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緩型突變異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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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去的三「天」中,風平浪靜,什麼也沒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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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休息後,他們繼續趕路,這一「天」他們不知道已走了多少路程,一半?四分之三?他們只知道自己並不疲憊,還能往前趕一段。突然小車顛簸了一下,彷彿有東西在車身下給了重重一錘;小車搖擺著,他們不由自主地傾向右邊,原來鐵軌改變了方向,轉向左方。
    前方有亮光,雖然很微弱,但在已經習慣了的黑暗世界中突然看到光感覺非常奇異,就好像它是一種全新的元素,跟土、火、水或空氣完全不同。眼前的微光沒有任何顏色,但能被察覺到,因為他們無須再靠觸摸便能辨認面容輪廓。他們的視覺在適應了黑暗後對光亮特別敏感,在離光源至少五英里開外,他們便注意到了微光。
    「盡頭。那就是盡頭了。」男孩緊張地說。
    「不是。那不是。」槍俠如此肯定的語氣聽上去倒令人生疑。
    不過,他們的確沒有到達盡頭。他們看到了亮光,但那不是日光。
    當他們靠近光源時,他們第一次看到左邊的石壁全部被推倒,許多條鐵軌和他們所在的鐵軌相交匯,形成一張複雜的蜘蛛網圖形。鐵軌被光照著,像是珵亮的光軌。一些軌道上停著棚車、客運車,軌道邊甚至還有個依勢而造的站台。這些讓槍俠心裡七上八下,就好像是西班牙式大帆船被困在了地下的藻海裡。
    小車向前行駛時,亮光也不斷增強,照得眼睛有些刺痛。但所幸亮光增強的速度還不算太快,讓他們得以有些時間來適應。他們從黑暗到光明的行進就好像是潛水員從海底深處慢慢回到海面的過程。
    前方,離他們越來越近的像是一個巨型的飛機庫。正面有一系列入口,大約有二十四個,都發著黃光;當他們慢慢靠近時,那些入口也從玩具大小的窗戶逐漸變為高度達二十英尺的開口。他們從當中的一個入口進去。頭頂的梁架上刻著一些文字,槍俠猜有好幾種不同的語言。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看得懂最後一種;高等語就是從它演變過來的。上面寫著:十號軌道通往地表。指向西裡面的光更強了;所有的軌道在這裡通過一系列的轉轍後合併到一起。有些交通燈仍然亮著,永遠閃著紅綠黃三種光。
    他們從凸起的石墩間駛過,一定有數不盡的車輛曾經從這裡經過,它們排的氣把石墩都燻黑了。然後他們看到了一個像是中央集散站的地方。槍俠讓小車慢慢停下來,四下張望。
    「這就像地鐵站。」男孩突然冒出一句。
    「地鐵?」
    「算了。我講的東西你不會懂。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講什麼。什麼都記不得了。」
    傑克爬下車,站在開裂的水泥地上。他們看到一些廢棄了的貨攤,那兒可能曾經賣過書報;一家鞋店;一家兵器店(槍俠看到左輪手槍和步槍,一下子變得十分興奮;他湊近了才看到槍管裡都灌滿了鉛;不過,他還是忍不住拿起一張弓,掄到自己背上,還背起一桶箭,他一掂就知道這些箭的重心都不標準,完全不能用);還有一家女性服飾店。某處有個風扇在不停地轉著,也許是換氣用的,它大概已經轉了幾千年——不過或許轉不了多久了。風扇每轉一圈都會發出吱嘎聲,這提醒著人們即使在最嚴格控制的條件下,永動機也只是個傻瓜的夢想。空氣有種被機械化了的氣味。男孩的鞋子和槍俠的靴子形成的回音之間相差半個音階。
    男孩突然喊:「嘿,嘿……」
    槍俠轉身向他走去。傑克站在一個書亭前,呆若木雞。裡面,角落旁,有一具乾屍。它穿著藍色的制服,衣服上有金色的滾邊——看上去像列車員的制服。在乾屍的腿上放著一份保存完好的古老的報紙,當槍俠碰到報紙時它一下子就變成了灰粉。乾屍的臉就像一隻乾枯脫水的蘋果。槍俠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它的臉頰,飄起一陣灰粉。當灰粉落定後,他們透過臉頰上的窟窿可以看到乾屍的嘴巴裡有一顆金牙閃閃發光。
    「毒氣。」槍俠喃喃自語,「以前人們製造了一種毒氣,可以讓人變成這個樣子。范內對我們說過。」
    「那個教你們書本知識的人?」
    「對,是他。」
    「我猜以前人們用毒氣打仗,用毒氣殺人。」男孩語氣陰沉地說。
    「我猜你是對的。」
    他們又看到十幾具乾屍。除了兩三具之外,其餘的都穿著藍色滾金邊的制服。槍俠猜測,毒氣正是在這裡交通流量最小的時刻被投放的。也許在遙遠的過去,這個車站曾是軍隊戰略部署中的軍事要地。
    這個想法讓他隱隱地感到不安。
    「我們最好繼續往前走。」他邊說邊向十號軌道和小車走去。但是男孩倔強地站在他身後。
    「不走。」
    槍俠吃驚地轉過身。
    男孩的臉顫抖著,五官都擠到一塊去了。「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我會自己做個了斷。」
    槍俠態度含糊地點點頭,他恨自己要做出的決定。「好吧,傑克。」他溫和地說,「祝天長,夜爽。」他轉身走到石墩旁,輕鬆地跳下去,站在小車上。
    「你跟某個人有交易。我知道你有!」男孩對著他的背影大叫。
    槍俠沒有回答。他小心地把弓放到伸出車板的T形桿前方,以防發生任何意外。
    男孩捏緊了拳頭,氣得臉都扭歪了。
    你騙這個孩子是多麼容易啊,槍俠對自己說,他敏感的直覺——他的靈氣——讓他一次又一次得出這個結論,然後你一次又一次地幫他否定了那個結論。這對他來說究竟有多難——畢竟,他除了你沒有任何其他朋友。
    他突然有一個很簡單的想法(幾乎就是個幻象),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改變自己的態度,掉轉頭,帶上男孩,讓他成為一種新的力量的中心。尋找塔樓也不必使用這種低劣的丟臉的手段,不是嗎?等男孩長大成人後再重新踏上尋塔的征途也不遲。那時,他們兩個根本就不用再將黑衣人放在眼裡,可以把他像個廉價的發條玩具那樣扔到一邊。
    當然,他玩世不恭地自言自語,當然。
    他突然冷靜下來,他知道掉頭回去意味著兩個人都會死——也許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場:與那些變異物一同被埋葬在黑暗之中。所有的器官都會退化。也許,在他們變為灰燼後,他父親留下的槍還會靜靜地躺在這裡生銹;也許哪天被後人發現後被當做輝煌的圖騰,就像那只汽油泵被族人奉為神靈的化身一樣。
    別那麼懦弱,槍俠,他違心地強迫自己。
    他伸手拉住把手,開始搖車。小車離開了石墩。
    男孩尖叫著:「等等!」他撒開腿就跑,斜穿過軌道,期望在前面的黑暗處攔住小車。槍俠有種想加快車速的衝動,好在傑克跑到交匯點前就將他甩在身後,但他心中還是有些遲疑。
    他終於沒有加速,相反,當傑克跳起來時,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傑克緊緊地抱住他,這讓他的心跳急劇加速。
    盡頭不遠了。
    13
    水流的聲音變得十分響,甚至在他們的睡夢裡都充滿了水的轟鳴聲。槍俠突發奇想,讓傑克代他搖車,而他玩起了弓箭,把一端繫著白線的劣箭射入黑暗中。
    這把弓同樣十分劣質,儘管它被保存得十分完好,但它的拉力和準星都很差,槍俠想不出能改進的辦法。即使重新將弓弦繃緊,朽木也發不出什麼彈力,箭不可能飛得很遠。但他射出的最後一根箭回來時箭身潮濕,而且滑溜溜的。男孩問他這裡和水流之間的距離時,他只是聳聳肩,但心裡清楚這腐爛的弓木不可能把箭射出六十碼開外——能射到六十碼已經十分走運了。
    然而,水流的轟鳴變得越來越響。
    在離開車站後的第三「天」的行程中,他們注意到遠處又出現了微光。他們進入了一條長長的隧道,石壁上都是奇怪的磷光,潮濕的石頭表面一閃一閃的,就像是星際中千萬顆小型的星暴。男孩把它們叫做霓虹管。他們覺得眼前的景象就像在怪異的鬼屋中,有種超現實的色彩。
    封閉的石壁彷彿形成了自然的擴音器,將水流的轟響擴大了轟炸著他們的耳朵。往前走,石壁往後傾斜,路變寬了,槍俠判斷他們就快到交叉路口了。但奇怪的是水流的聲音一直是恆定的,並沒因為空間的開闊而改變。道路向上延伸的角度越來越明顯了。
    鐵軌穿過這些神秘的亮光筆直向前。在槍俠看來,這些霓虹管就像收割節集市上能賣出好價錢的沼氣管;而傑克想到了城市裡霓虹燈做成的沒有盡頭的流蘇裝飾。藉著亮光,他們倆都看到將他們封閉了那麼久的岩石在前頭突然斷開來,在末端裂開形成了一對幾乎對稱的半島形狀,再過去就是一片漆黑——那是水流上方的罅隙。
    軌道繼續向前,手搖車駛上了年代久遠的棧橋,而這段由木柱架托著的懸木之下便是萬丈深淵。往前,似乎在萬里之外,有束針眼大小的亮光,不是以前看到的磷光或螢光,而是真真切切的白光。它小得就像一塊黑布上用針戳穿的一個孔眼,但是它具有的份量卻重得駭人。
    「停下來。」男孩乞求道,「求你了,就停一分鐘。」
    沒問為什麼,槍俠讓手搖車慢慢滑停。水流持續不變的轟鳴同時從頭頂和腳下傳來。潮濕的岩塊表面的閃光突然變得十分可憎。他突然覺得空間狹小得讓他窒息,這是他待在黑暗中這麼長時間以來第一次有幽閉恐懼感。他迫不及待地想出去,他不想被活埋在這裡,他對自由的強烈渴望此刻沒人能夠阻攔。
    「我們會繼續往前走。」男孩停頓了一會繼續說:「這就是他想要的?讓我們搖著小車出去,越過……那裡……然後摔下去?」
    槍俠知道這不是黑衣人的目的,但還是說:「我不知道他想要什麼。」
    他們跳下車,謹慎地朝懸木的邊緣走去。他們腳下的石路一直是持續的上坡,但突然轉為向下延伸,地面突然脫離了軌道,不見了。軌道獨自向前延伸,穿越黑暗。
    槍俠跪在地上往下看。他依稀辨認出大梁和支柱形成的複雜網狀結構,所有的樑柱都插入咆哮的水中,不可思議地支撐著軌道越過黑暗的空間,在半空中形成一道優雅的弧線。
    他能夠想像時間和水流這兩個致命的因素對鋼柱所起的作用。他不知道樑柱還剩下多大的支撐力。一點兒?幾乎沒有?一點沒有?他眼前突然浮現出乾屍的臉,看上去十分結實的皮肉被他的指尖輕輕一點就化成了粉末。
    「我們得步行。」槍俠頭也沒回地說。
    他以為男孩會再次退縮,但他走到槍俠前面,踏上了懸在半空中的軌道。他很沉著地走過焊接在一起的鋼板,腳步非常自信。槍俠跟在他後頭,他做好了準備,如果傑克踩空了,他隨時會伸出手拽住他。
    槍俠感到額頭上冒出一層細汗。樑柱已經腐蝕了,程度非常嚴重。他走每一步,樑柱都會發出開裂聲;腳下咆哮的水流猛烈地衝擊著,軌道有些搖晃。我們是雜技演員,他想。看呀,母親,下面沒有網。但我在半空中飛。
    他蹲下過一次,察看他們踩著的鋼板。它們被銹跡包裹著(他的面頰告訴了他鋼板生銹的原因——新鮮空氣,腐蝕的好朋友;他們現在肯定非常接近地表了),一記重拳就能讓鋼板開裂。他聽到從腳下傳來一聲警告式的吱嘎聲,覺得鋼板準備好了要裂開,但他沒有理會,繼續往前走。
    當然,男孩的體重至少比他輕一百磅,對他來說還比較安全,除非鋼板的情況隨著他們的行進越變越糟。
    在他們身後,手搖車模糊的影子已經跟背景融在了一起。左邊的石墩向前延伸了二十碼左右,右邊的石墩早就消失了。但現在周圍什麼都沒有了,他們孤零零地站在半空。
    起初,他們覺得針眼大小的白光對他們像是嘲諷,因為它始終沒有變化(也許它在以他們向前推進的速度向後退——不過那倒真是魔法了),但逐漸地,槍俠意識到白光在變寬,顯得更為明顯。白光仍然在他們上方,但是軌道在慢慢向上接近亮光。
    男孩發出一聲驚叫,突然向一邊倒去,手臂像風車一樣緩慢地畫著圈。他在邊緣搖擺了好一會兒才恢復平衡,然後他繼續向前邁開步子。
    「差點撞到我了。」他輕聲說,沒表現出任何感情,「那裡有個洞。如果你不想掉下去,就跨過它。西蒙說像巨人般的跨一大步。」
    槍俠知道這個遊戲,名叫「母親說」。他經常和庫斯伯特,傑米和阿蘭玩這個遊戲。但他什麼也沒說就跨了過去。
    「走回去。」傑克說,一點笑容也沒有,「你忘了問『我可以嗎?』」
    「我請你原諒,但我不會回去。」
    男孩腳下的鋼板幾乎完全脫落了,懶洋洋地向下掛著,完全靠一枚鉚釘懸著。
    向上,仍然向上。這段路程就像是在噩夢中,比看起來的不知要長多少;空氣變得十分凝厚,就像太妃糖,槍俠覺得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更像是游泳。他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揣測鋼板和水流之間可怕的距離。他像發瘋似的幻想著每個細節,幻想如果掉下去會怎樣:大聲尖叫,鋼板下滑,整個身體滑到一邊,手指瘋狂地抓根本不存在的扶手,靴跟拚命地踢腐蝕的鋼柱——然後,往下掉,也許大腿之間會尿濕一片,因為他的膀胱會控制不住,風吹拂他的臉龐,弄亂他的頭髮,活像漫畫中的怪物,眼皮還會上翻,深色的水迎接著他,非常快,甚至比他的尖叫聲更快——腳下的金屬不停地發出抱怨聲,他不緊不慢地繼續往前走,小心變換著他的重心。在那種關鍵的時刻,他努力不去想掉下去的經過,不想他們已經走了多遠,或是前方還有多長的路。他盡量不去想他可以犧牲男孩的生命達到自己的目標,畢竟,他等待已久的榮耀此刻已近在咫尺。如果他能夠完成這場交易,那他會得到多大的解脫啊!
    「前面缺了三塊鋼板。」男孩冷冷地說,「我要跳過去。這裡!就是這裡!格羅尼默(註:格羅尼默,Geronimo,是美國一位傳奇式的印第安人。他帶領部落英勇地抵禦美國和墨西哥軍隊或拓荒者對家園的侵襲。)!」
    槍俠看著他映襯著白光的側影,彆扭地弓著背,伸展著手臂,像只伸開翅膀的鷹,就好像如果所有的辦法都行不通,他還可以飛。他落到另一端,整條軌道在他的重量下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晃。腳下的金屬發出了抗議,一陣斷裂聲後有塊東西掉了下去,緊接著是水花飛濺聲。
    「你過去了嗎?」槍俠問。
    「對。但鋼板銹得厲害。也許就像某些人的想法一樣。我覺得,你再要向前的話,它可撐不住你了。我可以,但你不行。回去,往回走,讓我一個人待著。」
    他的聲音很冷酷,但掩蓋不了他的歇斯底里。槍俠可以感覺到傑克的心跳,就像他跳回到小車上自己拉住他時一樣。
    槍俠跨過缺口。一大步就解決了問題。像巨人般的一大步。母親,我可以嗎?可以,你可以。男孩無助地顫抖著。「回去。我不想讓你殺了我。」
    「看在對耶穌愛的份上,向前走。」槍俠粗聲說,「如果我們站在這裡聊天,那肯定會掉下去的。」
    男孩搖搖擺擺地往前走,他手指張開,雙手前伸,不斷地顫抖著。
    他們沿著軌道往上走。
    的確,鋼板的腐蝕程度更嚴重了。現在他們更頻繁地遇到一塊、兩塊,甚至三塊鋼板都缺失的情況。槍俠擔心他們最終會被無法逾越的鴻溝阻攔,被迫掉頭往回走,或是冒險踩著僅剩的鋼軌走過去,他不知道自己面對著深壑玩雜技會不會頭昏眼花。
    他強迫自己盡量朝著上方的白光看。
    白光多了層色彩,是藍色。再靠近些,顏色變得更加柔和,讓石壁上的螢光黯然失色。還要走五十碼?一百碼?槍俠說不清楚。
    他們不停地走,槍俠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機械地從一塊鋼板踏到下一塊。當他再次抬頭時,看到白光已經變成了一個洞,那兒不僅是光源,而且是一個出口。他們幾乎就能重見天日了。
    還有三十碼,不會超過三十碼了,短短的九十步,他們能走過去,也許他們還會趕上黑衣人。也許在刺眼的日光下,他腦袋裡罪惡的花朵會枯萎,那樣什麼都會成為可能。
    突然,日光被擋住了。
    他驚恐地抬起頭,就像只鼴鼠從洞穴中向外偷看那樣,他看到一個側影,將日光全部吞噬了,只留下幾抹藍色,勾勒出他的肩膀和大腿之間的叉形區域。
    「孩子們,你們好啊。」
    黑衣人的聲音經過石壁形成的天然擴音器被放大,在石洞、中迴響著。他興致勃勃的問候真是莫大的嘲諷。槍俠趕忙伸手去摸口袋裡的顎骨,但卻到處都找不到,也許丟在哪兒了,也許是早已消耗光了。
    他低頭對著他們大笑,笑聲產生了重重回音,就像波浪灌滿了石洞。他們被包圍在笑聲中。傑克大叫了一聲,手臂又一次像個風車似的在空中畫著圈。他搖搖欲墜。
    腳下的鋼板出現了裂縫,開始一節一節地崩塌;像只有做夢時才會看到的那樣,鋼軌變得扭曲傾斜。男孩猛地跌了下去,一隻手甩起來,像只黑暗中飛翔的鷗鳥,向上,再向上,他抓住了一根鋼軌;他懸掛在深淵之上,深色的眼睛盯著槍俠,無助,不知所措。
    「幫幫我。」
    黑衣人吼了一聲,回聲隆隆:「不要再玩遊戲了。過來,槍俠。不然你就永遠追不上我了。」
    所有的籌碼都攤在桌上,每張牌都亮了出來,除了最後一張。男孩搖晃著,這是一張活生生的塔羅牌,「懸吊的人」(註:塔羅牌(Tarot)是一種西洋占卜用的牌,它的起源眾說紛紜,有謂源自古埃及,有謂和吉卜賽人有關,有謂源自希伯來人。「懸吊的人」是其中一張牌,代表雙魚座,是犧牲、靈的力量。),腓尼基的水手,迷失在冥河般的波浪之間。
    等一下,就等一會兒。
    「我過去嗎?」
    他的聲音如此響亮,讓思考變得很困難。
    「幫我。羅蘭,幫幫我。」
    鋼軌扭曲得更厲害了,中間開始斷裂,一個個裂痕尖叫著,威脅著——「我得離開你。」
    「不!你不能!」
    槍俠的雙腿帶著他猛地向前邁了一步,打破了他這些天來一直無法掙脫的麻痺狀態;他邁了真正的一大步,跨過了懸吊著的男孩。他的腳步落在下滑墜落的鋼板上,奔著跑向光明,在黑暗沉寂的生命中是光明在他的腦海中刻下了塔的影子……突然進入了一片寂靜。
    側影已經不見了,甚至他的心跳都消失了,他看著鋼軌的裂紋向遠處波及,整條軌道開始鬆動,跳起了最後一支慢舞,飄向深淵。他的手觸摸著石壁——地獄光亮的入口;身後,是死寂般的安靜,男孩的聲音從深壑中傳來。
    「去吧。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
    整條鋼軌都掙脫開,沉沉地往下掉;槍俠扶著石壁,支撐著爬出石洞,日光、微風將他帶入了一種新的現實,他覺得命運安排著這一切。他扭轉頭,那一刻覺得試圖做傑納斯(註:傑納斯(Janus)是羅馬神話中的守護門戶的兩面神,頭部前後各有一張面孔。)讓他萬分痛苦——但是石洞裡似乎什麼也沒發生,只有一片時不時被落下的鋼板打破的寂靜,因為男孩落下時沒有叫喊。
    羅蘭已經來到地面上,他發現自己其實是在一片陡坡之上,面前是塊草地。黑衣人抱著手臂,站在那兒。
    槍俠站在日光中,頭暈目眩,他面無血色,腫脹的眼睛目光游離,剛才爬出石洞時他的衣服上沾滿了白色的粉灰。他突然想到,也許在前方的路上,他的靈魂會一再墮落,會讓剛才發生的一切顯得微不足道,然而他還是迫切地想擺脫剛才的場景,他要穿越條條通道,走過不同城市,從一張床到另一張,來忘卻那一幕;他會忘記男孩的臉,在女人堆裡和殺戮中將它埋葬,只有當他進入最後一個房間時,才會發現它透過燭光看著自己。他變成了傑克;而傑克也化為槍俠。他覺得自己的這種變化就和狼人(註:狼人werewolf,神話中變成狼的人,特別是在夜晚會變成狼,生性也會變得殘暴,要噬人血吃人肉。據說狼人自身也為這種不由自主的變化十分痛苦。)相似。在夢魘中,他會變成傑克,說著他那奇怪的城市裡的語言。
    這就是死亡。是不是?是不是?
    他走得很慢,蹣跚著走下堆滿石塊的陡坡,朝黑衣人走去。在烈日的炙烤下,路徑變得模糊,彷彿這裡從來沒有過路。
    黑衣人舉起雙手,用手背將兜帽褪下,大笑起來。
    「現在!」他大聲說,「不是終曲,而是前奏的尾聲,不是嗎?你進展很快,槍俠!你進展很快!噢,我是多麼佩服你啊!」
    槍俠以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開了十二槍。槍彈發出的強光讓日光都黯淡不少,火藥的爆炸聲從他們身後陡坡的石面上反彈回來。
    「好了,好了,」黑衣人笑著說,「哦,好了,好了,好了,你和我,我們一起能創造了不起的魔力。你殺了我就等於殺了你自己。」
    他朝後退了幾步,看著槍俠。他微笑著召喚他:「來。來。過來。母親,我可以嗎?可以——你——可以。」
    槍俠拖著破舊的靴子跟在他後面,等著聽他的預言。

《黑暗塔1:槍俠》