與發展,從另一層面上推動了文學的變革。目前很多作家在文學創作中都借用電影的藝術手法,如在小說、詩歌中蒙太奇的運用、節奏的跳躍、語言的簡潔等。托馬斯·曼的話很準確地將這一現象進行了概括:「電影擁有回憶的技巧,心理暗示的技巧,表現人物的細節的能力,小說家可以從中學到很多的東西。」
  正因如此,電影後文學對作者就有了很高的要求,首先,要對影片有深刻的理解和獨到的見解,因為電影後文學是依附於電影的,這種藝術創作是基於對影片的理解和見解,沒有電影也就沒有這種創作了。在仔細觀賞影片後,憑借對影片的主題與立意的理解,然後對故事背景、人物性格、心理進行揣摩與提煉,在頭腦中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再運用文學語言給予藝術加工和挖掘。其次,要對影片的歷史背景、相關信息、知識進行必要的介紹,並將這種介紹有機地揉進小說的敘述中去。既然是小說,就必然有一定的想像與虛構,但這種想像與虛構必須遵從原影片的基本脈絡與走向,並對影片中時空轉換所帶來的斷裂進行彌補使之合理化,從而使影片故事情節更豐富、人物形象更豐滿,動作行為更富於邏輯性。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本書中的四位作者,他們都是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的專業編劇,他們在影視劇本創作上已頗有建樹,而且寫作技巧也非常老道、精細。
  不過,影視劇本的創作是要將文字的描述轉化為視覺的元素,顯然這對於這些青年才俊來說已經是駕輕就熟了,但是電影後文學卻是把視覺元素轉化成文字,這是一個新的嘗試。現在奉獻給讀者的這部小說集正是他們這一創作理念轉換的成果。電影創作未有窮盡,只要電影事業在發展,只要人們仍然喜歡電影,電影後文學的創作就不會停止。同時,相信他們會不斷地將電影藝術的精品用這種新的藝術載體奉獻給讀者。
  (全書完)

《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